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故事:恶紫夺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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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踏入语溪水阁,我一眼便看到了低垂的纱帘后,影影绰绰的一双人影。
忘了这是第几次撞上独孤绛寻欢作乐,我心底已无半分波澜,只加重了脚步。
被打扰的独孤绛大怒,一把掀开纱帘,厉声呵斥:“放肆! 滚……”
四目相对,独孤绛的怒容冻结在脸上,片刻后,化为一丝无所谓的笑意。
他坐起身,随手披了件外袍,散着衣襟歪头问我:“是皇后啊,你来避暑行宫甚?”
我只觉他赤裸的胸膛苍白得刺目,便垂眸道:“陛下,禹州三月不雨,恐有大旱……”
“哦,朕知道,”他居然还在笑,心不在焉道,“那就劳烦齐相赈灾了。”
我掐了把手心,压下心头的怒意,“齐相已去往灾区安抚民心,他临走前命钦天监虔诚祈雨,可数月不曾奏效,朝野上下群龙无首,人心浮动。”
我顿了顿,跪下行了个大礼:“陛下,您乃真龙天子,臣妾此番前来,就是请您回宫主持大局,罪己求雨,以安人心。”
长久的沉默。
独孤绛一声嗤笑:“齐相把持朝政多年,临了了却要朕下罪己诏。朕,何罪之有啊?”
我霍然抬头,对上一双讥诮的眼。
心头的怒火已难压抑,我站起来,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气得发抖:“独孤绛,要不是你贪图享乐,长年避居行宫不理朝政,延维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僭越干政。”
他一把拂开我的手,脸也阴沉下来:“延维,叫得真是亲热。”
我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我们是姐弟。”
“哈,又不是亲姐弟。”他莫名冷笑。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眸光一闪,避开了我的视线:“皇后还是请回吧,别打扰朕与美人的好事。”
见我还是不走,他面露不耐,侧过身,勾起身后美人的下巴,旁若无人地吻了上去。
不多时,那美人便嘤咛一声,柔弱无骨地倒在了他怀中,衣衫散乱,春色撩人。
独孤绛抬眸看我,嗤笑:“皇后不走,是想旁观?”
一阵刺痛,我这才发现,原是自己握得太紧,尖利的指甲已划破掌心嫩肉。
我定定看着他:“我爱过的独孤绛,原来真是死了。”
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挑衅的表情化为乌有。
我转身摔门而出。
方一踏出避暑行宫的婆娑树荫,便是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我抬起头,只见烈日悬空,天色澄澈明净,无一丝云翳。
可我心底,却是大雨倾盆。
凤驾停在不远处,灼热日光直射下来,炎气蒸腾,地面恍若在微微颤抖。
我稳了稳心神,抬脚朝凤驾走去,却觉脚下虚浮,似在摇晃。
不对,不是地面在晃,而是我。
下一刻,我就在侍女风荷的惊呼中失去了意识。
2
独孤绛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是先帝的老来子,又是独子,周岁上就成了太子,自小备受宠爱,文武双全。
犹记初见,他一身红衣策马驰骋于如茵绿草之上,英姿勃勃,潇洒恣意,明亮耀眼得近乎炫目。
十三岁遇见他,十五岁爱上他,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而及笄礼后收到的先皇后玉簪,让我也明了了他的心意。
自此,尺素传书,情谊渐笃。
两年后,独孤绛带着数百抬聘礼登门,向我爹求娶我。
齐府的正堂之上,他举起右手,朗声承诺:“孤今日起誓,若得绯玉,一人足矣,绝无异生之子,望太傅成全。”
那时我正躲在屏风后,揪着帕子冲我爹使眼色。
阿爹受不得爱徒和长女的联合施压,点头允了。
可后来他似乎有些后悔,私下同我说:“太子此生过于顺遂,心性不够坚毅,为父怕他日后受不了挫折,经不住诱惑。”
我不以为意,拉着阿爹的袖子道:“上有陛下爱护,下有阿爹和舅父一文一武为他保驾护航,哪有宵小之辈敢给他使绊子,您就别瞎操心了。”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实在过于天真。
十八岁那年,我十里红妆嫁入东宫,成为独孤绛的太子妃。
新婚夜,他一身喜服,在明晃晃烛光的照耀下,更显丰神俊逸,可拿着喜秤的手却微微发颤,三次才挑落我的盖头。
屏退闲人后,我一改人前的端庄,不客气地嘲笑他:“独孤绛你怎么抖成这样,难不成害怕?”
他一愣,难得红了脸,下一瞬又恼羞成怒,伸手在我腰间软肉上一掐:“齐菲玉你没心没肺。”
我受不住痒,左躲右闪。
他促狭心起,紧追不舍。
打闹间,一个天旋地转,我被他压倒在床上,鼻尖对着鼻尖。
他温热急促的呼吸喷在我面颊上,像是一团火。
脑中倏忽闪过出嫁前阿娘让我看的避火图,那些活色生香的无脸小人慢慢化作我和独孤绛。
咚咚咚,咚咚咚。
一时间,心若擂鼓,手足无措。
独孤绛看出我的羞赧,转而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意,故意慢慢压下来。
我心下紧张,抬手一挡。
他的吻,便落在我的手背,像一片轻柔的羽毛。
手背处传来温软的触感,我情不自禁呢喃:“独孤绛。”
话音一落,肌肤上轻微的触感忽而消失无踪。
下一刻,轰隆隆一声巨响,打碎混乱的梦境。
我猛地睁开眼睛,只见自己躺在床上,室内仅点了一盏铜鹤油灯,光线暗淡,灯影摇曳。
飘摇床帷后,似乎守着一个人。
就在我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时,又一声响彻天地的雷鸣。
我清醒过来,真是病糊涂了,十二年了,独孤绛早已面目全非,而我,居然还时常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中,心存幻想。
我闭了闭眼睛,支起身子唤人:“风荷。”
声音出口,竟嘶哑到微不可闻。
噼里啪啦的暴雨声中,那人居然第一时间回应了我的召唤,拂开床帷探身进来。
一只手贴上我的额头。
手掌很大,掌心温热,有薄茧,不是风荷。
不等我厉声质问,忽然一道闪电“咔啦”一声撕裂夜空,照得天地一片雪亮。
闪电映照出来人的脸,棱角分明,眉眼沉凝,竟是本该在禹州赈灾的延维。
我脱口惊呼:“延维,你回来了?”
闪电一闪即没,黑暗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嗯”。
3
延维将灯一盏盏点起,周围渐渐明亮起来,我这才认出来,自己已回到了凤阳宫。
太医低着头匆匆小跑进来,为我诊脉后,拱手道:“回禀相爷,皇后娘娘已无大碍,微臣再开些进补的方子巩固疗效即可。”
延维肃然的脸色好转了些,挥手让太医下去开方。
我赶紧问起禹州旱灾事宜。
延维皱眉:“阿姊就是为禹州旱灾劳心过甚,以至于体虚昏厥,如今还未大好,又要劳心过问?”
我对他笑笑:“你若不说,我每日牵挂,也是一桩心事。”
他眉头不展,无奈道:“天佑大梁,禹州灾情已缓解,阿姊宽心养病才是。”
我提了月余的心终于放下。病愈后,我才从风荷口中得知赈灾详情。
延维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背后,是他差点死在禹州。
他到禹州后,直接去了灾民聚集之地,当众起誓,与禹州百姓共存亡,才算安抚住了暴动的迹象。
第二日凌晨四鼓,他便身着白衣,脚蹬草鞋,在众目睽睽之下,徒步到禹州山川坛,于烈日下长跪不起,不饮不食。
竭诚求雨三日之后,天空云气四合,天降大雨,旱情解除。
我听完只觉心惊肉跳,眼眶湿热:“延维,你真是胆大包天,若天公不作美,你就不怕死在山川坛?”
他沉默一瞬,摇摇头:“不会的,阿姊还在京城等待,臣弟怎敢死在外面。天公见此诚意,定然作美。”
难不成只凭了一腔孤勇,我皱眉追问:“那你可留了什么后手?”
顿了顿,他笑开:“不瞒阿姊,舅父派了五千武威军为我保驾,便是真有暴动,也能及时镇压。”
暴动能镇压,入局之人的安全呢,我又好气又心疼,却也不忍说重话,只道:“以后不许以命相搏了。”
延维密而长的睫毛一颤,微微笑起来:“臣弟省得。”
“你还未成家呢,要爱惜自身。”提及此事,我忍不住多问一句,“延维,你……你如今,可有心仪的女子?”
他眼中闪过一丝悸动,看着我脱口而出:“自是有的。”
我心头一喜,说起来他也二十七岁了,却从来不近女色,每每问起,总沉默以对,如今总算是遇上有缘人了。
我忙追问:“谁家姑娘?”
“阿姊。”他莫名叫了我一声。
“阿姊听着呢,你只管说,我给你二人赐婚。”我不由眉眼弯弯。
他却陡然怔住,脸色慢慢沉下来。
“又怎么了?”我不明所以。
他面露懊丧,握了握拳才道:“她,身份卑微,门第不显。”
“无妨,两情相悦乃是幸事,阿姊给她身份,予她门庭,必不让你们的结合遭人议论。”
他定定看着我,茶色的瞳孔里波澜不惊。
数息之后,像是确认了什么,他慢慢勾起唇角,轻声道:“臣弟想娶的人,叫慕紫。”
我想了一圈,不知是哪家姑娘,不由发问:“谁?”
“臣弟从西南带回的姑娘,如今,是我的贴身侍女。”他轻吸口气,缓缓道。
我一怔,延维曾经奉命平定西南内乱,又在那里主政数年,七年前才奉诏回京,原来,他那时便遇上了心仪的姑娘,却因身份上的云泥之别,守口如瓶这些年。
这会是一桩惹人非议的婚事,不过无妨,我想成全他们。
我笑着:“放心,交给阿姊。”
4
延维和慕紫的结合,搁在从前,那是天方夜谭,可如今倒不是什么难事。
我是后宫之主,他已位极人臣,慕紫的奴籍说销便销了,又将她记在一户慕姓官宦人家名下。
如此这般,便门当户对了。
远在避暑行宫的独孤绛得知了婚事,竟提前摆驾回了宫。
他亲自来了凤阳宫,双手支在案前,表情有些奇异:“皇后,你……竟肯给齐延维赐婚?”
鼻端是隔夜的酒气,令人厌恶,我不动声色往椅背上一靠:“臣妾为何不肯?”
他定定看着我,眼中有闪烁的水光。
我皱眉,警惕发问:“陛下有异议?”
“不,”他回过神,晃晃手指,咧嘴笑起来,“这可是一桩大喜事,朕要亲自用印,亲自主婚。”
我呆呆看着兴奋的独孤绛,不明白他为何这样激动。
说起来,他很久不曾这样关心过延维了。
以前,他们明明是很相得的君臣。
就如我和独孤绛,曾经是那样相爱的夫妻。
有些感慨,我展开赐婚圣旨递过去,难得柔声道:“那就辛苦陛下了。”
他点点头,从书案左上角拿起玉玺,看起了圣旨。
“齐延维挑中的妻子叫慕紫?”他看完,语调奇怪地问了一句。
“正是。”
“慕紫,阿紫,呵,果然如此。”他喃喃,眼中的那点柔光散去了,冷冰冰的。
我有些担心他突然发疯,让延维婚事有变,站起身想接过玉玺。
他轻轻一个抬手,避开了。
我脸色沉下来:“陛下!”
他哼了一声,将玉玺稳稳盖在左下角,勾唇笑起来:“朕真是……迫不及待为他们主婚了。”
不知为何,我有点不好的预感。
然而,我的预感似乎不太准。
自五年前独孤绛沉迷炼丹和美色以来,他许久不曾对任何事上过心。
可这次延维的婚事,他却一反常态,事事过问,还赐下许多稀罕的珍宝作为新婚贺礼。
有一次,我甚至在高楼上远远看到,独孤绛拦住了宫道上的延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似乎是恭喜,也似乎是勉励。
延维一如既往地躬身谢恩,举止恭敬而谦和。
那一瞬,我几乎以为他们和好了,而我的独孤绛,也回来了。
可下一刻,独孤绛面色骤变,狠狠推开了延维,阴沉着脸大步离去。
等我匆匆下楼赶到时,延维已经站了起来,从容扶好了歪掉的官帽,掸去了衣摆上的尘土,默默注视着独孤绛离开的方向。
我扯过他上下打量:“延维你没事吧?”
他神色平静地摇摇头。
“陛下他又难为你了?”我捏紧了拳,到底气不过,低声骂了句“混蛋”。
他茶色的眸子突然温柔下来,嘴角隐隐有了笑意:“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只要陛下高兴,臣弟都愿意受着。”
见他这副忍气吞声的模样,我只觉胸中一股憋闷。
自成婚以来,我和齐家始终追随独孤绛,先帝驾崩皇叔作乱时,是延维以身入局,剿灭乱党,力保独孤绛登基。
西南内乱时,也是延维身先士卒,平定风波。
他励精图治的时候,延维为他冲锋陷阵。
他声色犬马的时候,延维替他稳定朝局。
我实在想不明白,懈怠朝政堕落享乐的是他,憎恨延维干政弄权的也是他。
独孤绛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5
婚事在礼部和钦天监的操持下有条不紊地推进,直到那一天。
慕夫人带着待嫁的慕紫进宫谢恩,我在凤阳宫召见了她们。
我应该见过慕紫,却从未多加关注,毕竟她原只是我弟弟院中伺候的下人。
但今时不同往日,她是延维的心上人,很快就会成为他的妻子,我的弟媳。
在她折身行礼时,我很快叫了“免礼”,又拉着她的手在罗汉床上相对而坐。
我细细打量她,眼前的女子正值花信年华,杏眼桃腮,身段纤秾合度。
原来延维喜欢这样的人。
他喜欢的,我自然要给足面子,便放下了国母的架子,如长姐般待她,说了许多体己话,又赏了成箱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给她添妆。
慕紫起初有些拘谨,到后来便放松多了。
我见她谈吐落落大方,言之有物,心中也喜欢起来,便吩咐风荷将我妆奁上惯用的那支点翠飞凤含珠步摇取来。
我将步摇拿在手里,笑着:“来,本宫给你戴上试试。”
她一怔,摆手婉拒:“皇后娘娘,此物太过贵重,臣女愧不敢当。”
我摇摇头,嗔怪:“下月大婚后,你便是本宫弟媳,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敢当的。”
我探过身,不由分说将步摇插在她如云的秀发间。
慕紫的身子一颤,步摇的流苏将夕照的光芒打在她秀致的面庞上,像一行金色的泪。
我这才意识到时候不早了,宫门快下钥了,便让人送她们出宫。
闷热的天气被突如其来的闪电撕碎,轰鸣雷声中,狂风裹挟着暴雨,雷霆万钧地砸在屋檐上,地面上,腾起水雾,世界瞬乎一片迷蒙。
我有些不放心,让风荷给她二人送伞,赐轿,免得淋雨受寒。
风荷领命追出去,再回来时浑身都湿透了。
等她匆匆收拾好自己,来书房复命,已是辰正时分。
我放下书卷,阖眼揉了揉眉心,问她:“事情办妥了?”
风荷笑笑:“一路追出去都没见着她们人,问了守门的小太监,说是御驾恰好路过,见到檐下躲雨的一行人,陛下体恤,亲自赐了轿。”
“哦。”我点头,拿起书卷。
窗外疾风骤雨一如刚才,我却突然没了平静的心绪。
又一道炸雷响起之时,我突然抓住了脑中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手一颤,书卷“啪嗒”落地。
不等风荷蹲下去捡,我抓住她的双臂:“陛下今日召幸了谁?”
风荷一愣,有些奇怪道:“奴婢去查下彤史,娘娘稍候。”
“不,”我摆摆手,“我亲自去看。”
风荷瞪大了眼,结结巴巴道:“奴婢去传轿辇。”
自五年前那场近乎决裂的争吵过后,我再不关心独孤绛宠幸谁,时隔多年突然过问,自然让她疑惑。
可我没空为她解惑了,此刻我正五内俱焚,没了半点等待的耐心,直接撑了伞去龙翔殿。
暴雨如注,我赶到时,裙摆已然湿透。守在门口的小太监目瞪口呆,连行礼都忘了。
在我硬闯时他们才反应过来,纷纷上前阻拦:“陛下吩咐了不见客,奴婢们这就进去禀告,还请皇后娘娘稍候。
6
“里面是谁?”我沉着脸。为首的太监脸色变了。
我心漏跳一拍,再也忍不住,厉呵一声,推开众人就闯了进去。
龙翔殿内门窗紧闭,烛火幽暗,燃着馥郁到近乎糜烂的熏香,垂挂着重重珠帘和薄纱。
殿宇深处那张龙床暗影幢幢,像是只巨兽,咀嚼着的身影却看不真切。
侧耳一听,可疑的动静让我的心一点点揪紧。
这一幕太熟悉了,简直像是五年前那件事的重演。
我只觉头痛欲裂,快步走上前,忽而脚下一硌,好像踩到了什么。
移开脚,地上躺着一支熟悉的点翠飞凤含珠步摇。
此刻,点翠脏污,飞凤折翼。
我的心悠悠沉下去,随手抓过花架上的花瓶,走到了龙床边。
我看清了。
男子自是独孤绛,而女子如瀑青丝散开,露出一张泪痕斑驳的脸,赫然是慕紫。
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我陡然间心痛如绞,比五年前更甚,至少那一次,床上纠缠的一双男女是你情我愿的。
原来如此,这就是独孤绛想要的。
他根本不是真心为延维成家高兴,他对婚事这般热衷,只是想找到最合适的时机,狠狠羞辱和复齐家。
他做到了,真真是奇耻大辱。
手比脑子更快,我一个箭步上去,猛地将花瓶砸下去。
“嘭”一声响,满地碎瓷。
独孤绛的动作停了,他转过头,那张曾经俊逸明朗的脸上流下道道粘稠的血痕,狰狞如恶鬼。
“齐绯玉!”他眼里冒着火,咬牙切齿。
我面无表情,猛地一脚将他踹下床。
“齐! 绯! 玉!”他恼了,七手八脚穿好了衣服,在我身后大喝。
我没理会,只颤抖着手捧起了女子的脸。
她满眼是泪,窘迫地蜷缩起来,试图将一身红痕藏在薄毯下:“皇后娘娘,别看了……”
我如遭雷击,又惊又怒。
而这时,身后有人扣住我的肩头:“皇后,你闹够了没!”
我只觉被他触碰的地方像是有烈火灼过,瞬间烧到了心里,我回身,闪电般一掌打得他偏过头去。
独孤绛僵了僵,摸着脸瞪我:“你疯了?”
我二话不说又是一掌,却被他在半空接下。
我奋力挣扎却甩不脱,只能用脚踹他,破口大骂:“独孤绛,你这个昏君,疯子,魔鬼……”
他不为所动,反而冷嘲热讽:“皇后向来大度,怎么今日想起来做妒妇了?”
我眼前一阵阵发黑:“延维为你在朝堂鞠躬尽瘁,而你却强占他的未婚妻子,你这个该死的禽兽!”
他眸中闪过一丝惊异,恼怒地瞪了慕紫一眼:“朕不知她……”
秋雨寒凉,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有丝丝缕缕的寒冷侵入四肢百骸,如坠冰窖。
胸口郁结,呼吸不畅,眼前的场景开始模糊,我偏头呕出一团温热的液体,在两声惊呼中昏死过去。
7
真是软弱啊,在独孤绛违背诺言宠幸她人的时候,我伤心过,却还心存幻想。
在独孤绛背弃志向骄奢淫逸的时候,我难过过,却还保有期待。
我给了他无数次悔改的机会,却纵容他滑下深渊,将黑手伸向一个无辜的女子。
我终于醒悟,他已然烂透了,没救了。
连绵不断的梦境里,前半段是美梦,每一幕都是独孤绛的赤诚,后半段是噩梦,每一刻都是独孤绛的荒唐。
梦境再一次循环之时,我主动走出了梦境,睁开了眼睛。
床畔坐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是延维。
四目相对,他茶色的瞳仁剧烈震颤了一下,涌起一些湿润,近乎哽咽道:“阿姊,你终于醒了。”
原来,那天我因急火攻心,呕血昏迷,后来又发起了高热,说起了胡话。
这场大病来势汹汹,病情反复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了起色。
居然病了那么久,怪不得我浑身无力,精力不济。
延维将我扶起来,一口口喂我汤药。
我喝完了药,哑声问:“那天的事,如何了?”
他手一抖,瓷勺重重磕在碗沿:“臣弟办妥了。”
我心底浮起不好的预感,撑起身子,抓住他官袍的衣袖:“你怎么办的!?”
他捧着药碗的手一分分收紧,却勉力勾了勾唇角,告诉我后续。
就在昨日,慕府的新嫁娘急病暴亡,而宫中,即将多一位珍妃娘娘。
我瞪大了眼睛:“你就这么……把她拱手让人了?”
延维深深凝视着我:“她在府里寻短见,被救下后发现有了身孕。阿姊,我没有办法。”
他每说一句,我的心就揪紧一分。
话音落下,殿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看着他憔悴苍白的面色,悔恨交加,咬唇问道:“延维,你不恨吗?”
他定定看着我。
“独孤绛他抢走了你的未婚妻子,你就不恨吗?
他的眼底翻涌出一些黑暗的情绪,很快,又一点点压下来,开口还是这样温柔:“阿姊,我不会恨你要保护的人。”
我的眼泪霎时夺眶而出。
他明显慌了,放下药碗,抬起手想为我拭泪,又顾忌着什么似的放下。
我抹去眼角的泪,开口:“他不配,延维,我们都不要再忍了。”
他浑身一震,神色慢慢变了:“阿姊,你想好了吗,真的不要他了?”
我握紧了拳:“我只恨自己放手太晚。”
延维的眼睛亮了亮,再开口,他的声音冷如寒冰:“阿姊,我等你这句话,已经很久了。”
我将手按上他的手背,一字一句:“那延维,放手去做吧。”
延维走后不久,风荷说独孤绛来了。
我厌恶地皱起眉,说了不见。
可他是天子,风荷没能拦住他。
独孤绛冲到我床边,将我从头到脚扫视一圈,又想伸手触碰我的额头。
我偏头避开了。
他的手落在半空,五指握拳,一点点收回,脸色也阴沉下来,又开始口不择言:“呵,朕的皇后,齐相可以日夜榻前侍疾,朕却连碰一下都不行?”
他以前说这样的话,总能让我伤心,可今日,我心底并无半分波澜,反而平静地解释:“臣妾还在病中,陛下不该来凤阳宫,以免过了病气。”
他并不吃这套,只道:“说谎,你根本就是不想见朕,对吧?”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抬头看他,实话实说:“是,见到陛下,臣妾只觉无比恶心。所以,你滚吧。”
他的脸一点点涨红,然后变白,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8
我病愈后的第三天,延维亲自送珍妃入宫。
独孤绛却躲在龙翔殿,甚至不肯出来迎一下。
他的贴身太监急得额头冒汗,连连磕头:“陛下圣躬违和,无法起身亲迎。奴婢失职,请皇后娘娘责罚。”
我看了看他身后门窗紧闭的大殿,冷冷一笑:“既然如此,那便请陛下好好养病,无事就别出龙翔殿了。”
我幽禁了独孤绛,切断了他和外界的联络。
然后把慕紫安置在凤阳宫的偏殿,让她早些休息。
不过两月不见,她原本红润的面颊苍白一片,有着脂粉都遮不住的疲倦和憔悴。闻言,她没说话,只福了福身,进殿阖上了门。
接下来的日子,我变得非常忙碌。
大梁独孤氏从先帝起就子嗣凋零,但先帝好歹还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公主。
可独孤绛年过三十了,后宫也不闻婴啼,甚至没有任何一位后妃遇喜。
珍妃腹中的龙子,自然珍重。
我安排人日夜小心看护,连饮食用具都要亲自挑选。
后宫气氛紧绷的同时,朝堂也是暗流涌动。
独孤绛虽然荒唐了四五年,但毕竟曾励精图治,又是独孤氏正统,我和延维露出不臣端倪,自然引起了宗室和老臣的不安。
好在父亲致仕后留下了许多门生故吏,舅父也牢牢握着大梁半数兵权,延维这些年也颇得人心。
借着中秋宫宴和除夕宫宴的时机,合纵连横之下,我们联手将朝堂上忠于独孤绛的臣子们剔除得七七八八了。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已经是永定十三年正月了。滔天权势,尽在掌握。
那一夜,我喝空了一坛酒,却还嫌不够,让风荷再送一坛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的却不是风荷。
延维两手空空,还掰开我的手,拿走了只余残酒的酒壶。
我皱眉:“延维,是你啊,怎么没出宫?”
“阿姊,怎的一个人喝闷酒,不开心吗?”他在我身边坐下。
我摇摇头:“开心啊,独孤绛已成傀儡,从此再没人能欺辱我们了。”
烛光暗淡,他茶色的眸子显得极为幽深:“阿姊,你明明不开心,是还放不下他?”
“不,我没有吃回头草的习惯。”我矢口否认,可心中空落,便慢慢蜷起身子,环抱住自己。
鼻端萦绕起荀令香的气息,我后知后觉,是延维拥住了我。
不等我挣扎,他低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阿姊,你不要他了,能看看我吗?”
我的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反应过来后猛地一个激灵,推开了他:“你在说什么?”
他半跪在我面前,垂着头,手指蜷紧,手背青筋凸起。
我脑中昏沉,只想赶紧打发他走:“我累了,要就寝了,你退下吧。”
可话一出口,延维突然抬起头:“阿姊,我爱的是你啊。”
我抬手想捂住他的嘴:“你疯了……”
他扣住我的手腕,近乎激烈地打断我的话:“我没有,我很清醒,清醒地爱了你很多很多年。”
“别说了·
可他却说了更多,他说自从我将他从同族的欺凌中救出,又向我爹力荐过继时,他就再也放不下我了。
可我们是名义上的姐弟,我又嫁了意中人,他便只能压抑心底的痴妄。
若我和独孤绛始终琴瑟和鸣,他也便死心了,奈何五年前,独孤绛背弃了誓言,与我几乎义绝。
这几年随着独孤绛愈发荒唐,他心中的爱意渐起燎原之势,不可自抑。
只可惜,他几番试探,我始终流水无情。他本决定不再强求,选慕紫做妻子,可以在醉后光明正大地叫着“阿姊”,而不会毁及我的清誉。
可独孤绛的色欲熏心,毁掉了一切。
我终于彻底失望,而他,也终于燃起了希望。
大权在握的巅峰时刻,再无人能阻止他坦诚心意,他吻上我的指尖:“阿姊,他总疑心我们不清白,不如……就坐实了这罪名。”
我一抖,受了蛊惑般抬手点在他眉梢。
然后,一切一发不可收拾。
9
第二日,我方一醒来,就看到延维被晨光勾勒出的温和眉目。
他一瞬不瞬看着我,嘴角是轻浅的笑意。昨夜的片段火花般闪现,心中顿时一慌,我猛地坐起身,想要下床。
有人从身后抓住了我,延维的声音低哑:“阿姊慌什么?”
我心烦意乱,随便找了个由头:“你早朝要迟了。”
说完,我甩开他的手,伸腿下床。
下一瞬,腰间环上两只大手,我被拖回了床榻上,落入满是荀令香的怀抱。
我一愣,随即大怒:“你放肆!”
延维轻笑:“阿姊,今日旬休,你忘了?”
我的怒意霎时消散了,有点微妙的尴尬。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中盘旋,我推开他,冷声道:“我要去偏殿看慕紫,你也要阻拦?”
他触及我的目光,和煦的笑意一点点僵住,闭上嘴,摇了摇头。
只见面前白影一闪,他下了床,捡起我的绣鞋。
他半蹲下来,为我穿好了罗袜,又套上绣鞋,掸去鞋面上不存在的灰尘。
他做这些事情时,很慢很细致,好像很珍惜。
等终于无事可做了,他才松手,没话找话似的解释:“地上凉。”
我不耐烦地点点头:“你回府吧,走密道。”
他一僵,却没说什么,只缓缓站起身,随手整理了一下穿戴,就开了密道门,走入了一片黑暗中。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期然想起初见之时。那一年,我九岁,阿爹膝下无子却不肯纳妾,便想从同宗子侄中过继一个男孩。
他生怕过继的嗣子不合阿娘和我的心意,特地带上我们同去。
轿子抬进齐家老宅时,我耳畔听到一阵吵嚷,下意识掀开轿帘看出去。
只见夹道里,一个年约五六岁的孩子,蜷着身子任由五六个人拳打脚踢,手里死死抓着一块饼,不停地撕咬。
孩子糊着血的眼里,有着狼一样恶狠狠的光。
那些孩子揍累了,还是不解气,为首的提议:“这个杂种就知道偷东西,不如砍了他的手指,给他个教训。”
余者纷纷响应,四散着找剁手的利器。
孩子一惊,站起来想跑,却因人小力弱,被看守的一脚踹倒。
刀锋架在他右手拇指上的时候,我看到他茶色的眼里弥漫起死灰般的绝望。
我终于不忍心,在轿子里开口:“住手!”
所有人都看向我,唯有这个孩子的眼神,亮得惊人。
后来我知道他也是齐家远支,父亲早逝,母亲疯癫,他因浅淡的眸色身世存疑,故而不但不被庇佑,还饱受欺凌。
我心下不忍,又见他聪颖机敏,便向阿爹举荐了他。
后来,他就成了我弟弟。
他果然争气,很快褪去了幼时挣扎求生的狠厉,孝亲敬长,友爱手足,团结同窗,成了丰都有名的谦谦君子。
他看我的眼神,永远湿漉漉的,专注而依赖。
我一直以为,那是手足之情,不成想,居然是超越伦常的男女之情。
我正打算冷落他几日,却先收到了他的告假折子。
一天、两天七天后,我坐不住了,摆驾去了相府。
抬手制止了管家的通禀,我径直去了他的内寝。
空气里弥漫的并非清苦的药香,而是金疮药的味道。
我顿了顿,加快了脚步。
转过六折山水屏风,我看到延维趴在床上,中衣的后背渗出点点梅红。
他闭着眼睛,双眉微蹙。
我一惊,在他床边坐下:“延维,你遇刺了?”
长睫微颤,他睁开眼睛,眸中惊喜的情绪一闪而过,结巴道:“没……没有。”
“怎么受了伤?”
他苍白的面颊陡然一红,低声回答:“这是我冒犯阿姊的代价。”
我一怔:“你自己打的?”
“嗯,”他垂下眼,语声微颤,“阿姊,我错了。你若生气,打我骂我哪怕杀了我都好,只求你,别不理我。”
此刻,他一点也不像身居高位的权相,反又成了当年暗巷里那个穷途末路的少年。
我心里蓦地一软,将手按上他的肩头:“你是齐家的顶梁柱,也是我在朝堂最大的倚仗,不准死,也不准伤。自罚之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呆呆抬起头,眸光湿润,如蒙大赦:“阿姊,你……不怪我了?”
“嗯,”我淡淡,“那晚,我喝酒了,但是没醉。”
这些年的守望相助到底模糊了亲情的边界,我才任由自己放纵了一回。
然后,是许多回。
10
时间一晃便到了二月,春风褪去了料峭,和煦下来。
慕紫已怀胎七月,她整个孕期都过得不顺利。
她经常处在惊惶和恐惧中,三不五时被噩梦惊醒,在偏殿发出一阵阵尖叫。
风荷曾建议我让她迁居别宫,免得惊扰我。
我却摇摇头,每次都不厌其烦地起身,去偏殿安抚她。
她在我怀中瑟瑟发抖,眼神恍惚,好半晌才能平静下来。
我心下不忍,有问过她:“你是不是,并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将手按在隆起的小腹上,很久后才摇摇头。
她小声说:“我需要这个孩子。况且,娘娘和相爷也需要他。”
我一震,不由心中酸楚,拍了拍她蓬乱的发。
她便低下头去,更小声了:“娘娘,别对我这么好,我受不起。”
我轻叹,满怀歉疚:“是我没有护好你。”
她抬头看我,眼中泪光点点,又很快低下头去。
那一次后,她再不曾梦魇过。
我甚至见过她拿起了绣棚和针线,为腹中的孩子绣襁褓,夕阳的光辉下,她的脸上有着温柔的微笑。
我心中五味杂陈。
可她愿意接纳孩子,对我和延维,哪怕是她自己,也确然是件好事。
永定十三年三月二十五日,慕紫发动了,我守在偏殿之外,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端着,里面传来她痛苦的呼喊。
从晨曦微露到暮色四合,终于传来接生嬷嬷的一声:“生了!”
再然后,竟然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心知不对,推门闯进去,满头大汗的接生嬷嬷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面色惊恐。
我快步上前,拨开孩子的襁褓,只一眼,便眼前一黑。
就在此时,有婴儿的啼哭在大殿深处响起。
我霍然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
延维抱着一个襁褓快步走出,与嬷嬷做了交换。
嬷嬷心领神会,高声惊喜道:“回禀皇后娘娘,珍妃娘娘生了,是个小皇子。”
我做出一番喜庆摸样,如常赏赐了阖宫上下。
后来我寻到机会问延维,他怎么会来得这么巧,好像知道那孩子会出问题。
他摇摇头:“我哪里能未卜先知,不过是以防万一。珍妃这胎若是皇子,才可安定人心。”
慕紫醒来后,凝视皱巴巴的婴儿许久,给他取名独孤恭。
随后她对我露出一个怯生生的笑:“只盼恭儿日后,能做一个辅佐明君的良臣。”
是夜,我向延维转述了慕紫的话:“她觉得我会生育自己的孩子,所以说这样的话,让我安心。”
延维那时正在为我卸去头顶的钗环,拔下最后一根时,他展臂将我拥入怀中,用脸颊亲昵地蹭蹭我:“那阿姊,想要自己的孩子吗?”
我看着镜中相拥的人,他的眸子亮晶晶的,含着隐隐的期待。
可我们这样见不得人的关系,真的适合共同孕育一个孩子吗?
我茫然地与镜中的他对视:“我不知道。”
他眸光一暗,缓缓褪去我左腕上的七宝手钏:“无妨,我们顺其自然,好不好?”
我点点头,发问:“你拿走我手钏做什么?”
“碍眼。”他将手钏放入怀中,一副不准备归还的摸样。
我觉得有点好笑:“这是你送我的。”
“是,我送的新婚贺礼,碍眼极了。”他按住我的双肩,凑上来堵住了我的唇。
11
永定十四年正月十八日,我诞下嫡子独孤晟。
就在我的孩子百日宴后的第五天,风荷来,说慕紫的恭儿病死了。
这实在太过突然,毕竟周岁宴上的恭儿还健康活泼,摇摇摆摆冲我行礼,还奶声奶气地叫我“母后”。
这情状,才过去一个多月。
我匆匆赶去珍妃的长秋宫,慕紫披头散发,被一群宫人围在殿中。
可不论旁人怎么劝,她都不肯把怀中孩子的尸体交出去。
同为母亲,我看得心碎,便让人都散出去,一点点靠过去:“慕紫,是我啊。”
她抬起头,空茫的眼神渐渐聚焦:“皇后娘娘,我说过恭儿只做臣子,他不会挡了太子的路,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一凛:“不是我。”
有两行泪唰地从她眼里落下来,她灰败的眼中渐渐燃起疯狂的光:“那就是他干的,我……我好恨啊。”
延维匆匆赶来之时,只看到长秋宫冲天的火光,里面传来慕紫癫狂的大笑:“会有应的,你们都会有应的,我等着看,哈哈哈哈。”
我灰头土脸,鬓发散乱,手上是救她未遂反被烫伤的燎泡。
延维一把拽过我,冲风荷道:“快传太医。”
我却甩开他,直直盯着:“是你做的吗?”
“什么?”他皱眉,似是大惑不解。
“恭儿的死,是你做的吗,你觉得他挡了晟儿的路。”
他露出恍然之色,然后是委屈:“阿姊,幼子因病夭折乃常有,珍妃因丧子之痛才胡乱攀咬,你不能听信一个疯子的话。”
我眼中锐利的光渐渐消散,松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摆摆手:“不是你就好。”
珍妃死后的第二日,我去了久违的龙翔殿。
独孤绛幽禁于此后,我再没来看过他。
推门而入,殿内扑出来一股腐朽溃烂的气息,昔年那个丰神俊逸的男子已然瘦骨嶙峋,不复初见的风采。
他躺在床上,直直伸出皮包骨的双手,眼神恍惚,声音嘶哑:“醒神丹,给朕醒神丹。”
我将手中的丹丸丢给他。
他迫不及待地塞入口中,大口大口咀嚼着,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
吃下醒神丹后,他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认出是我,先是惊喜,然后是恼怒:“谁让你进来的,给朕滚出去!”
我看着他,百感交集:“我来看你了……”
他抄起枕头扔过来,却因手上无力,只掉落在我脚边。
一声脆响,满地碎瓷。
看我走近,他呜咽一声,慌乱地拿起锦被遮住自己:“你滚,不许看朕。”
我没理他,在他床前蹲下,用力扯下他遮羞的被子。
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我也忍不住鼻头发酸:“我帮你解脱,好不好?”
他一僵,手发起抖来:“你……你都知道了?”
“是啊,所以,你先走一步吧,好不好?”我用力攥紧手指,很温柔地同他商量。
有浑浊的泪从他眼里滚滚而下,半晌后,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独孤绛安详地死在我怀中,仪容是特意整理过的,还算得体面。
我想着他的临终遗言,轻轻抚摩着他的鬓发,给他唱了我们定情的歌,最后一字落地,我喃喃:“没有人会白死的。”
延维进来时,我正放下独孤绛站起身来。
他皱起眉:“阿姊怎么来找他了?”
我漠然道:“有了晟儿,他活着只会碍事,趁早杀了,以绝后患。”
延维的眉心舒展开,一个眼神也没有给地上的独孤绛,只道:“下次这种事交给臣弟吧,别脏了阿姊的手。”
我看着他,微笑:“无妨,我喜欢自己动手。”
12
永定十四年的五月初三,皇帝驾崩,我抱着襁褓中的独孤晟走上了议政殿。
珠帘垂下,乳母抱走了才登基的孩子。至此,大梁迎来了太后摄政的历史。
真坐上那个位置,我才发现,原来朝堂上有那么多忠奸难辨,居心叵测之人。
而不管是亡夫的余荫还是延维的支持,其实都不如握在自己手中的权力可靠。
短短四年,我便学会了从前十二年都不曾学会的心计与筹谋,从一介深宫妇人,变为能独当一面的掌政太后。
接着,便是晟儿五岁那年,我的千秋节。
因非整寿,大肆操办劳民伤财,我便在凤阳宫置办了一场小小的家宴,请延维出席,一家人小聚一番。
延维无有不应的,欣然只身赴宴。
他喝了我敬的酒,面色微僵,很快便如倾颓的玉山般倒在了厚实的地毯上。
我捂住晟儿的眼睛,用眼神示意风荷收拾残局。
龙翔殿多年空置,总有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儿,我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个时辰,终于听到了一阵精铁碰撞的响声。
看向声音来处,果然,齐延维已然醒过来了,他行动间,扯动了手脚和脖子上的镣铐。
四目相对,他沉默了一会,突然笑了,带点自嘲:“阿姊,这些年你屡屡插手朝政大事,暗中培植心腹与我分庭抗礼时,我便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只不过,我总以为,你会等到晟儿亲政再动手。”
我信步走近,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看着他慢慢坐起身,冷声道:“我的耐心一直不是很好,忍四年,已经是极限了。”
“真是厚此薄彼,独孤绛那般作死,阿姊都忍了七年,我忠心不二,你却只容我四年。”
他咬着后槽牙,有些嫉妒和怨怼。
我冷笑一声:“你和他可不一样,你用着那副人畜无害的假面,骗了我整整二十年!”
他面色一变,看着我,眼底慢慢涌起复杂的情绪:“你竟然都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了。
珍妃在自焚前,她抓着我的手,声泪俱下,她说她对不住我。
她说自己本是西南前任土司的女儿,她的父亲死于叛乱,家族也在随后的乱局中彻底覆灭,她在颠沛流离中,被前来平叛的齐延维所救。
她爱上了他,想永远留在他身边。
为此,她献上了西南奇珍无忧草的下落,传说中,它能制造消除一切痛苦的仙丹妙药。
她如愿成了他的贴身侍女,可短短数年,美梦就做到了头。
那年的御驾上,她故意隐瞒身份,蓄意勾引独孤绛,这才有了后来那一幕。
这一切,都是齐延维的命令,为的是离间我与独孤绛。
这样的事,他不是第一次做了。
珍妃又哭又笑:“我为他做了那么多,却始终被欺骗利用,两次经受丧子之痛,这是我的应。”
我这才知道,齐延维温和忍让的面具下,是怎样的蛇蝎心肠。
而后我又从独孤绛口中,一点点拼凑出了真相。
13
慕紫献上的无忧草,在方士的炼丹炉里,淬炼成了一颗颗药香馥郁的红色丹丸。
这些丹丸功效奇特,服用后能让精力不济的人瞬间神思清明,一夜不眠也能神采奕奕。
唯一的问题在于,它会上瘾。
一旦成瘾,不服用时便萎靡不振,神思不属,若还坚持不用,更多不适接踵而来,身上似有蚁爬火焚,头痛欲裂,痛苦不堪。
此时再用丹丸,不但痛苦顿消,还会飘飘然如至仙境,情绪亢奋,不能自抑。
齐延维得此仙丹妙药,如获至宝。
永定六年,以醒神丹为名的新药被送上了独孤绛的御案。
那时独孤绛因政务繁忙,精力不济,得醒神丹相助,大喜过望。
可一年后,他渐渐发觉,自己竟一日也离不了醒神丹,也离不得齐延维了。
他心知有异,可那时齐延维已成气候,若贸然发难,恐会引起朝野震动,让虎视眈眈的异邦趁机作乱,坐收渔利。
于是他便只能假作不知,以求仙丹为名召集了一众方士,自囚于龙翔殿,企图戒断对醒神丹的依赖。
可事与愿违,齐延维知晓他已然察觉,便露出了狼子野心。
他故意在独孤绛苦苦戒断之时,暗下了两倍的药量,并引我前来,亲眼见到了独孤绛言行无状,荒淫无度。
独孤绛第一次反抗的后果,便是以最不堪的形象与我离心。
他就此一蹶不振,彻底放弃了戒除醒神丹的努力,转而用纵情享乐逃避现实。
从此,他受制于齐延维,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可齐延维还嫌不够,他再次设局,让我见证了独孤绛霸占慕紫,彻底斩断最后的眷恋。
说到这里,无边的悔和恨在胸中燃烧,我近乎失控地诘问:“为什么,他哪里对不住你,你这样毒害他,仅仅只是为了我?”
“为了阿姊,还不够吗!”齐维延的回答如此理所当然。
“他信任我,倚重我,提携我,让我步步高升,给我荣华富贵,他哪里都好,只一点该死,就是抢走了你。”
“不可理喻的疯子!”我心如刀割,悔不当初,恨得双手都控制不住地发抖。
“那时候,我一直很怕他向你坦白,让我功亏一篑,”齐延维居然还在笑,“但还好,他果然足够骄傲,也足够脆弱,被撞见不堪的样子就自惭形秽,破罐破摔,自掘坟墓。”
“自掘坟墓的是你。”我握紧拳头,冷冷道,“认得吗,这是龙翔殿,你会死得比他惨烈百倍。”
齐延维不笑了,眼中漫起密密层层的难过:“阿姊,我没有办法,我只是太爱你了。
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我抄起长鞭抽在他脸上,一下便是血肉模糊:“住口,你不配说爱,你只是想得到我。为此,你早早谋划,送了我避孕的七宝手钏,又毁了我最爱的人。早知如此,我当年就不该救你。’
他偏着头,僵硬得像一块石雕,半晌后,他落了泪,和脸上的血混合,洒落在衣襟上。
“阿姊,我错了。”他慢慢爬过来,匍匐在我脚下,抓住了我的裙摆,茶色的瞳仁里是狂热的光芒,刺得我骨头里都泛起森冷。
我一脚踢开他:“没用的,我不会饶恕你,你就在这里,受尽折磨,再一点点腐烂吧。”
说罢,我起身,正要离去。
身后响起他的笑声,起初是轻笑,然后是大笑。
“没关系啊,阿姊,我不后悔。这辈子,我至少得到了你,还有了晟儿,不枉此生,不枉此生了。”
我霍地转头看向地上的他,突地笑了:“齐维延,你好像弄错了一件事,我既然能不忠于独孤绛,自然不会只有你一人。”
张狂的大笑戛然而止,他猛地扑过来,却被锁链禁锢住,狠狠拽回原点,狼狈地摔在地上。
那张脸,重新变回了恶狼一般的狰狞,他大喊着:“还有谁,还有谁!?”
我盯着那双充血绝望的眼睛,决绝地阖上了殿门,将他声嘶力竭的怒吼关在了空旷的龙翔殿内。
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答案了。
我转身,背靠殿门望向西边的天空,暮色黯淡,残阳如血。
这一年,我三十六岁,好像拥有了一切,又好像失去了一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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