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程依,是一位没有封号的公主(完)
我叫程依,是一位没有封号的公主。
名字是我母后取的,她希望我此生有所依靠。
十二岁那年,我母后从父皇的预备营里给我挑了一个小侍卫。
徐远澜,骠骑将军家的独苗。
除了俊美的脸,欣长的身姿,还有一身祖传的好武功。
名义上徐远澜是被派来保护我的,实际上是我前些日子落水回到宫苑反反复复发烧了小半个月,刚生完一场大病,母后让我跟着他习武,以此强身健体。
最开始我的小侍卫好像不喜欢我,每次看见我都板着小脸,离我老远,冷冰冰地喊我一句「公主殿下」。实在不清楚他为什么不喜欢我,因此我不敢在他面前玩时贪日,他教我的那些基本功,我练得格外认真。
起初我很羡慕他,明明只大我两岁,却已经是徐家的小家主了。
直到大一点了才明白,为什么徐远澜小小年纪就继承了家主之位。
骠骑将军家里只剩他一个独苗了。
家主什么我是不在乎的,我原先想要的只是一个封号,一个父皇赐的封号。
整个皇宫就连上个月隔壁明贵妃家的小妹妹刚出生都已经赐了封号,而我这个嫡出的公主十二岁了却还没有。我一度怀疑父皇是不是忘了有我这个女儿。
父皇不喜欢我也不是没有好处的,从小到大宫人们对我不太上心,即便我不在自己的宫苑里也很少有人发现。
所以自从有了徐远澜,我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大,树荫湖边,逗鸟捉鱼,除去要到上书房读书习文,剩余的时间,我都是干干净净出门去,脏脏兮兮进门来。
反倒是徐远澜的胆子越来越小,板着的小脸终于有了其他神情,每次他看着我上蹿下跳,都要皱着眉头,做出一副随时飞身救我的姿态。
小瞧谁呢,我现在哪有这么弱啊。
一年后,我腻了皇宫里的事物,开始琢磨新的玩趣。
闲暇日子里打打闹闹,我的身体壮实了不少,个子也窜高了一截,于是我便开始央着母后让我出宫玩。
对了,我有个一母同胞的哥哥,比我大五岁,是当今太子。
自打我出生以来,母后就对哥哥辞色俱厉,她想要将哥哥培养成一位优秀的君王,更想要世间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可她对我总是极心软的,即便真犯了错她也会循循善诱,因此我每次都能轻轻松松地从母后那里拿到出宫令牌。
宫外就是自由啊,街坊茶楼样样新鲜。
跟着我的小侍卫这一年多勤学苦练,我也开始有了打架的底子,不能跟他这种从小习武的比吧,至少不是一推就倒了。
京城,东为贵,西属贫。
但我不喜欢东边儿,那边不过是另一个皇宫罢了。
每次出宫,我会带着我的小侍卫去西街。
今儿去找王婆婆买块饼,明儿到宋爷爷那里喝盏茶。
西街经常出些鸡飞狗跳的杂事,时间长了,官府的人也不愿一件一件地管。久而久之,秩序多少有些混乱。
自从我有了点武功傍身,嚣张得不行。
每次遇见事儿我都会拉着小侍卫一起在西街大打出手。
同人打架,我不时就磕着碰着地挂点彩。不算什么伤,蹭点皮,有时候甚至都不见血,一天半天的就愈合了。小侍卫就不一样了,每次打完架衣服上往往划破好几个的口子,身上的淤青总要三五天才能化掉。
也不知是撞了什么运,次次摊上事儿总是我俩对打对面好几个人。
下次该去灵源寺里拜拜了。
小侍卫挂得彩更多,不是武功不佳。他出门又不带利器,大多数时候要先护着我,赤手空拳的。
我多少有点小拖油瓶的潜质。
徐远澜这个小侍卫不仅称职,甚至还有点小顽固,哪怕是我不小心蹭了点伤,他也要把我带去医馆瞧瞧,他自己的伤倒是不怎么上心。
在西街混得日子久了,偶尔给大家搭把手,帮个忙。
西街里的人都喜欢我,每次遇见都亲切地同我打招呼。
「哎呀,依依来啦!」
「几天不见,小丫头又长俊了啊!」
「小依依要买点什么,婶婶帮你挑嘞!」
「又要去行侠仗义啊,丫头小心点儿!」
哎,好心累。
我都说了好多遍,这不是行侠仗义。
怎么就没人信呐。
不过是有时候恰巧碰上了而已。
我在西街谎称自己住在京城外面的村子,父亲病重身体不好,所以跟表哥替家里进城购置物件儿。
只要出宫来西街,我就会想方设法弄些新奇的吃食带回去给母后尝鲜。
每次给母后挑东西的时候,总有这个婶婶给我块糖,那个伯伯送我一口酥。母后嗔责我买太多吃不完,我就转移话题给她讲我在宫外经历的那些趣事。
当然我没跟她说过打架的事,怕平白惹她担心。
跟小侍卫一起打了好多架,我们没有从前那般疏远了。
我同他之间有了许多情谊。
一起打过架的情谊。
上元灯节,我又溜出宫去玩。
这是我第一次在宫外跟小侍卫一起过节。
我不过闲逛时快走了几步的功夫,蓦然回首却发现他在湖边看着漂流的荷花灯低头沉思,不知想些什么。
平添几分感伤,跟欢庆的节日格格不入。
我骗他说我想吃孙婶儿家卖的糖葫芦,硬是拽着他去了西街的最靠南边的胡同。
到了地方,他才发现我们来的是一家灯笼铺子。
我兴致勃勃地跟掌柜买了半成品的灯笼和其他材料。
两个人干活就是快。
没想到小侍卫编灯架、打灯穗是一把好手,没多久一只灯笼就亮了起来。
我小心翼翼地在灯笼外的纸糊上画了一个俊俏的少年,而后把灯笼送给他的时候,他眼神温柔的像是装满了整个星河。
当真是君子如玉。
「殿下,我请你吃面吧。」小侍卫突然拉住我的手,上了马车。
我以为他要带我去酒楼请我吃饭,没想到竟是去了徐家。
他在厨房亲手为我煮面。
「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我有些疑惑。
「是我生辰。」他端着面碗在锅台边给我凉面。
我一时慌了神:「怎么办,我一直不知道这事儿,也没有给你准备过生辰礼。」
后知后觉认识这么久,都只是他贺我生辰快乐。
他从来没有提过自己的生辰。
小侍卫莞尔一笑,并不在乎:「这盏灯是我收到过的最好的生辰礼。」
我不知该如何回他的话,只是听他自顾自地说着。
「我祖父一生戎马,直到六十多岁了还在镇守边关。七年前,在跟东突厥的那场著名战役中,他用兵如神、以少胜多,本该凯旋归来却因伤重而亡,马革裹尸。」
「四年前的今天,父亲还同母亲说晚上要带我去看灯庆生辰,可是军营中午来了急把他们叫走了,再也没回来。」
情绪有些上头,我忽然伸手抱住他。
徐远澜愣在了原地。
气氛有些尴尬,我又假装自然地从他手里接过那碗面,咬了一口。
「小侍卫生辰快乐!你有什么愿望就告诉我,我一定帮你实现。」
少年笑而不语,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可惜抵不住我脸皮厚,死缠烂打地一直问。
他暗了暗声:「没有什么愿望,我身上背负着国恨家仇、徐氏的功勋,所以我生来就是要去当将军的,在战场上过完金戈铁马的一生。」
「那……」我故作轻松,盈了满眼的诚意望着他,一本正经地向他作揖,「小徐将军,你看我能不能当你的狗头军师呀?」
「等我当了军师,我就在幕后运筹帷幄!肯定能让你当一位好将军,万古流芳的那种......」
我手舞足蹈地跟他说着,仿佛真的当了军师。
徐远澜的不开心很快就消散了。
唔,我惯会哄人。
星子点缀了夜,像是刚萌芽的种子胧了一层光。
宫外的人和事,尽是欢愉。
快活的日子没过多久就结束了。
我要及笄了。
正是冬月,这时候若是赶上了一场白洁的雪,迎着红梅初绽,宫墙里也算是天地间少有的美景。
每年母后都要在我跟前提好几遍,十五的月亮十六才圆,直夸我的生辰是个极好的日子。
我会早早盛装打扮,等母后来我的宫苑。她送了我一小箱衣服首饰,拉着我絮絮叨叨说了好久的话。
我的及笄礼盛大极了。
是母后亲自操持的,这原本就是嫡长公主的及笄礼规格。
可我依旧没有封号,父皇没有露面,只有内务府挑了几件礼送来。
晚上我跟御厨学了一道梅花香饼,想拿着刚做的糕点去讨母后欢喜,却在母后的寝宫外偷听了父皇跟她的谈话。
钦天监那边又传来了新的消息。
为什么说「又」呢,因为母后刚怀我的时候,钦天监那帮老头就说天下有大凶之兆,父皇从那时便盯上了我,想让母后把我落掉。
可母后不是老虎,也不食子,她只想以母亲的身份护好自己的孩子。
不知道如何形容钦天监准或不准,反正天下没啥大事儿,我的母后却是出血过多差点没了。
母后看不惯父皇心狠,父皇斥责她妇人之仁。
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相敬如宾的帝后开始两相生厌了吧。
诸多往事都是母后的心腹崔嘉姑姑悄悄跟我讲的。
我小时候总是偷偷掉眼泪想父皇,崔嘉姑姑希望我多去心疼那个为了我连命都能不要的母后。
也是,自从我知道这些以后,我就很少在母后面前提父皇和封号的事了。
这次钦天监又说,妖日夜出,恐朝堂动荡,兵祸将行。
打我出生起,父皇赐封号的事想不到我,可但凡钦天监那边一提及凶事总能先把这口锅扣到我的头上。
我心口闷得有些喘不过来气,把梅花香饼交给崔嘉姑姑,让她代我转送给母后尝尝。
我去御厨那边要了一壶酒,找了个安静的湖心亭,一口一口地灌。
半壶酒下去,天旋地转。
喝着喝着。
我的酒壶怎么没了。
一袭修长的身影站在我旁边。
小侍卫好讨厌啊。
「你凭什么,嗝~」
「凭什么拿我的酒啊……」
喝醉是很可怕的,我拽着他的衣袖晃来晃去,眼泪都抹到他的手背上。
什么公主仪态,统统被那半壶酒抛去了九霄云外。
「小侍卫……你说!」我发酒疯冲着徐远澜喊。
踉跄中扑倒在他的怀里,总算是清醒了半分,语调一下子低了下来,喃喃自语,「你说他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把爱分给我一点啊……呜呜呜……他会抱着其他的兄弟姐妹玩,他还会握住哥哥的手亲自教他读书习字。」
青墨的衣衫跟夜色相融,而徐远澜像是从黑暗里走出来的仙人,带着温柔的光亮,拥我入怀。
「从小到大,唯独我......唯独我就像空气一样!」内心的不甘攀上顶峰,怨怼之气萦绕周身,「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从未陪我过过生辰,哪怕一次......」
「我不贪心的,我只要一点点……点点……」
小侍卫没有顺着我的话对这些事做评判,只是用手帕拭去了我的眼泪,温言细语陪了我好久,直到深夜才把我哄回了宫苑。
第二天酒醒后我实在不想面对自己的胡言乱语,于是卖力地装傻充愣、酒后失忆。
他脸皮薄,没好意思跟我计较。
只拿给我了一张契书,说是送我的及笄礼。
年末,发生了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
太子哥哥手下的三位幕僚突然背叛出东宫,接连在寅时敲响了登天鼓,入大殿列出十八大罪状,罪责倒与哥哥关联不大,他们状告的是外公欺君罔上。
明眼人也知道这是要斩断哥哥的羽翼。
父皇震怒,责三司联合彻查,并暂时将外公收押。
一时间太子失势,流言四起,宫人们议论纷纷,都在说我外公结党营私,贪墨赈灾款。
说来是可笑,外公以仁行教,一生致力于传道授业解惑。每每出去讲学,拥趸者摩肩接踵,晚年更被天下学子喻为当代圣人。
也正因为他的言传身教,母后一介女子竟也不输当世男儿半分,心怀天下,克己复礼。
如今众口铄金,非说他结党营私,要我看,外公他结得分明是皇室的「党」,营得是思女心切的「私」。
贪墨赈灾款就更荒谬了,这群人实在太没常识,管钱的那个是户部,外公挂的是翰林院大学士一职。
别说八竿子打不着了,八千竿子也打不着。
我本以为这场妄诞的闹剧很快就会收尾。
没想到这场闹剧真是很快草草收了尾。
我本以为宫人们在「第一层」里对我冷嘲热讽,而我是在「第二层」里笑他们多嘴献浅。
没想到我的好父皇居然在「第三层」指鹿为马。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真相到底有何重要呢。
圣人蒙尘,天子威震。
证据证词潦草模糊,寒了多少书生墨客的心。
坊间凡是带头请愿的文人通通被抓起来审问;朝中凡是心有疑虑、上书请奏的大臣轻则罚俸禄,重则贬官降职。
这才是真正的,朝堂动荡。
这场戏来得如此突然,以至于谁也没有料到,母后堪堪来得及联络的交好之臣接二连三被父皇出手打压,最后逼得母后在坤宁宫绝食,哥哥见状在父皇殿外跪了整整两个昼夜,这才堪堪保住了外公的性命。
开春的时候外公被下旨抄家流放,他年迈体弱,终是病死在流放的路上。
病逝的消息被下令一封再封。
即便是再密不透风的宫墙,也没挡住这则噩耗在半个月后传入母后耳朵。
她知道消息后却如一潭死水般平静。
最开始,我跟哥哥都担心她会受不住,商议着轮流去照顾她,可恰在此时父皇想废太子的流言被传得沸沸扬扬,朝野内外议论纷纷。
母后这边有我照料,大局为重,我叫哥哥回东宫稳住朝堂上的风向,叮嘱他处理事情小心些,毕竟特殊时期不能出任何纰漏叫人抓住把柄。否则这一次想废太子,下一次恐怕是要废皇后了。
其他皇子蠢蠢欲动。
波谲云诡,兵祸将行。
后来,母后比从前更忙碌了,一日比一日消瘦。
不知什么时候起,白日里许多王公大臣的家眷开始频繁出入坤宁宫。
入夜时,她又常常在书房写信,从不叫人陪着。
自始至终的冷静让人胆颤心惊。
四个多月后京城迎来盛夏。
风雨骤起,凉寒刺骨。
废太子之事被群臣连续数日上奏进谏,朝堂绝大多数官员成了坚定的太子党。
逝去的圣人威信依旧,在位的天子却不见得。
也许时雨过于瓢泼,终是把父皇浑噩的臆想给浇透了。他居然也有脸对母后愧疚起来,赏赐不要命般一批又一批地被抬进坤宁宫。
有什么用呢。
逝者已矣。
我根本不记得那是怎样的一天,仿佛一切稀松平常。
如此突然,没有丝毫预兆,没留只言片语。
母后自缢了。
她选择在父皇愧意最浓的时候离开。
没人窥探出她离开时内心是怎样的决绝。
从前我总以为母后对我极心软,如今看来她这一碗水是端平的。
朝堂布局已经完成,母后给哥哥铺好了路,父皇有生之年应该不敢再有换太子的念头了。
没有像哥哥那般痛哭流涕,我就跪在她的灵柩前,好似一下子丢了魂,不知道余生到底去往何处。
这副被母后逼着习武锻炼出来的身体,短短数日便被我糟蹋得不行。
终于晕厥在第四天黎明的时候。
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宫苑里的几个人早就被我派到内务府那里忙了。
昏睡一日我醒来时,只有徐远澜在我的屋子外守着。
他看见我拖着虚弱的身子打开房门,想伸手搀扶我。
「徐远澜,我想出宫一趟。」开口说话,我才后知后觉自己的嗓子有些失声,沙哑得很。
崔嘉姑姑给我办了出宫令牌。
母后要入皇陵了,这个时候,父皇的皇宫里忙得就像过年似的,没人在乎一个没有封号的公主的去向,哪怕她是皇后的亲生女儿。
我带着徐远澜去了之前那家灯笼铺子。
如今,这间铺子已经被徐远澜送在我名下了。
他什么都不问我,就只是陪在我身边,看着我编灯笼。
从日出到黄昏。
我太累了,累到连竹条都拿不稳,被划破了手。
鲜血簌簌,我靠着徐远澜暗暗压低声音,呜咽着哭了起来。
「徐远澜,太疼了……呜呜呜……」
「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之前还好好的。」
「我没有母后了啊。」
「怎么办呢……」
「她再也不会护着我了。」
……
这些天我本就进食少,大悲一场后靠在徐远澜的肩膀哭晕了过去。
母后的后事料理完后,凤印暂时移交明贵妃掌管以维持后宫秩序,父皇依旧流连在后宫的莺莺燕燕里。
至于哥哥,悲恸之情被隐去,显有了几分帝王之相,平日里照常跟王公大臣们觥筹交错,风头一时无两,好不得意。
环顾周围,只有我。
只有我的日子一团乱麻。
崔嘉姑姑看不得我如此堕落下去,她来劝说我:「殿下,听说灵源寺的空闻大师是对弈高手,早些年皇后娘娘一直想让您拜他为师去学棋,只是后来诸多琐事一拖再拖。奴婢回想起来她临终前那几日又提过这件事。」
我受崔嘉姑姑的提点,去找父皇请了旨,说想去灵源寺为母后守孝祈福。
从前有母后护住我,我得以安然长大。
如今母后不在了,恐怕最想让我去死的人就是父皇。
幸好如今几乎整个朝堂都是哥哥的后盾。
而哥哥,是我的后盾。
父皇暂时拿我没办法。
他巴不得我离得远远的,当即便准了我的请求。
崔嘉姑姑说她受母后所托,要在宫里留意形势,就不陪我一同去了。
我这个没有封号的公主,也不剩什么权势。
最后居然是徐远澜陪我上山,去灵源寺学棋。
空闻大师是个和蔼的老和尚。
奇怪的是,我入寺拜师的那天,他没有教我棋,而是带我去了山间的溪边摸鱼。
从清晨折腾到太阳当空,好不容易跟徐远澜齐心协力抓了几条小鱼,还没等入我口腹,老和尚就给放生了。
离谱。
我是来学棋的,可是老和尚只带着我去后山摸鱼,关键是抓的鱼都不能吃。只能眼睁睁一次又一次的把小鱼放回溪里。
反正我也吃不到,不用老和尚说什么我就能自觉放了。
时间长了,鱼儿也学精了,知道它们没有性命之忧,于是鱼抓得越来越顺利,放得也越来越顺利。
可怜徐远澜一身好武艺,只能用来陪我抓鱼。
日复一日,一个月后。
老和尚一大早便在敬安亭等我。
「殿下还记得第一日放鱼的心情吗?」他面前竟然摆了棋盘。
「懊恼、沮丧、委屈,还有些……难过。」我使劲回想最开始的心情。
「那近日如何?」
「没……」我脱口而出时愣了一下。
没有了。
一次又一次的放手。
难过的情绪依旧放在那里,只是随着时间被冲刷,早已不见当初模样。
我依着礼数恭敬地朝空闻大师作揖:「学生明白了,多谢师傅。」
「远澜上山的第一日就来找老衲帮忙,殿下该多谢的人并不是我。」老和尚笑着朝我挥了挥手,叫我赶快去厨房,「今早他天未亮就跑到山下的集市去买鱼,这个时候估计在厨房温汤呢。」
我推开门时,烟雾袅袅。
徐远澜的衣服大多是深色,我头一次见他白衣胜雪的模样,风光霁月。
「徐远澜,我饿了!」
那双骨节分明的手端着白瓷碗,好看得要命。
母后去世的阴霾从我周身渐渐散掉了些,我起了调戏之心:「你先尝尝这鱼汤好不好喝,不好喝我可不喝。」
他拿起汤匙,正准备尝一尝。
我抓住他的手把那匙鱼汤喂进了自己的嘴里:「唔……不错嘛,鲜得很!」
他不言明为何陪我上山,我心中却知答案。
百无聊赖的山上,下好棋成了我唯一想做的事。
因为师傅教我棋的第一日便告诉我,教我下棋是母后临终前拜托他的,且他手上有一封遗书,母后说只有我能出师的时候才可以交给我。
两个月过去,不论我如何用功,不出一刻钟必输给老和尚。
徐远澜上山只勤学苦练他的武功和读一些兵书,并不跟我一起学下棋。
师傅他老人家只有一个学生,我压力好大。
我开始怀疑自己到底能不能出师,母后可真是给我出了个难题。
直到山上来了个厉害的小娘子,我的生活又多了几分色彩。
她叫赵淑云,人如其名,淑静、如云般温柔。是礼部侍郎赵大人家的嫡女,据她所说是为了上山给亡母祈福。
不过我看她这小受气包的样子,八成是被内宅明争暗斗害到此处的。
这困于后院的女子最会为难女子,我打小在皇宫便颇有体会。
难得在这山上有了新伴儿,我便带着她一同去师傅那里学棋。
她天赋极高,除了每日抄经文,还要陪我嬉闹,饶是如此,她的棋风却比我更早成型。
原以为拖着赵淑云一起学棋能给我分担点压力,现在看来我是给自己找罪受。
见她每日如此认真,活脱脱的贵女典范,我玩得时候都不好意思了。
也开始了苦学的修行。
徐远澜早晨习武的时候便去喊我起床看棋谱,他的武功果真是精进了。
我的定力长进了不少,棋艺有了不小的进步。
这是师傅说得,不是我自夸。
我仍然下不过他,暂时还说不出这种话来。
不过这期间有个清俊的小公子总是上山来找赵淑云。
我背地里跟徐远澜悄悄八卦,有一次不小心还被正主听见了。
明晢落落大方,他听见后倒是坦荡:「我出自明家的旁支,一年前落难承蒙淑云相救,自那时起便心悦于她。我已经入仕于兵部任职,不出三年我便去她家下聘。」
赵淑云的这段姻缘看起来确实不错,像话本里的故事。
自从明晢来了,徐远澜同他有聊不完的话题,我有些不开心,故意在明晢找赵淑云的时候把淑云喊走。
……
「淑云!明晢他欺负我,他可是我们四个里面年纪最小的人,怎么有脸让我喊他大哥啊。」我挽着淑云的胳膊,皱着小脸跟她撒娇。
「以后小爷我万里扬名,你必得心服口服地喊我一声大哥。」明晢也太欠揍了,天天吹牛,「早晚都得叫,不如现在就喊一声呢,从今日起大哥罩着你!」
好想让徐远澜揍他一顿啊。
入寺第三年冬,我过生辰那日是个晴朗天气。
山上雾气散尽,夜晚星月长明。
晚饭后,我们四个在后院的屋顶上数星星。
酒与挚友都在身旁,是我人生少有的满足。
「都来说说你们有何愿望,本公主我今日生辰,有朝一日必然统统给你们实现!」我酒量浅,喝完酒后出言豪迈,站在屋顶上有一种指点江山、睥睨天下的气势。
「小爷我要当大官儿,而且是清廉的好官儿!倍受百姓追捧的那种,正直无私,绝不权衡利弊。」明晢最先开口,少年意气,挥斥苍穹,就如他名字般明朗。
赵淑云还是端雅贤淑的模样,性子柔和极了:「我不喜张扬,也并无大志,只要有安稳的余生,读书写诗种些花草,再也不要陷入无休止的争斗漩涡里就很好了。」
「我有两个愿望,你都知道的。」徐远澜毫不避讳地直直看向我。
我会心一笑,有些害羞:「我也有两个愿望,你也知道。」
明晢在旁边嫌弃地啧了一声,握紧赵淑云的手,嘟囔了一句「小爷我也有」。
那夜,我记得,天上的星子落入了每个人的眼睛。
自母后去世后,听闻父皇积劳成疾,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三年多的时间转眼过去,父皇病殁。
哥哥登基了,沿着母后为他铺下的路。
他登基月余后,终于想起来还有我这么个一母同胞的妹妹,于是自作主张把我从灵源寺接回了宫里。
我踏上了回家的归途。
可笼中之鸟,意兴阑珊。
不过仔细想想我又开心了起来,反正以前在宫里的时候我也能经常出宫。主要是我惦记着父皇没赐给我的封号,皇兄肯定会给我吧。
如果我有了封号,我要正儿八经地跟明晢拜把子,他生辰本就比我小,这下全天下都知道他是我的义弟,他再也不能欺负我逼我喊他大哥了。我有了封号,那我肯定要狐假虎威,天天摆宴席宴请淑云,让全京城的人都好好看着,以后谁都不能欺负她,我要让她成为最有「背景」的贵女。
而且,一旦我有了封号,那我就可以自己开府,到时候求皇兄给我赐下一纸婚书,我想跟徐远澜过和和美美的好日子。但东突厥向来不太安分,我求得是天下太平,徐远澜求得是保家卫国,大概余生我会是随着我的少年将军一起浴血沙场。
我不想徐远澜只做我的小侍卫,他就该名垂青史的。
回宫第三日,皇兄下朝后来我的宫苑看我,拽着我说了许多话,甚至最后还提到了东突厥来了使者之类的朝政事。
大事、小事,可就是没有我的封号之事。
是不是坐上那把龙椅的人都这样。
一位是父亲,一位是兄长。
他们有万里山河天下子民,他们甚至能对异国之人慷慨大方,可怎么就连一个小小的封号都不愿分给我一点点呢。
我的心慢慢、慢慢地凉下来。
三言两语把皇兄打发走了,我缩成一团坐在屋前的青石阶上痛哭流涕,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实在狼狈极了。
没几日,皇兄又来了我的宫苑。
「东突厥使臣向我朝提出和亲事宜,结秦晋之好,共盟天下太平。朕想着你是适婚的年纪,便觉得这提议也不错,等事情细节定下来,到时候朕把燕云城给你做陪嫁。」他说话时不带一点心虚和愧疚。
仿佛公主和亲不是什么大事,割地赔城也不是什么大事。
「皇兄,我为何要去和亲?想要天下太平可以和谈,可以贸易往来,我朝跟东突厥积怨多年,甚至以东突厥这些年的作为,我们完全可以出兵打到他们求和为止。」我的眸里满是不可置信,语气愤慨,「母后留给我的侍卫正是骠骑将军家的独子,我不信满朝文武没有一个可用之人,我愿意随他们一同出征,替皇兄稳定军心,边关终将大捷!」
皇兄见我反对这事儿,语气稍软了下来:「妹妹,朕刚刚登基,朝堂局势并不稳定,百业待兴。这出兵说得轻巧,可背后需要强大的财力物力支撑,如今国库空虚,这仗万万不能打啊!」
「更何况,一旦打起仗来,生灵涂炭,百姓流离失所。」
「你愿意看到这种场面吗?」
「父皇和母后愿意看到吗?」
哪怕他搬出来母后也说不通。
这是我的婚嫁大事,母后才不会让我受委屈。
我的愿望一是徐远澜,二是天下安宁。
哪一个我都不想轻易舍弃,泱泱大国,我不信非要走和亲这一条路:「皇兄,这件事我不能答应。」
他见我软硬不吃,留下话让我好好想想,后愤然离去。
可是,一旦打起仗来,真的会民不聊生吗。
我心里并没有一个准确的答案。
赵淑云邀我踏青,我和徐远澜带着她一起去了西街的小摊,好久没吃酒酿圆子了。
「大娘!来三份酒酿圆子,我的那份再给我加上些桂花酱!」隔着老远我就冲着张大娘喊。
「好嘞,小丫头好久没来了啊。」时隔几年她依旧如从前那般亲切,「不过得坐着等会儿咯,现在铺面上就我一个人,多少是有点忙不过来。」
我有些诧异,往日都是她家儿子陪她一起出摊的,风雨无阻:「难道小弟成家了吗,怎么不陪你一起出摊?」
「哎呦,他啊,今年岁数到了,被我送去军营入伍了。」
我脸上的笑一下子顿住,震惊和惶恐也显露出来,语气弱了几分:「大娘……小弟可是家里独苗,您怎么让他去军营了?」
我的话都带了几分颤音,想起以前那个总是会多给我舀半勺圆子的小男孩竟然要去打仗了,心里如同针扎一般。
「男人就该顶天立地,要是留着这臭小子天天在我这儿游手好闲没有作为,他如果不去前方厮杀拼命,难道以后要割城让地,送公主去敌人那里和亲吗?」
藏在衣衫下的手攥紧了几分,我垂眸掩盖住眼里的悲恸,脸上的笑意再也挂不住。
张大娘看我脸色不太好,以为我是过于担心小弟,笑着安慰我:「小丫头你啊,不用担心,西街这几年陆陆续续入伍了很多人,你宋爷爷家的小外孙都升了好几级做到前锋啦,放心吧,有人罩着他呢。」
我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徐远澜和赵淑云原本是想带我出来吃点东西缓和一下心情。
可现如今张大娘的声音犹在耳畔,谁也说不出来随心而活的话。
赵淑云一路缄默,临道别都没有说什么。
我进屋前,徐远澜开了口:「殿下,能不能……」
对视的那一瞬间,他便从我的眼神里读懂了我的想法,没把话说完。
几日后。
「妹妹,朕知道和亲关乎你的婚姻,朕又何尝不希望你幸福呢,谈判的大臣定会让你风风光光的嫁去,绝不受半点委屈。」皇兄软言细语地开始求我,「朕代天下子民拜托你,为大局考虑。」
皇兄的声音渐渐模糊,我眼前闪过许多画面。
有赵淑云的笑容,有明晢的无赖,有空闻大师的开导之言,有徐远澜那双明亮的眼眸。
还有西街的百姓。
还有呢。
还有。
我十二岁落水那次,回宫苑后着了风寒,咳嗽不止连着数日高烧,几度昏迷。原本应该是有太医署的人前来诊治照料,可我病重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父皇的耳朵里。
父皇说我疑似疫症,有传染风险,不允许宫女们靠近我的宫苑。
听崔嘉姑姑说,母后跪在他书房外求了大半日。
往日即便是她最关心的国计民生的大事,也从不见她失了半分仪态。
端方自持的皇后,憔悴之态被旁人看尽了笑话。
最后啊,太医署没有来。
来照顾我的,只有我的母后。
偌大的宫苑,就我们两个人。
她来来回回地进出,去院里那口井里打水给我降温,从未下过厨房的她花几个时辰给我熬米汤,还不小心烫到胳膊留下了疤痕。
算起来约莫有两三个昼夜一直守着我没合过眼。
高烧中,我迷迷糊糊地哭着问她:「母后,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死后会被赐封号吗,宫里的公主就我还没有封号呢。」
母后是怎么回答我的呢,我都快要记不清了。
她说:「依依,你的名字是母后取得,母后会是你永远的依仗。」
此后,宫人皆知,皇后怜爱天下百姓,更宠爱小公主程依。
次日,朝堂之上,圣旨宣读。
「今新皇登基,有东突厥使者来京朝拜。赐嫡长公主程依封号成义,择吉日遣成义公主赴东突厥和亲,结两姓之好,成国之大义。特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在我答应皇兄去东突厥和亲后,属于我的封号终于被赐了下来。
执念成空,我已经看不上了。
我以为见到赵淑云会舍不得,可我格外清醒平静。
反倒是平时温文典雅的京城第一才女像个小哭包一样,眼泪啪嗒啪嗒掉个不停。许久,她哭声渐歇,总算是想起了来我这里的正事儿。
「殿下,你现在认真听我说。」赵淑云言语哽咽着,也不顾平日的形象了,脸颊下坠的眼泪被她随手拨落,「我认真想过了,有徐远澜护着你……」
她还没说完,我却知道她要说的是什么了。
「凭你的身手,偷偷出宫并不是什么难事。今夜子时,我会想办法准备两匹快马偷偷留在北门十里远处的梧桐树下。让徐远澜带着你走,找一处无人之地,隐姓埋名,过快意江湖的日子。」
赵淑云把头上的几只金钗和左右手上的翡翠镯子全都拿下来递给我。
难怪我觉得她今日又美了几分,原来是把所有身家全戴在身上了。
这人与人之间,果然论得是缘分深浅,而非血缘亲疏。
正如我唯一的胞兄满心要推我入深渊,而毫无血缘的姐妹却冒着天下大不韪想救我于水火。
「淑云,你这么聪明,仔细想想当前的局势……」我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一忍再忍,「就该明白,我不去,就会有另一个程依去,总要有人去的。」
赵淑云好像比我这个和亲的人还要难过,情绪里满是愤懑:「可殿下,为什么是你呢,可为什么会是你!」
我双手捧起她哭皱的脸,眸里流露出一丝坚定:「淑云,我不可能不回来,这里是我的家,我肯定会回来的。我还没给你们撑腰呢。」
我还没嫁给徐远澜。
我还没有嫁给徐远澜呢。
我还没跟小侍卫好好过日子。
赵淑云的泪水就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怎么也止不住,良久,我才同她谋划起回京之事。
她向来聪明,赵淑云的母亲从前是皇商,家底深厚,她父亲后来才入朝为官。直到她母亲去世后,所有的产业都落在了姨娘手里管控。
她素来不喜争抢,与人为善,但不合时宜的退让只会让她的处境更加艰难。我会把崔嘉姑姑留在她身边,帮她一点点的收回原本所有属于她的产业,直到淑云完全接手,以备后续之需。
所谓拥兵者,方得权。明晢是明贵妃,不,当今明太妃的表侄。明家一直是在军队里扎根的,即便不是嫡系,可明晢却是明家这辈儿里的佼佼者,天纵英才、谋略出众、锋芒毕露。以他的能力不出三年,定能接手明家在兵部的势力。
有钱,有权,万事备齐。
只差一阵东风。
到了东突厥,我会耐心等待,甚至是创造一个契机,给皇兄写信请他出面派使者到访苇州,倘若能顺利谈妥回京,我会叫徐远澜跟崔嘉姑姑提前在京城准备,同淑云明晢他们把一切都打点好。
彼时,和亲回朝的成义公主便不再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不再是随时可以牺牲献祭的物件儿。
我会成为朝野中最好的女臣,沿着外公和母后铺得路,同徐远澜一起,一步一步,荡清这世间污浊,铸就太平盛世。
我去拜见皇兄的时候,他刚穿戴好衣衫,叫身边的掌事公公去拟旨册封了一位昨夜爬上龙床的宫女,颇有春风得意之态。我没瞧见这位小宫女的真容,更不知这女子的秉性,我再三斟酌,还是开口提醒皇兄要重视后宫,不可过于任性妄为。
他很是不高兴,阴恻低沉地说了句「何时轮得着你来管朕的后宫了」。
但碍于我要去和亲这事儿,也没有过分责难我。
我骗皇兄说我之前在灵源寺为他祈福,和亲前得去还愿。
其实我是去找空闻大师。
去那封遗书里看一看母后对我的期许,那将是我努力活下去的执念。
皇兄想派人跟着我。
估计是怕我跑了。
而我,很讲义气地把赵淑云抵押在了宫里。
只让徐远澜陪我一起。
去灵源寺前的那晚,徐远澜跟我告假,他说他想回趟家。
我估摸着他是怕跟我一起去了东突厥后许久才能回来,所以找机会去宗祠跟长辈们道个别。
回灵源寺,我心中有所祈愿。
于是我自山底一步一跪,终于在黄昏落日前进了寺门。
佛祖庇佑,从前不曾细看,如今方觉这寺中的一草一木都有灵气。
我求见了空闻大师,他毫不诧异我会回来找他拿信。
毕竟当初下山时我曾果断拒绝了那时他要给我的遗书。
对此,我的感悟是,他比钦天监那帮老头更适合去钦天监任职。
空闻大师把遗书和信物交给我,我没把他当外人,直接当面拆开看。
读完母后的遗书,我才明白了那句。
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外公离世,她就一手筹划了这些事。明面上要为皇兄在朝堂铺路,选贤臣,集良策,稳固他的太子之位,背地里她拿出所有的积蓄,把剩余的精力都放在了组建影卫上,短短数月就筛养了一批只忠于我的死士,在任何的绝境里为我留下一分「生」的余地。
她叮嘱我要爱自己,择良人。
她担忧皇兄心性不稳,叫我多劝诫。
她最大的心愿,是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她信中最后说:若昏君当道,依仔细谋划,可取而代之。
我小心地把信重新封好,恭敬地递给空闻大师。
「师傅,烦请您替我保管好。我怕……变数太多,到头来连封信也护不住。」
空闻大师把信收好,想说什么又有些犹豫。
我开口问他,母后是否还有别的事交待我。
「殿下,您跟皇后娘娘太像。」空闻大师向我行了单掌礼,「她来灵源寺托孤那日,也是一步一跪。」
夜色正浓,我一个人徘徊,不知不觉走到了后院。
院中有棵挂满红绳的树。
想必有无数的人在这里许愿。
我长叹了一口气,坐靠在树边,抬头望月,安静的发呆。
直到徐远澜的墨衣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他轻拂衣摆,单膝跪蹲下来,跟我平视。
「程依,我昨晚去祠堂跟他们说了。」徐远澜红了眼圈,带着哭腔,「我不做将军了,国仇家恨,徐氏的荣耀就到此为止吧。」
「我什么都不想在乎了,我只要你。」
「赵淑云说得对,我们离开这里,快意一生。」
他紧紧攥着我的手,生怕一松开我们就散了。
如果我不是要去和亲的成义公主该多好啊。
月光盈盈,我的少年郎怀揣着盛大的爱意,在神明的见证下,许我白首之约。
我抬手掩住他泛红的眼睛,轻薄了他的嘴唇。
他的眼泪滑过我的手心。
我的手迟迟没有放下,就这样合盖着他的眉眼。
我不敢看他。
不敢看他那双眸里只有我的眼睛。
我离开京城时,正是好时节,杨柳依依。
徐远澜回到了侍卫的位置上。
我们之间,各自疏离。
我把母后留给我的影卫交给他打理。
我有意躲着他,极少跟他碰面。
送我去和亲的队伍浩浩荡荡。
所到之处皆是万民跪拜,泣声不息。
泱泱百姓都自发来为我送行。
可我的家,那座皇宫里,我的皇兄。
却是歌舞升平、昼夜欢庆。
送亲的队伍走得慢,差不多一个月才到东突厥的苇州。
我按照东突厥的习俗成了婚。
大可汗年事甚高,我恐怕比他儿子年纪还小几岁。
他以可敦之礼给足了我体面。
东突厥一向排斥外族,可敦如我,空有名头,没有恩宠。
可即便如此。
从今往后,和亲公主成义,也不会是徐远澜之妻了。
我在苇州恪尽职守,打理着王殿内外的各项琐事,也不断接收着影卫从京城带回来的消息。
赵淑云跟明晢要成婚了,我画了一幅寒江图给他俩送了去。
寒雪入江,江边红梅点点,有四人神情欢快,饮酒作乐之态。
这是我们四个人在灵源寺憧憬过的场景。
皇兄越来越暴戾,容不得朝堂有人反对他的意见,母后为他选的好几个忠臣被他抄家判刑。
我派影卫暗自接济安顿了他们的家人。
隔年,明晢和赵淑云的孩子出生了,来信叫我给取名儿。
信里也没跟我说男孩儿女孩儿啊。
我回复:避讳王字,宣,同「瑄」,壁玉也。明宣,可。
江南突发大水,灾民苦不堪言,朝廷的赈灾款一拖再拖,理由是国库亏空。北边的稻城也遇上了蝗灾,但是官府没有任何减免政策,重税赋役下是民怨载道。
我把背地在苇州做生意的钱悉数送去了江南设立善堂,即便杯水车薪。找巫医要了一个灭蝗虫的方子,悄悄在北边散播开,以期来年田地里有一场大丰收。
......
大可汗的弟弟都仑最近野心越来越显露。
东突厥内部风雨俱来。
趁着苇州春猎,都仑带着亲兵围了猎场。
或许要变天了,我给皇兄写了一封信,希望他在东突厥政权交迭之际派人把我带回京城。
我好想回家。
徐远澜挑了名身手不错的影卫回去送信后,陪着我在苇州等消息。
按照东突厥的汗位是继承原则,兄终弟及。
而婚配却是继婚制,就这样,都仑上位,我从东突厥的可敦变成了都仑可汗的妾。
都仑向来厌恶外族女子,而且他已经有一任青梅竹马的妻子,就更看不上我了。
说是妾,实际我连妾都不如,都仑继位的那天,他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件破烂的衣物,随口就把我发配到了军营,或许他想让军营里的那些士兵折辱我,或许他想让我吃些苦头、自生自灭。
反正后来,他再也没有召回过我。
女子被扔进军营,如履薄冰。
刚到军营的头几日,我凭着身手打退了一些明面上的觊觎之人,心有余悸的同时庆幸自己这些年从未懈怠习武。即便如此,我的精神依旧是时刻紧绷着,不敢有丝毫的松懈,睡觉时也常常被自己吓醒,若不是有徐远澜和影卫在暗地里保护我,在这个环狼伺虎的地方,别说睡觉休息,我恐怕连口凉饭都吃得艰难。
我向来运气好,小半月后阿伊戈将军来苇州巡营了。
他是大可汗的心腹,之前他家小儿子病重巫医束手无策,是我派人去寻中原的大夫给救了回来。
自从都仑继位后,他们这些旧将的日子也不好过,能帮我的不过是为我寻了一份洗衣的差事,不被那些士兵惦记欺辱。而这样,已经很好了。
冰凉的河水一遍又一遍地冲刷我的双手,日复一日。原本娇嫩修长的手冻上了一层又一层冻疮,虽然有徐远澜按时给我送药,可这双手日日浸泡在河水里,上不上药几乎没什么区别。
苇州本就多风,风一吹,手上的伤口便开始皴裂。
日子就这样过了几个月,我给皇兄写得信就像石沉大海一般,没有任何回应,激不起一点浪花。
我启用了留在宫里的最后一张底牌。
我十二岁那年,救了一个失足落水的小宫女。
而她在听说我要去和亲后,跟皇兄自荐枕席。
如今已经是皇兄身边的宠妃了。
我离开皇宫前她来见了我一面,我这才知晓来龙去脉。
我不希望她是因为我而被困深宫,那样就成了这世间另一个程依了。
我劝说她,我可以去求皇兄一道恩旨,让她出宫。
她说她只是在所有的选择里选了一个最有价值的,做皇帝的女人只要讨好他一个人就能有一处安稳的栖息地。同时她也想为我留一条希望我永远用不到的后路,做我的最后一张、出其不意的底牌。
我绕开徐远澜了,让影卫传信给她,让她去钦天监找一个叫云冥的道士,拿到那张我提前准备好的丹药药方。
这是我来到东突厥后,找巫医研究了两年多的一张毒方。
这张方子正是同皇兄的那封信一同寄回京的。
不多时,皇兄会沉溺在炼丹修仙里,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进补越多垮得越快。
直到药石无医。
皇兄的心狠是我早已隐隐有预料的,自从他登基后,他首先的身份便是皇帝,而不再是陪我长大伴我喜怒哀乐的兄长。
到这个地步,我深知我回不了头了。
我会冷静地把一条路走到黑。
会比他更狠心一点。
冬月,苇州的寒风比刀子刮在身上都疼。
帷帐里的炭火烧得旺盛,我的手脚却一如既往的冰凉。
我举笔不定,直到墨汁落在宣纸上晕染开,我才发觉自己远没有想象地那么坚定,原来我也会害怕。
可是不行的。
执棋人怎能犹豫不决,这场局已经到了收尾的地步,没有退路。
落笔写下「救我」两个字后,我突然害怕赵淑云这个笨蛋太关心我,以至于不走正常路数。
情谊是这盘已成定局的棋局里面,唯一的活子。
忽然想起我刚认识她的那年,我带她在灵源寺里偷吃烧鸡,被老和尚逮着,还顺带翻出我们俩书里夹带的往来书信,牵扯出各种乱七八糟的逃学事。
老和尚罚了我俩数十遍经文。
我再也不敢给她递信,生怕连累她同我一起挨罚。
后来赵淑云教了我一种办法,葱汁代墨,不留痕迹,放在烛火上烤一会儿后才能显现字迹。
徐远澜的身影映在帷帐上,这么冷的天就那样吹着寒风站在外面守着,也不怕着凉。
着凉了谁给我干活,这个小顽固。
「徐远澜!」
我故意大声用坚定地语气喊他的名字,就像刚表明心迹那时候一样。
不用想也知道小侍卫会害羞。
「你去给我搞点葱汁。」
我用葱汁在纸上写下了一个字晾干,将字条装进信封后,把我的小侍卫召唤到我的身边。
「徐远澜,我有很重要的事交给你去办。」
我正要把书信交给他,抬眸看见他眼角挂了半滴泪,将落不落。
楚楚可怜的模样,我没忍住,笑出声来,抬手为他擦掉了那滴泪。
「不能让旁人弄吗,非得自己动手?你这熏红眼的模样,叫旁人瞧见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徐远澜耳朵肉眼可见的红了,他垂眸,「殿下交代的事,我不会假手于人的。」
怎么能顶着这么好看的脸害羞。
更好看了。
我不动声色地吞了口水,又腹诽了他一句小顽固,把信交到他手上。
「你即刻启程,务必把这封信送到淑云手上,她知道应该做什么。」
跟他对视的瞬间我有些心虚,又画蛇添足了一句:「你协助她做完这些事后,再回来找我。」
我目送着我的小侍卫逆着寒风,快马踏上了回京的归途。
有徐远澜这个小顽固办事,我心安。
这封事关成败的信一定能送到淑云手上。
余下的事,只能我自己做。
安排好在苇州这些年跟我相熟的婢女婆子们。
我又找来了巫医帮同我一起洗衣服的婶婶问诊。
唤来影卫吩咐他们将我在苇州这几年的产业都脱手。
又叮嘱他们不必管发生何事,等冬月十七只需将这里的消息传回京城。
从今往后,他们的主子是徐远澜。
忙忙碌碌中,转眼半个月过去。
今日冬月十六,是我的生辰。
算算时日,徐远澜应该已经带着信到京城了。
我已经好多年没有跟母后一起过生辰了。
母后离开的这些年,只有徐远澜会在这一天为我煮上碗长寿面。
我想今日穿得好看些,就仿佛我只是一个女儿。
一个欢喜的、期盼着在母亲跟前撒娇的女儿。
我打开了箱底的隔层,拿出了一件油纸包裹的红衣,即便我包裹严密,小心呵护,其实它也早已有些泛旧。
这是我及笄那日,母后送我的嫁衣,她亲手为我缝的。
我知道坤宁宫里,一定有许多个深夜烛光摇曳,素手抬落,满心祝福,针线密密缝,意恐迟迟归。
今夜苇州格外干净明亮,
天地之间,有雪色、月色,还有第三种绝色。
我让徐远澜带回去的那封信明面上只写着「救我」,但淑云向来仔细,等烛火烤过信纸,她明白那个「反」字的含义。
写信之前我就仔细算过了,以我们这三年的布局再加上小宫女背后的帮助,这场谋反最多只需半月就能把皇兄从那个位置上拉下来。
我想家了 。
徐远澜现在应该已经回到家里等我了吧。
母后送我的这身嫁衣,很合身。
红衣似火,似我帷帐上卷起的火焰。
我一身嫁衣安静地坐在床榻边,就像新婚之夜等郎君的新娘一般。
再过半月,等谋反尘埃落定,我的死讯就该传回京城了。
从见过空闻大师后,我每下一手棋都战战兢兢,处在如履薄冰的境遇里不敢有丝毫放松的喘息。命运的齿轮不断转动,我被一步一步推到今天,毁掉了我唯一的、眷恋的、千疮百孔的家。
没了我这个公主,明晢他定会明白我的用意顺势登基,大展宏图。从现在开始,他的路是我铺下的,不想认也得认,这次他永远都是我小弟啦。
还有我的淑云,她也可以册封皇后了,她会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让她藏拙和妥协。
至于徐远澜这个小顽固,肯定不会甘心我就这样身死他乡。这三年多他已经对东突厥了如指掌,少年将军会带着他的铁骑踏破苇州,将我的游魄送回故土,千古留名。
我实在不喜欢一个人过生辰,往年还有徐远澜陪我吃一碗长寿面,现在徐远澜也被我遣回京送信,所以我得去找母后了,今年想让她给我摆一场八珍玉食的筵席。
虽然我跟皇兄没有铸就太平盛世,可是我把这件事交给了我最要好的朋友明晢、赵淑云,还有我最爱的郎君徐远澜。我一定得提前皇兄一步去向外公和母后道歉,他们的拳拳抱负到头来被我搞成了江山易主、家破人亡。
母后向来对我是极心软的,撒撒娇肯定管用。
而且我要先去给皇兄告一状,到时候等他见到母后定会被狠狠责骂,谁叫他这些年荒唐不堪、从不护着我呢,我可是很记仇的。
选择为程氏的王朝献祭,也算是完成我这个嫡长公主最后的使命。
浓烟四溢,火势渐起,随时要把我吞没的样子。
这一刻,我窥见了母后离开时内心的决绝。
我被呛得神识模糊。
恍惚间,我看见了盛世安泰的景象。
还有我家小侍卫的那一身翩翩墨衣。
我曾在最爱徐远澜的时候放弃了他。
可命运用了好久的时间证明他比曾经的那个决定更值得。
从今往后,再无和亲公主成义,我程依只是徐远澜之妻。
【完】
【徐远澜视角番外】
我过完14岁生辰卡到年龄标准,便跑到预备营准备去建功立业。
刚去了一个月,皇后娘娘就来找我了。
几乎无人知晓徐家与崔家是世交。
连皇帝也不知道。
「远澜,你母亲曾叫我一定要好好照看你,她在寄回的遗书里说绝对不可以让你入军营。」
「皇后娘娘,我……」
「我知道你很想为徐家的荣耀尽一份力,但是我只能尽力地完成故人的嘱托,他们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你去做依依的侍卫吧,伯母虽不能给你大富大贵,但至少你在我眼边,我还能护你周全。」
就这样,我被调到了程依身边,成了一个小侍卫。
我印象当中的那些公主娇蛮跋扈,不可一世。
程依跟别的公主有些不太一样,她总觉得自己处处不如旁人,唯一的渴求就是希望能有一个自己的封号。
公主殿下天真烂漫,我起初却只觉得她愚笨。
后来才发觉,程依一直在藏拙。
那时候我还是意气正盛的少年,不甘心被皇后娘娘就这么从军营里拉出来。
公主殿下央求我教她武功的时候,我没给她什么好脸色,负气地想,或许她去皇后娘娘那里告一状,我就能回军营里了。
彼时她只是一个小姑娘,跟在我身后,一口一个小侍卫。
一双明亮的眼眸水汪汪地,就那样看着我。
我的冷脸没多久就已经持续不下去了。
“手抬高点,别偷懒。”
“下盘要稳。”
“身体别东倒西歪啊。”
……
我总是假装不经意的路过,漫不经心的给她一些指导。
实际上,我已经在旁边的树后面偷看了许久。
她很喜欢吃甜的东西,每次看到我总会从衣袖里拿出来好吃的给我。
后来她很喜欢出宫,出宫又特别喜欢跟人打架。
弄得满脸脏兮兮的,像一个小脏包。
她总是喜欢故意喊疼,然后看见我满脸紧张兮兮的样子偷笑。
我也不拆穿,就一直顺着她。
后来总觉得不能只让她逗弄我,那我多没面子。
于是每次打完架我都想方设法的把她带进医馆里瞧瞧,看着她苦大仇深的样子,我在心里暗爽。
暗爽后又很担心她这样作天作地,毕竟她十二岁那年落水差点就没了。
在一起打了很多架,我们有了一些情谊。
有一年上元灯节,其实是我过生辰,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过生辰了。
路过河边,看见花灯,我忍不住驻足。
程依在灯火阑珊处回眸望我,比皎皎月光和满街的花灯更明艳,那一瞬我以为她是误入人间的仙子。
她带我做了花灯,还在上面画了一个特别俊俏的少年送给我。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过生辰了。
突发奇想,我拽着她回了徐府。
在小厨房煮了一碗面。
她听说是我生辰后突然抱了我。
我突然了悟,原来委屈也可以释怀。
像一阵雨淋过焦躁的大火,抚平了所有的不安和困顿。
她问我有什么愿望。
她说一定会帮我实现我的愿望。
傻里傻气的。
她自身的处境就够难了。
我没信,但我喜欢她手舞足蹈的样子。
她及笄那日,好像听到了什么不好的话。
又是喝酒又是哭闹。
我认识她这么久,第一次见她这么伤心。
在我眼里,她一直都是所有人的开心果,除了皇宫里面的人,在西街什么的,大家都很喜欢她。
我温言细语哄了她好久,才把她送回了宫苑。
结果忘了送她生辰礼。
第二日,她一直在插科打诨,假装酒后失忆,我也没拆穿她。
只是把那家灯笼店铺的店契送给了她。
愿程依往后余生,永远有一盏灯为她照亮。
朝野间发生了一件大事。
程依并不懂前朝的纠葛,单纯的以为这只是一场闹剧。
她如履薄冰的处境不足以让她看见前朝政事的明暗面。
这些年若不是背后有皇后娘娘拼命护她,恐怕程依早就死在了十二岁,甚至更早。
起初我以为是皇帝布局要削弱太子的势力,后来发现一切或许另有隐情。
崔家爷爷在流放路上逝世。
一代圣人陨落,举世哀恸。
这个打击让程依下意识的害怕,她担心她的母后,于是找她的太子哥哥封锁消息。
可是再密不透风的宫墙也还是挡不住这则消息传入了皇后娘娘的耳朵。
我们都以为皇后娘娘会悲痛欲绝,会一蹶不振,可事实上她却只有冷静。
冷静的可怕。
又过了三四个月。
有一日,皇后娘娘突然找到我。
她交给我一本书要我好好研习,希望我能够护住程依,往后就靠我了。
她不让我把找过我这件事告诉程依。
起初我并不解她所说的是什么意思。
也不明白为什么不让我告诉程依。
直到我拆掉了那本书的油纸封皮。
我才觉冷意袭袭。
百年间传说中可颠覆江湖朝堂的《疏学武志》竟然在皇后娘娘手中。
难怪崔家遭此横祸。
这背后涉及的势力错综复杂,远不是我们几个没权势的小辈能窥探的。
我把书藏好,将此事偷偷瞒下,并未向程依提及。
直到知道皇后娘娘自缢的噩耗,我才无比后悔。
皇后娘娘来找我,原来是为了托孤。
如果……
如果当时我告诉程依,会不会就能拦下皇后娘娘呢。
程依陷在了皇后娘娘离去的悲恸中走不出来。
我因为自责只能陪伴在她身边,而不敢多说什么。
我去找崔嘉姑姑,她说或许灵源寺是皇后娘娘为程依指的路。
起初我并不太赞同这件事,因为去了灵源寺,就很有可能回不来了,明明她只是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女儿,若真是一辈子青灯古寺,其中煎熬对她来说太不公平。
命运又何曾对她公平过呢。
看到她日夜颓废的模样,我终是下了狠心按照崔嘉姑姑说得,陪她一起去了灵源寺。
入寺的第一日,我去找了空闻大师,空闻大师却说已等候我多时。
他把皇后娘娘给我留的遗书交给我。
我才弄清楚一点儿思绪。
《疏学武志》居然是崔家和徐家的。
崔家祖上是医学大家,而徐家祖上是江湖最有名的刀客。
两家先祖将对方认作知己,于是花了毕生精力共同完成了一本旷世奇作。
登峰造极的武功,再加上可生死人 肉白骨的医术,若是运用得到,或许确实能够颠覆江湖朝堂。
皇后娘娘说这本书落在谁手中都是怀璧其罪。
崔徐两家世代都在守护这本书。
她希望在羽翼未满时,我带着程依远离这些是是非非。
等我们真正有能力的时候再去寻求曾经想要的一切。
我明白了皇后娘娘的意思。
她担心我知道真相的时候会一腔热血回到朝堂为徐家正名,更害怕程依知道这些真相会经受不住。
毕竟她因此几乎失去了所有。
我请空闻大师帮程依解开心结。
而我留在寺中守护她,并且开始研究《疏学武志》中奥妙的武学和医术。
书太难懂了,不少理论都有违常理,这里面涉及的功法很多都是剑走偏锋,一不小心就很有可能走火入魔或者前功尽弃。
我的进度极其慢,有些颓然。
可我每次看见程依在我面前欢笑,每天学完棋就像百灵鸟一样,叽叽喳喳地跟我说很多有趣的见解,我便也不觉得这样活着有多乏味了。
我练武的时候,她会悄悄提前擦拭好剑,入夏时帮我秀一个香囊里面放驱虫的药草,过冬了又偷偷把被褥里面多缝一层棉,诸如此类的事情很多很多。
可我能做的,也只有陪着她。
熬过一年又一年。
后来我们结识了赵淑云和明晢,这日子便更是惊奇。
空闻大师说,她的棋风越来越琢磨不透。
程依的心中藏了很多事,很多人。
可她不愿意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来什么。
就只是笑得烂漫。
三年的时间,转眼过去。
皇帝病逝,太子登基。
我本以为等程依出师学完棋,我们就可以成亲了。
可是当今圣上却把她叫回宫里,让她去和亲。
从西街回来之后,她变得沉默寡言,不再是那个活泼明媚的小姑娘了。
她接受了封号,变成了成义公主。
她把自己困在了公主这个名号的枷锁里。
可她明明几乎未享受过公主的待遇。
我见过她在宫里受其他公主和皇子的欺辱不敢还手。
我见过宫人们在她面前冷嘲热讽,恶语相向。
我见过她的父皇如何对她冷眼相待,甚至想置她于死地。
我见过她在失去母亲后无助的哭泣和无尽的悲伤与绝望。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的程依来承担这种事情呢?
为什么不是别人?
我自私地想。
我很想留住她。
我在宗祠里跪了整整一夜。
我祈求祖上和神明对我们温柔一些。
我真的很爱她。
但我也知道我留不住她了。
后来,我退回了侍卫的位置,只是守护在她身边。
我心甘情愿的做她手里一把锋刃的刀。
她远在异乡,仍忧心家国。
她越来越像皇后娘娘了。
不仅是行事作风,还有身上的那种破碎感。
都仑居然敢把她扔进军营。
我心中愤怒,在这里却无力施展。
只能尽力为她寻一些药膏,抚平她日夜浸泡在河水里的冰手。
就这样日复一日地陪着她,我们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突然有一日,她说要我去送信。
她眼神闪躲,我不明白她在心虚什么。
没多想,我便带着一支影卫的分队和那封信去往京城。
走到半路,路过以灯笼闻名的光良城。
有家灯笼铺子出了一种琉璃灯。
我第一眼瞧见时,心想,这盏灯多适合程依呀。
她就该是那样的,光彩琉璃,明媚动人。
程依的生辰要到了,这些年她本就郁郁寡欢,若是今年连我都不陪她过生辰,我的公主殿下怕是又要哭鼻子了。
我在送信和回去陪她过生辰之间做了取舍。
让影卫带着信继续回京。
我带着在光良城亲手烧制的琉璃灯,策马回到苇州的草原。
却看见了她帏帐上的大火。
火里是她穿着嫁衣的模样。
琉璃灯碎了。
但我救了我的公主殿下。
我们以后还会有很多的琉璃灯。
我从前从不哭的,把她救出来的那一刻我却痛哭流涕,差一点我就永远失去她了。
她的这场精心谋算,唯独故意让自己走入死路。
幸好,「情」是棋盘上唯一的活子。
我带着她去了这些年我一直准备着的隐世的小村庄,从今天开始她只是我的程依,不再是程氏王朝的公主了。
她被浓烟呛入肺腑,气若游丝。
幸好,《疏学武志》的医术我也一直都在研习。
疗养了一年多的时间,程依才算是醒了过来。她的身子不比从前,虚弱得很,不过没关系,现在无人知道她有着怎样坎坷曲折的前生,在这里没有朝堂和江湖。
江雪垂钓成了我们余生的写照。
往事已矣。
自由自在的活着,便是满盘皆赢。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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