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舅舅的回忆与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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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江水
早就想写写我的舅舅,却迟迟没有动笔,这大概也是有两个原因在作崇。一是感情甚笃“灯下黑”,二是盲目追求“高大全”。因为我的舅舅实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虽然在过去的一些文章中,也曾经提到过,像舅舅的“月饼模型”,舅舅的“旋床”,舅舅的“掌尺”等等,也只是零零碎碎,片片断断。那天,看到温健康老师的《木匠》,文中提到了我的舅舅,一下子又勾起了我对舅舅的回忆与念想,并且感觉还有一种忘恩与亏欠。
老舅舅叫张解心,家住本村张家胡同。张姓来到温和村年代久远,也曾是大户人家,张家坡、张家垴、张家口,虽然占地不少,留有遗迹很多,但是村里的张家胡同,实际上以刘姓、温姓、申姓居多,张姓也就我姥姥一家,还居住在胡同的最后头,再往后就是村外的南场、尖垴、早黄地了。据说,我四姥爷张贵山,从队伍里开小差回来,部队上派人连夜来抓他。部队上的人悄悄地尾随到村,先做了地形侦察,张家胡同不是死胡同,和村里其他胡同一样都是放射性的,胡同的尽头直通村外。要想把人抓住,必须堵住后路。我四姥爷闻风,从房顶上跳出去落荒而逃。
他满以为,部队上的人不会跟来,就趴到尖垴一块地的堰头上听风儿。没想到,早被人家发现,并围追堵截,将正在喘息中的四姥爷摁了个正着,五花大绑给逮走了。后来,我四姥爷参加南征北战,立下了赫赫战功,升任解放军某部的团长。解放后,四姥爷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分别在山东省文登县、栖霞县任革命委员会生产指挥部指挥长,文革后改成了县长。离休后,在潍坊军分区养老院养老。
舅舅是个木匠。他的木匠工艺,虽然没有得到我姥爷的真传,但是,“侄儿仿叔叔”。舅舅的叔叔是远近闻名的好木匠,所以舅舅打小儿就潜移默化,耳濡目染。正像鲁迅先生所言,读书人家的子弟早识笔墨,木匠的儿子会玩斧凿,兵家儿早识刀枪。再加上,舅舅一生命苦,姥爷走时他才蹒跚学步,姥姥和我大姨、我母亲、我舅舅相依为命。舅舅是姥姥家唯一男孩,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除了耕种那些旱地薄田,必须要学一手养家糊口的本领,来扛起家庭生活的重担。他言语不多,心计不少,一看就通,一学就会,善于临摹,肯于吃苦,富于创意,还不断创新。他雕刻的龙头拐杖活灵活现,打制的纺花车子快捷如风,精工的板笼箱盒严丝合缝。
单干的年代,木匠更多的是打忙工,婚丧嫁娶,修房盖屋,都是互助拨工,只是把嘴带了出去,今天你帮我,来日我帮你,你帮我当大工忙家里,我帮你种地多还几个小工,缺一天少两天,都是人情上的事儿,谁也不会那么认真。到了大集体的时候,因为是按公分分口粮,就把丁点儿的工资交回生产队,生产队给记一个或半个工。生产队下放后,土地分户经营,谁家都有责任田,光给人家打忙工显然不行了。
工匠们自然而然地给自己称称分量,根据同行业、同工种、论技术、论工艺,约定俗成了日工资标准,按日工管饭,论包工不管饭。时间长了,有好多行规,都有些乱套,甚至出现了“论日工、磨洋工,拿着脸上,干包工、忙赶工,豁着命上”的行业乱象。工匠多了啥人都有,林子大了啥鸟都有。我舅舅人挺实在,人缘儿也好,不管自己、亲戚、街坊,他带出了不少的徒弟。本村、邻村、工装、家装,好多木匠活儿,都愿意让他带着徒弟干。舅舅在一定的范围、特定的时期,还享有很好的声誉。
上世纪七十年代之前,农村修房盖屋,都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一个农家小院,挤着好几代人或好几家人。时间长了,刀不能不碰面板,勺不能不碰锅沿,即使生活琐碎发生口角,也因一个院里分灶吃,一个锅里抡勺子,互相之间憋着气,还都不能分开过,谁也不敢说,有本事你出去,我出去上哪儿去?所以,只能在“大杂院”里厮守。到了八十年代,经济上都有了活泛头儿,先富起来的那些人,不拘泥于老房旧屋,包括孩子长大成人,得娶媳妇分开过,人们盖房的需求与日俱增。
那个时候,农村宅基地审批程序比较严格,必须要有县、乡、村批准的“三联单”。我们哥弟几个是排着缕儿的长,大哥结婚时候房子还能凑合,再往下就得按房子找对象、择婚期了。因为弄个“三联单”,都托关系找到了县里。而我舅舅,表弟尚小,不用着急,批宅基地盖房的“三联单”,却有人给他送到家里。因此,母亲对我们曾一度“恨铁不成钢”,尤其是在这批宅基地上,怎么就不能向你舅舅学学!
艺多不压身。尤其是在乡下农村,学成石、木二匠,或其它手艺,都能吃得开、吃得香。相比木匠,不受天气环境影响,阴天下雨也能干活儿,而且活儿还不是太累,村里跟着我舅舅学木匠的人不少,像李山、云吉、保定、喜栓等,当然我表弟更是“门里出身,自会三分”。常言说:“外甥似舅舅”。我弟弟跟着我舅舅算是学成了,大哥也还班门弄斧,啥活儿都能鼓捣两下子,二哥和我在木匠上就是“白痴”了,按个镢头,砍个镢楔,还得找舅舅去。
过去的农村,建筑材料比较单调,用木料的地方很多,檩梁木什,家具家伙,都是实木,木材比较缺乏。而且锯铇斧凿都是手工,桌椅箱柜腿衬,下料必须精细,薄薄的装板,都是墨斗打线,手工锯开,舅舅可没少给人家下料掌尺。如果实在没有现成的了,就得去伐树木,锯开的湿木,先在临时垒砌的烤房里,用锯末或谷糠,只发内热,不起火苗,进行炙烤烘干。临下班走时,还要嘱咐主家,晚上不能睡太实,看紧烤房不能着火。也真有粗心大意的主儿,让锯末把一垛木板引着,燃起熊熊大火,烧光了木板傻眉楞眼,蔓延了房屋倾家荡产。
因了舅舅的木匠手艺,那年月除了养家糊口,还断不了有个零花钱,小日子还能过得去。到了我们家就不行了,人多老少,年年吃的低指标,吃糠咽菜都管不饱。俗话说“外甥是姥姥家门上的狗,管吃管喝还拿走”。我们哥弟几个,实在饿得不行了,就跑到姥姥家找吃的。姥姥家饭食虽好,但人口少、锅灶小,哪能管得起、管得饱,能吃到半块儿糠,也像是“肉包子打狗”,但是下回饿了还要来。好多时候,姥姥从家馇一锅糠端过来,母亲还要赶紧藏起来,因为姥姥家的糠好,谷糠和玉米是斤半掺,我们家的糠赖,顶多是斤兑斤,母亲不让我们多吃,姥姥看着很是着急。
还没等到生产队下放,我父亲就去世了,我们家更是雪上加霜,生活拮据别说,兄妹六个长大成人成家的重担,都落在了我母亲肩上。母亲虽然很要强,但毕竟妇道人家,总是出主意想办法得多,让我舅舅在外面露脸跑腿的多。为我家盖房子、打家具、娶媳妇、犁耧地,舅舅没少操心,没少跑腿,没少费劲。
我母亲命苦自不必说,我舅舅的命也没好到哪儿去。还没长大成人,就靠稚嫩的肩膀承担起了家庭生活的重担,才三十来岁,我妗子因病英年早逝,撇下的表弟才呀呀学语。你看这一家子,姥姥努筋拔力给舅舅成了家,日子刚刚熬出点儿头,却又把孙子当成儿子养了,姥姥管我舅舅叫“好孩子”,管我表弟叫“小孩子”。对我表弟娇生惯养,真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都恁么大了,还不是太听姥姥的话。
我比表弟大一岁,打小在一起玩得多,玩着玩着就支起气来了。只要表弟吃了亏,姥姥总要找到我家,要么直接打我,要么和我母亲理论,让母亲管教好我。这“官司”要是打到我舅舅那里,他只是“嘿嘿”一笑:“俩孩子闹着玩儿,以后可不要生气哦!”可姥姥总是气狠狠地:“以后谁也不能再欺负俺那‘一颗心儿’”。可是,姥姥的这“一颗心儿”,到大也没让姥姥省一点儿心。
我舅舅一生不怎么喝酒,就是抽烟比较多,他的外甥和内侄们逢年过节都要给他送烟酒,再加上给人帮忙做木工活儿时,也断不了有人给他馈赠整条或成盒的烟,所以舅舅也不缺烟抽。我大哥从工作岗位上提前内退回家后,每天吃罢晚饭,舅舅和大哥不分迟早,总要到我母亲那里碰面,陪我母亲说说话。只要舅舅没来,母亲总是牵挂:“你舅怎么没来?该不会是有什么事儿吧!”我们给母亲的烟,实际上都是给舅舅留着的,平时把烟放在麦柜里,怕我们和表弟来找烟抽,母亲就把烟埋在麦子里,只有舅舅来了才拿出来。
母亲走后,舅舅孤独、寂寞、失落、悲痛了好长时间,简直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血压也高了,还好头晕。那年秋天,因村里的一个亲戚孩子典礼,我回到家首先去看我舅舅,他除了血压高和头晕外,身体还没有太大的变化。我到非常熟悉的几个屋子转了一遍,当看到小西屋放着一大一小两口棺材时,我想了很多。妗子死后,埋在了桃林水,因为坟地离村较远,祭奠不太方便,舅舅就从上坡栈下采了一块茔地,先把姥爷、姥姥迁回来,等到舅舅百年之后,再把妗子也迁来。我心里十分难过,还掉下几滴眼泪来。看来舅舅已有感觉了,提前为他的后事做准备了。舅舅送我出门,走了好远,我又回望了一下,他佝偻着身体,真有点老了,我好一阵心酸。
舅舅最后还是吃了高血压和晕症的亏。我听二哥说,往涉县医院送他的时候,还能说话,硬是不去,不过已由不得他了。到了医院,医生一看情况不好,就说:“趁还有口气儿,拉回去吧!”回到家给他喂药时,他说啥也不张口,并慢慢地对二哥说:“让我走吧,你娘时光那么好,才活了七十五岁,我都八十多了,该走了......”
我们几个外甥赶回去,在给舅舅守灵守夜时,舅舅的内弟海江舅声泪俱下地说:“我是实在看我姐夫命苦受罪,要不是这样,我非提一把镢头,把那个棺材砸了不可!你给别人做了一辈子棺材,给自己做的那是啥?”海江舅作为后代,说这些气话,也是有情可原的。不过我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也做不到那一步。在街坊间,也确实有过,老人活着的时候,子女不是太孝顺,老人死后,后代们可要出气了,除了挑剔衣木棺盖的用材,要孝子重新更换破费外,等到出殡转街时,还要给予孝子跪铁绳之类的体罚。
邯郸东边有好多地方,出殡时有孝子扛柳的习俗,就是在柳棍上绑个棂幡,让孝子扛上转街。给那些不孝子孙选择的柳棍,比檩条也小不了多少,孝子扛得弯腰驼背、龇牙咧嘴都不解恨。那些遭到体罚的孝子,给姥姥家绝了缘,给舅舅们断了亲,这都是过去的事儿了。现在,人们法治意识强了,道德水平高了,孝老敬老蔚然成风了。第二天,我听前来帮忙或来送我舅舅最后一程的那些木工们说:“唉,你舅这一辈子太小心儿,提前就把自己的棺材做好了,光怕俺都来喝了他的面条嘞!”
我的舅舅,从这个世界上悄悄地来,又悄悄地走了。虽然没有引起多大的轰动,倒也常听村里人说:“你舅,那可真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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