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上海姑娘古曼云插队记

  (上)

  

  :海军




    一

      小古老师、大名古曼云,一个很洋气的名字。67届高中生、毕业于上海虹口XX中学。那时、不时兴评校花、要评比选美,她肯定能力拔头筹、后来、有个上海姑娘叫龚雪的、成了电影明星,人们才发现古曼云酷似龚雪,或者说龚雪与她非常像。龚雪也是下放江西,比云云晚,是70年下去的。晚了二、三年,在农村呆的时间也比云云短,三年后当上了文艺兵走了。快毕业了、纷纷传言、云云这所中学这一届学生、是打算集体安排到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去当支边的农垦战士(职工)的。

       听到这个传闻,曼云一下慌了,云南她知道,在祖国的大西南,同缅甸、老挝、越南等国家接壤,特别是西双版纳、更是边疆之边。她与母亲胡秀芝伏在桌上、在一份1:25万的小地图册上,用米达尺丈量计算上海到西双版纳的距离,一量一算、母女俩瞠目结舌,天啊、居然有2840多公里,同学中把那里描绘得十分荒凉,也非常恐怖,说什么三个蚊子一盘菜,蚂蟥粗壮如指头,毒蛇猛兽似虎狼。那蟒蛇比大树还大还粗。一到雨季、下个不停、潮湿闷热、曼云直觉得心里很堵、眼睛发黑,哇地一声哭在姆妈的怀里。

       猛一听到女儿的哭声,胡秀芝心乱如麻,曼云是古家四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囡,排行老三,自幼就是乖巧伶俐,别说父母,就是两个哥哥也把她当一盆墨兰供着。女囡一哭,胡秀芝的泪水.先流下了,"小云呀、侬勿要哭,侬一哭、姆妈好伤心哦。我去打电话、把侬阿爹叫回来,老头子终归是能想出办法来的。

  古剑锋在崇明"五.七"干校学习劳动,已近半年了,五七干校是那个年代的产物,是响应伟人的号召,而创办的一种集学习、劳动、改造思想的特殊学校。1966年5月7日,毛主席给林彪写了一封信,这封信后来被称为“五七指示”。在这个指示中,毛泽东要求全国各行各业都要办成一个大学校,学政治、学军事、学文化、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又能办一些中小工厂,生产自己需要的若干产品和与国家等价交换的产品,同时也要批判资产阶级。五·七指示也成为“文化大革命”中办学的方针。几乎每个大一点的系统、行业都会办。古剑锋在区政法系统、这个侦察科长出身的老兵,自打上海解放后,一直在几个区转来转去,接到老婆电话,尽管妻子言简意赅,但老夫老妻了,老古还是从胡秀芝语气中听出了事情的严重性、急迫性。便向校领导请假。得到批准、便匆匆赶往轮渡码头,崇明是个河口冲积岛、由三岛组成,面积约1400多平方公里。那时没有大桥、全靠轮渡摆渡。好容易等来一班船,这时、夕阳西下、晚霞满天、归巢的白鹭一群群从船头飞过,习习的江风、岸边的芦苇、滚滚的江水、远远的炊烟,老古倚着栏杆,抽着烟,心里捉摸着妻子透露的信息,也无心欣赏眼前的美景。"老古、老古,真悠闲啊、一个人躲在这儿抽烟呀?

        古剑锋从沉思中抬起头:老戚、老舒,你们好,怎么还相约一起回?。三人都是一个军的老战友。

        老戚说:这不、刚接到家里电话,说儿子学校已经开会布置了,他们这一届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让我赶回去。

         老舒、那你呢?古剑锋向他俩递上一颗烟。"咳,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比你们更发愁,老大据说是去新疆、老二去江西,当年的摇篮。哎、老古、你不会也是老革命也遇到了新问题吧?

         正是、正是。丫头现在哭成了个泪人。老婆十二道金牌催我赶回去。不过、老婆她慌慌张张、电话里也沒说清丫头究竟去哪里。

         三人陷入一团团烟雾里、也陷在如麻的思绪中……

  七转车、八转车,快九点、古剑锋才到了家。这是一个大院、估计以前是个兵营,改成了一套一套房子,供成了家的干部们住,成了家属大院。粗壮高大的法国梧桐、枝繁叶茂,遮天盖地,显示出大院的历史年轮和风雨沧桑。家家的窗口、都已亮起了灯光,打开门、古曼玉便扑了过来:爸、侬怎么嘎辰光才到家呀。

         望着女儿一脸泪痕、梨花带雨,越发显得娇嗔可怜,老古拍着女儿肩头:放下电话、我二话不说就去请假了、你也知道,这轮渡是最不守时的,小囡啊、不是我批评你,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天是塌不下来的。古剑锋对这朵温室里长成的鲜花,有一种怜悯又有一些无奈。曼云急得泪水又涌了出来:爸、人家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了,你还说不着调的风凉话。姆妈、侬看看这老头子。

         胡秀芝说:好了、好了、你们俩就像两个小孩子。老古呀、云云说她们学校这一届毕业生、全部去云南支边,云南是个什么地方,你不是不淸楚。叫你回来,就是赶紧想想办法,她的同学把西双版纳说得嚇煞人,你的宝贝女儿都哭了一下午了。

        古剑锋說:悠悠万事、吃饭大事,老婆子,是不是把饭菜赶快端上、让我填饱肚子。胡秀芝哎呀一声:你看我、一急一闹、连晚饭也忘记做了,你俩先吃几块饼干垫巴垫巴、老四呢?估计在同学家蹭饭吃了,伊在辰光还不回来。我这就去下面条。古剑锋笑了:亏你还是从枪林弹雨中闯出来的新四军老护士,这点事就让你乱了方寸,。

         古剑锋是山东沂蒙山人、而胡秀芝则是江苏盐城人,后来都在华野七纵直属单位,一个是司令部侦察大队的中队长、一个是纵队医院的小护士。古剑锋在一次侦察任务中负了重伤,是胡秀芝精心护理,无微不至的照顾才伤逾归队。后来七纵改编为人民解放军25军古剑锋任侦察科长,战火中种下的爱情种子,终于开花结果。上海解放后、夫妻双双成为区政法系统的政保干部。老大是抗战胜利那年出生、老二是打74师张灵甫那年生的、而曼云大军渡江来到人世间。之后、又生了老四。

         一袋烟的工夫,麻利的秀芝很快就做好一盆热气腾腾的刀削面,葱花、姜未、蒜瓣、辣椒,也许是真饿坏了、古剑锋呼啦呼啦,一口气吃了三碗、直到喉咙里打着饱嗝,一见女儿一根一根挑着面条,心不在焉,便说:云云啊,不是还未定吗,只是个传言。就算是真的,就算是上战场,饭还是要吃的。看来、经风雨见世面,到艰苦恶劣的环境里去锻练很有必要。

         胡秀芝说:哪有你这样的父亲?净说些不着调的废话!现在是小道消息胜过大道,路边社胜过路透社。既然传开了,肯定是有来头的,肯定不会是空穴来风。你以为大家都像你组织纪律、保密观念那么强。这人世间有几个老古这么优秀的男人?秀芝的话、充满冷嘲热讽。胡秀芝一直在机关工作,当年的朝气、锐气已然被岁月磨蚀,靠边站后一直赋闲在家,一门心思经营家庭,在老古眼里,哪里还有当年那个意气风发、追求上进的护士长的影子?只不过、在这种情况和氛围中,他实在是不好启齿,依他的脾气,批评的话,早就说出口了,眼下不行、无异于火上浇油。

         秀芝内心、还是幸福满足的。大儿子古钢、现在是一名火车司机,处了一个对象、解百的一个营业员,还是个柜台组长。二儿古铜去年参军去了南海舰队,是名轮机兵。小儿古鑫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唯有曼云,恰恰遇上了上山下乡的大势所趋。不去、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秀芝也明白其中道理,于是、换了一种口吻:老古,我听大院里好多邻居说,有些人家都在托关系、找门路,千方百计地找近一点、条件好一点的地方,插队落户、咱不是不去,但换一个地方总可以吧?王副主任他家的阿毛、本来是去内蒙古的,他给办到江苏老家去了,家乡的知青办开具了接收证明,区里也就自然无话可说了,反正都是到农村,总不能说内蒙古是广阔天地、江苏农村就不是广阔天地,就不能炼一颗红心了吧?。

       老古将信将疑,瞪大了眼睛:真的吗?这也能行?

        怎么不行。昨天,阿毛已经带着介绍信直接去了淮北。还有李协理员的女儿……现在是蛇有蛇路、蚁有蚁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有那么老战友,从长江边一路打到浙、赣、湘、黔、滇,赶紧找找,只要不去西双版纳,都行。

        老古一下子陷入了沉思,秀芝的主意不无道理。这要在以前、他是无论如何是张不了这个口、现在、为了宝贝女儿、也就豁出这张老脸了。毕竟、这事关子女的大事、牵扯全国数以千万家庭,也一下子把古剑锋带到矛盾的漩涡里。可是、好多战友联系不多、以前是工作忙、后来是运动期间、靠边的靠边、进干校的进五七干校,有的、断了音讯。他打开一本厚厚的相册,里面剪贴着数百张合影或单幅照片,下面还注释了姓名、通信.电话,每看一帧照片,都会浮现出战友的音容笑貌,一个个鲜活的面容、浮现在他的面前。还会想起当年并肩浴血奋战和同甘共苦的生活场景,引得胡秀芝唠叼不停:老古、照你这蜗牛速度,明天早上,你也找不到。

       古剑锋合上影集,对女儿说:云云,爸爸有三个建议,供你参考,一是回沂蒙山区老家,那里有奶奶、叔叔姑姑,肯定会悉心照顾你,。云云马上否定:不去、不去,天天地瓜干、玉米饼、煎饼大葱,摊几个鸡蛋,还说是过节。这丫头十岁那年,回了一趟老家,不到三天,就闹着回上海。好不容易住了一星期,把小嘴翘得足以挂油瓶。坐上火车后说再也不会来了。古剑锋说了第二点:贵州黔西南,我当年的副科长在那当领导,但不知道现在是否靠边站?云云略一思索:贵州与云南、都是大西南,五十步和一百步,好不到哪里去,人说贵州天无三日晴 地无三尺平,人无三两银,也是穷地方、不去、不去。

         老古心头很火,但他自制力强:我说云云、侬是去锻练还是去休假,还是去找婆家?你真把老爸我当作市委领导,手眼通天,无所不能啊。

        云云打断了他的话:阿爸,快讲第三点,货比三家吗!其实、云云心中的小九九,是希望去江、浙、赣。

        第三点,他顿了顿、掏出一颗烟、曼云马上給他点上火。"我有个战友,叫郝一林,是侦察营三连副连长,我从死人堆里把他背回来,我以前负重伤,是他为我输了300CC,才把我抢救过来,这血、还是你姆妈亲自抽的。

        秀芝说:是的、是的,仿佛就在昨天。他和小郝生死兄弟,患难与共。

         前些年,我到江西出差、还专门去看了他,对、他老婆叫胡秀英、也是盐城的,与你妈妈仅仅相差一个字,小郝还打趣说我俩是连襟呢。他是政法系统的一个处长。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帮老战友这个忙。

       "会的、会的。"母女异口同声。云云说:爸爸、同学们都说,江西离上海近,丘陵平原地带,自古就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你马上联系郝叔叔,就江西啦。古剑锋笑了,似乎这儿是领导班子会议,三言两语,把问题当场拍板决定了。

      胡秀芝早把电话号码找到了:老古、快拨,一一82536……秀芝似乎又回到当年火燎性急的日子。

      "喂、请问是郝一林同志家吗?"

       "不是、你打错了。"

        "喂、同志、我是上海长途,老郝的老战友,我记得这是他家的号码。"

         "喔、郝处长下放农村了,现在,是我住这里。"

         "那你知道他下放哪个县,有没有他的联系电话?"

          "这我就不清楚了,你明天上午打电话到厅里办公室吧,可能他们知道。"

           "嘟、嘟、嘟"听筒里传来一声声忙音、对方已挂了。

          古曼云听得真切,又无可奈何,大晚上,肯定办公室是找不到人的,她暗生难受,怎么这么命苦?好不容易有点希望,突然一股冷风吹来,一丝烛光便忽闪、忽闪,似乎要被吹灭。胡秀芝劝她,要不、明天再打。也只能是明天了。幺儿古鑫说:你们的会开完了没有,阿拉想困觉了,明天还要赶早昵。电话铃声突兀响起,古鑫一把抢过话筒:我来接,喂、哪里、什么、江西?

         一听江西、古剑锋忙说:我来、让我来。你好,请问哪位?

         对方说:我小徐、是半小时接你电话的人。我帮你打听了一下,你要找的郝处长,我问到了,他举家下放到赣东北的信水县,听说现在在县革委会工作、具体哪个部门不清楚。不过、电话打到信水县革委会,肯定能找到。

        "谢谢、谢谢,太麻烦你了。古剑锋迭迭致谢、抑制不住内心的高兴。云云露出了今天的第一丝笑容。要不然,今天晚上、肯定是个不眠之夜。

         叮、叮、叮、电话又响了,古鑫平时最喜欢接电话,:喂、哪里、侬找谁?

        "我上海火车站,我就找你。"原来是大哥的。告诉阿爷、姆妈,我实习期满了,下星期正式上线了,跑京沪线,阿弟,等你放寒假,我带你去看天安门。

       胡秀芝想和大倪子唠几句,可性急的混小子撂了。不过、这算得上是一个好消息,也给老古家带来令人振奋和欣喜。

         这天晚上、除了10岁的古鑫、估计没有谁能睡得踏实安稳。

               二

        云云破天荒地起了个大早、提着铝锅、买回了大饼油条豆浆。

        古剑锋边吃边夸:咱们云云一夜之间就长大成人了。不错、有了离家闯荡江湖的样子了。

        爸、你说什么呢?云云被一表扬、脸儿红红的:爸、吃了早点、快往江西打电话哟。

        "知道、知道、我昨晚想了一晩上,在盘算如何向我这老战友开口呢。不过、你看现在才几点钟,哪个单位有这么早上班的,除非是部队战备值班。

         用过摇把子电话的都知道,除了京沪广及省会城市,下边都不是自动拨号,要先打到当地总机、由总机接通所要单位。反而比战争年代部队打仗时更难。部队是专线、而这几条线上、联上千家万户。老古守着电话机边、足足打了两个小时、才接通了信水县革委会办公室,多亏接电话的小姑娘态度非常好,亲自跑到保卫部,把郝部长从三楼叫了下来,老郝气喘吁吁,像扯着大风箱:喂、喂、我是郝一林呀,你哪位呀?唉呀,我的老领导,你怎么想到给我打电话,我就说吗,老战友不会忘记我的。什么、我怎么会到保卫部、你知道、现在公检法司都由保卫部包搅了,我也是才上任两个月.对、不是、是个副部长、抓业务、跑腿听吆喝的。

        胡秀芝和云云只听郝一林一个人的声音,便捅捅老古的手:说正事呀、这个是长途。

        古剑锋也觉得让小郝说、估计他一人能唠叼一上午,便打断他的话:兄弟、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紧迫的事情要对你讲。古剑锋把事详细叙述了一遍,电话那头、老郝仅迟疑了半分钟:三天后、我给你准信。

        "这家伙、既没有说行、也沒说不行,还是当年那个冒失鬼"老古摇摇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咱们只有等他的消息了。

        胡秀芝说:坐等不是办法,守株待兔?下午我就动身去江西,云云、你马上给你哥打电话,让他给我搭乘去江西的车、然后,上街买些礼物、咱不能空手去。还有、这几天、姆妈不在屋里,你能照顾弟弟么,烧饭、洗衣、督促他的学习?

         能、能。云云连连应道。姆妈、你快去快回,我等你的好消息。她连忙给大哥打电话。

         火车司机带点货、带个把子人、小菜一碟、也司空见惯,互相之间帮个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下午一点,胡秀芝提着大包小包,由古曼云亲自送到站台、坐上下午5点十分的沪昆286次特快,驰向广袤大地。到了赣东北这块,她由张大车托付给列车长、列车长又托付给值班站长、站长让值班员小余把她从工作人员专用通道、送出站。站在车站广场、面对黑压压的人群,胡秀芝有点茫然,不知从哪里上公交车,突然,她看见两人举着写有胡秀芝三字的纸牌、另一人高喊:胡秀芝、胡秀芝。

        胡秀芝定眼一看:嗨、这不是郝一林、郝大个子吗。她连连招手:老郝.老郝、我在这儿呢。

  上了一辆破旧的美式吉普,这种车以前只有纵队首长才能坐,胡秀芝搭过顺风车。她好奇地问:老郝,你可长本事了、料事如神,说说,你怎么知道我会来、又咋知道我坐这班车?

  "大姐、你可别恭维我了、我哪有能掐会算、料事如神的能耐、是你那细心的老古、在你上火车站的时候,追了一个电话。这不、一大早、我就临时借了一辆车,紧赶慢赶,怕你走丢了,我怎么向老战友交代喔。对了、胡秀英也从乡下赶到县里、估计、她正提着竹篮,为我们准备午饭呢。大姐,49年3月一别,快19年了,你还是风姿绰约、大美人一个。

        按胡秀芝的性格,她很想问一问老郝的进展情况,可想到郝一林说车是借来的、那驾驶员肯定也是外单位的人,内外有别,轻重缓急,这个道理她还是明白的。所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便问了问胡秀英及家人的情况。老郝说:我是三个月前、县委安排进了保卫部、县委目前是三部一室,政治部下辖组织组、宣传组。抓促部(抓革命促生产部)包括了原先经委、计委等职能,保卫部.涵盖了公检法司工作范围。但秀英和五个孩子还待在新湖乡下,秀英在公社妇联、孩子们都在公社五七中学和小学上学。我现在是吃食堂,住筒子楼,一般一个月回去一趟,主要是工作太忙,忙得睡觉都没时间,有时候,刚刚躺下,一声令下,半夜也要赶下去。

       秀芝说:忙好啊、踏实充实也安心。哪像我家老古、说是去干校劳动学习两年,重新调整安排工作,谁知道两年后的情况,就像悬在半空中,我本来也要去干校的,考虑到两个孩子要人照顾,可倒好了、五七干校沒去成、处里的工作又交接了、成了地地道道的里弄阿姨、提着小竹篮、买买鸡毛菜,再不工作学习、脑袋都生锈了,跟不上时代的步伐,要被淘汰出局了。

        说说笑笑、20几公里的路,很快进了信水县城。这是一个袖珍型江南古镇、街道虽多,但都狭窄,好在美式小吉普、小巧玲珑,还要不时打着喇叭,避让行人。县委在江边,以前是教堂、还办了教会学校,很宽很大,房子也很多,但都破旧。唯有县委大楼、是幢前几年新建的,三层、鹤立鸡群,显得格外夺目。三排筒子楼、灰色的墙体已是斑驳发黑,木楼梯扶手断的断、烂的烂,二搂楼的木地板、人一踩上、软绵绵、晃悠悠,嘎嘎作响。推开门、胡秀英系看围裙.准备午餐,听到秀芝一声叫、也顾不上解下围裙、两个女人抱成一团、相互拍打后背:多少年了,你真的一点沒变。

        老郝给大姐泡了一杯茶:大姐、我得先去处理一个领导交办的事,曼云的事情,中午吃饭桌上、我给你详细汇,你们姐妹先聊着。

        "你去忙吧。"胡秀芝上下打量这个筒子楼大房间,估计有50多平方米,但直直的,不像是宿舍,老郝布置非常简单,一张床、一张办公桌,两把椅子,靠进门、有一张像钳工的工作台、摆着煤油炉、几个饼瓶子装着酱醋盐和辣椒未,看样子、老郝不时会在这儿、煮煮面条、炒炒蛋炒饭。胡秀芝说:老郝依然保持军人的形象,你看被子叠得还是像豆腐块。办公桌也一尘不染。不会是你常常来收拾打扫的吧。

        胡秀英说:哪有,我连今天、也是第二次来。在公社里、忙得屁砸脚后跟,回家、还有半个班的孩子,忘了告诉你,我两年一个、连续生了三男两女,我记得老大刚好与你家曼云同年,大两个月,正在县中念高二,叫郝长江,纪念渡江战役……

         老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两个女人聊得也不亦乐呼,看来、女人是天生的语言家。边聊、俩姐妹边择菜,秀英说:大姐、我中午给你做咱盐城的家乡菜。

         好啊、好啊,多少年了,我没吃过一口家乡风昧的饭食。老古是山东人、一辦蒜、两根大葱,三张大饼,几个孩子翘着嘴巴说:姆妈,你不能学着做做上海菜吗?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你白白地在上海混了一、二十年。

         当老郝回来时,一大桌的苏北菜已摆上了、有蟹黄包、糖麻花、鸡蛋饼、鱼汤面、醉螺、藕粉团子、清蒸鲈鱼、米饭饼。不仅老郝很奇怪,就连胡秀芝也看得目瞪口呆,情不自禁地竖起了大拇指:真像回到了槐树庄……

         老郝打开一瓶"三花",倒进了四个茶缸、秀英说三个人倒四杯干嘛?老郝说:县知青办的孔主任马上就到,我告诉他、你的亲姐姐从上海来看你,记住、呆会、千万别说漏了嘴。话音刚落,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孔主任看来也是个爽快之人、一落座便开口:胡大姐,今天我老孔可沾到了你的光。要不然,就他老郝,猴年马月、会请我吃顿饭?

        老郝说:我们俩在机关、都是单身汉、顿顿都是吃食堂。就是有鱼有肉有原料、我也沒时间。来、来、为欢迎大姐远道而来,我们先干一杯!

        胡秀芝连连说:老郝、你知道我的酒量,哪里喝得下?要不、我啜一小口、表示表示?

        "不行、不行,这不是以前在家里,今天你非得喝下不可,孔主任的口袋里有一张盖了大印的接洽信,写明了同意接收古曼云同学、前来我县新湖公社下桃大队插队落戸。你说,这酒、你喝不喝?

        听到这、胡秀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看了看孔主任,孔主任笑而不说,胡秀芝陡地站立、双手举杯,头一仰、二两半三花酒咕噜咕噜、全进了喉咙……

         好、好。大家都举着杯、也全干了。老郝大拇指一用劲、又打开了第二瓶。

         胡秀芝拉开行李箱,拿出了一幅"白的确良"这可是当时全国流行火热的一种化纤布,是未过门的儿媳淘来的:孔主任,这九尺的确良、能做三件衬衫,不成敬意,请你一定笑纳。

  

         怀揣着信水县的接收公函、胡秀芝謝绝了老郝夫妻再三挽留,她说曼云在家望眼欲穿,无时无刻都在盼她回去,她不敢逗留了,再三向孔主任和老郝夫妻致谢,老郝说:曼云的运气好,孔主任是我的酒友、无话不谈、新湖公社是我下放的地方、司马书记,也是个好朋友,他俩听说我的外甥女遇到这种问题和困难、岂能袖手旁观。回去后、请代我向老古问好。他附在秀芝耳旁叮嘱了一句话:记住、曼云填表时,最好加上姨父和二姨胡秀英,到时候有用的。

         一定、一定,好的、挥手告别之际、胡秀芝眼眶中饱含泪花……

        几近年关、虽说还有一个多月,火车站人头涌动,那时、无春运一说、但较之平时、也呈现排队购票情形。望着前面一长串队伍,胡秀芝后悔沒联系古钢,不过、她猜测古钢在车上、估计也找不到。这时、一位军人走上前:大姐、您是去上海吗?胡秀芝说:是的。你的眼力架真好。军人说:上海人的气质一眼就能看出来。大姐、我也是上海人、本来想回家过年探亲,部队临时有任务,走不了了,上午九点半的,不知您要不要?胡秀芝接过一看、喜上眉梢,这云云确实是有福之人、自带光芒,顺风顺水,冥冥之中,似乎老天爷为她作了周密安排。

         坐在靠窗位置上,胡秀芝此时才有欣赏沿途风景的心情,而且、这种心情、一身轻松、喜悦舒畅。浸透到全身每一个细胞。她泡了一杯老郝送的"正山小种"、老郝说这个红茶是信水县的特产、正在挖掘恢复阶段,所以产量很低,带回去让老领导尝尝。茶一泡开、呈琥珀色,香气扑鼻,口感细腻,老郝还是当年的那个老郝、什么事干了再说,而且、从不炫耀,哪怕再困难的事、他也不提其中的艰辛,总是轻描淡写、谈笑风生,似乎是信手拈来,轻松应对,才一天多时间、从县里到公社、大队、甚至是生产小队、无不落实到位,光是公章、就要盖四、五枚。光是从县跑到镇、从镇跑到村、从村到生产队、来来回回,折折腾腾。侦察营的兵、干得多、说得少,比那些只会打嘴仗、只耍嘴皮子工夫的人、他们一个个都是从血水中泡过、硝烟战火里闯过、信义无价、一诺千金。这种金子般的情和义,有多少淡忘和消失在如烟的岁月里。战火中结下的友谊、金不换哪。

        古曼云刚把小弟哄睡下,坐在电话机旁发呆,这个姆妈、一去三天、奔波千里,也不往家里来个电话,先不说事情办得怎么样,就她的身体是否吃不吃得消,都是个未知数,直教人牵肚挂肠,放心不下。看来、姆妈老了、精力与智慧跟不上了,考虑问题大不如从前了。平时、还责怪我心不细,丢三落四,看你回来、怎么说?!

          迷迷糊糊中、曼云听到牛头锁开门声:谁?

        "阿囡、是我姆妈"胡秀芝放下手中的大包小裹,气喘吁吁,大冬天、脸上额头也沁出了点点汗珠。曼云赶紧递上毛巾,又倒上茶:姆妈、你吃了晚饭没有?我买了云吞、我给你下云吞吧。

         胡秀芝点点头:火车上的饭实在是不好吃、看到邻座吃、两片肥肉、一块带鱼、一勺炒得发黄的青菜,没吃就倒了胃口,何况还贵得勿得了。

         也许是真饿了,秀芝吃得津津有味,一大碗云吞、连最后一口汤也下了肚:云云啊、才几天时间、就令人刮目相看了、不错、不错,小鸟可以离巢展翅飞翔了,起码、到乡下不会吃夹生饭,吃霉干菜下饭了。

          曼云趁机问:姆妈、你辛苦了、江西之行. 对了、你此行一定是不虚此行、马到成功、得胜归来,一帆风顺吧?她盯着母亲的眼睛,非常焦灼、又充满了渴望和希冀。好像能从姆妈眼中读出答案。

          胡秀芝本想打开行李箱、转念冒出一个想法,脸色凝重地说:云云啊,此行带回了大包小包的江西特产、有玉兰笋片、正山小种红茶、金针菇干、深山香菇,但是、你的事情、小郝叔叔尽管用了力、动了脑筋、想方设法、使尽了浑身解数,也动用了许多关系,但是,县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办公室孔主任说,知青名单先到省、再到地区、最后分到县里,哪怕是市领导的子女、也不例外,为娘我说尽了好话,也不顶用,只好打道回府了。

         古曼云脸色由红而白、充满失望和失落,嘴唇紧咬,努力克制住情绪:姆妈,不管怎样、你长途奔波,真是太辛苦了,江西之行,实属无奈,也是沒有办法的办法,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放心,既然那么多人能去云南,难道我古曼云少一只胳膊、还是少一条腿?!说话间、晶莹的泪珠还是不争气地往下滴……

    四

       胡秀芝本想与囡儿开个小玩笑、但话一出口、心中后悔、特别是看到女儿突然变白的面容和涌出的泪珠、更加懊悔,心中格登一下,她忘了、千万不能与一个情绪低落,内心焦虑的人开玩笑。连忙从行包箱取出一个大信封、拿出那张接收公函:云云、你看这是什么?

         曼云眼皮耷拉着、头也没有抬一下,前面的话、足以伤透了心、对一个十八、九岁的涉世不深的姑娘,失望笼罩、万念俱灰,说的那些话,其实是沒有底气的,母亲叫她看,她认为无非还是江西的土特产,直到胡秀芝展开、端在她的面前,她先是扫了一眼、马上从姆妈手里接了过去,仔细端详、一字一句连读三遍,这才破涕而笑,反而五味杂陈、甜酸苦辣咸涌上心头,一头扎进姆妈怀里、嚎啕大哭起来了……

         古剑锋接电话后、自然也很高兴向大队长请假,大队长姓马、是当年侦察营的小通讯员,是老古一手带大的兵。小马听老古又要请假,眉头一皱,:老科长、你是我的老领导,不批假不过意、可你一星期连请几次假,学员们嘴上不说、背后肯定会有看法!肯定会说我有意偏袒照顾你。影响不好。老领导你不要太为难我。

        古剑锋一听、很惊讶,似乎是第一次认识此公,情不自禁地上下打量,多少年来、小通讯员随叫随到、态度极为谦逊。总是说自己文化差、水平低,希望领导们多多培养教育。那时、一张娃娃脸,唇边嫩嫩的茸毛、两只眼睛清澈透明,一天到晚、都跟在身后。他真想辩解几句,话到嘴边又压了回去,此一时彼一时,也沒那个必要了。便笑了笑:马……马大队、看来职务变了、水平也大大提高了,说话就是有道理。我是家里确有事情,要不、我们几十年在一个锅里抡马勺的老战友,我会不支持维护你的工作和威信?

        看到老古面带愠色、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小马鼻孔哼了一声、背着双手走了。既然"哼"了声、老古便理解为批准,默认吗、就是同意。收拾了一下,急勿匆往码头赶去。

   老古 秀芝与曼云、早早就出发、前往区革委会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办公室,一路上,三个人除了老古,都忐忑不安、特别是曼云、小心脏更是如揣了一只小兔子直跳。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三楼知青办大厅水泄不通、人头攒动,秀芝说比解百公司的商场还热闹,更像早晨的农贸市场,各式人等、居然还有小脚老太太,老古想可能是街道里弄居委会的干部,这段时间,全市的热门话题、四个字:上山下乡。老古说:你们娘俩看能否找到地方坐坐,我去打听打听、这手续在哪里办。他顺着一张一张办公桌往前移,每张桌子都摆了三角牌,到第六张,有人招呼:古副政委,怎么是你呀?你也有子女下放?老古定眼一看:小李?也是机关一个同事:你不是去XX厂保卫科了吗?怎么到了知青办?小李说:现在知青工作、成了中心工作了、干部、人手都不够,不得已、从各单位抽调了许多人来,领导说弄不好是常设机构了,估计要干个十年八年的。小李的话、还蛮灵验,区政府知青办一直办到1980年。老古压低声音:把云云的事情前因后果来龙去脉细细讲了一遍,小李说正好、我就对口负责江西、福建,你把手续拿来、只要符合政策规定,我马上给你办。小李说:一搅子手续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有派遣证、戸口迁移证明、粮油转移证明,安置手续费、乘车证,……老古站起:秀芝、这里,你俩过来。这是李叔叔,云云啊、快叫李叔叔。快、谢谢叔叔。

         古曼云坐在桌前、当场填写走向社会的第一张履历表、填到社会关系一栏,秀芝扯了扯她的衣袖:记得填写上姨和姨夫。

         填毕、她对小李叔叔鞠了一躬:谢谢、其实、她在心里默默地说,谢谢这几天中遇到的所有贵人。

         小李叔叔说:不用、职责所系,工作范围。不过、我听领导说,以后一旦走上了正轨,就不允许自己联系插队的农村了,要统筹安排。小姑娘、侬还是好运气、抓住了机会。

         如小李所言,拿着派遣介绍信、父母和云云马不停蹄跑遍了规定的地点、把应办的手续,一一办妥,中午、一人吃一碗阳春面,单独还给云云来了一份小楊生煎包,秀芝临出门、给了古鑫两块钱,让他自己买吃的,中午就上同学家白相。

         南京路霓虹闪烁、华灯初上,购买年货的人络绎不绝,看得出来,许多是外省的出差人,云云想不久以后,自己不再是上海人了,再回上海,就是个省亲的阿乡。内心、不免生出了惆怅,穾然、看见了未过门的嫂子阿娟,可能她也剛下班,她叫喊:阿娟、阿娟。刘娟驻足回望,是准公婆和小姑子云云、听说云云办妥了大事、阿娟当即表示上红房子吃西餐,阿拉请客、以示庆祝。虽然都生活在大都市,但西餐并不是经常能够吃上,老古印象中是陪苏联专家、秀芝记忆中好像只点了红茶、红肠和面包。而云云是参加一个同学的生日派对,来过一次。云云说:娟姐,侬钞票带足了么?勿要结不了账、出不了大门。阿娟说:要扣人也是扣番莳嗲地(漂亮的)当心把侬作人质。看来、阿娟未过门、老古一家人还是持欢迎态度的。红酒、牛排、色拉、面包。阿娟表态:云云下乡的被头枕巾,阿拉全包了,我有一床蚕丝被、又轻又柔又暖和,本来准备作嫁妆,现在贡献给古曼云同学,古钢还问什么时候走、他请假回来,一定送送。

         接下来的十来天,古家似乎进入大战前的沉寂,围绕既定的目标,紧锣密鼓、各自做准备。老古对秀芝说:列一个详细清单,以免丢三落四,就当参谋拟定作战计划。古曼云说:不烦二老操心、这等小事,女儿我自会安排。古鑫写了一首新诗、送阿姐、说给阿姐壮行:南海椰林、北疆雪域,边寨竹楼、沙漠戈壁,崇山峻岭,茫茫林海,祖国大地、到处遍布,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扎根落户、锤炼红心、凯旋之日,弟当亲迎。古曼云听了、虽然稚嫩,但情真意切,热泪夺眶而出:阿弟、你有诗人的潜质、你有文学家的才华,你要好好学习,将来……将来如何、古曼云说不下去了,她真的不知道。

         大哥古钢把发的劳保用品一大提兜全提了回来、脸盆、水桶、饭盒、保温桶、茶缸、暖水瓶。还有十几条肥皂香皂。阿娟将棉被、蚕丝被、尼龙蚊帐、甚至还有洗面奶、洗衣粉、晾衣架,古铜从湛江赶了回来,带来了精致的煤油炉、小炒锅。还带了十几包椰奶糖,胡秀芝这些天一直往商场、市场跑、每次都提着大包小包往家回,古曼云的房间,不几天、俨然成了一个军需仓库,老古笑了:这哪里是下放,这是大搬家呀。不行、要精兵简政、轻装上阵,这些坛坛罐罐要挑选派得上用场的,可带可不带的、一律不带。可带、也要分出轻重缓急,不然这些东西怎么带到江西,带到村里,老乡看到了,还以为是新媳妇的嫁妆呢!古铜说:阿爹、我送妹妹去江西,把她安顿好、再回部队,下午、我去买几条大麻袋。

   五

         公元一九六八年二月六日(农历正月初八)古曼云同学在海军战士古铜的护送下,来到了江西这块红土地。从上海到信水县、到新湖公社、下桃大队木鱼石(七队)生产小队,理论距离550公里,弯弯绕绕,实际当有580公里。不过、与去云南西双版纳2840多公里,那可近了4/5,。特别是气候、饮食、起居,古曼云从内心完全能接受。县知青办孔主任接到郝副部长电话,告诉了古蔓云日期、车次到站时间。孔主任说:好呀,这可是第一个来自黄埔江畔的上海知青。见老孔沒第二句,郝一林忍不住将军了:我说孔大主任、这学生娃来了、你知青办主任、是不是要履新尽责了?老孔这才反应过来:是的、是的,我马上落实一部小车,你去不去?

        老郝说我做姨父的人、肯定是要去的。不过,我想云云从上海来、被窝铺盖、生活用品、还有她二哥相送、一部小车,怕是太小了。这样吧,我给县车队邹胡子队长打个电话,借他的小嘎斯用用,不过、费用由你买单哟。孔主任说:好呀,不过、他邹胡子敢收我用运费,我敢用鸡毛钳将他的胡子一根一根拔下来。

      孔主任大女儿在县广播站当采编、觉得县里来了第一个上海知青,感到有新意、有新闻看点,便说我也去、采访采访,争取明天新闻中播一播。老孔想了想,万一领导听出了问题,问怎么单独来一个呀?岂不是惹出麻烦,泄露天机。便说再有个十天半月,大批大批的上海人都会来,那时、怕你写不赢!

         下桃大队是新湖公社中不溜秋的一个生产大队。人口三千六百、但人均水田面积达三亩多,大队书记范长生,资格老,威信高,一亩三分地上、基本上是老范说了算。古曼云的接收,如果不是郝一林亲自出马,估计谁也难做工作,用公社司书记的话说,这个犟种、一旦咬到卵子、鸡腿也不换。但这种人又属倒毛鸡、要顺毛捋,千万不要捋炸了毛。他对司书记服气,对郝一林更敬佩。郝处长举家从省城下放,整两年,为他出谋划策,灌输了新思路、新观念,当然,也被他灌醉了许多次。老郝说有个外甥女千里投亲,他二话不说,啪地先把大印盖了:内容、老郝你去填。

  邹胡子亲自驾驶小嘎斯、从地区火车站接又送到新湖公社,但还有六里、只能通平车、好在范书记己安排七队胡子明队长准备了两部人力车、三架独轮车,东西一分散、倒不显得多了。三架独轮车纯粹是放空而回。胡队长说:小古同志、要不、你坐上来、我推你。古曼云脸儿红了:谢谢、阿拉能走的。

         范书记对胡子明说:你带小古同志去先去安顿好,叫大队冬花主任和你们小队的那个小……小玉主任一起帮助,忙去快回,村里准备了伙食、我陪县上领导在大队部喝茶。

         邹胡子队长说:老范、你我认识也有十多年了,你离县道也就五、六里,怎么就连不上、修不通?要是我、早就买三块豆腐,撞死算了。

         范书记倒也不恼,哈哈一笑:邹队长、你是坐着说话不怕腰疼!光是做泸溪桥,沒有60万,什么也别说,这不、我们司书记在这儿,他明天60万拨到位、我后天就动工!司书记也笑了:你明天带着大队民兵营去拆公社大楼、看值不值得60万?徐主任每个月一到发工资,头都有斗大,急得眼屎糊糊的。

         司书记指了指邹队长:他的车队、喇叭一响、黄金万两、车轮一转、钞票滚滚。担水要找到埠头、化缘要瞄准东家。郝一林、孔主任连连说"对、对。打他邹胡子大财主。"

        邹胡子说:司书记、这老范为什么叫饭锅、而不叫饭桶呢?

        司马书记说:你还别提,一提起我现在就来气。前些年、我在下桃蹲点、一次、好不容易从上桃大队刘书记那里、要来十来斤红米打牙祭,让老范去焖饭,这家伙倒好,饭熟了自己先尝尝,这也未尝不可。可恶的是他一勺一勺,就着一缽腌菜,一个人楞是尝完了一锅饭,害得老子只吃了半碗锅巴……

        这件佚事,揭秘了饭锅老底,引来大家哄然大笑。

        说笑中、曼云一行回到大队部、郝一林迎上前去:云云、都安排好了吗?住宿条件还满意么?为给云云选住处,他同老范三次到了七队,最终在小学校隔壁找到了两间屋子,过去用作仓库、后来生产队嫌小又盖了大仓库,便闲置了。老范交代胡子明好好修缮、换了新门!加固了窗户,添加了新瓦、又用石灰把墙刷得雪白。云云说:姨父、蛮好的。司书记撸手看看手表:哟、快一点了,老范,可以叫厨房上菜了、转身对客人说,这下桃的甘聋子是个人才,硬是能把野菜炒成皇宫菜品,老范,今天弄了几道菜,喝什么酒?

        范书记扯着嗓子喊:余营长,好了沒有?大家的肚子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余营长端着一大脸盆小跑出来:好了、好了,请领导们上座。接着会计老张也吃力地端出一大铁盆。主客分为两桌,其实也不是什么八仙桌、而是小学的两张乒乓球台,司书记陪着郝、孔、邹还有小古兄妹,再加上老范、小余。司书记说:营长、快倒酒呀。每人面前一只大海碗,余营长同时打开两瓶、三一三十一,平均分配,每个碗都有二、三两、唯有曼云暗暗叫苦,司书记首先举杯、考虑到小古来自上海,便洋枪夹土炮、说起了信水普通话:这个啊、为欢迎古曼云同志来革命老区插队落户,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下桃的范锅书记特意准备安排了"地龙"泥纶、野兔、团鱼、靠山吃山 靠水吃水,全是土特产。云云同学、我们大家都是十八罗汉、沾了你观音大士的光呀。来、这第一杯、我先干了。一仰脖子、滴酒未剩。说话时、扬着空碗、一一悛视,好似监酒官。郝一林自然没有问题、孔孔令俊在讨价还价:司书记、我不习惯喝急酒、你看我分两口行不行?司马汀眼一瞪:工作还能讲价钱、你要是是一个站着拉尿的男人,是裤裆里还生了卵的人、就给我喝了。邹胡子这里又梗阻了:我下午还要开车带大家回去,喝醉了咋办?司马汀哈哈一笑:真他娘的、一个一个都不是痛快人,你邹胡子、看见酒比姑娘还亲,这会儿、还假别惺惺的装斯文了。真喝醉了,我让公社小刘送你们回去。其实、敢讲价钱,也就县里下来的几个领导,在新湖、是沒有人敢讨价还价的,转了一圈、古铜说:看到书记主任这么热情、令我非常感动,这碗酒、我敬各位领导,一口气喝了。司马书记说:等等、解放军同志,你这碗酒、是我敬你的、你要回敬、我不反对,非常欢迎。古铜哪懂这复杂的规矩、只好又斟上:这碗酒、我、并代表我妹妹敬各位领导和长辈。仰头千了。

         这时、全桌只剩古曼云一碗酒了、古曼云面对三两白酒,很是犹豫,范书记说:小古同志,从今以后,你就是咱下桃一员了,在座的都是你的领导和长辈,你看着办吧。

        司马书记眼一瞪:什么看着办!大上海来的小古同志、什么场面没见过、什么酒没喝过,还需要看……看着办?你是门缝里看人一一把人看扁了。

        她求援看了看郝一林、老郝很为难,这第一杯酒、于情于理于公于私,都应该喝,可又真不知道这孩子的酒量,万一灌出个问题,怎么向老古交代?古铜端起妹妹的酒碗:书记,云云的酒量我知道,我代她喝行不行?

         余营长拉了拉:这个不能包办代替的,就像她不能代你上军舰一样。再说、这不是一杯酒、是一个知识青年对贫下中农、对我们基层干群的态度和感情。好家伙、余营长上纲上线、一下子把问题提到空前的高度。老郝说云云要不你分两次吧。孔主任站了起来:我说老郝、你大姨姐上次开始也說不会、不勝酒力,可后来怎么样,喝了七、八杯,她沒醉、倒把老子喝得酩酊大醉,整整睡到第二天上午。云云、有其母必有其女,舍得一身剐 敢把皇帝拉下马,拿出你母亲的气概来、要把他们喝叭下,以后就沒人敢和你叫板挑战了!就没人小瞧你了。

         也许是孔主任的话激起了她的斗志,云云从小沒喝过白酒,但红酒喝过,还喝过白兰地,她想了想:豁出去了,谅白酒比红酒也历害不到哪儿去。一仰头、碗中见底、她还咂咂舌头、回味回味,她觉得这50度的白酒、就像喝蜂蜜水一样,于是、她从余营长手上、又拿了一瓶、先咕噜咕噜给自己倒了约三两、移步到司书记跟前:书记、为了感谢书记、大恩不言谢,话在酒碗中、我先干为敬,你看着办吧!

         司马书记一见小姑娘干了,简直太出乎意料之外了、措手不及中、慌忙把酒一饮而尽,哪知古曼云咕噜咕噜又倒三两、司书记这才慌了神、双手掩住碗口:哎哟、酒不能这么喝的,来、来、吃菜。这个叫地龙、估计上海人不知道、也沒尝过。快尝尝、

         云云一吃、一股香气直冲鼻孔、进嘴一嚼、万般鲜味难以溢表,范书记说:小古、这是下桃特色一一拉丝狗肉,当地风俗,只叫地龙。昨天、为迎接你、余营长忙了一整天,范书记又对大伙说:放开筷子吃、每个人还用荷叶包了一大包、足有两斤多。这地龙肉、滋阴壮阳、少儿吃了不尿床。老人吃了脚不凉。酒战,在云云强大实力面前,偃旗息鼓,再也无人敢挑起战火,一门心思,围歼五大盆。当大伙打着饱嗝儿,剔着牙时、古铜从军用背包里拿出肥皂和香烟,古铜说:一点小意思、实在拿不出手、请各位笑纳。每人一包大前门、一包飞马,一条浦江牌透明皂。就连厨房的甘聋子见者有份,乐得合不拢嘴,将透明皂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又嗅……

          此时此刻、曼云这才弄明白、二哥为什么向同学战友索要烟票肥皂票,二哥虽然比她才大两岁多一点,但眼光却看得更远。显得那么成熟老练。

        "外甥女、我的外甥女呢?"胡秀英骑着一辆嘎嘎响的自行车匆匆赶来,人未进屋、老远就听到她的大嗓门,一见整个桌子上只有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姑娘,她料是古曼云,一把便抱起来:曼云、我是二姨呀。你记得吗,还是你满月的时候,我抱过你,上海一别,18年了。

         满屋子人都笑了,司书记说:胡主任,你的外甥女莫非是神童下凡,满月之时的事情也能记住,亏你还是二姨,怎么到现在才跚跚来迟?

         胡秀英也笑了:书记呀、县里来了一个妇女工作检查组,本来想请你到场压阵助威,何主任说你一早就下村了,想不到你地龙连汤也喝完了,我们在前面卖力,范锅、给我上一碗地龙汤,紧赶慢赶,我只吃了个半饱。

         听姆妈说过、江西这个阿姨泼辣豪爽,古曼云眼前的二姨,确实是个巾帼英雄好汉,风风火火,余营长小心翼翼端上一大碗地龙汤:胡主任,你还算有口福,肉虽不多,但锅底的汤很稠、都是精华啊。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下午三点、各自返程。古铜说赶晚上午夜的那趟火车,与小妹话别后、准确地說是泣别、古曼云泣不成声、已成泪人。古铜牙一咬、便随领导们离开了下桃。司书记交待老范:晚上就用地龙汤下面条,不要让小古同学清锅冷灶、临时去开火。秀英主任说我在这儿监军。放心吧。

         云云打开宿舍锁,习惯性地寻找拉线,小队妇女主任甘小玉的女儿凤儿说:云云姐,你是找开关吗、我们队还没通电,我娘怕你沒备下火柴,给。擦亮火柴、点上了桌上的美孚灯,凤儿将灯芯捻到合适亮度,光亮把小小的里外两个房间照亮了。看来是二姨作了交代,小玉主任将大女儿凤儿特意安排给云云作伴,凤儿13岁、乡下孩子启蒙晚,才读小学三年级。可 能干了,嘴也很甜。她发现小水缸是干的、便提着小桶去挑来一担井水,估计够用一天的:云云姐、井就在左手拐弯十几米,水很浅、一根小绳就能够得着,明天上午我带你去,还有、我娘说早饭去我家吃,她給你煎荷包蛋,还有茄干、辣椒干、豆豉果。云云抓了一把大白兔奶糖:凤儿,你读书了沒?上几年级了?凤儿剥开一粒糖,还将糖纸小心翼翼折叠好、边吃边说:上了、就在你隔壁的学校,念三年级,下学期要到大队完小去了,要多走几里路呢。云云这才明白、小学也分初级高级,大队才是完小,而生产队的初小、只有一至三年级。云云又问:吃菜到哪里有卖的?凤儿说:甘家村是家家种,自己吃,好像新湖街上有人卖菜、还卖肉,但我们乡下人没有肉票,排队也买不到。那你们家吃肉怎么办?

         凤儿说:我奶奶可能干了,她一个人养三头猪、我们几个包讨猪菜。这儿的人把挖野菜叫讨,凤儿说卖两头,有化肥、布票奖励。还有一头过年、自己家宰杀,从年头要吃到年尾。不过、也只有来客才能吃上。

          "那肉、不要臭啊,夏天天气那么热、你家又沒冰箱,怎么保存呀?云云很是奇怪。

           凤儿不知道什么冰箱,她说用盐腌,土话叫圇(lun)圇鱼圇肉,越圇越香。还有做腊肉,烟熏火燎,吊在房梁上,一吊好些年,我家有只后腿、还是我大弟弟出生时吊上去的,有八年了呢。

         云云又问:那吃米怎么买呀?

         吃米,要到队里仓库领,队长批,保管员负责称,将谷子挑到砻米的水碓里,甘聋子的弟弟甘哑巴会帮你加工,你要米糠、一百斤谷交三毛五分钱工钱,你不要糠,就不要一分钱。挑谷出仓,也是要钱的,云云姐,你初来乍到的去年又沒分红,看来,你是超支户,得用现钱买了。

          云云笑了:那姐姐只好拿现钱买了。凤儿、你懂的真多……想不到,12岁的农村小女孩,成了她知青生涯中第一位老师。"这样吧,再吃一块糖,你上床先睡。剩下的带回家给弟弟妹妹吃,姐姐等下还要给家里写封信。"

  

   七

       古曼云摊开信笺,托着下巴沉思,构思给父母亲的信。"烽火连三月 家书抵万金。" 现在、虽不是战争年代,但是、却是古曼云同学第一封家书,她得细细斟酌,得反映出实际情况,描述出自己落脚的这片土地,表露出内心的感受,同时最重要的是要让爹娘放心。

         云云还真的是第一次写信、是写一封实实在在的家书。小学时,学校组织了给解放军边防叔叔一封信的活动,中学、学习应用文、老师教了如何写抬头、写信封、写落款,老师说了信封上缄字的含义,说了同辈人一般用此致、敬礼。对长辈则要写谨祝安康、福如东海之类祝福问候语。当场、还让同学们写一篇给父母的信、作为作业。云云记得自己得了高分,被当堂朗读。她居然沒有收到和回复过恋爱信、虽然有过毛头小子的情书,可那叫情书、叫信吗、两只手指头宽的小字条、就像电影里地下党传递情似的。除了一阵心跳、脸色变红,什么印象也沒留下。看来、女孩子的心理成熟远超男孩、曼云和女同学一样、是瞧不起同龄的这些嘴上无毛、只会轧闹猛(凑热闹)的小男孩。

         玻璃罩着的美孚灯,凤儿调得很亮,曼云想起了家里书桌上的台灯、柔和、明亮,可调节亮度、保护视力,哪像这灯芯捻大了,还冒着黑黄火苗,可能是提炼纯度不够,透着一股刺鼻的柴油味。一闪一闪的火苗、很像此时云云的思维。她清晰地记得,姆妈弄了一桌子的菜,七大盘八大碗,她很想插手帮忙,准嫂子将她按在沙发上、将一杯茉莉花茶递上:你就安心坐这儿等吃现成的吧。古鑫为她撕开一包榛子:阿姐,我突然觉得侬今朝有点像出嫁的新娘。姐、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姆妈每烧一只菜、都会悄悄地抹眼泪,我问她、她却说是汗水。这大冬天的、又不热、哪来的汗?云云一滴一滴泪水直往下滴、古鑫连忙说:阿姐、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我不说了。

        古曼云随手打开了乘车证,编号是上革字知青专用乘车证:NO1218。也就是说、之前已有1217人开具使用了这种乘车证。本应由车站及时收回、但云云沒有用它、古钢领他们进入了站台、把弟弟妹妹直接交到了列车长手里。再三拜托,反复叮嘱。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古钢、古铜与云云三人哭成一团,两个血气方刚的男人,竟然像小孩般地哭出了声,列车长和乘务员不禁唏嘘一片、许多旅客更是看得目瞪口呆、议论纷纷。列车长把两兄妹安排于餐车里,晚餐,餐车主任听说云云只身闯江西、为她炒了四个热炒、另外一个猪肝蛋汤,还开了一瓶红酒,主任说:小姑娘,真结棍(能干),单枪匹马闯天下。主任也有一个大儿子今年去黑龙江,估计也就在这个把月。他很羡慕云云能去江西,江西他跑得多,再冷、也冷不过黑龙江,听说那儿零下四、五十度、一不留神,冻掉鼻子、下巴。云云清楚听到他小声说:真羡慕你有一个吃价结棍的阿爷、哪里像我,沒出息,就是一个跑车的。

         中午的那顿充满农村风味的欢迎宴,是云云耳濡目染的上海都市文化与赣东北乡土文化第一次碰撞、交流、融合。是她到下桃农村上的第一堂真切生动的大课。也是她插队落户知青生涯中、一出让她绝对难忘的序幕。浮现眼前一个个鲜活的面孔,尽管有的还模糊,乒乓球台上、谈笑风生、唇枪舌剑,憨厚、朴实、灰谐、气氛热烈又融合,他们、是古曼云以后要相处的领导,老师、朋友。还有小玉、一个有五个孩子才39岁的生产队妇女主任,这些天、把一切该备的东西都为她准备好了,。让她在这陌生的山乡、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天地、有了能遮风避雨的温暖小家。仅仅十几个小时,如梦似幻,亦真亦假。

         信笺上空无一字。

        " 叮叮叮,"午夜11点。万籁俱寂的山村,除了几声狗吠,就是轻风吹得竹梢树叶沙沙声。大哥从友谊商店买的小闹钟、调皮的小猴子敲响了小金铃,尽管声音小、但还是惊醒了沉思中的云云和熟睡里的凤儿,凤儿揉揉眼睛:云云姐姐,你还沒睡吗?看到美孚灯越来越暗:哎呀、姐姐、灯油干了,我来添上。"哎呀"云云叫了一声、手被玻璃罩狠烫了一下,连忙吮吸手指,"云姐姐、不能这么摘罩子的,要用湿巾或厚布垫手,你有手电筒吗?云云说有,从床头摸出按开,凤儿忽地吹熄了灯、取下灯罩、车下灯头,从桌底下拿出半瓶煤油,徐徐地倒入灯肚子,一一复原,重新点亮。云云姐姐、你差不多点了半瓶煤油了。

        云云摸摸凤儿的头,明天姐姐上镇上再买。

         凤儿摇头:沒有煤油票,你买不到的。这瓶煤油,是队长伯从大队提回来的。

        " 那你家和别人家晚上不点灯吗?"古曼云很是疑惑。她沒买过煤油,在上海、随便哪个小商店都能买到,而在遥远的乡村,却凭票供应。

         "我们家点菜油灯,在菜油里面放一两根灯草。明天吃早饭,我拿给你看。还有更多的人家、点的是松油干,专门有一个小铁篓,就是烟太大、味太重,时间也短,得记住有人不断地往里添。"

         松油干?松油干是什么?云云很好奇,她估计是一种木料,凤儿解释说就是松树、方言把松树读成"从"树,松干是松树里金黄的一块一块、反正、要大点树才有,油浸浸、硬帮帮的,火柴一点就着,天热时、还点着松油干照泥鳅、捉黄鳝呢。

        好在凤儿是小学生、尽量地用普通话与她交流,虽说是洋枪夹土炮,云云认真听,大体还是能听个八九不离十,不然、这语言关,又是一道难题。

        这年的立春早,但料峭的寒意丝毫不见退局的迹象,甚至、有些水沟田洼处、还结着薄薄的一层冰,路边的树上、只有刚刚冒出的一点嫩芽。古曼云跟着凤儿、到她家去吃早饭,本来、她想煮点挂面卧个鸡蛋、简简单单,但古铜送她的煤油炉,因为沒灌油而派不上用场,灶间、有个小泥炉、凤儿说当地人管大一点的叫缸灶,小一点的叫风炉,边上、还整齐码放一叠干柴。还有一口小铁锅。可是、曼云怀疑这样的灶具、自己好像不会用,还是慢慢学吧,正好去串串门、认认路。

         凤儿家在村子的西头,约有一里多路,七队又叫甘家垅,不到100户、大部分姓甘,少数姓李,此外有两三户杂姓,其中队长姓胡,会计姓张,现在又多了她一户古姓。云云看到村东南有一座矮山、分外葱笼,树木茂密,犹如一个绿色宝石镶嵌在这村落田畴,她问凤儿:这儿怎么有座小山?凤儿说:哦、这个叫来龙山,是禁山,谁要上去砍根柴、斫根树、是要被杀猪的。"哦、难怪保护的这么好,为什么要设为禁山呢?你看四周都是绵延起伏的群山,还有必要保护一座小山?

         凤儿笑了:我也不懂,不过小时候听爷爷说过,保护来龙山、就是保护全村的风水,保住了风水、能会使生产队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稍大一点的村子、队队都有。

        胡队长挑着粪桶,提着锄头迎面走来:巧、小古同学、我正准备找你去。

        云云說:真勤快、胡队长、不知找我有什么指示?

        胡队长将扁担横放坐上、掏出旱烟筒以叭嗒叭嗒抽上了:不要动不动說指示,我文化水平比你低、这么说、怪不好意思的,我有几个问题与你商量一下,征求你的意见。

        "好的、你说"云云说。

          一是你刚到队上,队委碰了一下头,想让你吃派饭,98户人家,除了七、八户五保、鳏寡老人,一户轮一天、一个半月轮一遍。缺点是天天跑,各家各户的口味又不一样,你看可不可以?

         云云说:我来插队、不是短期行为,长年累月,吃派饭,那不成客人了,不行、不行。

         胡队长说:要么在五个队委之间,你选一户搭伙怎么样?

         云云想了想:这同吃派饭差不多、换汤不换药,性质还是相同的。这样、胡队长、謝谢谢你的关心,我的饮食起居,不劳您费心,我也有一双手,还照顾不了自己,还能饿着自己?你就把我当作普通的社员一样对待。眼前、倒是有几个实际问题、需要队上解决。

        胡队长说:好说、好说。只要队里能解决的。

        云云说:那我可就说了,一个是我想领谷子,先解决食这天大的问题,我用现金买。二是我想种菜,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凤儿说社员都有自留地,希望队长尽快地分给我。三是我想尽快地参加集体生产,向大家学习劳动技术。

         胡队长笑了:都是小事,小事儿,大队告诉我,你们知青每月口粮42斤、上午,我就让张会计给你砻好送过来,开好收据。菜地昨晚上已开了队委会,离小学校不远、考虑到你一不养猪二沒养鸡,没什么农家肥,特批你可以到小学的厕所里挑粪水,不过,你得上镇上添置锄铲、粪桶。要不,你让小玉主任给你代办。至于上工,队里已抽调30名男劳力去总干渠清淤,过了元宵节就走。这段时间,队上其他人基本歇工,我在黑龙江当过兵,那里叫猫冬,好几个月呢。我们这边,幪哩幪懂、清明浸种,之前,把秧田料理好、把大田做好,现在是农闲,自己给自己放假,正好,你把菜地莳弄莳弄、一开春,我会把菜秧送来,你想一想,准备种些什么品种?

        "凤儿、凤儿"小玉扯着嗓子喊,凤儿说:云云姐姐、我娘叫我们了。云云说:胡队长、你想得真周到。谢谢,那我去吃饭了。

         小玉主任的家是幢典型的江南风格的农居,四榀两廒,前面是晒坪、后面是拖铺。榀是一直的意思,打好地基后,将已准备好的木料、一根一根穿并、卯榫相连,外墙砌砖墙,里面则是竹篱笆或木板相隔。盖的是土窑瓦。新湖是山区、杉木自然不成问题,问题是这种房子冬天很冷、到处漏风,消防也是个大问题,门前的晒坪、家境好的用水泥浇筑,一般人家用三合土,夯实后还用大木掌拍打。屋后的拖铺堆放杂物、作猪圈牛栏鸡舍,猪圈里有一头百来斤的大猪,四头小猪,凤儿奶奶说大猪养到端午节边,就可上交公社食品站,扺任务,到年底、再交上一头、就有奖励了,这些猪呀、鸡呀、是家里的钱匣子、油盐罐子。合作化后、不养牛了,都圈在队里的牛舍。云云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处文化一种特色。

         小玉家人口众多,公婆、还有已成年的两个小叔子,一个小姑、自己有五个孩子,十二口人、小玉当家,操持着家里家外。甘家三个大男人、都是老实人,小玉说是三棒棰也砸不出一个屁的人。劳动力多,所以、全队数她家的工分多。两个叔叔都老大不小了,都面临成家立业的压力,小玉说大叔叔定了亲,由于房子问题,一直拖着,主要是女方不乐意,便想在右边重新接一榀,料虽备好,但经济上一时紧张,迟迟不敢动工。木匠石匠是要付工钱的、且梁一架上要基本付清。帮工的都是队上的人,虽不要工资,但一日三餐、还要烟酒侍候。虽不排场、但肉啊、鱼呀、豆腐等是不可缺少的。大叔的事没有成、二叔的婚事又逼在眼前了,女方是邻村的,与他是农中同学,女孩子看中了甘家家风和甘老三的人品、不要彩礼,几套衣服、几双鞋袜就可娶进门,应该说全公社难找这么开明爽快的亲家了。可这样一来,就要接两榀了,木料要重新再配、预算足足扩大了一倍。所以小玉说: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这当大嫂的、不能厚此薄彼、那会让村里人戳脊梁骨的。小玉说:农村人、一代一代都是这样,一年忙到头、好不容易攒些点钱,都用在这上面。七队还算工分值高,差不多这几年都在九毛以上。云云说:什么是工分值啊?小玉说就是十分工、决算假如是一块钱,而你每天打七分,那么、你一天就能领取七毛钱。云云说:那队上给我评几分工呢?小玉说:这不还沒上工吗?你是知青、肯定会照顾。

         小玉家煮了一塘锅的稀饭、光是这个塘字、就很吓人、像口池塘。秋收的新米、香气扑鼻,粥煮得不稀不稠,小玉果然专门为她煎了荷巴蛋,黄澄澄,香喷喷,云云只用筷子头蘸了蘸,尝了尝,便把鸡蛋全都分给了孩子们:小玉姐、下次来,千万不可以为我加菜、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你看、这茄干味道就很不错。

        本来、路上云云想好、想让小玉帮自己把菜地翻一遍,教教技术、看到甘家一大堆的烦心事,一脸的愁容,她把话又咽了回去了。

   

       回到小屋、云云觉得有点倦、便和衣而卧。不一会、居然回到了黄浦江边、望着江中一艘艘江轮、还有一只只小舢板,海鸥在江面上盘旋,忽然、飘起了阵阵细雨绵绵,云云觉得身子一颤,一阵发凉。"哈欠、哈欠"云云感觉到自己感冒了。得赶紧泡杯感冒冲剂,可暖水瓶还静静地竖在床底下。她强打精神,挣扎下床,先洗铝锅、又洗热水瓶。然后蹲在缸灶前,可拿什么能把干柴引着,"松干"对、凤儿昨晚上说的松油干,启发提醒了她、云云在最边上、看到了一小梱松干,劈得一条一条细长条、红红的、像一根根牛肉干、番薯干。不知是哪个细心又热心的人备下的,云云顿时感到人性的丝丝暖意。她划了根火柴,一两秒就着了,还哔哔剥剥流着松油,在松干上、云云用砍刀砍断了几根干柴盖在上面、不一会、灶膛里火光熊熊,铝锅座上,十分钟后便开了。云云高兴地差点跳起来,不仅是烧开了水,更可喜的是学会一门技术、一种谋生手段,一种安身立命的本领,一时间、她觉得头不疼了、身子也不沉重了。可惜、乡下沒电话,要不然,她会把这个喜讯第一时间告诉爹娘,她决定今天晚上写信、一定把这件事写上。

         喝下感冒冲剂,云云后悔沒叫上凤儿、趁今天天还好,上一趟镇上。门外传来敲门声:小古、小古,是队里张会计一头挑着米、一头挑着糠、一头沉、一头轻、挑这种担子可有讲究。张会计叫张有财,四十出头,微驼,五个队委之一。"小古同学,这是一百斤谷子机的米,机得63斤白米,主要是去年二晚遭了旱灾,谷粒不结实。这些米糠、我也给你挑回来了,以后好养几只鸡。细心的会计、用两个装化肥的蛇皮袋装好了米。云云卟哧一笑:张会计、你看、我连养我一个人还困难,还能养鸡,不要了、给你。

         张会计说:那正好抵砻米加工费。听队长说你交现金,我把收据开来了,一共是七块五,记住,你一年可以领大米500斤左右、折合稻谷近800斤,你也沒有米缸,什么时候要米、就给我打招呼。估计这60来斤米、够你吃两个月吧?

         云云笑了:两个月?我半年能吃下、就不错了。

         云云说张会计什么时候带我去水碓里看看,我还真沒见识过砻米的样子,张会计说:看看可以,但别自己砻,一头的米糠灰,半个时辰,就会把你变成白毛女。这自己队里的新米、无论是蒸饭煮粥、可香了,沒菜也能吃三碗,不像你们城里人、吃的都是三年前的陈米。你中午、要不焖一点尝尝?

         "好的、好的呀"云云找了张废纸、包了两连肥皂、塞进米糠深处,张会计连连搓着手:这怎么好意思,使不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的。云云学着会计的口吻,将张会计送出好远……

          古人云:手里有粮、心里不慌。望着两袋米、云云笑了,民以食为天,看来自己头顶上撑起了一片蓝天了,也能生起小炉灶了、不会茹毛饮血、过山顶洞人的原始生活。再把菜园种出来,虽不说丰衣足食,起码也是衣食无忧了。甘家垅家家养鸡、想必买些鸡蛋,料无问题,下一步、一学种菜、二学砍柴,成了古曼云同学的两大奋斗目标,

          她决定先焖一锅饭、中餐剩下的、放点水作晚饭。她记不住自己一顿吃多少米,胃口好吃一大碗、胃口不佳,吃一勺,从来无需考虑,现在不行,得有计量,杯子太大、四处看看、也没合适的量具,倒开水时突然觉得这热水瓶上小铝盖正好,就用它了、量了两筒、平平的,第一次权当试验、明天以后心里就有底了。于是、她提着锅和水桶,早上、凤儿已带着她到水井边走了,水井真的很浅,一米深,她用尼龙绳捆住,将铝桶放入,一荡、一荡、十几次、才把水装满,笨手笨脚、居然还不如凤儿小丫头,提出井口、脸憋得通红,额头上还沁出了小汗珠。井台上、一个大石整体圆圈罩着、还冒着袅袅氤氲热气。井壁上长满青苔,水里、还有小鱼、小泥鳅游来游去、几厘米长的小虾、全身透明,水温温的、一点也不刺骨,也略有丝丝甜味,不像家里的自来水,一打开、隐约有一种刺鼻的气味,是消毒粉的味道。她突发奇想,要是姆妈也能用这甘洌的井水泡茶,她肯定会很喜欢。

         云云、古曼云。云云隐约听到有人喊,定神一听、这声音陌生又稍感熟悉,站起身应道:我在这儿。

         胡秀英推着自行车过来:云云、原来你在井边啊,你看你、出来大门也不锁。

        "姨、我淘米、顺便打桶水回去。很快的。"云云提起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你姨父今天回家了、带了猪肉、面粉,还割了韭菜,咱们包饺子吃。胡秀英问提不提得动,要不你来推车。

         沒事、我才装了半桶。云云把学会引火、学会吊水说了说,胡秀英笑了:上海的高中生,什么事能难住咱们?

        云云看看已经淘好的米:姨、要不提到你家去煮点稀饭?胡秀英说:正好晩上带一锅饺子回去。

         胡秀英家安在一队,是她与郝一林下放的生产队。也是生产队的老仓库修整起来的。三个房间挺大,但墙面发黄,地面也不平。进了门,老郝正剁着肉馅,几个小孩子在择韭菜,一见云云来了:快叫云云姐姐、这个是上海来的古曼云姐姐、是你们大姨的女儿。胡秀英说:老大郝长江、比你小几个月,在县中学习,本来寒假要来、可学校文艺宣传队说排节目、回不了了。老二在公社农中、老三老四及老幺都在中心小学。这个家成了一个无人值守的留守处,你看、到处都是蜘蛛网。来、你给姨搭把手、咱俩和面。

          云云说:姨、你一天到晚都忙、哪有时间照顾弟妹们呀?

         唉,我一沒时间、二沒精力,都是放羊似的,老大不用说、这几个吃食堂大的,每个月、我将他们的饭菜票买好分妥,公社司马书记照顾,分了一个大房间给我,摆了四张小木板床,哪像房间、简直一个部队宿舍。

        那姨父不想办法把你调进县城里去、一家人在一起、不是都有个互相照应吗?

         县城干部多、编制少,进一个人不说比登天难,起码也难于上青天。我一个副团级别的干部,现在给我安排成公社党委委员,妇联主任,好在工资沒减。说实话,农村干部真不是人干的,过年虽说放三天假、可年三十,值了一天班。云云呀、以后宁愿当老师、医生.你也别当农村干部。

         郝一林听不顺耳了,胡秀英、你个沒把门的嘴、胡说些什么?越说越不像话了,云云、别听你姨的。

         一大盆猪肉韭菜馅饺子上了桌,孩子们似乎平时锻练习惯了,一个个闷头闷脑可劲地狼吞虎咽,老郝招呼云云:来点醋?来辫蒜?

         秀英突然问:云云、你二哥古铜是两年前参军去南海舰队,听你娘说好像是老部队的一个啥政委在那工作,那政委叫啥来着?

         云云扑闪扑闪眼睛、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叫骆政委,古铜当上海军,好像是我爹找了他。

         喔、怎么样、老郝、我的记忆力好不!秀芝姐那么随便一说,我都记下了。明天、回县里、赶紧与老古通个电话。对了、云云、你有什么话要转告你父母?

         没有、没有。云云想了想:姨父、不知道县里煤油能不能买到?

         胡秀英笑了:嗨、这煤油还要从县城买,你要多少?包在姨身上。三天、给你买十斤回来,够不够?

         不知不觉、已过七点,云云提着一大锅饺子往家赶。秀英一直送到大队边。云云说二姨、回吧、回吧,我带着手电筒。

         冬夜的乡村、黑灯瞎火,云云把电筒一直开着、一路小跑,看见前面小学大门,才平缓了心情、放慢脚步,这种小学校、开学尚热闹、假期像祠堂、晚上像破庙,云云掏钥匙开门,只见一团黑影蜷缩在门角,差点叫出声来,电筒一照,原来是凤儿,估计早到了、这孩子居然睡着了。

         醒醒、凤儿!云云开门、把凤儿扶到桌子上:凤儿、来、吃饺子,你看、要不要生火热一热。

         凤儿咬了一口,真鲜啊,还热的。一口气、难得吃饺子的凤儿吃了15个。云云认为不能再吃了、再吃可能耍出问题:凤儿、剩下的咱俩明天早上热着吃。凤儿舔舔嘴:云云姐姐、这个就叫饺子吗,以前听说过,但从来没有吃过,太好吃了。

        凤儿呀、咱们新湖有啥好吃的呀?云云收拾碗筷问。

         有啊、有啊。提到吃,凤儿顿时来了精神:过年有薯皮、有麻杆糖、有压冻米、炒豆子、炒花生,元宵节还要煮汤圆、打麻糍,拌上机白糖、芝麻、豆粉,可香了,可惜、现在买不到白糖、只能拌蔗糖,清明节、要做清蓬果、有灯盏果、夹子果。立夏要煮夏羮果,夏至要做抗饭米果,七月半、要蒸千层糕、有甜的、有咸的,中秋炒板栗,吃莲子,立冬后吃甘蔗、榨蔗糖,挖红薯、晒薯片,一年四季,多了去啦。凤儿说得眉飞色舞,绘声绘色,云云笑了,农家自有农家乐啊,干百年来、一辈又一辈的农民,成就了多少的生存智慧。

          凤儿、姐和你商量两件事,可以不?

         好啊、云姐姐、你说。

         这寒假就剩几天了,你得抓紧时间、教会姐姐砍柴和种菜,赶快把菜地收拾好,你说这个季节种什么菜好呀。

         凤儿说:明天看样子天气很好,我们明天就上山去,种什么菜、我不懂,但我会向爷爷问清楚,爷爷种菜在甘家垅数一数二、大家都竖大拇指。

        本来想晚上写信,云云觉得素材还不丰富,明天吧。

       云云将剩下的饺子放入一些水煮、结果煮成面片汤,有肉有韭菜,味道还真不错。凤儿吃了两碗后:云姐姐、我回家拿砍刀、畚箕,你等我。

       凤儿、这里不是有柴刀吗?

       不行、这把新刀没有磨过、干脆、我带走、让二叔好好磨一磨,爷爷说磨刀不误砍柴功。

       两个人荷刀挑担、直奔村外大山。新湖七山一水一分田,半分道路与庄园。云云到过沂蒙山区,也到过苏北,可是、与这里黑压压的崇山峻岭相比,无论海拔、山势、都无法相比,云雾缭绕、整片山只见半腰不见顶峰,松杉栲榉,层层叠叠、一望无际,凤儿带她拐上了左手一条小路,云云说:右边不是更近一点吗?凤儿说这边才是自己队的山,那边是八队的,上错了山是要换罚的,每个队都有守林员。

        那万一走错越界怎么办呀?云云不无担心。

        护林员会提醒的,第一次只要你把柴火放下、不会为难你的。凤儿说:如果三番几次去、那就不客气了,去年下李坑大队的一个人偷砍我们的杉木、几十个人上他家的门、把一头大肥猪宰了,我家还分了5斤肉呢。

         不久到了密林中,凤儿说:云姐姐、我们专挑干枯的树枝,不能砍树,更不能砍这种善子树(油茶)我们还指望它多结籽、多榨油。

         云云抚摸着这四季常青、开着朵朵白花的油茶树:原来我们吃的茶油是它的果实榨出来的呀。凤儿、除了茶油,还有什么油,一年每个人能分多少斤呀。

         凤儿说:茶油外、还有菜油、刚才来的路上,一片一片的、就是油菜、过些日子,花开起来,整个田畈一片金黄,就像到了花的海洋,还有一点点芝麻油,拢共加起来,每人能分到两斤左右。

         才两斤呀,这怎么够?云云摇摇头:你奶奶说家里经常吃红锅,红锅又是什么油?

         凤儿笑了:云姐姐、红锅不是油、红锅是炒菜根本不放油。那炒的菜很难吃的。

         一个才读了三年书的小先生,在给高中生上课,上人生路上、社会大学的基础课。

          两只畚箕装满了、凤儿还拾了好多的松球,还扒了许多松针毛一起放在底下,她说这个好引火、一点就着。正午、两人你挑一段路、我又挑一程,正午、终于把柴挑到家。

          云云说:凤儿、中午、姐给你做鸡蛋下挂面。

         凤儿拍着手说:好啊,只要是面食、我都爱吃。云云涚可惜没有小葱香菜、对了、你早上回去时、问了你爷爷种什么菜吗?

          问了、问了。凤儿说:姐姐不说、差点忘了。爷爷说这初春季节可以种胡萝卜、花菜、油麦菜、芹菜、芥菜、菠菜、小白菜、韭菜、香菜等等,这些品种都是比较耐寒的蔬菜,山区怕倒春寒。爷爷还说让我们把地弄好、到时候、他带菜秧子亲自帮你种。

        云云拿出4元钱:凤儿、这钱给你娘,让她给我买些鸡蛋,晚上、你拎来。

  凤儿提着一大篮鸡蛋进门、小脸沁着汗珠:云云姐姐,这一共是50个,我娘说了、卖别人五分钱一个,卖你四分。给.这是多下的钱。云云说:回去告诉你娘,人家什么价、我也出什么价,这五毛钱,记得交给你娘,要不、下次、我上别人家去买。云云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

       对、对,我就说云云姐生气了。凤儿问:云云姐,上海远吗、上海大吗,你为什么要离开爹娘到我们山沟沟来?

       云云想了想,这三问既简单又复杂:上海蛮远的、坐火车要十个小时、还得是特快。上海大,云云停顿了一下、总得找一个参照物,让这三年级的小学生弄明白,便拿信水县举例,她说信水县将近三千平方公里,上海比两个信水县还多500平方公里。人口么、得有1000多万,是我们信水县的30多倍。

        凤儿舌头一吐,我连县城都没有去过。最远是新湖街上。

         至于为什么千里迢迢来新湖,这个问题很深奥,很复杂,说了你也不懂,等你大了、可能会弄明白。(凤儿后来念到小学毕业就辍学了,这个问题几十年后也沒弄明白、她也不想去想这个问题)凤儿,明天上午,你带我到街上转一转、买些木桶木勺、锄头洋铲,好吗?

        好啊、好的。凤儿眼珠骨碌碌转了转:云云姐、今天早上那个挂面可好吃了,明天早饭还有吗?

        有、有,正好买了鸡蛋,明天咱们继续吃挂面。凤儿、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吃面食呀?

        我们这儿不种麦子,买面很麻烦、很困难。我都记不起来了,还是五、六岁的时候、到外婆家喝生日酒、外婆每桌煮了一大盆的寿面。

        古曼云本来想今天晚上写信,但凤儿第三个问题,使她思绪纷乱,是啊,为什么远离爹娘、远离故乡来到这遥远的山区、而且,长路漫漫、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一叠素笺,泪痕点点、空无一字。

   

        星期六的晚上,古剑锋泡了一杯"正山小种",扑鼻而来的香气,他不禁感慨起来:这江西的红茶,确有过人的不一般的味道。这种味道、好像渗透到了每一个细胞,犹如玉液琼浆、令人酣畅淋漓。

        老古接到胡秀芝的电话,他本不想去看大队长的脸色,不愿去请假,可秀芝说有重要事体,一定要等他回来商量,老婆子神秘兮兮地,就是不愿在电话中说清楚,这个几近中年的女人,越发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凡事都神神秘秘,总怀疑似乎有人在监听她的电话。老古弄不明白到底是她生理上的变化、还是心理上出了问题,易怒、多疑、胆怯、特别敏感、神经质。反正,很难从她身上、找到当年的风风火火、活泼开朗的影子了。于是、老古只好硬着头皮去求当年的小通讯员。沒想到马大队,似乎又变回到以前的小马,笑容可掬,和蔼可亲,直让老古觉得不是自己来请假、倒像批准权在自己手里,而小马是请假人。小马不但满口同意、还关心地说:老领导不妨在家多住一两个晚上、冬闲、不急。老古来不及多想,只说了声:谢谢你、小马。

        秀芝为老古续上了水:诺、这是你宝贝女儿来的信、连标点符号、一共55个。老古接过一看:爸爸妈妈:你们好、女儿来江西整好一星期了,托姨父的福、乡亲们照顾有加。一切安好,勿念。详情待。谨祝康健。女儿云云上。

         老古哑然失笑:这哪是家书啊、这分明是敌后侦察连的拍回来的电,丫头惜墨如金呀。老古点上了一支烟,似乎陷入了沉思,第一天的情况、古铜到部队后即时来了电话,告护送任务圆满完成。古铜把酒桌之事、绘声绘色讲述了一遍,惹得老古哈哈大笑、小云云犹如烧火的丫头楊排风,居然镇住了一桌子的绿林好汉、像我古家后代。他对秀芝说:丫头还处在磨合期、适应期,一切安好、就说明她正在融合于环境,并且、已经初步适应。一求立足生存、二求适应发展。我这就给她回信。

        秀芝显然被爱人一番话感染了:你真是个乐天派,再苦再难、从你的嘴里说出来,都化作一缕轻烟,片片柳絮纷飞。看来、云云真亏得像你、要是像我……

        像你会咋样?

        像我、估计天天夜里相、都会躲在被窝里面流眼泪。秀芝不好意思笑了,笑时、流出了泪花。

         远在千里之外的云云、还真被姆妈言中了。真的有好几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流泪了,甚至还想放声嚎陶大哭,真想大哭一场才能渲泻这郁闷烦躁的情绪

  。有次嘤嘤的抽泣声惊醒了凤儿,凤儿问:云云姐,你哭了吗,你是不是想家想妈妈了?云云止住泣声:没有、姐姐我患了鼻炎,影响呼吸。在这寂静无声的世界、在这孤立无助的山乡、在这举目无亲的日子,有三个人在支撑着这十八岁的心灵。一个是凤儿,一颗朴素、幼稚、天真无邪的童心、伴随着云云同学排遣寂寞孤独。二是李铁梅,云云最喜欢唱那段唱腔:铁梅呀、年龄十七不算小、为什么不能帮助爹爹操点心,……李铁梅是京剧红灯记中的英雄人物,这部戏、云云在上海看了许多场、唯独这段给她感触最深,李铁梅尚能在刀光剑影硝烟战火中经受考验,自己比她还大一岁,作为八路军的后代,为什么不能经风雨见世面,面对各种各样的困难和挑战?第三个是一本书、一本心理学专著,《人性能达到的境界》,马斯洛说:“自我实现,是当你真正升华为一个人时所体验到的那种状态。马斯洛就是提出那著名一一人的需要、分为五个层次理论的心理学家。这本书从学校图书馆借出、期间还几次继借、最后去还书、沒想到大门上贴了封条,后来、她带到了新湖。这部著作、对她仅仅是一名高中生而言、未免太深奥了,因此,她只能一次读一两页。直到她成为远渡扶桑做访问学者,后来又成了X师大心理学博士生导师,这部书也一直伴随着不离不弃。

        老古、你先别忙着写信。胡秀芝取下他手中的笔:老郝上午来电话了??,简单说了說云云的情况,主要是想让你给骆政委联系,将郝长江送到海军去。胡秀芝鹦鹉学舌、将老郝和胡秀英的意思转述。老古一听,又点着一颗烟,骆政委是古剑锋老首长,1939年刚入伍,他就给团政委骆一谋作通讯员。整整三年,朝夕相处。后来、骆政委说你不能总在我身边呆.你得下部队锻练,亲自把他送到侦察连,做了一名班长。成了一名侦察兵,乃至后来搞刑侦,还是同侦察密不可分。"是啊、好久没有同老政委联系了,骆老不知现在怎么样了,会不会也靠边站了?秀芝、还有啥事,赶快说吧。

         秀芝说:这第三件,同你我有关,听政治部朱主任爱人说,中央有指示、要强化政保力量,加强无产阶级专政,打击海内外敌对势力,你们这批进五、七干校的同志、有望提前恢复工作。据说五一前到位到岗。

         第三个消息不啻于一声春雷,令老古心头一震、失去为党工作的机会、离开心爱的工作岗位,放下熟悉的专业,老古痛苦、郁闷、苦恼,漫漫长夜、渴望黎明的曙光,这是一般人无法体会的,他突然想到马大队长态度180度的大转弯,莫非这小子也听到了这个小道消息?不过,他还是不敢相信,或者说半信半疑:消息可靠吗?不会是马路消息吧。秀芝说.王主任的战友从北京透露的、绝不会是空穴来风。

         这天夜里、古剑锋同志直到凌晨两点才睡着,但一上床就酣然入梦了。因为、是他一年多最踏实的一天,一是给云云写了一封洋洋洒洒好几千字诫子书。二是为郝家老大郝长江,初步落实了人生第一个目标。三是有望重返一线。以致老郝同志梦里发出笑声,把胡秀芝吓得一惊一乍……

  

        甘聋子从大队回来,特意弯到小学、他给云云带来了家书。那个时候、大会小会很多,县里常开三级干部大会,回来又接着开公社三级干部会、各个大队还要召开各生产队队委会,一开会、就得起伙食,因此、每个大队都有厨房、添置了一应厨具、也就有甘聋子这样的既专业又是业余的厨师。甘聋子的手艺远近闻名、就连公社司马书记也赞不绝口,他到大队掌灶、队上有工分记、还发补助,还有酒有烟有饭吃。队上记工分、实际上是在大队从上交积累中扣除的,也就是说这份工钱、还是大队统筹支付的。三年后、甘聋子作为优秀人才.抽调到农科所,当了知青队的师傅、领导兼司务长、还兼厨师。"小古同志、你在家吗?"

        云云正在收听京剧《红灯记》,打开门,哎呀、是甘大厨呀。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甘聋子咧着缺了大门的嘴巴笑着:这不、大队张会计说有你的一封信,这不、顺道就给你带来了。真厚、大概是你爹写的吧。

        云云接过一看,肯定超重,贴了好多邮票:是啊、是我家里来的。她从抽屉里拿出两包飞马香烟:谢谢你、甘大叔,这烟拿着去抽。

        甘聋子连连摆手:要不得、要不得的。

        云云说:要得的,剩的不多了,我又不抽烟、放我这儿、也是个浪费。

        半导体正放到《痛说革命家史》这一场,李奶奶正向铁梅说:孩子、咱们本不是一家人、我姓李、你姓陈、你爹他姓张……那时、我就紧紧地把你抱在怀里。凤儿全神贯注、聚精会神地听着小匣里的戏文,她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个小盒子里有那么多人装在里面、唱大戏?云云笑了、不过、她没回答,她觉得几句话、也难以让凤儿明白,不如让她保留这好奇和神秘感。这个半导体收音机、是准嫂子阿娟、淘换了友谊券、在友谊商店买来的、友谊商店一般人顶多门口看一眼,因为沒有外汇劵、进去也白搭。阿娟、在云云心里、更像大姐。

        云云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折叠小剪刀,取出了信,一看、就是父亲的亲笔所书,有整整九页信笺,一看落款处,是六天前的,云云想这邮路比人还慢了许多,估计到了县城、要分拣、又到公社邮政所、而邮政所只有三个人、负责全公社十三个大队的投递。除了一两人开门营业,就只有一人跑外勤,邮递员只把信和纸送到大队部、小队是不去的、崇山峻岭、白云深处,他一双脚、是沒办法的。他也只能昨天跑东线、今天跑西线。

         父亲的信,开头写着:云云吾囡、见信如晤。半月前一别、关山阻隔。小囡一十八载、从未离开过爹娘,今见来信、言一切安好、父母甚慰。你就像一支区小队、第一次担任打阻击、成功的阻击了敌人第一波的攻击,更像武工队员深入新区、创建了堡垒户、

  站稳了脚跟。云云笑了.:小八路、三句不离本行。念念不忘峥嵘岁月。

        信中写道:记得你在家问过我,此一去作几年计划打算。当时、我被问住了。现在、我还是答不上来。当年、我同骆政委在青纱帐打游击时、我问他,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骆政委摸着我的头说、你怎么同我在油山游击时问的一样、当时、我也问大老刘首长、这南方游击斗争什么时候能取得胜利。大老刘首长说,咬定青山不放松。坚持、就是胜利。你知道大老刘是谁吗,他就是上海首任市长陈毅同志。现在、我把这句话送给你、任尔东西南北风、咬定青山不放松。记得去区里办手续时、小李叔说区知青办要变长设机构,现在已正式发文、知青办,不但成了长设、还升格了、是区一级单位。这个长设二字、透露了一个信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将常态化、長期性,全局性,不知你县、公社是不是这样?

         云云想:我一个小知青、怎么会知道县里和公社的事、就连大队部仅去了一两次。

         父亲写道:大自然万物、都有一个生存法则,适者生存。人要适应环境,优秀者还能改造环境,你无力改变环境,起码也要顺应自然、适应环境、过去、咱们部队无论到哪个村、老百姓箪衣浆壶,除了地方党组织的领导作用、更重要的是八路军同老乡结下的鱼水关系。这不是唱高调,这是一条真理,你只有把群众当亲人、乡亲们才会接纳你、喜欢你。人不能没骨气、但不可有傲气、娇气。父亲参军前是沂蒙山区的放牛娃、如果不是参军入伍,现在估计还是田野里的一个农民。你到了下桃,你就是下桃人,不再是父母膝下的小公主、也不再是大都市的洋学生,不能自以为是、盛气凌人,要尊重农村干部、要热情对待每一个社员群众,不仅联系于田间地头,还要深入他们的心头。听古铜说、香烟肥皂机白糖、电池、还有化纤布、这些在乡下很紧俏,你娘和阿娟在想方设法在筹措、争取下个号头(月)给你寄一批。希望能有助于你。

        云云轻轻地笑了:应该还寄一些大白兔奶糖。

        父亲写道:凡事不可操之过急、要顺其自然、切忌急功近利,千万不要向组织提要求,讲价钱,领导首先是看你的态度、一件事,干得好坏是能力水平问题,而敢不敢接受、舍不舍得下力气、是思想、态度问题。骆政委说过:首长最烦那种满嘴跑火车、开口

  提条件,闭口要照顾的人,八字还没一撇,条件提了一把一把。

         父亲最后说:你走的第三天、街道居委会来了几个小脚老太太上门做动员工作,你姆妈说已经吃了三天农村饭了、老太太们不相信,要看派遣证、可介绍信你带走了、机灵的古鑫拿出了户籍本,指给她们看:已注销、本人户口已迁至江西省信水县……里弄这些天、家家都在置办行李、估计要不了多久、一场上山下乡的浪潮、将席卷整个大上海。

         古鑫,聪明伶俐的小弟、古曼云的眼睛模糊了。抹了抹、才发现收音机也悄无声息了,而凤儿、早已伏在桌前睡着了、嘴边、还流着哈喇子。

   十一

         古曼云同学种下的油麦菜和白菜,长出了三片嫩叶,上海市杨浦区、静安区、徐汇区共500名知青,来到了信水县。孔副主任忙得焦头烂额,信水县知青办也升格了、主任由县委常委余万年同志兼任,而孔主任自然屈居副主任,不过、常务工作由他负责。一星期前、他与办公室其他人将500人名单分到各公社、垦殖场,本来、他计划分到全县去,余常委说这第一批全去西线五个公社,下批省城来的,就去东线,还有地区、还有县城的。得从长计议。

         孔副主任 从县车队、汽车站和好几个企业,好不容易组织安排车辆接站、之后又通知各单位中午十一点在县委大门口接人,本来、孔副主任想在县委招待所集中用中餐,余常委说:500人、怎么安排的过来,还是由各地分散接待、再说,下午也让公社安排从容一点,乡下又沒有电灯。       一连否定了他几个计划方案,孔副主任面子上很不好过,心情不免有些失落沮丧。

  新湖公社由王副书记、公社知青办林主任、开着两部拖拉机,三部手扶拖拉机,准点赶到。王副书记从孔副主任手里接过名单、及档案副本、正本由县里统一管理。一共97人。主任站在拖拉机车厢上,举着铁皮大喇叭叫着:请念到名字的同学,到新湖公社到、再重复一遍、请念到名字的同学……李玉兔、张有娣、刘涛涛……

      不多不少、正好97名。林主任又扯着嗓子叫、:请大家上车,所有的行李放手扶拖拉机。招呼公社李干事,把从食堂带来的包子,每个人发两个垫垫肚子,李干事说主任、包子都冷得硬梆梆了、又沒热水、怎么吃得下?怎么办?林主任说:小李、你真是算盘珠、拨一下动一下,叫你用棉被包裹好、你就是不听。还问我怎么办。发下去吧、万一真有饿得受不了的,充充饥也好。要不然、还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还不饿到背上去?

  这年的春天、本来就珊珊来迟,好不容易有了几天回暖,可是又遇上倒春寒。坐在拖拉机车斗上、无遮无挡,凛冽的寒风、吹在脸上、像小刀割一样。大家恨不得伏在车厢板上、一个个像刺猬那样蜷缩着。发下的包子、许多人不感兴趣,都想扔掉,有些打小很节俭的人连忙说:别扔、给我。李玉兔同学就收集了20来个。同学们挎包里都有奶糖、萨其玛,他家孩子多,父母给他准备的吃食不多,他舍不得吃,包子冷、可对从小苦惯了的李玉兔而言、算不上什么,冷包子他照样啃得津津有味。

      七队胡队长急匆匆去大队,他要找范锅书记理论理论,弯到小学、通知小古,大队晚上加餐欢迎新来的上海知青,云云问来了多少呀,胡队长说15个、大队说一个生产队正好一个,我们七队不是你早来了、怎么还分一个、多一个人、多一份负担、吃粮、吃油、占工分,凭什么我们七队多一个,这不是柿子找软的揑,欺侮人吗?我去大队找他讲理去。晚上、你別忘了去。

      云云一听、点点头,心里想,多来一名知青,就多了一份负担,平均可以,因为这是政策、不能抗命。但如果不公平,就从心里难以平衡。所以、胡队长的生气、云云认为可以理解。二十多天的时间,她弄明白了原来知青分到哪里后,所有的一切都是由当地负责的。

       晚上、去还是不去、古曼云同学感到两难,有了纠结。

       第二天,云云听小玉主任说,胡队长与大队范书记争执很激烈、最后、都拍桌子了,但后来双方都让了步、达成了妥协。胡队长同意再接收一名,而大队答应七队的积累、年底少交200元。而且、只要后来有一点机会,就调剂。第二年后,县里发了文件,孔副主任带队赴处外地参观学习,余常委提出以后知青不再单独安排,而是成立创业队、科研所、起码要办知青点,集中起来,有利于知青的教育、管理和生产生活。

      97名知青、终于在午后一点多到了公社,林主任说:知青同学们,欢迎大家来新湖公社插队落户。我姓林、双木林、是负责知青工作的主任,以后、大家有什么事,上公社来直接找我。现在、食堂备有热水、你们先洗漱一下,马上开饭,山区、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招待大家,但我敢说、稀奇、新鲜、正宗江西风味。各个大队书记都带了人来接,一下子宾客主人整整摆了十八桌,幸亏公社办公室主任早有准备,安排在大礼堂。

        大概八点半、胡队长和会计、妇女主任将李玉兔同学连人带行李,径直拉到甘哑巴家的,这还是今天上午才做通甘哑巴工作,答应一个月补助一百工分,哑巴才勉强同意,甘哑巴是甘大厨的弟弟,人虽不能言,但头脑不蠢,甚至比一般人还精明。他专门看水锥、负责砻米、队上记工十分,砻米还有一些额外的收入,比如米糠碎末,大头交队上,到手也只是蝇头而已。他一个人住一栋老屋,祖传的,哥哥甘聋子分家时、心生怜悯,便自己觅地基另竖一栋,老屋留给了哑巴。实际上、哑巴也喜欢住进个把子知青,一个人过日子,连个伴也沒有,未免太冷清了。

        甘聋子不一会也回来了,他端着一个大钵头,到了小学校:小古同学,我看你沒有来吃饭,便问了余营长,说给你专门盛一份。放心、这些菜都是动都沒有动一筷子的、我知道你们大城市的人讲卫生、爱干净。有野猪、有野兔、还有牛肉,九队跌死了一条黄牯、范书记起火了、命令麻子队长将半条牛送到大队,这牛肉还很新鲜,你大胆吃.不是冷死病死的。

         云云笑了、聋子说话.生怕别人听不到,声音大,还不容别人插话,听他迭迭不休、云云又拿出两包"浦江"牌香烟,好烟快没了:甘大厨、来了多少人啊?

        什么?喝了酒吗,喝了、喝了。学生们没有喝,范书记和干部们喝倒了几个。

        云云和凤儿都笑了、云云从里面挟出两块肉、凤儿一尝:好吃、好吃,云云姐,你也吃,还热的呢。

        云云一边咀嚼一边想:农村人真朴实、爱憎分明,从不掩饰、更不虚情假意,你敬他一尺、他敬你一丈。

    十二

        估计是考虑离春耕还有一段时间,县里发文决定举办农村文艺调演,配合农业学大寨运动的深入开展。要求每个公社组织文艺宣传队、不少于整台的节目,能演一个晚场,最少也能演半场。王副书记分管党群宣传组织等工作,拿着文件、去请示司马书记,司马书记说:以前新湖缺少人才,回回都是最后三名,一群连普通话都说不好、连台步都不会走的泥腿子,演演三脚戏还差不多、到了县城大剧场、只能是丢人现眼、垫底的料。搞得老子都沒有信心和兴致了。现在、来了那么多上海佬,你还怕什么?从各大队抽调,让知青办林主任具体抓,小学江校长当顾问、你总牵头,这次兵强马壮,说什么也要给老子出口恶气,一雪前耻,打一个翻身仗,把前三名的红旗扛回来。

        王副书记当即召集林主任、江校长、行政办公室娄主任开会,研究,本来、娄主任可有可无,可队伍一组建,吃喝睡拉撒全要他安排,这是个财神菩萨。王副书记亲自草拟文件,基本上是照抄县里的文件、什么意义啊、作用啊、要求呀,唯有一点是干货,每个大队抽调二女一男、或两男一女、最好是知青,本来想多抽几个、县里说最好不能超过五十人。,这几句显然不像公文的样式,但公社的文件、也沒那么规范。而且、给了大队相应的机动权。接着、又研究了住宿、伙食补助及标准,工分补助等事项。很快、红头文件就发到了各大队。

        范锅书记把余营长喊过来:小余呀、这个事就交给你处理了。余营长看了看文件,一共15名.不、还有一个七队的小古。我看按两女一男推荐吧,余营长拿出花名册、都不熟,便对书记说:我上午到各小队转一转,上次他们到大队都五、六点了、汽灯下,连眉毛眼睛都沒看淸楚,今天好好目测一下,总不能把歪瓜裂枣送上去、那是要上大舞台的。

        下桃虽小、可毕竟有15个生产小队,方圆也有三、四个平方公里,像十队、十一、十二队还在山里,一上午走下来,余营长还是跑出了一身大汗。中午在好朋友、十五队队长家吃饭,一人喝了一竹桶酒,啃了一只老母鸡,午后三点才摇摇晃晃骑着叮当响的破车回到大队:范书记、了不得,这些学生娃、个个都是人才。我看、光是我们下桃、自己办一个宣传队,也绰绰有余。一队的张柔柔,在学校演过李铁梅、小常宝,还能跳脚尖舞白毛女、红色娘子军,三队的李顺顺、从爷爷起就是拉京胡的,三代祖传。四队的董春庚、父亲上京剧团的打鼓佬,九队的熊倪、一把小号吹得震天动地,三里外也能听到嘹亮的声音。还有十五队的牛苗苗、把一把歪脖子琴,拉得流水哗哗,百鸟齐鸣。你说、人才多不多,我还问了,他们原本就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现成的一套人马。

         范书记一听可高兴了,、全部上去。以前总说下桃连个能摆手抬脚的人也找不到,现在、看他们还有啥话可说?记住、把小古也上。.对、先给王书记打电话汇。

        下桃一共去了六人,百分之二百超额完成任务。余营长亲自送到公社、大家交了180斤大米,公社要求、每人每天交一斤米。先计划一个月的,多退少补。粮食指标控制很严,公家可以补助钱、但没有办法补助大米。

       看来人作为高等级灵长类动物,是与生俱来的群居动物,惧怕独处孤单、喜欢交流友爱。云云被抽调去公社、一扫半月多的心理阴霾,对参加宣传队、很兴奋。去到的路上,她激情澎湃、踌躇满志,她认为自己也是学校宣传队的台柱子,主演过李铁梅,《龙江颂》里的团支书阿莲,这次一定会让大家看看自己的潜质,力展风采,不孚众望。

         六个知青一见面、开始都打了招呼、但路上、那几人有说有笑、亲热无比,云云成了陌路、局外人。云云落在最后,甘聋子拉着一平板车的行李,他看出了端倪,有些忿忿不平:云云啊、你在上海不认识他们吗。云云一听想笑:甘叔、上海一千多万人,哪能都认识。甘聋子说:我们下桃、上点年纪就的、我都认识。有些人家、他父母结婚、是我掌厨、后来、他讨老婆、还是我掌勺。云云说:甘叔呀、你给人家掌厨、一次能有多少工钱呀。甘聋子这次听清了:工钱是按桌算的,一桌大概是两块钱,去年、我在九队麻子队长家、娶儿媳妇,摆了整整四十桌,吃了三天,这是这几年收入最多的一户人家,除工钱外、每天还要两包烟,一瓶酒。云云说:那你的收入全大队就数你最高。甘聋子说:还行、还行。不过、要看做喜事的多不多,你看今年、到现在都还沒有开张呢,一双手、都闲得发痒了……甘聋子说:小古、你比他们更懂人情世故,他们的眼睛都朝上,我辛辛苦苦为他们拉行李、被褥,可他们连正眼也沒瞧我一眼,还是读书人呢!呸。他将短烟蒂狠狠地甩在地上。

  (待续)

  (本文图片网络)

  简介

       海军:男,高中毕业下放在江西本省农村,当过六年知青,现已退休。是市、县作家协会会员。曾在人民日,江西日等刊杂志发表过文章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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