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咎相思

  姐姐留下一双年幼的儿女,撒手人寰。

  母亲求我给姐夫续弦。

  我也不含糊,直接道:「外甥金贵,不听话能不能打?」

  母亲连连点头:「自然可以。」

  「外甥女娇弱,犯错了能不能批评?」

  「没有问题。」

  我最后道:「那姐夫呢?早看他不顺眼了,能不能揍?」

  母亲抹了把汗:「这得问你婆母了,毕竟他也不是我生的……」

  长姐过世后,母亲日夜思虑,寝食难安。

  我每每见她挂着两个黑眼圈,对我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十分不爽。

  这些年来,姐姐是在她和父亲身边娇宠着长大的,而我,却是在嘉峪关,被外祖父外祖母养大的。

  母亲本就亏欠了我,可待我归家后,却没想好好给我寻一门亲事,反而打算让我去给姐夫续弦?

  好在她和父亲还知道顾忌,并不敢直接提,只日日在我面前唉声叹气。

  我心中不忿,本想给外祖父去信,带着人马回嘉峪关去罢了,谅他们也说不出什么。

  可偶然间,我瞥见母亲发间的银丝、晦暗的神色以及父亲日渐佝偻的身躯,终究还是有些不忍。

  罢了,就当还他们生我之恩了。

  于是,我干脆和母亲开门见山:「嫁去晋阳伯府可以,但一切都要听我的!」

  母亲激动得掩面而泣:「我的儿,娘就知道你还是惦记我们的……」

  我冷淡地说:「打住!咱们丑话说在前面,省得日后扯皮。」

  母亲讪讪地擦了擦眼泪,说:「你这孩子啥都好,就是这性格,太随你外祖父了……」

  说完她连忙道,「你愿意嫁去伯府,那再好不过。你也知道,你姐夫公务繁忙,顾不上两个孩子,云姐儿才六岁,若无母亲教养,将来如何寻个好人家,佑哥儿只有三岁,怎能好好长大?若是落到继母手中,你姐姐泉下有知……死不瞑目啊……」

  说着说着,又要开始掉泪。

  我叹了口气,头更疼了。

  2

  说起我姐姐,确实命苦。

  她温婉美貌,贤良淑德,虽然和我相处的时日不多,可待我一直很好。

  姐夫是晋阳伯府的世子赵玉华,生得仪表堂堂,文武双全,现下在刑部任侍郎。

  他们夫妻门当户对,还育有一双可爱的儿女,这婚事几乎人人艳羡。

  可姐姐体弱,去年年初,一场风寒就要了她的命。

  现在姐夫出了孝期,晋阳伯府传出话来,想要和我们越家延续两姓之好。

  母亲本不太同意,她毕竟了解我,知我从小自在惯了,不愿去高门大户过日子。

  可姐姐留下的两个孩子让她太过牵挂。

  如今伯府人口复杂,伯夫人身体不好,家中中馈乃是二房的夫人李氏掌管。

  李氏也有一子,比佑哥儿大两岁,她为人尤为喜爱掐尖出风头。

  姐姐所出的两个孩子整日困在自己院子里,被奶娘带着,越发小家子气。

  若是继母进门,两个孩子后面的日子更不好过。

  我左思右想,终究放心不下,无非是花十年时间罢了。

  十年后,云姐儿也该出嫁了,佑哥儿亦能长大成人。

  届时我二十六岁,再回嘉峪关就是了。

  3

  想到这里,我对母亲说:「既然是托付于我,我便要行母亲职责,佑哥儿金贵,犯了错,我可能打他?」

  母亲连忙点头:「自然可以,若是你不打,捧杀宠溺,我才担心呢。」

  这还差不多。

  我继续:「那云姐儿呢?能不能骂?」

  「没问题。」

  母亲还算是明理。

  我最后道:「那姐夫呢,我早看他不顺眼了,能不能揍?」

  母亲抹了把汗:「这得问你婆母了,毕竟他也不是我生的……」

  「……」

  最后,我郑重道:「母亲,你可信我?」

  母亲深深望着我说:「你是我的孩子,更是你外祖父教养长大的,智勇双全,一身正气!我不信你,就没别人可以相信了!」

  有这句话,就够了。

  4

  就这样,我带着从嘉峪关带回的人手和大批嫁妆,如众人所愿浩浩荡荡嫁去了晋阳伯府。

  续弦一般都没有我这般丰厚的陪嫁和阵仗,晋阳伯府的人眼明心亮,立刻明白了我在娘家中的地位不输姐姐。

  新婚之夜,我本想和赵玉华说清楚。

  从此搭伴过日子、养孩子,井水不犯河水。

  谁知直到月上中宵,这厮才喝得醉醉醺醺的,被几个小厮踉踉跄跄地扶回房里,倒头就睡。

  我的侍女们面面相觑,道:「姑爷……怎能这样?」

  新婚夜不喝交杯酒,不洞房,实在是说不过去。

  再说他又不是什么毛头小子,岂会这么容易让人灌醉。

  说到底,还是对我这个续弦夫人不够重视。

  我想,可能他也并不想我很快有孕……以致影响了姐姐留下的两个孩子。

  既然目标一致,我无谓难为他,于是挥了挥手,让手下人给他换了衣服,扔到了软榻上。

  转日,赵玉华悠悠醒来,我早已梳妆打扮好,满屋子的侍女都在等着他。

  他见我神色如常,并无委屈怨怼之色,有些诧异,解释道:「昨夜中山侯他们灌我酒……」

  我打断了他苍白的托词,道:「夫君,该去祠堂认亲了。」

  赵玉华见我神色清冷,眼中全是冷意,只怔了片刻,道:「好,我这就收拾。」

  等他整理妥帖,便带着我往赵家祠堂走去。

  一路上,再无半句话说。

  听姐姐以前的丫鬟说起过,赵玉华为人严谨,行事沉稳,平日惜言如金,讲究说话不说破,在家中颇有威严。

  姐姐和他相处时,往往需要加倍小心揣测他的心意。

  若是猜对了,自然能得他一个肯定,若是猜错了,他不会疾言厉色,只是会冷淡待人,让姐姐自己琢磨清楚。

  姐姐和他过了几年日子,从来都是小心伺候着他。

  这次他和我的新婚之夜故意醉酒,假如我能温和大度地理解,他定然会给我个好脸色。

  可我并没有,所以在他心里,我就是个不够贤惠温驯的女子。

  他们这些自负的士大夫都有一套背后教妻的办法,可惜我没心思理会他。

  5

  认亲之时,我终于见到了伯府一众亲眷。

  晋阳伯府人丁兴旺,除了大房和二房是嫡出,还有三房四房,都是庶房,听说还有几个姑奶奶,都已经嫁出去了。

  伯太夫人看起来温柔和善,不过脸色苍白,显然身子骨不太好。

  当家的二夫人李氏精明中透着霸道,话中句句都是机锋,听闻姐姐和她相处时,总是落于下风。

  她对待我,显然也是想压我一头。

  等平辈一一见过之后,姐姐的两个孩子都被奶娘带着向我行礼。

  云姐儿也就罢了,礼行得中规中矩,可佑哥儿却畏畏缩缩的,看起来很是怯懦。

  赵玉华皱着眉,眼中露出不悦之色,似乎对这个儿子不够满意。

  佑哥儿被自己父亲一瞪,眼中恐惧之意更浓。

  我暗暗叹了口气,拳头已经有些握不住了。

  6

  认亲过后,太夫人温和地让我回自己院子休息。

  我从善如流,顺便把两个孩子带走了。

  等到了自己院里,我先是吩咐下人去安排嫁妆和我带过来的人手。

  随后,我对云姐儿和佑哥儿说:「以后你们每天早上来我这边吃早膳。」

  云姐儿早已被奶娘教过,老实认真地说:「是,母亲。」

  佑哥儿的奶娘宋氏却低声道:「夫人,哥儿年纪还小……起不了太早,不如奴婢每日晚膳带他过来?」

  我抬眼看了宋氏一眼,早听说她这个人尽职尽责,把佑哥儿当成自己的亲儿子来看待,倒是不假。

  可孩子长期交给这样眼界短浅的妇人,是无法在这高门大户中生存的。

  我淡淡道:「佑哥儿三岁了,已经不小了,我这边早膳的时间并不是很早,只要早睡早起,没什么起不来的。」

  望着宋氏的眼睛,我慢慢道,「大爷公务繁忙,每日只有早膳能在家里用,佑哥儿已经没有了亲生母亲,难不成一天到晚,连父亲的面都见不着吗?」

  佑哥儿和赵玉华接触得越少,越容易害怕。

  男孩不能永远在奶娘母亲身边成长,更需要父亲在旁教养栽培。

  宋氏嗫嚅道:「是,就听夫人的。」

  云姐儿的奶娘翟氏见宋氏吃了瘪,眼中微微露出得意之色。

  安排好后,我便让孩子们回去休息。

  7

  就这样,日子平静而有序地展开。

  赵玉华自从上次被我在众人面前打断了话语之后,并没有再来和我解释什么,只一门心思地忙着公务。

  夜里也不来我房里,直接去他的小妾柳氏和苏氏那里。

  慢慢地,府里边有人传出闲话来,说我不受世子的喜爱。

  我充耳不闻,反正他每日早膳时会过来和我一起用,算是给了我一点应有的「体面」。

  我知道赵玉华是在「惩罚」我,要杀杀我的锐气。

  可我当真求之不得,本也是没心思去应付他的。

  每日我会让小厨房给云姐儿和佑哥儿做些合口味的饭食,细心过问他们的生活,顺便让两个孩子和自己的爹亲近亲近。

  佑哥儿一开始面对赵玉华,拘谨得连筷子都不敢动。

  几天后,终于敢偶尔说几句话,至少敢说「我要吃包子」或是「我想喝小米粥」,再往后,就没这么磕磕巴巴。

  他年纪还小,很容易受到大人的引导和感染。

  且孩子都是一心孺慕,没人讨厌自己的亲爹。

  而我只有在两个孩子在的时候,会表现得温和亲切,孩子一走,我瞬间把脸冷下来,再也不看赵玉华一眼。

  纵然赵玉华再沉稳如老狗,也不免被我这样大的反差弄得不上不下。

  有一次,云姐儿给我带了一条她编的络子,虽然还很稚嫩粗糙,可被我夸到天上去了。

  「真好看,真漂亮,云儿是要送给母亲吗?」我笑着说。

  云姐儿红着脸说:「嗯。」

  我把络子递给赵玉华,说:「你看看,我们云姐儿多心灵手巧,简直和姐姐小时候一模一样!」

  赵玉华习惯了我只有这时候才会搭理他,只轻轻地「嗯」了一声。

  我示意他多说几句,声音隐隐含有威胁道:「夫君,你说是吗?」

  赵玉华瞥了我一眼,才说:「云姐儿做得好。」

  云姐儿果然很开心,脆生生地说:「回去我给父亲也做一条!」

  佑哥儿喊道:「姐姐,我也要,我也要!」

  云姐儿却没说话,退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8

  我早就发现了,云姐儿好像有点儿讨厌佑哥儿。

  按理说,他们俩是嫡亲姐弟,还都失去了母亲,应该更加团结紧密才是。

  为什么会这样呢?

  在我愣神的工夫,两个孩子已经被带回去了。

  可赵玉华却没走,喊我道:「夫人?」

  咦,他怎么还在?

  我微微蹙眉:「夫君,还有事?」

  赵玉华也不生气,反而饶有兴趣地说:「日后,我能唤你闺名无咎吗?」

  他这是犯的什么病?

  我挑挑眉,道:「夫君想叫什么就叫什么,一个名字而已。」

  赵玉华坦然道:「无咎,你我已是夫妻,不用这么生分,你也叫我玉华即可。」

  见我不说话,他轻声道,「这段时间你初来乍到,事事做得很好,我都看在眼里。本来我还担心……你姐姐去后两个孩子会受苦,却没想到,你能这般体谅他们……」

  看看,就算是条狗,也有心肠,能分清好坏。

  我淡淡地说:「夫君客气了,这都是妾身应做之事。」

  赵玉华见我不肯唤他的名字,自嘲地笑了笑,说:「罢了,日子还长着,你年纪还小,不懂事,我会多包容的。

  「可你也要记住,不要恃宠而骄,为人妻,还是要温良恭俭为上……」

  还没等他说完,我「啪」的一声放下茶杯:「妾身还有事,就少赔了。」

  神经病!谁耐烦听他这些!

  我外祖父都没有这么重的爹味儿!

  9

  我心里记挂着云姐儿和佑哥儿的事,于是轻轻走到佑哥儿的住处。

  丫鬟们说宋氏带着佑哥儿去花园玩了。

  我点了点头,径直跟着去了花园。

  可刚到花园门口,就听到里面两个孩子的争吵声。

  「这是我的!」

  「你的就是我的!」

  「这是我母亲送我的!」

  「你哪里来的母亲!你母亲死了,那是你继母!」

  我听得心头火气,闯进去一看,原来是二房李氏的长子聪哥儿在和佑哥儿争吵。

  聪哥儿比佑哥儿大两岁,身量明显高上一些。

  他把佑哥儿手里的九连环抢到手里,还狠狠推了佑哥儿一把。

  佑哥儿委屈得眼泪都涌了出来,眼圈红红的,十分可怜。

  可宋氏连同几个丫鬟似乎已经习以为常,只安慰佑哥儿,说院子里还有别的玩具。

  我强压下怒火,大踏步走过去,一把把玩具抢了回来,骂道:「聪哥儿,你是哥哥,怎么还欺负弟弟呢?!」

  佑哥儿见我来了,犹如看到了救星,哭着说:「母亲,哥哥抢了我好多玩具,一直抢我的……」

  宋氏连忙道:「夫人,小孩子间玩耍打闹,不用这般……」

  我冷眼扫过她,只看得她不敢出声,随即用手戳了戳聪哥儿的眉心:「你小小年纪,怎么不学好!?」

  聪哥儿哪被人骂过,「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他身边的婆子连忙走上前挡住我,不满道:「大夫人,小孩子家闹着玩的,您是大人,怎么能拿孩子的东西?」

  刚刚一群大人站在这儿装死人,现在跑出来显眼了?

  我反手给了她一个大嘴巴:「我说聪哥儿怎么学坏了,都是你们这些刁奴教的!」

  婆子捂着脸,哭道:「你……你怎么打人?」

  我冷冷地说:「聪哥儿抢佑哥儿的东西,你们不拦着还挑唆,难道不该打?我告诉你们,佑哥儿是没了亲生母亲,可还有我越无咎!有我们越府!我外祖父是威猛将军,在嘉陵关保家卫国!若是被他老人家知道你们欺负他重孙,他老人家直接砍了你祭旗!」

  我这一番话说出来,吓得那婆子和几个丫鬟纷纷脸色惨白,浑身打战。

  他们不是不知道这些,只是觉得佑哥儿母家人管不到这里罢了。

  教训了这群人之后,宋氏吞吞吐吐地说:「夫人,这……会不会太过了……毕竟是二房的人……二夫人她……」

  我厉声道:「有人欺负佑哥儿,你不来告诉我,反而让孩子忍让?佑哥儿是赵家的长子嫡孙,难不成还要受气?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闹出来,就是要让满府的人都听着,看以后还有谁会小看姐姐的两个孩子!

  在高门大户,这些下人都是有样学样。

  如果一开始不受尊重,以后的日子越来越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