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浦东门外,慈云寺东,有一条街,叫牛行街。

  牛行街,巷子多且深,像根葫芦藤一样,连着许多街巷,有西马路巷、同益巷、黄家巷、文渠巷、汤家巷、观音庵巷、洪家巷、朱家巷、堂子巷、金家巷、魁光巷、文蔚巷、厂前街……

  叫巷的,路小一点;叫街的,路宽一些。

  要说起牛行街的历史,恐怕要早到元末明初。

  当年朱元璋“洪武赶散”,把江南苏州一带富户迁往江北。

  这些苏州富户有开牛行的传统,他们就仿照江南的规模和形式,开了一条“牛行街”,专事贩牛、宰牛。

  清江浦五教汇聚,回民多,做牛羊生意的人,就海了去了。

  所以,牛行街非常热闹,一街筒子都是牛羊肉汤的香味。

  街面上有一家郑元记纸坊。

  老板就是聪子爸郑三,他是个软性子,人是个好人,就是做事心大。

  他老婆却是个明快人,做事刷刮,帮他不少忙。

  做起事来,一忙,郑三急了,就站在院子当心喊:王明玉、王明玉——

  聪子妈叫王明玉,她妹妹叫王明霞,在江北大学堂当校工,跟她一起生活。

  聪子爸是手工造纸的好手,他家专营手工造纸,用废纸做成纸浆,在水中反复浸泡,捞起、晾干、上板,晒干。

  院子里几十块木板摆开,板上、墙上贴得都是从水里捞上来的白纸。

  整个一个场院里,尽是白花花的一片

  郑家纸坊的纸,主要用于酱园店包装用纸、茶食包装用纸、商店用纸、妇女用纸等。后来,跟安徽人学了手艺,也做些画纸生意。

   聪子家斜对门,是小莲子家。

  小莲子家,开个酱园店。逢到农忙时,莲子爸到乡下贩些麦草来,卖给养牛户做饲料,剩下来的留着冬天,做成草毡子,盖大缸。

  人都说,清江浦的水养人,你看小莲子家的三个丫头,个个长得跟画儿似的,水灵灵的。

         三个闺女,命运都不一般。

  小莲子大姐,嫁给轮船公司老板,做了二房。

  小莲子二姐,跟着七道湾一个唱戏的私奔了。

  小莲子长得最像妈,特别漂亮,两只大眼睛滴溜溜的,扎两条小辫子。

  家里就三口人,莲子爸和妈夫妻和睦,从没拌过嘴。

  就有一回,聪子妈听见莲子妈喊过一嗓子,那是冲着莲子爸说的:显你有能耐,怎不弄个儿子出来呢?

  小莲子家与聪子家相近,有事在窗口喊一声,就能听见。

  弄饭时,聪子妈高声问:莲子妈,你弄什吗?

  莲子妈说:我炸个油糍子!再弄一碟藕夹子,你呢?

  哎,老三样啊!茶干子炒韭菜、山药烧鸭子、炒长鱼!

  聪子原来不叫聪子,起过大名。

  他满月时,父亲提着一个猪头,拎上两只麻鸭,去堂子巷的秀才家,请秀才给孩子起名字。

  这个秀才姓唐,据说是大清咸丰年的秀才,后脑勺梳一根金钱鼠辫子。

  秀才摇头晃脑,说了半天,最后起个名字叫:郑明浩。

  他爸高高兴兴回来了,他妈问:叫什么名字?

  他爸说:叫郑明浩!

  聪子妈翻了翻眼,有点生气:这名字不好!

  他爸不解:有什么不好啊!秀才起的!

  奶奶个皮,我叫王明玉,他叫郑明浩,他么跟我一个班辈啊?还郑明浩呢,证明是个耗子?起个什么鸡巴名字?这秀才是不是眼瞎了!打死也不叫这个名字,这孩子那么聪明,那么漂亮,就叫郑聪!聪明的聪!小名叫聪子!

  他爸见到这副情景,只得低头认可。

  聪子妈跺一下脚:真他么可惜一个猪头、两只鸭子了!

         这小聪子,长到五六岁,就特招人喜。

  浓眉大眼,白白净净,后脑勺上梳个猪尾小辫子,他妈还在发辫上系个红绳子。

  小家伙眉清目秀,走到街面上,人人都夸赞:这孩子长得真精神、漂亮!

  聪子三岁就能认字,到了五岁,能认一二百个字。读书,过目不忘,倒背如流,街面上人人都夸聪子是个小神童。

  聪子妈特别有面子,常常把自己收拾干净,再把儿子打扮一番。

  利利亮亮地走出门,带着儿子到慈云寺进香去。

  慈云寺,就在牛行街上,为古城最大的寺庙。

  相传,玉琳法师南游,到清江浦“慈云庵”挂单,后趺坐而逝。

  顺治皇帝敕封他为“大觉普济能仁琇国师”;康熙颁诏厚葬,重修“慈云庵”;雍正十三年(1735年),皇帝下诏新建“慈云庵”,改“慈云庵”为“慈云禅寺”,并亲题匾额,以纪念玉琳法师。

  慈云寺里供得是文殊菩萨,菩萨低眉善目,神色安详,一副救苦救难的慈悲样。这里的善男信女烧香都烧伽南香,磕头叩首,拜求佛主。

  庙里有口大钟,据传,重约千斤,青铜所制。寺里敲钟,可传遍全城。

  清晨,天还未亮,年轻的和尚在大师的带领下,攻读晨课。

  聪子和小莲子经常跑到寺庙里,看和尚念经。

  寺里有一株大柏树,像一把巨伞一般,遮住云彩,遮住烈日。

  大殿里,人多坐不下,念经的和尚就跑到大树下坐着念经。

  慈云寺鼎盛时期,庙里的和尚达千人,寺里做饭的大锅人称“千人锅”。吃饭时,钟声一响,僧侣云集。

  只听碗筷撞击,唇齿摇动,黑压压一片,阵容壮观。

  慈云寺做佛事,这是城中大事,全城老少,全家出动,像过节一般。

  浴佛大会、水陆道场,更是慈云寺和尚们大显身手的时候。钟磬齐鸣,经幡摇曳,一千个和尚身着鲜黄袈裟,手敲木鱼,诵念经文。

  木鱼轻敲,笃笃脆脆,如雨打芭蕉。梵唱曼妙,起落有致,如夜潮涌月,绵绵不绝。

  念着,念着,人们看见和尚们的头顶上,蒸起袅袅白雾,浮起一片彩云,皆叹神奇。

  有一次,小聪子溜进大殿,这么小的人儿,胆子挺大,什么也不怕。

  他看见油灯闪亮,觉得好奇。

  便爬到供桌上,伸出一根手指,在油碗里蘸了一下,放到嘴里尝尝,香香的。

  他跑回去问妈妈,才知道原来是芝麻油啊,怪不得这么香呢!

  后来,街上人都知道慈云寺里油灯是烧麻油的,这话是聪子说出来的。

         因为芝麻炸的油,清凉透明,是寺庙和信佛人家供佛点灯最好的油。

  有一天,聪子到大殿前玩,碰到一个大和尚。

  大和尚看聪子十分可爱,便在聪子头上摩挲一下。

  说了一句:六道是苦海,三宝是慈航;一灵真性在,不与众心同。

  聪子听不懂,只是抬头笑眯眯地望着他。

  你来上学吧!大和尚又摩挲一下。

  按清代规定,寺庙可以开办改良私塾馆。

  慈云寺里开个私塾学堂,叫“明远堂”,授课的就是大和尚慧能。

         小莲子妈特别喜欢聪子。

  这妇人胸大,走起路来,波涛汹涌的。

  那天,聪子到她家玩,小莲子妈摸着他的头说,乖乖,你这么能干,我真喜欢你,给我做个干儿子吧!

  聪子睁着大眼睛,朝她一笑。

  妇人乐了:你叫我一声妈,给你吃口奶,你就是我干儿子啦!

  聪子不明就里地喊了一声妈。

  小莲子妈一把掀起衣襟,把一只白花花的大奶杵到聪子面前。

  一颗鲜嫩的大葡萄,就在眼前。

  聪子早已忘了吃奶的感觉,经不住妇人诱惑,便朝那葡萄上舔了一口。

  没想到,这味道是甜甜的,糯糯的,有点甜腥味。

  吃吧!儿子!

  聪子就趴在奶上舔舐起来。

  小莲子妈顿时喜笑颜开,把聪子抱在怀里左亲右亲,亲不够。

  亲完,就抱起聪子朝他家走。

  没进门,就喊起来:聪子妈,你儿子吃过我奶了,就是我干儿子了!

  聪子妈正在烙油饼,一见这情景,也一乐,她想起莲子妈喊那一嗓子,就大度地说:把你做儿子,就做儿子吧!

  聪子,叫干妈!

  干妈!

  哎!干妈马上熬肚肺汤给你喝!这是老祖宗的规矩,必须的!

  小莲子妈两个巴掌一拍,忙把聪子搂在怀里。

  脸上笑成一朵花。

  慈云寺的“明远堂”是改良私塾,非常开明宽容,女孩子也能来上学。

  小莲子就和小聪子成了同班同学。

  一大早,吃过饭,小聪子就喊小莲子一起去上学。

  两个小伙伴,背着书包,一蹦一跳地朝慈云寺跑。

  到了学堂,早课是背书。

  小聪子背书那是一流的。

  他微微抬起脸,朝着东方,侃侃背道: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他声情并茂,语句跌宕,有一种水波纹荡漾的韵律,听起来非常悦耳。

  老师如果不叫停,他能一直背下去。

  大和尚听了,频频点头。

  小莲子也很聪颖,背起书来呱呱的。

  站起来,脆生生地背道: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大和尚听了,也点点头。

  轮到胡二了,这孩子天生有点笨,背书结结巴巴的,想不起来,就挠屁股。

  子曰……子曰……他挠一下屁股。

  他越是挠屁股,越是想不起来。

  大和尚上去就一戒尺,啪打在屁股上,打得人心惊肉跳。

  再背!

  子曰……学而……学而……胡二带着颤抖的声腔漂浮着,听上去像是在磨蹭时间。

  再也想不起来了,他无奈地低下头来。

  大和尚说:手伸出来!

  啪的一戒尺,就拍在手掌心。

  胡二浑身一哆嗦,吓得哇得一声,大哭起来。

         放学了,聪子和小莲子径直朝东门外小水关走来。

  小水关后河沿,有许多麦草堆,是贩牛人家喂牲口的。

  小水关外,有文渠直通里运河,从大船上卸下麦草,用小船往这里堆。

  麦草堆一堆,就堆得又大又高,快接到天上的白云了。

  聪子和小莲子常跑到麦草堆里玩。

  胡二过来了,他的手掌心被老师揍得肿了起来。

  一路上,正把手缩在袖笼里,用脚踢着小石头,低头走着。

  聪子一看他这个熊样子,心里就乐了。

  他看一眼小莲子,就开口喊道:

  胡二他妈,稀里哗啦,

  擦脚布,盖蒸笼,

  洗屁股水,熬冬瓜,

  熬着,熬着,开了花,

  他妈摔个仰八叉!

  说完,他就哈哈大笑。

  胡二听了,小脸挣得通红,死死地盯住聪子,然后哇啦一声哭起来,转身就跑回家。

  等到天晚了,聪子和小莲子朝家走,走到牛行街上。

  远远地,望见家门口围着一堆人,有女人的嘶喊声传来。

  走近一瞧,原来,胡二他妈拽着胡二找上门了。

  那妇人在聪子家门口破口大骂,看热闹的把街面都堵住了。

  聪子看见他妈正给那妇人叽里呱啦地论理呢。

  他心里咯噔一下,感到出事了。

  突然一只手伸过来,一把将聪子拽进门来。

  原来是小莲子她妈,她将聪子抱在怀里。

  乖儿子,你惹祸了,你是不是说胡二他妈洗屁股水熬冬瓜?

  聪子的脸一下子就红了,低头不说话。

  一旁,莲子她爸说:这个臭女人,小孩子说句玩笑话,她还当真了,竟敢找上门来!我去看看!

  小莲子妈怂恿地说:你过去看看,这个熊女人敢骂我干儿子,怎能让她?!

  莲子她爸走出去,就朝那妇人吼道:你喊什么喊,这么能耐啊,有种的冲我来!

  没想到,那妇人呸得一口痰,吐他面前:乖乖隆地咚,哪个撒尿把你露出来了,下焦里寒,里急后重,你放什么夹生屁啊!关你什么事啊?你有多远滚多远!

  兴冲冲的莲子爸,被那妇人骂得狗血喷头。

  合该被她骂吗?!这熊女人该不该打?

  他把胳膊抡到半空,不知是打过去,还是放下好?

  这时,聪子要出去,被莲子妈抱住。

  那妇人的叫骂声,越来越高。

  聪子再也忍不住,就挣脱干妈的手,走了出去。

  聪子走到妇人面前,对着咆哮的她,恭敬地鞠一躬,不慌不忙地说道: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

  那妇人被这一番文言文弄得不知如何搭话,只拿两眼翻看着聪子。

  聪子继续说: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德不孤,必有邻。我与令郎同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人生在世,当以直怨,以德德,不可以邻为壑啊!

  那妇人看着聪子滔滔不绝地说,不知如何插嘴。骂大街,她是一把好手,如此讲斯文、讲道理,她就找不着北了。

  有人说:别看小聪子人小,在牛行街上,他是个铁嘴,你说不过他的!

  那妇人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看热闹的人,顿时起哄——哦!哦!哦!散了吧!散了吧!

         慈云寺海纳百川,香火袅绕。

  寺中有一名联:一片白云随你自寻禅意去,半轮明月何人不抱佛心来。

  到慈云寺进香的人,有漕船的官员、行商的贾客、走船的舟子、南北的行人。

  远近一些文人墨客,也前来进香朝拜。他们常在寺中住个十天半月,吃斋念佛,邀友论禅。

  文人懂佛,诗酒书画,琴剑风月,亦剑亦琴,亦禅亦佛,寺里十分待见。

  有一位苇间居士,笔墨丹青,无所不能。

  他善绘芦雁,为淮上高人。

  那人常携一卷画袋,骑一毛驴,从淮安府过来,到慈云寺里进香。

  他就在寺里住下来,寺里大和尚专为他腾出一间清净的南房,里面铺盖都是雪白的被褥。

  聪子家久闻这位高人造化,便托上老和尚,让聪子跟着那位淮上高人学画画。

  聪子恭恭敬敬走到那人面前,跪下来,磕了三个头。

  那位苇间居士对聪子说:佛能深化人品,渐而能升华文品,人品与文品,经佛主点化,便是人生见识、人间福音。慈云寺,是一个佛学无边的殿堂,在这里,你能学到很多知识……

  跟我学画,有一条,不要问我姓什么,只说是跟着苇间居士学画的,你可知道?

  晓得了!聪子点点头。

  苇间居士跟捧着洋钱的聪子爸说:我教他学画,不要钱,你把钱都拿回家。我就是喜欢教他,这孩子前途无量!

  既然老师喜欢,家长还有什么说的呢?

  苇间居士说:画笔、画纸要自己备!

  那是!那是!

  聪子爸赶紧给老师作揖鞠躬。

  南园里,有个跃龙池,碧水荡漾。

  相传,明祖宗皇帝在此划船,跌落水中,因而得名。

  还有一座跃龙桥,飞架水上,宛如彩虹。

  老师带着聪子,朝南园水边走。

  老师肩上扛一个木画架子,聪子替老师背上画笔袋。

  师徒二人,望秋野茫茫,仰长天一色,便在横塘侧畔,摆上画架,取笔作画。

  天上,正有一行秋雁飞过。

  老师轻轻舔墨,在雪白宣纸上,墨笔轻点。

  便见芦苇丛间,三五只雁,栖息依偎;半空,一只芦雁,飞临水泊,俯瞰苇间,沙洲上,一只芦雁正昂首凝视,似有相迎之意。

  又用淡墨勾勒几笔,只见水边,芦荻萧瑟。泼墨中,微带淡赭,饶有风骨,淡墨皴擦,意境更为佳妙。

  老师在画上题上一首诗:

  孤飞随意向天涯,却傍江湖觅浅沙。

  恐有鱼舟邻近岸,几回不敢宿芦花。

  老师跟聪子说:你看秋雁,塞北风霜,江南烟树,到处为家,这番景象,颇像人生,匹马秋风,孤舟夜雨,人在天涯啊!

  老师的声腔里,透出许多沧桑的人生咏叹、悲感忧怀,只是小聪子未能体味得到。

  他只是觉得老师的话,像眼前的秋水一样,泱泱洒洒,辽阔无际。

  老师长须飘然,仰天一叹:多少天涯未归客,借人篱落看秋风……

  聪子跟着老师,伫立水畔。

  只见,水天一色,四顾无边。

  秋风浸身,更凉了。

  天边云彩,更淡了。

         又过了一年。

  放暑假了,小聪子和小莲子更是玩疯了。

  两人爬到南园水边的高土堆上。

  这里地势高,放眼开阔,夏风吹来,顿觉凉爽。

  聪子兴奋地说:莲子,姆俩比比,看谁尿得远!

  说着,他就褪下裤子,把裤腰带朝脖子上一绕,拿起小家伙,就开始冲天撒尿。

  一条银色的水珠喷出晶莹的圆弧,居高临下,撒向地面。

  小莲子听他一说,也褪下裤子,朝地上一蹲,噗呲尿了起来。

  聪子回头一看,小莲子蹲在地上撒尿,他感到非常诧异。

  你……你怎么……蹲下来撒尿啊?不……不比啦?

  小莲子用劲甩了两下屁股,站了起来。

  他突然发现一个从未见过的景象——

  小莲子的下面竟然跟自己不一样,大腿丫处鼓了个小肉包,肉包下面有一条浅浅的缝!

  哎……你……你怎么能这样啊……怎么能不一样啊?!他脑门上急得都是汗。

  小莲子微笑着,抿着嘴,慢慢提起裤子,系上裤腰带。

  一路上,聪子再也不说话了,只是低头走路。

  小莲子跟在后面,步子赶不上他。

  到了家门口,小聪子也不跟她打招呼,径直朝家门里拱。

  小莲子歪着头,说他一句:死样哦!

  就扭着小屁股,跑进家门。

         第二天上学时,小莲子终于等到小聪子出门了。

         她穿一件短花衫,辫子上插一朵茉莉花,清香清香的。

         一见到聪子就笑眯眯地,扬起手里几个小粽子。

         我妈包的,你尝尝。

         聪子接过粽子,剥开一个放在嘴里。

         好吃吗?

         好吃!

         告诉你,我也会包粽子,我想好了,将来给你包很多很多粽子吃!

         将来?将来是什么时候?

         就是很长很长、很远很远……

         很远很远是多远啊?

         就是一辈子!

         一辈子?

  我告诉你一件事哦,昨个晚上,我妈和我爸吵架了。

         为什么事啊?

         我妈凶我爸的,说是孙大和堂的先生讲:叫房事不济。

         聪子瞪大眼睛:这是什么意思呢?

         小莲子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聪子的眼睛转了几转,也想不出是什么意思。

         他嘟囔一句:你家房子没漏啊!

  放了学,回到家里,妈妈正在做针线活,聪子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

  妈妈望他一眼:饿了吗?等会给你弄吃的啊!

  聪子上来就问:妈,什么叫房事不济啊?

  聪子妈一听,脸色一红,眼珠子瞪多大,拿起一个鞋底子,甩手给他一个脑门光:你个混球,怎么问这个话啊?!

  聪子脑袋被拍得有些晕乎。

  他捂着头,执拗地说:君子动口不动手,你怎么没点礼教啊?!你知道就告诉人家,犯不着这样揍我啊!

  揍你!我还要扒你的皮呢!

  你个女子怎么这么粗暴呢!那你知道不知道啊?

  我……我……知道也不告诉你!

  他妈被他逼得语无伦次。

  聪子朝天看了一眼,长叹一声: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唉……

  他妈听不懂,直愣愣地看着他。

         秋凉了,夜长霜冷。

  这半夜里,就听见枪声不断,啪啪啪的,响个不停。

  郑三把头伸出被窝说:这是过队伍了吧?

  聪子妈露出半边身子说:不像是过队伍,每回过队伍,也不会打枪啊!这八成是打起来了!

  聪子从被窝里钻出头来:我出去看看!

  他妈一把按住他的头:睡你的觉吧!

  此夜,秋露凝重,星光灿烂。

  这一家人和清江浦老老少少都不知道外面发生了多大事件。

  这一夜,清江浦光复。

  第二天,牛行街的人纷纷传说:

  驻王营的清军十三协辎重营前队队官赵云鹏与25标掌旗官龚振鹏率队起义,由小水门攻入清江浦,攻打淮扬海道署。清河县令邰靖江归顺,悬挂白旗,开城迎降;淮扬海道台奭良从南门骑马即出,由洪泽湖上驾船逃遁了。

  一个崭新的时代到来了。

  慈云寺那株大柏树,高高大大,遮天蔽日。

  满地朝阳,分外明亮,把天和地都映得亮堂堂的。

  聪子和小莲子,穿着新夹袄,背着书包,来到学堂前。

  正见大和尚慧能,站在台阶上。

  两人上前,恭敬行礼:老师早!

  这时,大殿上一群雨鸽,扑簌簌飞起。

  鸽哨在大闸口上空飞鸣着,盘旋着,像一首悦耳的民歌。

        老清江浦啊,就像一个久远的梦,始终漂浮在我的心中。这水岸,这城池,这长街,这男女老少,一个不少地出现在每一次的梦境中。这就是乡愁,打死也不能忘却的乡愁。

         等到梦醒相见的时刻,她就变成了这副模样,变成了一片片破碎的梦魇。这一片片碎片撒向天空,就蝶化成翱翔的碎纸片,随风飘走,已无处寻找。于是,心间发轫处,一直执拗地着寻找,追寻着那些纷飞的纸钱。

         旧城改造的思维一直如跗骨之蛆,让老街陷入灭顶之灾。假如牛行街能苟延残喘至今天,它的命运如何呢?不得而知。能够知晓文化的重量、能够清醒的坚守文化自觉的又有几人呢?!

        向史寻根,以唤醒我们对文化的记忆,期待能更完好的留存文化之根。牛行街,本该是这座城市里最有情怀、最有温度、最有质感的一段印记。伤离别,情难怯,两行珠泪,寸肠千结,从此只能在怀思的长河里无尽叹息!

        这是牛行街最后的景象。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和死,而是明明相遇却没能拥有同一个轨迹。这就是千恨万恨的事。历史和时间似乎总是这样,给了你遗憾和悲伤,还不忘带走眼泪和梦想。

         岁月如梭,水岸如昨。牛行街淹没在城市化的潮流中,成为烟消云散的一缕青烟。这是更大的潮流,任谁也挡不住。历史没有彩排,不可能再重来一次,只能将彻骨的痛与恨遗留在古码头的水岸,让它长久如水地拍击着沉默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