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小说】 林秋的救赎 (载《啄木鸟》2019年第6期)
小编说
训犬员为了追捕逃犯,不慎在山区遭遇车祸身亡,可问题是,他追捕的那个逃犯早已被公安局认定自爆身亡,他怎么可能追踪一个死人?训犬员的死到底算牺牲,还是算事故,公安局进退两难。训犬员的妻子不干了,抱着丈夫的骨灰盒到处上访求告。因搭档牺牲意志消沉,长期不在状态的刑警林秋被派去处理此事,偶然发现训犬员留下的线索,骇人听闻的真相呼之欲出……林秋的救赎,既是度己,也是对一位素不相识的同行的致敬。
林秋的救赎
文/朱孝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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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望无垠的狗尾巴花浪一样翻滚,飞毯样托着林秋飞向晴空……蓦地,一朵黑云扑面而来,转眼化作一只大黑猫。黑猫有一张酷肖钢珠的脸,龇着利齿,纵身一跃蹦到林秋身上。林秋手脚并用,掀不动踹不开。黑猫抓破他胸膛,火烧火燎……“秦天!”林秋挣扎着喊了起来。睁眼的一刹那,林秋觉得自己其实只是让外面一声尖叫给闹醒了。
尖叫声从门外政治处方向传来,像组干科女干事小关的声音。林秋抖抖颤颤点了支烟,颓丧着躺了下去。禁闭室的门只能从外面打开,要上厕所啥的得摁电铃。电铃连着督察支队值班室,这几天轮曹小荷当班。曹小荷在特警支队行动队做过侦查员,认林秋作师傅。曹小荷总把门虚掩着,任由林秋自己进出。林秋不买这账。抽完烟,林秋想着该上趟厕所,正要摁电铃,门从外面推开了。
“林队!您能来一下吗?”小关站门边怯生生地说。“这……这不合适吧!”嘴上嘟囔着,林秋还是跟了去。
组干科长老廖和小关挤在楼道尽头,朝一间屋子探头探脑,林秋当有啥情况,紧走几步过去。屋里胡乱堆码着卷宗杂志、奖杯锦旗等杂物,扫一眼也没见着啥不对劲的地方。纳闷间,小关指指墙角,怕怕地说:“那儿,有骨灰呢!”林秋顺那方向一看,果真有几片摔碎的大理石片子,一堆灰白色的灰烬连同些零零碎碎的骨殖溅落在地上,一张遗像半插在骨灰里。遗像身着藏青色警服,金属领花白森森的。“自己人,有啥可怕的!”林秋咕哝一句进了门。
林秋过去拣开大理石片子,拿照片看了看。照片上有“毛学强同志”几个字,三十岁模样,面庞清癯,眼神忧郁,一脸的苦楚。放了照片,林秋扯了身边一面大红锦旗铺到地上,拿手捧了抔骨灰往锦旗上放。这人咋躺这儿了呢?再看其他人,还都缩在门口看他。林秋拍拍灰尘,这才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一点儿也没哆嗦。
曹小荷拎了个纸袋站在门边,见林秋出门,嘻嘻一笑。林秋双手一举说:“小荷!你脱岗我违规,公事公办,没啥说的!”
“您折杀我了!”曹小荷屁颠屁颠跟上林秋,待进了禁闭室,掩了门才又殷勤道,“师傅,今天禁闭结束,我这不是给您买东西去了吗?”
林秋撇嘴道:“说说看,那骨灰盒是咋回事?”
“这人啊?松山县的狗倌儿,叫毛学强。说来这事又扯上钢珠了。
“咋扯上关系的?”林秋皱皱眉头,递了支烟给曹小荷。
“师傅您在医院,当然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个周折。”曹小荷点了烟,娓娓道,“钢珠从清江逃到松山县,市县两百多名公安武警把他包围在雪苞山,钢珠引爆自杀。大部队撤离后,松山县出了个小纰漏。毛学强带的警犬失踪了。一条狗嘛,县局当然是要大事化小批评下毛学强得了。可毛学强非说那狗发现了钢珠的踪迹重新追回雪苞山了。你想想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县局只当毛学强找借口,批评几句把他撂一边了。不想这毛学强是犟牛一个,愣是一个人进山找到了那条饿得皮包骨的狗。按说,这下也就两清了。可这还不算完,毛学强继续犯倔,有空儿就带那狗去雪苞山转悠,最后竟然说他的狗发现了钢珠的一只胶鞋。这下可把县局领导彻底惹毛了。毛学强被停了职,不久又听说他带着那狗失踪了。再没几天,发现他和狗在雪苞山翻车死了……事后那狗被原地掩埋,毛学强被强制火化了。为啥说是强制火化?因为他女人一口咬定毛学强是因公牺牲。松山县局自然不答应,他要是因公牺牲,那我们几百警察不都错了吗?于是,他女人就背着骨灰盒到处讨说法,最后连她自己也厌烦了,把骨灰盒扔这儿走人了……”
一丝悲凉树蛇一样爬上背脊,钢珠的身影也在眼前晃了晃。林秋打个冷噤,冒出一句:“打算怎么处分我呢?”
“处分的事归纪委,我咋知道?”曹小荷迟疑说,“不过,我听说高副政委亲自在过问,还听说找了个神经外科专家专门诊断您的病情。”
“不想听了!”林秋挥挥手说,“啥时候宣布决定?”
“要不我们现在就去见高副政委?”曹小荷细声问。林秋啥也不说,头里走了。两人沿长长的甬道向高宇办公室走,间或有人埋头走过,猛一眼见着林秋,都冲他尴尬地笑。
高宇身量瘦小,让宽大的办公桌一挤兑,越发显得局促,很难想象他曾经指挥过上百个装备精良、高大威猛的特警。他手里捏了份诊断书,眉头紧锁。特警支队长方勇危坐在老上级对面,像刚交了份检讨一样。
“创伤后应急障碍?”高宇看着方勇问。
“嗯。”方勇倾倾身子说,“简单说这是种严重的精神创伤,英文简称PTSD。病人最典型的症状就是做噩梦,没完没了的噩梦。噩梦中会反复出现他曾经受到伤害的场景,病人无法分清现实和梦魇之间的区别,甚至是清醒状态下也会不自觉地出现。”
“这病倒也不磕碜,英雄病嘛!”高宇扫了眼林秋,又问,“这病难治吗?”
方勇也瞄了眼林秋,迟疑道,“心病还需心药治。据神经科专家说,林队可以换个环境,调节下情绪,再辅以适当药物支持是可以治愈的。也有特别的病例,病人回到一个高度类似的极端环境,他突破了这个心理障碍……”
“林秋!小关说你碰了那骨灰?”高宇突然转换话题。
林秋点头“嗯”了声。
“人死不能复生,我们得想法让他家属接受这个现实。”高宇一直望着林秋说,“政工干部嘴巴不讨巧,去多了人家也烦!这样好不好?你去趟松山,做做他家属工作怎样?至于这次酒后耽误出警,专家都说了,是那个该死的PTSD引起的。处分就免了,换换环境啥的缓一缓再说。我不信你林秋堂堂一条汉子、行动队队长,出生入死都不眨眼的一个人,会让这么一个该死的PTSD给打垮了?我不信!打死不信!”
“好的,老队长!”林秋心一热,喉咙拐着弯儿说。
2
特警支队警犬队在西郊吴家湾,周围都是城中村。林秋领了毛学强的骨灰和档案袋,开车去吴家湾。“伙计!将就在警犬队待一阵子吧?听着狗叫,兴许你睡得踏实些。”
车到警犬队,院里没人。熟门熟路,林秋上二楼荣誉室,寻了个柜子把包袱放了进去。再没啥事,林秋拖把椅子靠窗坐了。枯坐一会儿,林秋挪过档案袋,点支烟翻看起来。材料薄薄的,照片倒占了一多半。都是车祸现场的,泛着做旧一般的黄。现场是一处高高大大的峡谷,摩托车翻扣在沟谷。毛学强仰面躺在一片灌木丛中,嘴巴微微张开。脸上没有血迹,倒比遗像还安详些。那条狗瘦巴巴地斜躺在几米开外,四肢匍匐,脑袋正对着毛学强,像是要一步步爬到主人身边一样。林秋心尖一颤,忙合上材料。
窗外有狗叫声。一条瘦巴巴的德国牧羊犬在院墙外的菜畦水洼里闻来嗅去,训犬员孙子富披件雨衣不紧不慢地跟在狗屁股后面。
一会儿,孙子富进了屋,牙齿还磕着烟,林秋心一沉,试探着问:“老孙,这东西放你这儿没啥问题吧?”
“同行同道的,有啥问题?毛学强在我们队集训过,就住隔壁。”孙子富吐了烟蒂,爽快地说,“他女人来过警犬队。农村妇女,大脸盘子,看上去也低眉顺眼的,想不到和他男人一样,一根筋!”
“你是说毛学强一根筋?”林秋来了兴趣,问,“他那条狗叫啥名字?”
“叫黑子,是条昆明黑背。”孙子富浅笑一下说,“我们业内人常说‘狗如其主’,这狗最是一根筋了。”
“你是说那狗丢下毛学强独自追回雪苞山的事吗?”林秋呵呵一笑。
“是啊!一般的狗我们下达指令便追踪追捕,喊停就停。这黑子邪了,不追到目标绝不停下,集训时我们就发现它这个毛病了。”
“这狗倒有责任心!”林秋揶揄道,“依你看,这毛学强会是个撒谎的人吗?”
“他不会打谎,但一定会说昏话!这人太……”孙子富挠挠脑袋,想不出用啥词形容,便反问林秋,“你知道毛学强的诨名叫什么吗?”
“我哪知道?”林秋摇摇头。
“叫瞎棒!”孙子富哂笑说,“这瞎棒原本是当地白水溪中一种虾爬子,只会往前爬,不会左右跑。懂行的人都晓得,一个人从后面赶,一个人拿网子前面拦,网网不落空……”
“哦!我知道了!”林秋沉吟半晌,问,“老孙!说说雪苞山怎样?”
“雪苞山?呃!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大的雪,也没见过那么吓人的雪崩……”孙子富的眼神一下子空空的了,顿了顿说,“钢珠最后藏身的山叫牯牛岭,属松山的白水警务区管辖。海拔有两千多米,三面陡坡一面绝壁,绝壁下就是白水溪。钢珠被围在山顶一个叫水月洞的洞子里,大雪封山了。一道雪墙把我们隔开,我们翻不过去,钢珠也没法跳出来。我们几百人就地宿营,轮班监视,只待天好了强攻或者寻机由狙击手一枪毙了他。僵持到第二天晚上,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农历冬月十六。雪停了,月亮把整座雪山照得亮晃晃的。后半夜我们那哨位轮我和‘赛虎’还有一个狙击手站岗,我拿望远镜望牯牛岭,盯那个水月洞。突然,我看到山洞里火光一闪,接着是爆炸声。那雪墙开始滑动,赛虎汪汪大叫起来。它这一叫,警犬队调来的十几只警犬也纷纷叫了起来。有熟悉雪山的同志大声喊‘要雪崩了!赶快撤退’,还有人在鸣枪……我还举着望远镜,看到山脊线下原来还是白板一块的雪坡上出现一道道巨大的黑色缝隙……眨眼间,一面巨大的雪坡开始滑动,身边人开始纷纷往身后的山坡上跑。赛虎几乎是恶狠狠地朝我狂叫了,我这才丢下望远镜跟着人流没了命地跑。接着,一股巨大的雪浪和气流把我推卷到一片枞树林处,然后被铺天盖地的雪块埋住了……我后来是让赛虎给刨出来的,我爬出来一看,牯牛岭下的整个沟谷都让碎石、树枝和雪块填平了。大家忙着清点人数。谢天谢地,除了像我这样的轻微擦伤外,没有人员伤亡。钢珠太歹毒了!他用引爆自杀的方式制造了一场雪崩,差点儿让我们好几百警察都为他殉了葬……”
“怎么确定炸死的那人就是钢珠呢?”钢珠让林秋咬牙切齿,他感觉他问的话也是从牙齿缝里硬生生地蹦出来的。
孙子富乜了眼林秋,讥诮道:“你当那些法医、痕迹专家是吃素的么?钢珠虽然被炸得粉碎,七零八碎的还能拼接起来。颅相重合、人像识别啥的都认定了。留下的枪,弹道检验后发现与打中秦天和你的枪完全一致。铁板钉钉,有假吗?”
林秋沉默了。公安部A级通缉令中,钢珠是为数不多无名无姓的逃犯,他从哪里来、究竟犯下多少血案已经死无对证。他没有留下像样的指纹DNA这些生物检材,连“钢珠”这名字也是他在北方某地第一次杀人时使用钢珠枪作案而得的代号。“唉!这个毛学强也真瞎棒了。”林秋想想又心有不甘,便问,“老孙!以你二十多年训犬员的经验,问题出在哪儿呢?”
“黑子是在白水警务区善后时失踪的,这就有趣了。”孙子富想也没想说,“很简单!警犬追踪的对象是看不见、摸不着、化验不了的气味。钢珠经白水溪一带逃入雪苞山,沿途留下了他身体上的气味。这些气味在雪苞山和白水警务区之间形成了一道肉眼看不见的踪迹,这些踪迹在空气洁净的雪地能保存好几天。冬天刮西北风,白水警务区在牯牛岭东南方向。黑子没有追到钢珠,自然认为任务没有结束。直到某一刻,一股西北风把钢珠的气味从牯牛岭方向送到它的鼻子里,本能驱使它不自觉地开始了追踪,它追回了雪苞山。雪苞山混乱的踪迹让它犯了晕,它迷踪了。而毛学强却一根筋认为,黑子发现了活的钢珠。”
“也就是说,黑子把终点当成了起点,自己咬自己尾巴一样打转,转不出来了,是这样吗?”林秋问。
“我想是的!这条狗没转出来,毛学强这人也没转出来。”
3
白水溪发源于秦巴山脉南麓,激流如非洲塞伦盖蒂大草原洪流般迁徙的角马群一路狂奔穿越雪苞山,野蛮地冲撞着沿途峡谷坚硬的崖壁和累石,激溅起千顷雪万斛珠,白沫翻滚汽雾蒸腾,最后让松山县北部的大片丘陵耗尽了蛮力温顺地注入平缓的清江。白水场所在的月秀镇依傍在白水溪边,恰像高山进入丘陵的门户。从清江出发,往东北方向莽莽苍苍的山际线行驶,三四小时车程就能到达白水警务区。
车到月秀镇,路边站了个黧黑的精壮汉子,挥手拦了林秋。汉子殷勤地介绍说自己是月秀派出所派来带路的,姓方,协警。寒暄几句,老方带林秋往月秀村的山路走。老方健谈,一路说些所里警务区里的盐咸醋酸,倒也不累。上了山腰,老方又说:“林队,这学强家,我太熟了,都是老实人啊!”
“老实人?这年头老实人差不多就是傻子的代名词了。”林秋暗忖道。
老方微喘着气说:“学强的父亲叫毛大富,十岁左右就在这条路上当‘背老二’。一身的蛮力,饭量大得吓人。因一天能吃三斤肉、三斤面、三斤米,得了个‘毛三斤’的诨名。赚的力资都填肚子了,四五十岁也没讨上个媳妇。学强是他捡的个孤儿。倒还争气,一路读书考入警犬学校……”
说话间,到达山顶,天稍稍放了些晴。山脚下白雾如绢,田连阡陌。痴痴站了一阵,林秋问:“接着说,那毛学强咋在农村找了个媳妇呢?”
“所以说这一家子老实人呢。”老方瞥眼林秋,讪笑说,“这小红也是三斤捡的个女孩儿。两个娃娃成人后都想着要三斤的养育之恩,事要两全,就做了夫妻。这样小红就留在了三斤身边,学强也能隔三岔五回月秀了。就冲这点,换谁谁会这么傻?所以,白水人都管学强叫……”
“瞎棒是吗?”林秋站住,盯了老方问。
老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再不说话。走没一会儿,老方说声“到了”。定睛一看,站到一座瓦房前的土坝上了。羊肠小道从土坝子中间穿过,一直伸向前面黑黝黝的山林。一个老头儿蜷缩在大门边的草窝子里,无精打采看着来人,白发蓬乱。老方过去和他打招呼:“三斤大叔,记得我不?”老头儿翻翻眼,一撇嘴说:“方脑壳呗。”老方嘿嘿一笑,给老头儿点了锅叶子烟。
瓦房一排三间,正中是堂屋,左右各一间卧室,厨房、牲口圈棚一应俱全。林秋抬脚进了堂屋。屋内潮湿昏暗,林秋心头一颤,待要移步,裤管却让啥给拽了下。低头一看,是个五六岁的小男孩,瘦猫一样,鼻子下挂了两行清涕,手上捏了个半生不熟的煮红苕。男孩见林秋瞪他,翻过门槛想跑,刚蹿几步又退了回去。原来他腰上系了根草绳,一头系在毛三斤的手上,刚才让毛三斤给拽住了。
老方指了小男孩说:“毛学强的儿子,叫毛毛。快六岁了吧?话能听懂,就不见说话。”
似乎要验证老方说的话,毛三斤解开草绳,说了声:“去叫你妈回来。”毛毛愣了片刻,撒开光脚丫野兔样跑了。那边山坡上,一个妇女佝偻着腰一步步往这边走来,背上是一背篼小山一样的红苕藤。一定是周小红了。老方疾步过去说了几句话,伸手抓了背篼想替下。周小红好像并不领情,两人挥来舞去僵持了一阵,周小红赌气把背篼往地上一摔,手里提了镰刀,气冲冲往家走。走到屋旁小水塘边洗手脚,水搅得哗哗直响。一看架势,气头不小。工作只怕难做,林秋暗自发毛。
还好,走进地坝,周小红像变了个人。一边拢头发,一边张罗凳子,又从屋里端了核桃、板栗啥的山货放林秋面前。趁她忙乎,林秋扫了一眼。红扑扑的鹅蛋脸,大眼丰鼻,满口白牙,倒还不显苍老憔悴。刚要开口,老方背了红苕藤回来。周小红提提嗓门说:“方叔,你陪林同志说说话,我烧点儿开水去。”转身往灶屋去了。干坐一会儿,林秋也去了灶屋。
灶屋没见着周小红,后门外见她拿了个缺了把儿的水瓢站一蓬马桑树下,肩膀一抽一抽的。听动静,拿手抹了眼睛,牵强一笑说:“得罪了林同志!我这就去给你们烧开水。”边说边拿水瓢在水缸里划拉。
“大嫂!我看你这水也是清清凉凉的山泉,将就喝最好。”林秋伸手要过水瓢,撇了水上飘着的马桑花花籽,真舀了半瓢咕嘟咕嘟喝了。
“林同志!丑话说前头,一照面儿我看你面善,可你要也是来说骨灰的事,我劝你留点儿口水养精神。”说没两句,周小红又落泪了,话说出来也是颠三倒四的,“不是我刁蛮,要是我男人死得明白,纵是我千甘万难,也不会给领导添麻烦。实在是我男人不是个撒谎的人,他再是个瞎棒,其实也是个老实不过的人……人死了,从白水到月秀说啥闲话的人都有。坛坛罐罐都有耳朵,何况我站起三尺高一个人……他养那狗,比养毛毛还下工夫。那狗虽是畜生,倒也聪明伶俐,它不会平白无故丢了我男人往雪苞山里钻,也不会叼了只胶鞋来糊弄我男人啊……人死如灯灭,早死早投胎,真当我懂不了这个道理呀……”
一时无话,还插不上嘴,林秋只好听周小红天一句地一句地说。搜肠刮肚一阵,借着递水瓢的当儿,林秋勉力一笑,说:“大嫂,你误会了!我原本是为了黑子和那双胶鞋来的呢!”话没说完,脸上一烫。周小红却止住哭,满眼将信将疑。林秋微微倾倾身子,看着周小红的眼睛,说:“大嫂,你听我说,我搭档就倒在那人的枪口下,躺我怀里牺牲的!我比谁都希望能亲手抓了他毙了他……可他已经被炸死了呀!”
“唉!到底你也相信那人已经死了!”周小红掩饰不住失望,眼睛虚无地望向那一蓬马桑树。马桑树叶湿漉漉的,泛着糖稀一样的光。
不能这么快让她对自己没了信赖!林秋顿了顿,苦笑道:“我相信黑子相信学强一定是遇着啥情况了,我真是为这个来的。”
“林同志,你不用敷衍我。”周小红的脸绷得紧紧的,眼泪差不多又要溢出眼眶,仿佛又要下决心忍住,便使劲抽抽鼻子,手一垂,任水瓢滑进水缸。自己靠在缸沿上,绞着双手自说自话道,“他是个三脚踢不出一个屁来的人,更不会说工作上的事。最后一晚上回家,他第一次喝了酒,我也第一次听他说了那么多的酒话。他说雪崩那晚上他和警务区的三个人守卡,当时他就感觉黑子不对劲了!那人下了山,黑子闻到了他的味儿……没人信他也没人信黑子……后来他在雪苞山找到黑子,黑子带他去了个洞,洞好深好深,风好大好大!他能闻到那人的味儿,感觉那人就在不远……他好害怕……他说他要再去一趟白水溪,去了就心甘了,以后好好陪我陪毛毛……人醉了真好,能说那么多体己的话……”
周小红半仰着脸,忘我一般。说到最后,脸上竟洇出一片红晕。林秋却恍惚了,仿佛跟着周小红的话走向一道深不见底的黑洞一般。他喃喃问道:“他说的是白水溪?有个啥洞子呢?”
“是的!他一直念叨的是白水溪!他说黑子到过一个洞子,胶鞋就是在洞子里找到的……那个洞子不是炸死那人的洞子!”周小红似乎还沉浸在一种幸福的氛围中,嘴角泛着微微的笑意。
“大嫂!你想没想过,万一学强和黑子都错了呢?”林秋不觉心烦意乱。
“我想过,也劝过他的。”周小红摇摇头,咬咬嘴唇,声音小到几乎听不到,“他说他相信黑子,相信那人的气味!”
林秋叹了口气。要让这女人回心转意不是件容易的事,真不该贸然答应这差事。罢罢罢!只当我遇着件躲不开的烦心事吧。林秋思索着,试着用最温和的口气说:“大嫂!警方认定一个人到底死没死,会有很多很多的手段,有些手段就算我和学强这样的警察也不一定全懂。那人是部级通缉犯,警方一定格外慎重。当然,警犬也有警犬的特殊性……”说到最后,林秋把自己给绕进去了。
“你这不就说到点子上了吗?”周小红双手摊了摊,仿佛答案就一直摆那儿一样。
“大嫂你说说,我能为你做点儿啥,做点儿啥你会相信我呢?”林秋泄了气,闷声问了句。几乎是不经意间,酒壶也捏手里了。
周小红怪怪地打量着林秋,眼睑垂下,细声说:“林同志,你去趟白水,再找人问问,有啥不对劲的不?你给个结果,我认……我早请道士在后面林子里看了块好地,到时候把黑子的骨架架也挖回来。把他们埋一块儿了,我也心安……我这样子就领骨灰埋了,我心安了他心安吗?”
“大嫂!我答应你!”林秋迟疑了一会儿,答应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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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啄木鸟》2019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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轮值小编 梨花雨
审核:季伟
责任编辑:谢昕丹
新媒体编辑:杨玉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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