仇主任的追悼会,我还是迟到了,虽然为了这最后的告别,我前一天晚上特意回到了另一个路程较短的家。

  据说追悼会让人感觉安静又有格调,前半程有远方的前同事为她献上了深情的诗朗诵。我没看到,但也不太遗憾。毕竟,我总算看到了仇主任,看到了她最后一眼。她静静的躺在那里,没有像以往那样半嗔半怒:“你就不能早点儿?”

  殡仪馆的主持人显然没见过仇主任这个姓氏,念成了“愁”,这是不应该的,那曾是一个活泼灵动的生命,没愁也没仇。她的性格有点东北人形容顽皮孩子时爱用形容词:球。

  仇主任其实是一个戏称。18年前,我进入电视台后呆过的第一个部门,是一个地面频道,而仇主任是频道的编务,工作性质有点类似于领导秘书,上传下达,因为管的事又多又杂,在频道里很有存在感,单论忙活程度和“工作纵横”的覆盖面,倒真不亚于主任。渐渐地,仇主任的称呼就叫开了,连真正的主任——总是一脸严肃的频道总监谈起仇主任也青眼有加,有些事我们去找总监申请,他会表情略显柔和的吩咐:“你找老仇。”

  老仇其实一点也不老,当时就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丫头,而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小。她是那种小巧的女孩,个子不高,瘦瘦小小的,五官却很精致,一对黑亮的眼珠总是转呀转,一看就机灵,整天叽叽喳喳的像只小麻雀。历经世事一脸世故的老记者、老司机们,见到仇主任就满脸是笑充满喜感,他们喜欢逗她,可能也是发现她好玩又识逗。她于他们,是个轻松愉快的存在,是疲惫生活的快乐梦想。他们叫她主任,她不答应也不推辞,他们想倚老卖老,她就立刻遂了他们的愿,一声“大爷”叫得甜脆又清亮。回头仇主任公事私事来找他们,这些四十出头的“大爷们”都很买账:“没问题,必须支持我侄女工作。”

  我们这些新来的小记者,很快就发现能当“主任”的人都不一般,哪怕是戏称中的“主任”。尤其是对我来说,她堪称“大权在握”,掌握着我的两项“命门”。

  一是签到。年轻时的我是个“觉主”,上大学时经常为赶上食堂的午饭而奋斗。上班后我的迟到一般都只差一两分钟,这也诞生了仇主任近20年对我说的一个经典句型:“你就不能早点儿?”我说:“我咋不想早呢?为了抢这一分钟我在院里差点没卡个大跟头!”引来她仰天大笑,继而引来我一阵羡慕:她总是那么轻松的就到达嗨点。我的另一个麻烦事是经常丢东西,而寻物启事的群呼归仇主任管。这也造就了仇主任的另一经典句型:“你又丢啥了?”同事们经常嘲笑我:仇主任发出的群呼,除了领导的通知,就是帮我找东西。

  可是我还是很快就感受到了仇主任的善意。记得刚上班那会,我总喜欢去走廊尽头的吸烟区,稀里糊涂的就忘了签到。貌似大大咧咧的仇主任其实是个心细的人,很快也注意到了我的怪异举动。于是每到下班时间,就听见她在办公室门口高喊我的名字:“你站到走廊中间,让我瞅你一眼!”18年后的今天,我都不记得不吸烟的我为啥总往吸烟区跑,却记得仇主任手扒门框身体呈45度倾斜提醒我去签到,轻盈若起飞。据说在很多单位,管签到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活,可是人小鬼大的仇主任,愣是把这活干出了新境界,不但不得罪人,还让人觉得她活色生香。

  就这样,仇主任上下通吃,在群众中颇有威望。毕竟真主任总是让人敬畏,有距离感,而仇主任则成了群众和领导之间的中转站。所以捎带着,她也成了频道的八卦中心。有人说:啥事告诉仇主任,就等于告诉了全频道。当然仇主任八卦别人,

  也被别人八卦。有一天,坊间传出一条颇有信息量的新闻:仇主任男朋友来接她了,那叫一个帅,像陆毅。

  可爱如仇主任,当然会有美好的爱情,后来,又有了超萌的儿子,面孔如小陆毅,性格如仇主任伶俐通透。不是说爱笑的女孩,运气都不会太差吗?仇主任肯定会活到120岁的。

  听说仇主任生病时,她已经被确诊两个月。打电话过去,她依然笑得爽朗又有力:“哈哈哈,那咋整?家族遗传,赶上了!”搞得我有点懵:她到底是不是真得了重病?去她家看她时,她只能跪着,说起化疗,她突然捂脸痛哭:那罪真不是人遭的。那是十几年来,我第一次看见她泪流满面,我们也第一次聊了签到、找东西之外的话题。我鼓励她,昨天还看到了她帮我记的婚礼账本儿,连我这种“怪鸟”都嫁得出去,就该相信人间有奇迹。

  奇迹最终没有出现。两年后的初春,一冬无雪的哈尔滨飘起了雪花,老同事们一个个哭红了眼睛,本来已经五湖四海的大伙,因为仇主任又聚到了一起。早已不做一线业务的领导们,亲手为仇主任写了一首又一首怀念的小诗。世事无常,更让我们感念单纯的奢侈和善意的珍贵。就像如今的我,早已告别了婴儿般的睡眠,耳畔依然飘荡着仇主任半嗔半怒的声音:“你就不能早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