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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踏入语溪水阁,我一眼便看到了低垂的纱帘后,影影绰绰的一双人影。

  忘了这是第几次撞上独孤绛寻欢作乐,我心底已无半分波澜,只加重了脚步。

  被打扰的独孤绛大怒,一把掀开纱帘,厉声呵斥:“放肆! 滚……”

  四目相对,独孤绛的怒容冻结在脸上,片刻后,化为一丝无所谓的笑意。

  他坐起身,随手披了件外袍,散着衣襟歪头问我:“是皇后啊,你来避暑行宫甚?”

  我只觉他赤裸的胸膛苍白得刺目,便垂眸道:“陛下,禹州三月不雨,恐有大旱……”

  “哦,朕知道,”他居然还在笑,心不在焉道,“那就劳烦齐相赈灾了。”

  我掐了把手心,压下心头的怒意,“齐相已去往灾区安抚民心,他临走前命钦天监虔诚祈雨,可数月不曾奏效,朝野上下群龙无首,人心浮动。”

  我顿了顿,跪下行了个大礼:“陛下,您乃真龙天子,臣妾此番前来,就是请您回宫主持大局,罪己求雨,以安人心。”

  长久的沉默。

  独孤绛一声嗤笑:“齐相把持朝政多年,临了了却要朕下罪己诏。朕,何罪之有啊?”

  我霍然抬头,对上一双讥诮的眼。

  心头的怒火已难压抑,我站起来,快步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气得发抖:“独孤绛,要不是你贪图享乐,长年避居行宫不理朝政,延维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僭越干政。”

  他一把拂开我的手,脸也阴沉下来:“延维,叫得真是亲热。”

  我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我们是姐弟。”

  “哈,又不是亲姐弟。”他莫名冷笑。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他。

  他眸光一闪,避开了我的视线:“皇后还是请回吧,别打扰朕与美人的好事。”

  见我还是不走,他面露不耐,侧过身,勾起身后美人的下巴,旁若无人地吻了上去。

  不多时,那美人便嘤咛一声,柔弱无骨地倒在了他怀中,衣衫散乱,春色撩人。

  独孤绛抬眸看我,嗤笑:“皇后不走,是想旁观?”

  一阵刺痛,我这才发现,原是自己握得太紧,尖利的指甲已划破掌心嫩肉。

  我定定看着他:“我爱过的独孤绛,原来真是死了。”

  他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挑衅的表情化为乌有。

  我转身摔门而出。

  方一踏出避暑行宫的婆娑树荫,便是扑面而来的滚滚热浪,我抬起头,只见烈日悬空,天色澄澈明净,无一丝云翳。

  可我心底,却是大雨倾盆。

  凤驾停在不远处,灼热日光直射下来,炎气蒸腾,地面恍若在微微颤抖。

  我稳了稳心神,抬脚朝凤驾走去,却觉脚下虚浮,似在摇晃。

  不对,不是地面在晃,而是我。

  下一刻,我就在侍女风荷的惊呼中失去了意识。

  2

  独孤绛从前不是这样的。

  他是先帝的老来子,又是独子,周岁上就成了太子,自小备受宠爱,文武双全。

  犹记初见,他一身红衣策马驰骋于如茵绿草之上,英姿勃勃,潇洒恣意,明亮耀眼得近乎炫目。

  十三岁遇见他,十五岁爱上他,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而及笄礼后收到的先皇后玉簪,让我也明了了他的心意。

  自此,尺素传书,情谊渐笃。

  两年后,独孤绛带着数百抬聘礼登门,向我爹求娶我。

  齐府的正堂之上,他举起右手,朗声承诺:“孤今日起誓,若得绯玉,一人足矣,绝无异生之子,望太傅成全。”

  那时我正躲在屏风后,揪着帕子冲我爹使眼色。

  阿爹受不得爱徒和长女的联合施压,点头允了。

  可后来他似乎有些后悔,私下同我说:“太子此生过于顺遂,心性不够坚毅,为父怕他日后受不了挫折,经不住诱惑。”

  我不以为意,拉着阿爹的袖子道:“上有陛下爱护,下有阿爹和舅父一文一武为他保驾护航,哪有宵小之辈敢给他使绊子,您就别瞎操心了。”

  现在想来,那时的我,实在过于天真。

  十八岁那年,我十里红妆嫁入东宫,成为独孤绛的太子妃。

  新婚夜,他一身喜服,在明晃晃烛光的照耀下,更显丰神俊逸,可拿着喜秤的手却微微发颤,三次才挑落我的盖头。

  屏退闲人后,我一改人前的端庄,不客气地嘲笑他:“独孤绛你怎么抖成这样,难不成害怕?”

  他一愣,难得红了脸,下一瞬又恼羞成怒,伸手在我腰间软肉上一掐:“齐菲玉你没心没肺。”

  我受不住痒,左躲右闪。

  他促狭心起,紧追不舍。

  打闹间,一个天旋地转,我被他压倒在床上,鼻尖对着鼻尖。

  他温热急促的呼吸喷在我面颊上,像是一团火。

  脑中倏忽闪过出嫁前阿娘让我看的避火图,那些活色生香的无脸小人慢慢化作我和独孤绛。

  咚咚咚,咚咚咚。

  一时间,心若擂鼓,手足无措。

  独孤绛看出我的羞赧,转而露出一个狡黠的笑意,故意慢慢压下来。

  我心下紧张,抬手一挡。

  他的吻,便落在我的手背,像一片轻柔的羽毛。

  手背处传来温软的触感,我情不自禁呢喃:“独孤绛。”

  话音一落,肌肤上轻微的触感忽而消失无踪。

  下一刻,轰隆隆一声巨响,打碎混乱的梦境。

  我猛地睁开眼睛,只见自己躺在床上,室内仅点了一盏铜鹤油灯,光线暗淡,灯影摇曳。

  飘摇床帷后,似乎守着一个人。

  就在我以为自己还在梦中时,又一声响彻天地的雷鸣。

  我清醒过来,真是病糊涂了,十二年了,独孤绛早已面目全非,而我,居然还时常沉浸在久远的回忆中,心存幻想。

  我闭了闭眼睛,支起身子唤人:“风荷。”

  声音出口,竟嘶哑到微不可闻。

  噼里啪啦的暴雨声中,那人居然第一时间回应了我的召唤,拂开床帷探身进来。

  一只手贴上我的额头。

  手掌很大,掌心温热,有薄茧,不是风荷。

  不等我厉声质问,忽然一道闪电“咔啦”一声撕裂夜空,照得天地一片雪亮。

  闪电映照出来人的脸,棱角分明,眉眼沉凝,竟是本该在禹州赈灾的延维。

  我脱口惊呼:“延维,你回来了?”

  闪电一闪即没,黑暗中传来一声低低的“嗯”。

  3

  延维将灯一盏盏点起,周围渐渐明亮起来,我这才认出来,自己已回到了凤阳宫。

  太医低着头匆匆小跑进来,为我诊脉后,拱手道:“回禀相爷,皇后娘娘已无大碍,微臣再开些进补的方子巩固疗效即可。”

  延维肃然的脸色好转了些,挥手让太医下去开方。

  我赶紧问起禹州旱灾事宜。

  延维皱眉:“阿姊就是为禹州旱灾劳心过甚,以至于体虚昏厥,如今还未大好,又要劳心过问?”

  我对他笑笑:“你若不说,我每日牵挂,也是一桩心事。”

  他眉头不展,无奈道:“天佑大梁,禹州灾情已缓解,阿姊宽心养病才是。”

  我提了月余的心终于放下。病愈后,我才从风荷口中得知赈灾详情。

  延维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背后,是他差点死在禹州。

  他到禹州后,直接去了灾民聚集之地,当众起誓,与禹州百姓共存亡,才算安抚住了暴动的迹象。

  第二日凌晨四鼓,他便身着白衣,脚蹬草鞋,在众目睽睽之下,徒步到禹州山川坛,于烈日下长跪不起,不饮不食。

  竭诚求雨三日之后,天空云气四合,天降大雨,旱情解除。

  我听完只觉心惊肉跳,眼眶湿热:“延维,你真是胆大包天,若天公不作美,你就不怕死在山川坛?”

  他沉默一瞬,摇摇头:“不会的,阿姊还在京城等待,臣弟怎敢死在外面。天公见此诚意,定然作美。”

  难不成只凭了一腔孤勇,我皱眉追问:“那你可留了什么后手?”

  顿了顿,他笑开:“不瞒阿姊,舅父派了五千武威军为我保驾,便是真有暴动,也能及时镇压。”

  暴动能镇压,入局之人的安全呢,我又好气又心疼,却也不忍说重话,只道:“以后不许以命相搏了。”

  延维密而长的睫毛一颤,微微笑起来:“臣弟省得。”

  “你还未成家呢,要爱惜自身。”提及此事,我忍不住多问一句,“延维,你……你如今,可有心仪的女子?”

  他眼中闪过一丝悸动,看着我脱口而出:“自是有的。”

  我心头一喜,说起来他也二十七岁了,却从来不近女色,每每问起,总沉默以对,如今总算是遇上有缘人了。

  我忙追问:“谁家姑娘?”

  “阿姊。”他莫名叫了我一声。

  “阿姊听着呢,你只管说,我给你二人赐婚。”我不由眉眼弯弯。

  他却陡然怔住,脸色慢慢沉下来。

  “又怎么了?”我不明所以。

  他面露懊丧,握了握拳才道:“她,身份卑微,门第不显。”

  “无妨,两情相悦乃是幸事,阿姊给她身份,予她门庭,必不让你们的结合遭人议论。”

  他定定看着我,茶色的瞳孔里波澜不惊。

  数息之后,像是确认了什么,他慢慢勾起唇角,轻声道:“臣弟想娶的人,叫慕紫。”

  我想了一圈,不知是哪家姑娘,不由发问:“谁?”

  “臣弟从西南带回的姑娘,如今,是我的贴身侍女。”他轻吸口气,缓缓道。

  我一怔,延维曾经奉命平定西南内乱,又在那里主政数年,七年前才奉诏回京,原来,他那时便遇上了心仪的姑娘,却因身份上的云泥之别,守口如瓶这些年。

  这会是一桩惹人非议的婚事,不过无妨,我想成全他们。

  我笑着:“放心,交给阿姊。”

  4

  延维和慕紫的结合,搁在从前,那是天方夜谭,可如今倒不是什么难事。

  我是后宫之主,他已位极人臣,慕紫的奴籍说销便销了,又将她记在一户慕姓官宦人家名下。

  如此这般,便门当户对了。

  远在避暑行宫的独孤绛得知了婚事,竟提前摆驾回了宫。

  他亲自来了凤阳宫,双手支在案前,表情有些奇异:“皇后,你……竟肯给齐延维赐婚?”

  鼻端是隔夜的酒气,令人厌恶,我不动声色往椅背上一靠:“臣妾为何不肯?”

  他定定看着我,眼中有闪烁的水光。

  我皱眉,警惕发问:“陛下有异议?”

  “不,”他回过神,晃晃手指,咧嘴笑起来,“这可是一桩大喜事,朕要亲自用印,亲自主婚。”

  我呆呆看着兴奋的独孤绛,不明白他为何这样激动。

  说起来,他很久不曾这样关心过延维了。

  以前,他们明明是很相得的君臣。

  就如我和独孤绛,曾经是那样相爱的夫妻。

  有些感慨,我展开赐婚圣旨递过去,难得柔声道:“那就辛苦陛下了。”

  他点点头,从书案左上角拿起玉玺,看起了圣旨。

  “齐延维挑中的妻子叫慕紫?”他看完,语调奇怪地问了一句。

  “正是。”

  “慕紫,阿紫,呵,果然如此。”他喃喃,眼中的那点柔光散去了,冷冰冰的。

  我有些担心他突然发疯,让延维婚事有变,站起身想接过玉玺。

  他轻轻一个抬手,避开了。

  我脸色沉下来:“陛下!”

  他哼了一声,将玉玺稳稳盖在左下角,勾唇笑起来:“朕真是……迫不及待为他们主婚了。”

  不知为何,我有点不好的预感。

  然而,我的预感似乎不太准。

  自五年前独孤绛沉迷炼丹和美色以来,他许久不曾对任何事上过心。

  可这次延维的婚事,他却一反常态,事事过问,还赐下许多稀罕的珍宝作为新婚贺礼。

  有一次,我甚至在高楼上远远看到,独孤绛拦住了宫道上的延维,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头,似乎是恭喜,也似乎是勉励。

  延维一如既往地躬身谢恩,举止恭敬而谦和。

  那一瞬,我几乎以为他们和好了,而我的独孤绛,也回来了。

  可下一刻,独孤绛面色骤变,狠狠推开了延维,阴沉着脸大步离去。

  等我匆匆下楼赶到时,延维已经站了起来,从容扶好了歪掉的官帽,掸去了衣摆上的尘土,默默注视着独孤绛离开的方向。

  我扯过他上下打量:“延维你没事吧?”

  他神色平静地摇摇头。

  “陛下他又难为你了?”我捏紧了拳,到底气不过,低声骂了句“混蛋”。

  他茶色的眸子突然温柔下来,嘴角隐隐有了笑意:“雷霆雨露俱是君恩,只要陛下高兴,臣弟都愿意受着。”

  见他这副忍气吞声的模样,我只觉胸中一股憋闷。

  自成婚以来,我和齐家始终追随独孤绛,先帝驾崩皇叔作乱时,是延维以身入局,剿灭乱党,力保独孤绛登基。

  西南内乱时,也是延维身先士卒,平定风波。

  他励精图治的时候,延维为他冲锋陷阵。

  他声色犬马的时候,延维替他稳定朝局。

  我实在想不明白,懈怠朝政堕落享乐的是他,憎恨延维干政弄权的也是他。

  独孤绛他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5

  婚事在礼部和钦天监的操持下有条不紊地推进,直到那一天。

  慕夫人带着待嫁的慕紫进宫谢恩,我在凤阳宫召见了她们。

  我应该见过慕紫,却从未多加关注,毕竟她原只是我弟弟院中伺候的下人。

  但今时不同往日,她是延维的心上人,很快就会成为他的妻子,我的弟媳。

  在她折身行礼时,我很快叫了“免礼”,又拉着她的手在罗汉床上相对而坐。

  我细细打量她,眼前的女子正值花信年华,杏眼桃腮,身段纤秾合度。

  原来延维喜欢这样的人。

  他喜欢的,我自然要给足面子,便放下了国母的架子,如长姐般待她,说了许多体己话,又赏了成箱的金银珠宝,绫罗绸缎,给她添妆。

  慕紫起初有些拘谨,到后来便放松多了。

  我见她谈吐落落大方,言之有物,心中也喜欢起来,便吩咐风荷将我妆奁上惯用的那支点翠飞凤含珠步摇取来。

  我将步摇拿在手里,笑着:“来,本宫给你戴上试试。”

  她一怔,摆手婉拒:“皇后娘娘,此物太过贵重,臣女愧不敢当。”

  我摇摇头,嗔怪:“下月大婚后,你便是本宫弟媳,都是一家人,有什么不敢当的。”

  我探过身,不由分说将步摇插在她如云的秀发间。

  慕紫的身子一颤,步摇的流苏将夕照的光芒打在她秀致的面庞上,像一行金色的泪。

  我这才意识到时候不早了,宫门快下钥了,便让人送她们出宫。

  闷热的天气被突如其来的闪电撕碎,轰鸣雷声中,狂风裹挟着暴雨,雷霆万钧地砸在屋檐上,地面上,腾起水雾,世界瞬乎一片迷蒙。

  我有些不放心,让风荷给她二人送伞,赐轿,免得淋雨受寒。

  风荷领命追出去,再回来时浑身都湿透了。

  等她匆匆收拾好自己,来书房复命,已是辰正时分。

  我放下书卷,阖眼揉了揉眉心,问她:“事情办妥了?”

  风荷笑笑:“一路追出去都没见着她们人,问了守门的小太监,说是御驾恰好路过,见到檐下躲雨的一行人,陛下体恤,亲自赐了轿。”

  “哦。”我点头,拿起书卷。

  窗外疾风骤雨一如刚才,我却突然没了平静的心绪。

  又一道炸雷响起之时,我突然抓住了脑中那个一闪而过的念头,手一颤,书卷“啪嗒”落地。

  不等风荷蹲下去捡,我抓住她的双臂:“陛下今日召幸了谁?”

  风荷一愣,有些奇怪道:“奴婢去查下彤史,娘娘稍候。”

  “不,”我摆摆手,“我亲自去看。”

  风荷瞪大了眼,结结巴巴道:“奴婢去传轿辇。”

  自五年前那场近乎决裂的争吵过后,我再不关心独孤绛宠幸谁,时隔多年突然过问,自然让她疑惑。

  可我没空为她解惑了,此刻我正五内俱焚,没了半点等待的耐心,直接撑了伞去龙翔殿。

  暴雨如注,我赶到时,裙摆已然湿透。守在门口的小太监目瞪口呆,连行礼都忘了。

  在我硬闯时他们才反应过来,纷纷上前阻拦:“陛下吩咐了不见客,奴婢们这就进去禀告,还请皇后娘娘稍候。

  6

  “里面是谁?”我沉着脸。为首的太监脸色变了。

  我心漏跳一拍,再也忍不住,厉呵一声,推开众人就闯了进去。

  龙翔殿内门窗紧闭,烛火幽暗,燃着馥郁到近乎糜烂的熏香,垂挂着重重珠帘和薄纱。

  殿宇深处那张龙床暗影幢幢,像是只巨兽,咀嚼着的身影却看不真切。

  侧耳一听,可疑的动静让我的心一点点揪紧。

  这一幕太熟悉了,简直像是五年前那件事的重演。

  我只觉头痛欲裂,快步走上前,忽而脚下一硌,好像踩到了什么。

  移开脚,地上躺着一支熟悉的点翠飞凤含珠步摇。

  此刻,点翠脏污,飞凤折翼。

  我的心悠悠沉下去,随手抓过花架上的花瓶,走到了龙床边。

  我看清了。

  男子自是独孤绛,而女子如瀑青丝散开,露出一张泪痕斑驳的脸,赫然是慕紫。

  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我陡然间心痛如绞,比五年前更甚,至少那一次,床上纠缠的一双男女是你情我愿的。

  原来如此,这就是独孤绛想要的。

  他根本不是真心为延维成家高兴,他对婚事这般热衷,只是想找到最合适的时机,狠狠羞辱和复齐家。

  他做到了,真真是奇耻大辱。

  手比脑子更快,我一个箭步上去,猛地将花瓶砸下去。

  “嘭”一声响,满地碎瓷。

  独孤绛的动作停了,他转过头,那张曾经俊逸明朗的脸上流下道道粘稠的血痕,狰狞如恶鬼。

  “齐绯玉!”他眼里冒着火,咬牙切齿。

  我面无表情,猛地一脚将他踹下床。

  “齐! 绯! 玉!”他恼了,七手八脚穿好了衣服,在我身后大喝。

  我没理会,只颤抖着手捧起了女子的脸。

  她满眼是泪,窘迫地蜷缩起来,试图将一身红痕藏在薄毯下:“皇后娘娘,别看了……”

  我如遭雷击,又惊又怒。

  而这时,身后有人扣住我的肩头:“皇后,你闹够了没!”

  我只觉被他触碰的地方像是有烈火灼过,瞬间烧到了心里,我回身,闪电般一掌打得他偏过头去。

  独孤绛僵了僵,摸着脸瞪我:“你疯了?”

  我二话不说又是一掌,却被他在半空接下。

  我奋力挣扎却甩不脱,只能用脚踹他,破口大骂:“独孤绛,你这个昏君,疯子,魔鬼……”

  他不为所动,反而冷嘲热讽:“皇后向来大度,怎么今日想起来做妒妇了?”

  我眼前一阵阵发黑:“延维为你在朝堂鞠躬尽瘁,而你却强占他的未婚妻子,你这个该死的禽兽!”

  他眸中闪过一丝惊异,恼怒地瞪了慕紫一眼:“朕不知她……”

  秋雨寒凉,湿透的衣衫贴在身上,有丝丝缕缕的寒冷侵入四肢百骸,如坠冰窖。

  胸口郁结,呼吸不畅,眼前的场景开始模糊,我偏头呕出一团温热的液体,在两声惊呼中昏死过去。

  7

  真是软弱啊,在独孤绛违背诺言宠幸她人的时候,我伤心过,却还心存幻想。

  在独孤绛背弃志向骄奢淫逸的时候,我难过过,却还保有期待。

  我给了他无数次悔改的机会,却纵容他滑下深渊,将黑手伸向一个无辜的女子。

  我终于醒悟,他已然烂透了,没救了。

  连绵不断的梦境里,前半段是美梦,每一幕都是独孤绛的赤诚,后半段是噩梦,每一刻都是独孤绛的荒唐。

  梦境再一次循环之时,我主动走出了梦境,睁开了眼睛。

  床畔坐着一道熟悉的身影,是延维。

  四目相对,他茶色的瞳仁剧烈震颤了一下,涌起一些湿润,近乎哽咽道:“阿姊,你终于醒了。”

  原来,那天我因急火攻心,呕血昏迷,后来又发起了高热,说起了胡话。

  这场大病来势汹汹,病情反复了一个多月,终于有了起色。

  居然病了那么久,怪不得我浑身无力,精力不济。

  延维将我扶起来,一口口喂我汤药。

  我喝完了药,哑声问:“那天的事,如何了?”

  他手一抖,瓷勺重重磕在碗沿:“臣弟办妥了。”

  我心底浮起不好的预感,撑起身子,抓住他官袍的衣袖:“你怎么办的!?”

  他捧着药碗的手一分分收紧,却勉力勾了勾唇角,告诉我后续。

  就在昨日,慕府的新嫁娘急病暴亡,而宫中,即将多一位珍妃娘娘。

  我瞪大了眼睛:“你就这么……把她拱手让人了?”

  延维深深凝视着我:“她在府里寻短见,被救下后发现有了身孕。阿姊,我没有办法。”

  他每说一句,我的心就揪紧一分。

  话音落下,殿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看着他憔悴苍白的面色,悔恨交加,咬唇问道:“延维,你不恨吗?”

  他定定看着我。

  “独孤绛他抢走了你的未婚妻子,你就不恨吗?

  他的眼底翻涌出一些黑暗的情绪,很快,又一点点压下来,开口还是这样温柔:“阿姊,我不会恨你要保护的人。”

  我的眼泪霎时夺眶而出。

  他明显慌了,放下药碗,抬起手想为我拭泪,又顾忌着什么似的放下。

  我抹去眼角的泪,开口:“他不配,延维,我们都不要再忍了。”

  他浑身一震,神色慢慢变了:“阿姊,你想好了吗,真的不要他了?”

  我握紧了拳:“我只恨自己放手太晚。”

  延维的眼睛亮了亮,再开口,他的声音冷如寒冰:“阿姊,我等你这句话,已经很久了。”

  我将手按上他的手背,一字一句:“那延维,放手去做吧。”

  延维走后不久,风荷说独孤绛来了。

  我厌恶地皱起眉,说了不见。

  可他是天子,风荷没能拦住他。

  独孤绛冲到我床边,将我从头到脚扫视一圈,又想伸手触碰我的额头。

  我偏头避开了。

  他的手落在半空,五指握拳,一点点收回,脸色也阴沉下来,又开始口不择言:“呵,朕的皇后,齐相可以日夜榻前侍疾,朕却连碰一下都不行?”

  他以前说这样的话,总能让我伤心,可今日,我心底并无半分波澜,反而平静地解释:“臣妾还在病中,陛下不该来凤阳宫,以免过了病气。”

  他并不吃这套,只道:“说谎,你根本就是不想见朕,对吧?”

  我忍不住笑了一声,抬头看他,实话实说:“是,见到陛下,臣妾只觉无比恶心。所以,你滚吧。”

  他的脸一点点涨红,然后变白,一言不发拂袖而去。

  8

  我病愈后的第三天,延维亲自送珍妃入宫。

  独孤绛却躲在龙翔殿,甚至不肯出来迎一下。

  他的贴身太监急得额头冒汗,连连磕头:“陛下圣躬违和,无法起身亲迎。奴婢失职,请皇后娘娘责罚。”

  我看了看他身后门窗紧闭的大殿,冷冷一笑:“既然如此,那便请陛下好好养病,无事就别出龙翔殿了。”

  我幽禁了独孤绛,切断了他和外界的联络。

  然后把慕紫安置在凤阳宫的偏殿,让她早些休息。

  不过两月不见,她原本红润的面颊苍白一片,有着脂粉都遮不住的疲倦和憔悴。闻言,她没说话,只福了福身,进殿阖上了门。

  接下来的日子,我变得非常忙碌。

  大梁独孤氏从先帝起就子嗣凋零,但先帝好歹还有一个儿子和两个公主。

  可独孤绛年过三十了,后宫也不闻婴啼,甚至没有任何一位后妃遇喜。

  珍妃腹中的龙子,自然珍重。

  我安排人日夜小心看护,连饮食用具都要亲自挑选。

  后宫气氛紧绷的同时,朝堂也是暗流涌动。

  独孤绛虽然荒唐了四五年,但毕竟曾励精图治,又是独孤氏正统,我和延维露出不臣端倪,自然引起了宗室和老臣的不安。

  好在父亲致仕后留下了许多门生故吏,舅父也牢牢握着大梁半数兵权,延维这些年也颇得人心。

  借着中秋宫宴和除夕宫宴的时机,合纵连横之下,我们联手将朝堂上忠于独孤绛的臣子们剔除得七七八八了。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已经是永定十三年正月了。滔天权势,尽在掌握。

  那一夜,我喝空了一坛酒,却还嫌不够,让风荷再送一坛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进来的却不是风荷。

  延维两手空空,还掰开我的手,拿走了只余残酒的酒壶。

  我皱眉:“延维,是你啊,怎么没出宫?”

  “阿姊,怎的一个人喝闷酒,不开心吗?”他在我身边坐下。

  我摇摇头:“开心啊,独孤绛已成傀儡,从此再没人能欺辱我们了。”

  烛光暗淡,他茶色的眸子显得极为幽深:“阿姊,你明明不开心,是还放不下他?”

  “不,我没有吃回头草的习惯。”我矢口否认,可心中空落,便慢慢蜷起身子,环抱住自己。

  鼻端萦绕起荀令香的气息,我后知后觉,是延维拥住了我。

  不等我挣扎,他低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阿姊,你不要他了,能看看我吗?”

  我的脑中突然一片空白,反应过来后猛地一个激灵,推开了他:“你在说什么?”

  他半跪在我面前,垂着头,手指蜷紧,手背青筋凸起。

  我脑中昏沉,只想赶紧打发他走:“我累了,要就寝了,你退下吧。”

  可话一出口,延维突然抬起头:“阿姊,我爱的是你啊。”

  我抬手想捂住他的嘴:“你疯了……”

  他扣住我的手腕,近乎激烈地打断我的话:“我没有,我很清醒,清醒地爱了你很多很多年。”

  “别说了·

  可他却说了更多,他说自从我将他从同族的欺凌中救出,又向我爹力荐过继时,他就再也放不下我了。

  可我们是名义上的姐弟,我又嫁了意中人,他便只能压抑心底的痴妄。

  若我和独孤绛始终琴瑟和鸣,他也便死心了,奈何五年前,独孤绛背弃了誓言,与我几乎义绝。

  这几年随着独孤绛愈发荒唐,他心中的爱意渐起燎原之势,不可自抑。

  只可惜,他几番试探,我始终流水无情。他本决定不再强求,选慕紫做妻子,可以在醉后光明正大地叫着“阿姊”,而不会毁及我的清誉。

  可独孤绛的色欲熏心,毁掉了一切。

  我终于彻底失望,而他,也终于燃起了希望。

  大权在握的巅峰时刻,再无人能阻止他坦诚心意,他吻上我的指尖:“阿姊,他总疑心我们不清白,不如……就坐实了这罪名。”

  我一抖,受了蛊惑般抬手点在他眉梢。

  然后,一切一发不可收拾。

  9

  第二日,我方一醒来,就看到延维被晨光勾勒出的温和眉目。

  他一瞬不瞬看着我,嘴角是轻浅的笑意。昨夜的片段火花般闪现,心中顿时一慌,我猛地坐起身,想要下床。

  有人从身后抓住了我,延维的声音低哑:“阿姊慌什么?”

  我心烦意乱,随便找了个由头:“你早朝要迟了。”

  说完,我甩开他的手,伸腿下床。

  下一瞬,腰间环上两只大手,我被拖回了床榻上,落入满是荀令香的怀抱。

  我一愣,随即大怒:“你放肆!”

  延维轻笑:“阿姊,今日旬休,你忘了?”

  我的怒意霎时消散了,有点微妙的尴尬。

  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胸中盘旋,我推开他,冷声道:“我要去偏殿看慕紫,你也要阻拦?”

  他触及我的目光,和煦的笑意一点点僵住,闭上嘴,摇了摇头。

  只见面前白影一闪,他下了床,捡起我的绣鞋。

  他半蹲下来,为我穿好了罗袜,又套上绣鞋,掸去鞋面上不存在的灰尘。

  他做这些事情时,很慢很细致,好像很珍惜。

  等终于无事可做了,他才松手,没话找话似的解释:“地上凉。”

  我不耐烦地点点头:“你回府吧,走密道。”

  他一僵,却没说什么,只缓缓站起身,随手整理了一下穿戴,就开了密道门,走入了一片黑暗中。

  我看着他的背影,不期然想起初见之时。那一年,我九岁,阿爹膝下无子却不肯纳妾,便想从同宗子侄中过继一个男孩。

  他生怕过继的嗣子不合阿娘和我的心意,特地带上我们同去。

  轿子抬进齐家老宅时,我耳畔听到一阵吵嚷,下意识掀开轿帘看出去。

  只见夹道里,一个年约五六岁的孩子,蜷着身子任由五六个人拳打脚踢,手里死死抓着一块饼,不停地撕咬。

  孩子糊着血的眼里,有着狼一样恶狠狠的光。

  那些孩子揍累了,还是不解气,为首的提议:“这个杂种就知道偷东西,不如砍了他的手指,给他个教训。”

  余者纷纷响应,四散着找剁手的利器。

  孩子一惊,站起来想跑,却因人小力弱,被看守的一脚踹倒。

  刀锋架在他右手拇指上的时候,我看到他茶色的眼里弥漫起死灰般的绝望。

  我终于不忍心,在轿子里开口:“住手!”

  所有人都看向我,唯有这个孩子的眼神,亮得惊人。

  后来我知道他也是齐家远支,父亲早逝,母亲疯癫,他因浅淡的眸色身世存疑,故而不但不被庇佑,还饱受欺凌。

  我心下不忍,又见他聪颖机敏,便向阿爹举荐了他。

  后来,他就成了我弟弟。

  他果然争气,很快褪去了幼时挣扎求生的狠厉,孝亲敬长,友爱手足,团结同窗,成了丰都有名的谦谦君子。

  他看我的眼神,永远湿漉漉的,专注而依赖。

  我一直以为,那是手足之情,不成想,居然是超越伦常的男女之情。

  我正打算冷落他几日,却先收到了他的告假折子。

  一天、两天七天后,我坐不住了,摆驾去了相府。

  抬手制止了管家的通禀,我径直去了他的内寝。

  空气里弥漫的并非清苦的药香,而是金疮药的味道。

  我顿了顿,加快了脚步。

  转过六折山水屏风,我看到延维趴在床上,中衣的后背渗出点点梅红。

  他闭着眼睛,双眉微蹙。

  我一惊,在他床边坐下:“延维,你遇刺了?”

  长睫微颤,他睁开眼睛,眸中惊喜的情绪一闪而过,结巴道:“没……没有。”

  “怎么受了伤?”

  他苍白的面颊陡然一红,低声回答:“这是我冒犯阿姊的代价。”

  我一怔:“你自己打的?”

  “嗯,”他垂下眼,语声微颤,“阿姊,我错了。你若生气,打我骂我哪怕杀了我都好,只求你,别不理我。”

  此刻,他一点也不像身居高位的权相,反又成了当年暗巷里那个穷途末路的少年。

  我心里蓦地一软,将手按上他的肩头:“你是齐家的顶梁柱,也是我在朝堂最大的倚仗,不准死,也不准伤。自罚之事,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他呆呆抬起头,眸光湿润,如蒙大赦:“阿姊,你……不怪我了?”

  “嗯,”我淡淡,“那晚,我喝酒了,但是没醉。”

  这些年的守望相助到底模糊了亲情的边界,我才任由自己放纵了一回。

  然后,是许多回。

  10

  时间一晃便到了二月,春风褪去了料峭,和煦下来。

  慕紫已怀胎七月,她整个孕期都过得不顺利。

  她经常处在惊惶和恐惧中,三不五时被噩梦惊醒,在偏殿发出一阵阵尖叫。

  风荷曾建议我让她迁居别宫,免得惊扰我。

  我却摇摇头,每次都不厌其烦地起身,去偏殿安抚她。

  她在我怀中瑟瑟发抖,眼神恍惚,好半晌才能平静下来。

  我心下不忍,有问过她:“你是不是,并不想要这个孩子?”

  她将手按在隆起的小腹上,很久后才摇摇头。

  她小声说:“我需要这个孩子。况且,娘娘和相爷也需要他。”

  我一震,不由心中酸楚,拍了拍她蓬乱的发。

  她便低下头去,更小声了:“娘娘,别对我这么好,我受不起。”

  我轻叹,满怀歉疚:“是我没有护好你。”

  她抬头看我,眼中泪光点点,又很快低下头去。

  那一次后,她再不曾梦魇过。

  我甚至见过她拿起了绣棚和针线,为腹中的孩子绣襁褓,夕阳的光辉下,她的脸上有着温柔的微笑。

  我心中五味杂陈。

  可她愿意接纳孩子,对我和延维,哪怕是她自己,也确然是件好事。

  永定十三年三月二十五日,慕紫发动了,我守在偏殿之外,焦急地等待着消息。

  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端着,里面传来她痛苦的呼喊。

  从晨曦微露到暮色四合,终于传来接生嬷嬷的一声:“生了!”

  再然后,竟然是死一般的寂静。

  我心知不对,推门闯进去,满头大汗的接生嬷嬷抱着一个小小的襁褓,面色惊恐。

  我快步上前,拨开孩子的襁褓,只一眼,便眼前一黑。

  就在此时,有婴儿的啼哭在大殿深处响起。

  我霍然转头,看向声音的来处。

  延维抱着一个襁褓快步走出,与嬷嬷做了交换。

  嬷嬷心领神会,高声惊喜道:“回禀皇后娘娘,珍妃娘娘生了,是个小皇子。”

  我做出一番喜庆摸样,如常赏赐了阖宫上下。

  后来我寻到机会问延维,他怎么会来得这么巧,好像知道那孩子会出问题。

  他摇摇头:“我哪里能未卜先知,不过是以防万一。珍妃这胎若是皇子,才可安定人心。”

  慕紫醒来后,凝视皱巴巴的婴儿许久,给他取名独孤恭。

  随后她对我露出一个怯生生的笑:“只盼恭儿日后,能做一个辅佐明君的良臣。”

  是夜,我向延维转述了慕紫的话:“她觉得我会生育自己的孩子,所以说这样的话,让我安心。”

  延维那时正在为我卸去头顶的钗环,拔下最后一根时,他展臂将我拥入怀中,用脸颊亲昵地蹭蹭我:“那阿姊,想要自己的孩子吗?”

  我看着镜中相拥的人,他的眸子亮晶晶的,含着隐隐的期待。

  可我们这样见不得人的关系,真的适合共同孕育一个孩子吗?

  我茫然地与镜中的他对视:“我不知道。”

  他眸光一暗,缓缓褪去我左腕上的七宝手钏:“无妨,我们顺其自然,好不好?”

  我点点头,发问:“你拿走我手钏做什么?”

  “碍眼。”他将手钏放入怀中,一副不准备归还的摸样。

  我觉得有点好笑:“这是你送我的。”

  “是,我送的新婚贺礼,碍眼极了。”他按住我的双肩,凑上来堵住了我的唇。

  11

  永定十四年正月十八日,我诞下嫡子独孤晟。

  就在我的孩子百日宴后的第五天,风荷来,说慕紫的恭儿病死了。

  这实在太过突然,毕竟周岁宴上的恭儿还健康活泼,摇摇摆摆冲我行礼,还奶声奶气地叫我“母后”。

  这情状,才过去一个多月。

  我匆匆赶去珍妃的长秋宫,慕紫披头散发,被一群宫人围在殿中。

  可不论旁人怎么劝,她都不肯把怀中孩子的尸体交出去。

  同为母亲,我看得心碎,便让人都散出去,一点点靠过去:“慕紫,是我啊。”

  她抬起头,空茫的眼神渐渐聚焦:“皇后娘娘,我说过恭儿只做臣子,他不会挡了太子的路,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一凛:“不是我。”

  有两行泪唰地从她眼里落下来,她灰败的眼中渐渐燃起疯狂的光:“那就是他干的,我……我好恨啊。”

  延维匆匆赶来之时,只看到长秋宫冲天的火光,里面传来慕紫癫狂的大笑:“会有应的,你们都会有应的,我等着看,哈哈哈哈。”

  我灰头土脸,鬓发散乱,手上是救她未遂反被烫伤的燎泡。

  延维一把拽过我,冲风荷道:“快传太医。”

  我却甩开他,直直盯着:“是你做的吗?”

  “什么?”他皱眉,似是大惑不解。

  “恭儿的死,是你做的吗,你觉得他挡了晟儿的路。”

  他露出恍然之色,然后是委屈:“阿姊,幼子因病夭折乃常有,珍妃因丧子之痛才胡乱攀咬,你不能听信一个疯子的话。”

  我眼中锐利的光渐渐消散,松了口气,有些疲惫地摆摆手:“不是你就好。”

  珍妃死后的第二日,我去了久违的龙翔殿。

  独孤绛幽禁于此后,我再没来看过他。

  推门而入,殿内扑出来一股腐朽溃烂的气息,昔年那个丰神俊逸的男子已然瘦骨嶙峋,不复初见的风采。

  他躺在床上,直直伸出皮包骨的双手,眼神恍惚,声音嘶哑:“醒神丹,给朕醒神丹。”

  我将手中的丹丸丢给他。

  他迫不及待地塞入口中,大口大口咀嚼着,发出心满意足的喟叹。

  吃下醒神丹后,他的眼神渐渐清明起来,认出是我,先是惊喜,然后是恼怒:“谁让你进来的,给朕滚出去!”

  我看着他,百感交集:“我来看你了……”

  他抄起枕头扔过来,却因手上无力,只掉落在我脚边。

  一声脆响,满地碎瓷。

  看我走近,他呜咽一声,慌乱地拿起锦被遮住自己:“你滚,不许看朕。”

  我没理他,在他床前蹲下,用力扯下他遮羞的被子。

  看着他通红的眼睛,我也忍不住鼻头发酸:“我帮你解脱,好不好?”

  他一僵,手发起抖来:“你……你都知道了?”

  “是啊,所以,你先走一步吧,好不好?”我用力攥紧手指,很温柔地同他商量。

  有浑浊的泪从他眼里滚滚而下,半晌后,他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独孤绛安详地死在我怀中,仪容是特意整理过的,还算得体面。

  我想着他的临终遗言,轻轻抚摩着他的鬓发,给他唱了我们定情的歌,最后一字落地,我喃喃:“没有人会白死的。”

  延维进来时,我正放下独孤绛站起身来。

  他皱起眉:“阿姊怎么来找他了?”

  我漠然道:“有了晟儿,他活着只会碍事,趁早杀了,以绝后患。”

  延维的眉心舒展开,一个眼神也没有给地上的独孤绛,只道:“下次这种事交给臣弟吧,别脏了阿姊的手。”

  我看着他,微笑:“无妨,我喜欢自己动手。”

  12

  永定十四年的五月初三,皇帝驾崩,我抱着襁褓中的独孤晟走上了议政殿。

  珠帘垂下,乳母抱走了才登基的孩子。至此,大梁迎来了太后摄政的历史。

  真坐上那个位置,我才发现,原来朝堂上有那么多忠奸难辨,居心叵测之人。

  而不管是亡夫的余荫还是延维的支持,其实都不如握在自己手中的权力可靠。

  短短四年,我便学会了从前十二年都不曾学会的心计与筹谋,从一介深宫妇人,变为能独当一面的掌政太后。

  接着,便是晟儿五岁那年,我的千秋节。

  因非整寿,大肆操办劳民伤财,我便在凤阳宫置办了一场小小的家宴,请延维出席,一家人小聚一番。

  延维无有不应的,欣然只身赴宴。

  他喝了我敬的酒,面色微僵,很快便如倾颓的玉山般倒在了厚实的地毯上。

  我捂住晟儿的眼睛,用眼神示意风荷收拾残局。

  龙翔殿多年空置,总有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儿,我百无聊赖地等了一个时辰,终于听到了一阵精铁碰撞的响声。

  看向声音来处,果然,齐延维已然醒过来了,他行动间,扯动了手脚和脖子上的镣铐。

  四目相对,他沉默了一会,突然笑了,带点自嘲:“阿姊,这些年你屡屡插手朝政大事,暗中培植心腹与我分庭抗礼时,我便知道,迟早有这么一天。只不过,我总以为,你会等到晟儿亲政再动手。”

  我信步走近,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看着他慢慢坐起身,冷声道:“我的耐心一直不是很好,忍四年,已经是极限了。”

  “真是厚此薄彼,独孤绛那般作死,阿姊都忍了七年,我忠心不二,你却只容我四年。”

  他咬着后槽牙,有些嫉妒和怨怼。

  我冷笑一声:“你和他可不一样,你用着那副人畜无害的假面,骗了我整整二十年!”

  他面色一变,看着我,眼底慢慢涌起复杂的情绪:“你竟然都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了。

  珍妃在自焚前,她抓着我的手,声泪俱下,她说她对不住我。

  她说自己本是西南前任土司的女儿,她的父亲死于叛乱,家族也在随后的乱局中彻底覆灭,她在颠沛流离中,被前来平叛的齐延维所救。

  她爱上了他,想永远留在他身边。

  为此,她献上了西南奇珍无忧草的下落,传说中,它能制造消除一切痛苦的仙丹妙药。

  她如愿成了他的贴身侍女,可短短数年,美梦就做到了头。

  那年的御驾上,她故意隐瞒身份,蓄意勾引独孤绛,这才有了后来那一幕。

  这一切,都是齐延维的命令,为的是离间我与独孤绛。

  这样的事,他不是第一次做了。

  珍妃又哭又笑:“我为他做了那么多,却始终被欺骗利用,两次经受丧子之痛,这是我的应。”

  我这才知道,齐延维温和忍让的面具下,是怎样的蛇蝎心肠。

  而后我又从独孤绛口中,一点点拼凑出了真相。

  13

  慕紫献上的无忧草,在方士的炼丹炉里,淬炼成了一颗颗药香馥郁的红色丹丸。

  这些丹丸功效奇特,服用后能让精力不济的人瞬间神思清明,一夜不眠也能神采奕奕。

  唯一的问题在于,它会上瘾。

  一旦成瘾,不服用时便萎靡不振,神思不属,若还坚持不用,更多不适接踵而来,身上似有蚁爬火焚,头痛欲裂,痛苦不堪。

  此时再用丹丸,不但痛苦顿消,还会飘飘然如至仙境,情绪亢奋,不能自抑。

  齐延维得此仙丹妙药,如获至宝。

  永定六年,以醒神丹为名的新药被送上了独孤绛的御案。

  那时独孤绛因政务繁忙,精力不济,得醒神丹相助,大喜过望。

  可一年后,他渐渐发觉,自己竟一日也离不了醒神丹,也离不得齐延维了。

  他心知有异,可那时齐延维已成气候,若贸然发难,恐会引起朝野震动,让虎视眈眈的异邦趁机作乱,坐收渔利。

  于是他便只能假作不知,以求仙丹为名召集了一众方士,自囚于龙翔殿,企图戒断对醒神丹的依赖。

  可事与愿违,齐延维知晓他已然察觉,便露出了狼子野心。

  他故意在独孤绛苦苦戒断之时,暗下了两倍的药量,并引我前来,亲眼见到了独孤绛言行无状,荒淫无度。

  独孤绛第一次反抗的后果,便是以最不堪的形象与我离心。

  他就此一蹶不振,彻底放弃了戒除醒神丹的努力,转而用纵情享乐逃避现实。

  从此,他受制于齐延维,越陷越深,不能自拔。

  可齐延维还嫌不够,他再次设局,让我见证了独孤绛霸占慕紫,彻底斩断最后的眷恋。

  说到这里,无边的悔和恨在胸中燃烧,我近乎失控地诘问:“为什么,他哪里对不住你,你这样毒害他,仅仅只是为了我?”

  “为了阿姊,还不够吗!”齐维延的回答如此理所当然。

  “他信任我,倚重我,提携我,让我步步高升,给我荣华富贵,他哪里都好,只一点该死,就是抢走了你。”

  “不可理喻的疯子!”我心如刀割,悔不当初,恨得双手都控制不住地发抖。

  “那时候,我一直很怕他向你坦白,让我功亏一篑,”齐延维居然还在笑,“但还好,他果然足够骄傲,也足够脆弱,被撞见不堪的样子就自惭形秽,破罐破摔,自掘坟墓。”

  “自掘坟墓的是你。”我握紧拳头,冷冷道,“认得吗,这是龙翔殿,你会死得比他惨烈百倍。”

  齐延维不笑了,眼中漫起密密层层的难过:“阿姊,我没有办法,我只是太爱你了。

  惺惺作态,令人作呕。

  我抄起长鞭抽在他脸上,一下便是血肉模糊:“住口,你不配说爱,你只是想得到我。为此,你早早谋划,送了我避孕的七宝手钏,又毁了我最爱的人。早知如此,我当年就不该救你。’

  他偏着头,僵硬得像一块石雕,半晌后,他落了泪,和脸上的血混合,洒落在衣襟上。

  “阿姊,我错了。”他慢慢爬过来,匍匐在我脚下,抓住了我的裙摆,茶色的瞳仁里是狂热的光芒,刺得我骨头里都泛起森冷。

  我一脚踢开他:“没用的,我不会饶恕你,你就在这里,受尽折磨,再一点点腐烂吧。”

  说罢,我起身,正要离去。

  身后响起他的笑声,起初是轻笑,然后是大笑。

  “没关系啊,阿姊,我不后悔。这辈子,我至少得到了你,还有了晟儿,不枉此生,不枉此生了。”

  我霍地转头看向地上的他,突地笑了:“齐维延,你好像弄错了一件事,我既然能不忠于独孤绛,自然不会只有你一人。”

  张狂的大笑戛然而止,他猛地扑过来,却被锁链禁锢住,狠狠拽回原点,狼狈地摔在地上。

  那张脸,重新变回了恶狼一般的狰狞,他大喊着:“还有谁,还有谁!?”

  我盯着那双充血绝望的眼睛,决绝地阖上了殿门,将他声嘶力竭的怒吼关在了空旷的龙翔殿内。

  他这辈子,都不会知道答案了。

  我转身,背靠殿门望向西边的天空,暮色黯淡,残阳如血。

  这一年,我三十六岁,好像拥有了一切,又好像失去了一切。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