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叫前灶子,在行政上属于东营市利津县汀罗乡,地图上找不到,却深深的纂刻在我的脑海里。

  村子北面是杨庙村,东北面是前瓶子和林家屋子,前瓶子和林家屋子的夹角处有后瓶子和后灶子。我们与前瓶子离的最近,隔着一个湾,湾的形状像个酒瓶子,因此称其为前瓶子 ,前瓶子和后瓶子有家族关系,一脉相承。前灶子和后灶子隔的比较远,大概古时都是灶户出身吧!

  元朝时期,蒙古人把抓捕的汉人充做苦役,栽茶养桑,煮盐,曾经这里是一片盐滩,河进海退淤积而成,灶户脱籍才变成平民,从这里推算,我们的祖先都是灶户出身。

  如今这些村都拆了,一片瓦砾。前瓶子村是妹夫家,据说拆迁前,一位年近八十的老人放声大哭,说啥也劝不走,连来此规劝的同龄人也跟着大哭,如丧考妣。再往北是前梁和罗家,它们在镇上,幸免于难。

  村子的南面是荒地,一片片的,长满茅草,节节草和碗碗子草,是放牧的好地方,称为牧场。经常有人把牛、驴、骡子等牲口拴在那里一天,傍晚牵回家。也有人在这里开荒,杂草太多,几乎不太长庄稼。小叔曾经在这里开荒,太懒,最后啥也不长,只好放弃。

  村子西面是韩家,韩家东南上是王家,韩家王家紧挨着公路,是通向外面的出口。与我们村隔着一条草桥沟,沟上有一座石桥,年代久远了,看不出模样来,桥下有四个大石墩子,粗壮结实。

  我们村东西长南北短,东西有三部分组成,东面叫东屋子,一共五六户人家,离村子半里路远。西面在草桥沟西岸,与村子隔着一条沟,偏西南方向,叫南坝,也只有十几户人家。尽管如此在行政上都属于前灶村。

  村里有两条东西路,南面的平整些,北面的坑坑洼洼,一下雨就面目全非,泥泞不堪,最是讨厌。

  祖上的老宅子在村西头,我爷爷另立门户时宅基地安在了东面,因此我们就有充足的理由从东跑到西。

  从西跑到东的是一条水沟,连着草桥沟,沟边是密密麻麻的柳树,长长的枝条一直垂到水面上,沟走到我家门前西南面,成了一个湾,湾的四周也是密密麻麻的柳树,长长的枝条在湾里飘来荡去。

  夏天,暴雨后,湾里有调皮的孩子,有洁白的家鹅,少数的鸭子。湾边上是一群洗衣妇,开着荤荤淡淡的玩笑,偶尔有蜻蜓划过水面,立在湾边的蜀葵花上,挑逗着孩子们的耐心,树上的蝉起劲的起哄,湾边还有紫色洋茄子和“苘婆婆”,是我的最爱。

  我家东南是大园地,大园地里夏天种着诱人的甜瓜、西瓜、一窝猴、扁凉酥和甜面瓜,还有地瓜和胡萝卜,都是孩子们最馋的东西。大园地周围挖了又深又宽的沟,沟的两岸上,一面是蓖麻和丝线构成的网,防贼用的,一面是整齐排列的柳树,沟里长满了杂草。

  弟弟最爱在沟边玩耍,一会就钻进瓜地里,逮着一个瓜,不问生熟就跑,看瓜园的是个老光棍,头发稀少,声音洪亮,一嗓子吓得小家伙们屁滚尿流的逃窜,爷爷就站在我家堐头,大声回应:“别给我吓着孩子,你个秃子”

  我也爱在沟边转,弟弟穿土裤时,经常沟里背土,这里的沙土最细,放进灶堂里烧熟,凉好了,把孩子装进去,安全方便。弟弟会走路了,还时不时的被装进土裤里,等大人们忙完了,有空了,才被放出来疯疯,土裤绝对是父母的好帮手。一项绝顶聪明的发明,功德无量。

  其实我最喜欢秋后冬初的沟了,每次用耙子一搂,就能收获满满的,有柳叶、枯草,幸运的时候还能捡到枯树枝,这些可是冬季取暖取暖要用的好宝贝。

  我们村应该叫李家灶子,其他几家别姓人家都是外来户。我的老家在陈北草市街上,黄河发大水时,先迁到老庙,那时整个家族还住在一块,后来黄河继续泛滥,只好各自投亲靠友,各奔东西,我老奶奶带着四男两女投奔娘家,落户李家灶子。

  同样情况迁来的还有姓毕的,姓韩和姓张的几户人家,毕家人的故事让全村人唏嘘不已。其他几家人先在这里开枝散叶,然后通过自己奋斗或跟着孩子们进城生活,慢慢的离开了村子。只有李姓人家和我们家族还有一部分人住在这里,堂弟还在村里干起了书记,据说口碑还不错,有我爷爷的遗风,但没有我爷爷有智慧,得人心。

  我们村出过大人物,当过县长,是姓李的,也出过中学校长,也是姓李的,论起来都是我表哥辈的。老陈家最大的官是我父亲,乡镇法庭庭长,最壮门楣的是我弟弟,做到了大众网的领导层。小辈里面数我家小侄女学业最好,有望光耀门楣,其他人做生意了得,读书却很怂。

  前段日子,传言我们村也要拆迁了,几个年纪大了,收入低的老人忧心忡忡。母亲倒是乐意,我们离开老家十五年了,老房子快倒了,换俩钱挺合算的。

  我心里有很多不舍得,草桥沟帮上有我家自留地,有时种棉花,有时种玉米。夏夜抢水浇地时,出过大漏子,原来是蛇洞,蛇窝被灌了,蛇无处安家,心里忐忑不安,晚上老做噩梦。从沟底蹒跚着背水给棉花打药的艰辛,让我励志不做农民,发奋读书,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尤其留恋的是村里的夏天,如果把四季比做人生,夏天是生命中的而立之年,绿的恣意盎然,意气风发,蜀葵和喇叭花竞相开放,还有艳丽的鸡冠花和石榴花,红红火火的热闹着。大雨小雨交替着光顾,电闪雷鸣,惊心动魄,每一天都精彩纷呈。

  每个夏夜我们都在北邻家的草苫子上纳凉,两家孩子一般大。大人们唠嗑,孩子们嬉戏,直到困到东倒西歪,才恋恋不舍的回家。现在男主人已经去世多年了,女主人还在,孩子们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男主人是个孤儿,跟着同族的一个光棍大爷长大,老光棍叫罗汉,是个聋哑人,但有的是力气,干活有瘾,仿佛他就是为干活而生的,他一辈子的喜怒哀乐都写在土地深处,默默无声,又深刻无奈。女主人是个二婚头,人极其朴实,结婚后遭到夫家集体嫌弃,又两年没有生育,被残忍的离婚退货。那时候被离婚的女人娘家也呆不住,经人撮合,匆匆梅开二度,谁成想命运来了一个大反转,成了男人手中的宝,又一口气生了四个孩子,幸福的让周围的人艳羡不已。女人啊!在错的人那里薅草不如,在对的人那里,就是王母娘娘。就像沙漠里游不出美人鱼,深海里开不出玫瑰花一样。

  他们家到传奇很多,大女儿经常逃学,男主人就一手扛着大女儿,一手提着板凳,把拼命挣扎的孩子扔进学校,大女儿叫着父亲的名字破口大骂,骂声让全村人兴奋不已。七六年地震频发时,我们在老爷家的窝棚里避难,错过了另一场好戏,半夜,大地震荡不已,男主人抱起一个孩子想跑,低头一看是小女儿,立马放下,换上小儿子逃走,后来他所有后事都是小女儿操持,小儿子却还挑三拣四,唉!爱从来都是不平等的,你深爱的人未必深爱你。

  西邻和我们对门而望,他们住西屋,我们住东屋。隔着一道篱笆,两个院子。没有院墙,对方的举动尽收眼底。男主人叫狗蛋是吃公粮的油田工人,女人娇小柔弱,很少出门,更别说下地干活了,一对儿女长的粉雕玉琢的,干干净净,自带仙气,与我们这些野孩子格格不入。每到三八赶集日,一家人就坐在门口吃水煎包和油条,小弟的哈喇子淌了一地。母亲就打鸡赶鸭,气愤不已。

  男人回来一定会去看看爷爷,一包红糖,一包白糖,还有饼干等,姑姑们眉开眼笑的,抓了消息牛不给我们吃,送到对门去,人家还不稀罕。二婶就在院子里指桑骂槐,爷爷就会暴怒训人。

  当年油田招人,爷爷是大队书记,二叔和狗蛋都是最好人选。西院的老太太特别厉害,狗蛋是典型的妈宝男,老头吃醋,四处散播老太太和自己的儿子不清不楚,家庭矛盾升级,老头拿斧子追着狗蛋要杀要剐,老太太匆匆给狗蛋成了亲,转过年来,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比我大两岁,曾经做过小学同学。孩子没满周岁就离了,孩子跟母亲另嫁他人去了。狗蛋在家没有容身之地,爷爷无奈把名额给了狗蛋。狗蛋一转身成了公家人,泽及后代。而二叔就一辈子订死在土地上,直到腰深深的弯下去,弯下去。

  后来,狗蛋娶了个小媳妇,把媳妇孩子送回家,极少回来。大概在小儿子八九岁时得了白血病去世了,大儿子回来接了班,小媳妇带着孩子转了户口,去了油田基地,小媳妇打工度日,俩孩子上学。没几年大儿子也得了白血病去世了,留下一个两岁女儿,随母亲改嫁了他人。小媳妇的两孩子学业不景气,招了工,婚姻坎坷。村里都传说他们家惹了蛇神,应不断。

  村里的赤脚医生是爸爸好友,经常一起探讨针灸等问题,非常严肃,有点怕人。俩孩子都特老实,俗称木头。大儿子结婚当天,在迎亲路上下车方便,竟然被婚车漏下了,拉着新娘一个人回来拜堂。姑娘则像哑巴,极少说话,就会干活,身体很好。后来两家日子过得都不错,砖房瓦啥,宽宅大院的住着,村里人说咬人的狗不叫。

  东屋子有户人家,一连生了七个丫头,被工作队撵的四处投亲靠友,房子也被拆的七零八落,终于要了一个儿子,取名麒麟。七仙女下凡过的日子那叫一个苦,冬天赤着脚,穿着单衣裤去上学,俗称打着灯笼过冬,那些冻疮呲牙咧嘴的瘆人。

  还有一户人家,父母极没有用,除了会生孩子,啥事都稀松。大姑娘嫁了一个半傻子,给大儿子换了一个媳妇。媳妇厉害,进门就分家另过。二儿子才十六就顶家过日子,带着弟妹混生活,二十岁那年秋天,遇到大暴雨,连人带车扎进沟里淹死了。乡亲们找了三天都没有踪迹,大家都十分惋惜。第二年春天,大媳妇突然得了“壮阔”,跌倒在地,操着男腔说起了胡话,说自己在杨庙村后的沟里淹死了,泡了半年了,还说自己在阴间遇到陈庄一个十七岁去世的姑娘,愿结为阴婚,白头到老,吓坏了乡亲们,老大媳妇踡过来,对发生的事一无所知。人们按图索骥,果然找到了老二,并找到那个女孩,女孩是运动会上突发心脏病去世的,已经很多年了,如果活着的话,足以当老二的姑了,老人们说人死就不长了,永远那么大。也有人说两人老吵架,坟上的砖都掉下来了。

  毕姓人家的故事也可怜,两个儿子两个姑娘,大儿子脾气暴躁,很快离婚了。小儿子一心跳出农门,成为公家人,在高中期间连续八年复课,连续八年落榜,为了供他上学,姐姐妹妹都辍学不说,还嫁给了彩礼,一生困苦,挣扎在生活的泥潭里。八爷后他只好认命当个农民,没想到种地还真有两下子,后来成了亲,找了个媳妇特漂亮,心满意足,伉俪情深,羡煞所有年青人。过了一年,妻子怀孕快待产了,他到同星农场去拾草,前一天晚上,妻子做梦他被一个黑色的怪物吞噬了,坚决反对。他笑着说:“孔子不言怪力鬼神”,回来的路上出了车祸。妻子哭的撕心裂肺,亲自给他披麻戴孝,执杖摔盆,弄哭所有的女人。老二走后,人人都劝她打掉孩子重新开始,她却一意孤行,非要给老二留下一点骨血,给自己留下一份回忆,感动了全村人,简直是圣女。

  后来,孩子生下来是个姑娘,自己先哭的一塌糊涂。老毕也非常失望,提出让她嫁给老大,给老毕家传宗接代,女人感到无限屈辱,坚决反对,从此成了家族的外人,处处受到责难。老大还执着的不断骚扰她,实在待不下去了,带着女儿改嫁了他人。一年后又生了一个闺女,婆家对两个孩子区别对待,令她处境十分尴尬,对生活失去信心,一次激烈争吵后,喝农药自杀了,留下一个闺女任人摆布。老大因骚扰弟媳,名声臭了,只能泡寡妇玩,打了光棍。

  在这片狭窄而又贫瘠的土地上,我的亲人们和乡亲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轰轰烈烈又简简单单的生活,为了生存拼尽全力,每一寸烟火都温馨难忘。爱听戏会打人的二大爷早走了,泡酒缸的三大爷提着胃管顽强的活着,父亲也走了,几个叔叔为了爷爷老屋的拆迁费,争得不亦乐乎,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会归于无,都会成为历史,唯独我们的爱万古长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