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传奇(连载一)
在河南浚县境内,有一条南北走向的河流叫卫河,这条河其实也是隋唐大运河的一段。
在卫河边上,大大小小的村庄星罗棋布,石羊村就在其中。
来过这儿的人都知道,卫河边上的村庄多以村中大姓或地域位置而得名,比如:蒋村,侯村,刘庄,南雷村,西王渡,东王渡等。而石羊村却与众不同。据说,这个村子很早很早以前叫临河集,每年六月有一次集市,很热闹。后来不知哪一年卫河发大水,河堤决口,大水从河中冲出来两只石羊,被村民们打捞上来,人们觉得这石羊是天来之物,也许能给村子带来好运,于是从那以后,村子就改名叫石羊村了。
石羊村的住户以雷姓居多。关于雷姓溯源有几种说法,其中一说石羊村的雷氏与南雷村雷姓人家近为一支,是明朝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洞县迁居于此的;当然还有另一种说法,那便是出自方雷氏的说法,也有一定的可考性:相传雷是炎帝神农氏的九世孙,因战功卓著被黄帝封于方山(河南省中北部嵩山一带)建立了诸侯国——方国,其子孙以国名为氏,为复姓方雷氏,后又分为两支,一支姓方氏,一支姓雷氏,方雷两姓其实为同宗同族。所以也有人说石羊村的雷氏就于此。当然,追溯雷姓毕竟因年代久远,铁证难以寻找,故而无法也没必要深究。然而,令人费解的是,石羊村的雷姓家族不知从哪年哪月起,多数人的生活竟然过得是那样的饥寒交迫,穷困潦倒。
民国三年的冬天分外的冷。
这年腊月初三的夜晚,天空看不到星光,整个中原大地被黑暗笼罩着,阵阵刺骨的寒风,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卷着尘土砂砾疯狂地呼啸着,同时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吼声。
滨临卫河的石羊村,像一个抖抖索索的醉汉,在狂风肆虐的夜色下,趴在那里,不停地颤抖着,拼命地挣扎着。村子里有很多是土坯墙上搭着茅草顶的房子。咆哮着的狂风把许多房子上的茅草撕扯下来,抛撒到漆黑的天空;或者干脆把那薄薄的茅草顶一下子掀起来,将那些瑟瑟发抖、蜷曲在各个角落里的生灵,扒拉出来,似乎是想让他们领教一下夜的黑暗和风的狂暴。
村子的西南角上有这么一户人家,刚刚加固过的茅草房似乎抗住了狂风的暴虐,安稳地蜷缩在黑暗之中。这家房子的主人叫雷明升,是一个老实巴交的雇农,因他生性善良,为人厚道,从不会贪吃懒做,因而人们给他送了个外号“雷老实”,这外号虽含有一点点的贬义,但又确实是对他人品的写照,真的是再恰当不过了。
寒冷而漆黑的夜晚好像已经把整个村子吞噬,唯独老实家的窗户里透出了微弱的光亮,房上的烟囱里冒着浓浓的炊烟,屋子里不时地传出人的走动声,提壶倒水声,女人痛苦的呻吟和偶尔听起来有些瘆人的惨叫声……
约莫到了子夜时分,一声比一声响亮的婴儿的哭声,从屋子里传了出来,在静寂的深夜听起来,是那样的清脆而悦耳;紧随其后伴随着的则是几个成年女人的笑声,这笑声却又是那样的令人欣喜与满足。原来是雷老实的婆娘今夜临盆,他们家喜得贵子啦。
雷老实这年不到四十岁,长圆型的脸上长着浓浓的眉毛,眉毛下是一双因营养缺乏而深深塌陷的眼睛,消瘦的鼻梁下,一张没有血色的嘴巴,被乱糟糟的胡茬子包围着;他中等个子,身材瘦小,上身着一件挂着许多补丁的黑棉袄,下身穿着一条膝盖和屁股的地方,缝过许多次的黑粗布棉裤,黑布条扎在腰间,白带子绑着裤脚。正是壮年的他,却因为长年给人扛活,起早贪黑的干,既不知惜力,也不敢偷懒,还常常吃不饱,穿不暖,过度劳累而造成的早衰使他的背也驼了,头也白了,让人觉得他就像六十多岁的人。
自成家以后,他就一直盼着老婆给他生个一男半女,他也好尝尝当爹的滋味。然而,事与愿违,老天也好像在有意和他作对,他虽然多次烧香求送子观音开恩,可就是不见婆娘那肚子有啥反应。
好在这年春天的时候,婆娘有一天悄悄告诉他,她有身孕了。当时听到这好消息,真把他高兴坏了,连着几夜没有睡好觉,甚至每天除了劳作,把大量的家务活都抢着干了,生怕把婆娘累着。
今夜他终于盼来了朝思暮想的孩子,而且还是个男孩,别提他有多高兴了。送走了接生婆,安抚好虚弱的产妇,心满意足地看了会襁褓中的婴儿后,他在屋子里兴奋地走过来走过去,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着“我有儿子啦,我有儿子啦!我雷明升有后了,”接着“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两手合十,面对苍天念道,“老天爷,观音菩萨啊,我谢谢你们,你们是给我家送喜来啦,我在这里给你们叩头了!”叩了三个响头,他又站起来,在地上继续走。
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下来了,对着躺在草炕上的婆娘说:“哎,既然老天爷送喜进门,咱们的孩子干脆就叫个‘喜子’,你看怎么样?”
婆娘一听,心想:嗯,大字不识几个,起个名字还不错,好听!
她露着苦笑点了点头,同意了。
从这天起,老实家多了一口人——小喜子。
雷老实兄弟两人,大哥明旺的家境比起弟弟来,也好不到哪里。明旺四十六岁,膝下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女儿清珍早两年就嫁到长垣县的吕寨,后随丈夫吕玉林举家逃荒上了山西。儿子清海这年八岁,家里人都习惯的叫他海子,是个脾气倔强、性格内向的孩子。不善言辞的他,平日里很少出门,除非父亲喊他下地帮着干活。若问八岁的孩子咋不去上学?那可能算是穷苦人家孩子的一种奢望吧,而八岁的海子却偏偏就没有这种奢望,当然还有家穷上不起学的因素,所以大字不识一个的他,从小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心甘情愿的文盲。
腊月初四这天一早,海子从床上爬起来,顾不上洗脸吃饭,撒腿就往外跑。爹喊他:“海子,你干什么去?”他边跑边回道,“我去看看小弟弟”,头也不回地向叔叔家跑去。
也不知道是平时缺少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亦或是家里男丁不多的缘故,听爹妈一大早说婶婶生了个儿子,海子好像比谁都高兴。
他一路小跑,来到婶娘炕边,看着小喜子,他高兴得手舞足蹈,不停地用小手扒拉着喜子嫩嫩的脸,奇怪地问:“婶婶,这就是我弟弟?他怎么一直睡觉,不和我说说话?”接着他嘴里不停地喊着“小弟弟,叫哥哥,小弟弟,叫哥哥”。
平常不见说话,眼下满嘴叨叨,判若两人的海子,把虚弱的婶娘都给逗笑了。婶娘说:“傻孩子,弟弟刚生下来,还小,过两年就会和你玩了,你和他说话,他也听不懂,让他睡会儿吧,有空再来玩。”
“不,他就是睡觉我也要看看他。”海子坚持道。
婶娘只好笑笑,任他围着儿子左右端详。
按照雷氏宗族排行,小喜子应从清字辈,所以不久他便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清喜。
小喜子的出生,给老雷家带来的欢乐自不必说。但从此以后,这个家原本难以为继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为了保证老婆孩子平安,雷老实拚命地干活,早出晚归,东奔西跑,刚帮完这家工,又去干那家活,每晚都是直到夜深人静,才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家。这天晚上,他又是摸了个大黑,手里提着一小袋帮工换来的玉米面和几个铜钱,气喘吁吁地走进家门。
“你回来了?锅里有些剩饭,你热一热吃吧”,见他回来了,婆娘说。
“我刚回来,喘口气再说”,老实喘着粗气无奈地说。
“今天怎么回事,就拿回来这么点苞米面?这够干啥?”那婆娘拿起那一小袋苞米面,扔到一边,没好气地说。
老实叹了口气说:“唉,这还是我起了个大早、贪了个大黑,干了三家的活才换来的,三个东家一个比一个抠门,人家只给了这么点,还有一家说是欠着,过几天再给,我有什么办法?”
“你起早贪黑有屁用?挣这么点苞米面,还不够塞牙缝,我看你天生就是这受罪的命,连几口人的饭都管不了,我跟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婆娘越说越气。
老实一看婆娘的火气上来了,赶忙憋住气不吭声了,心里默默的说,“你有火就发吧,谁让我没本事,没有让你享了福。”
可是,雷老实越不吱声,那婆娘反而越来劲了,她好像要把这些年的苦楚,来他个竹筒倒豆子,全都一股脑儿倾诉出来,于是,开始了她那连珠炮似的唠叨。
这时的老实,累了一天,回到家水米没打牙,本来就不舒服,可这婆娘反而唠叨个没完没了。所以,心里非常窝火,忍不住吼了一声:“行了行了,没完没了了你?烦不烦?”
听到男人发火,那婆娘一怔:“什么?你还要烦?哎呀,娘呀……这日子没法过了呀,我的娘呀……”唠叨声里又夹杂了哭的声音。
说起雷老实的婆娘刘氏,那也是穷苦人家出身,只是远在刘庄的娘家比起老雷家来就是多了一亩薄田。老实年轻时身体还算健壮,也是远近闻名的棒小伙子。一次给刘家帮工被刘氏父母看中,于是经媒人撮合,不久将刘氏嫁到了雷家。刚过门时候小日子过得也算舒心,然而几年过去了,日子越过越显得捉襟见肘。
连年的天灾人祸,特别是民国三年一场大水灾,几乎将老雷家彻底摧毁。那年的夏天雨水特别多,有一次连降三天暴雨,卫河水暴涨,洪水冲开了河堤、淹没了庄稼、窜到了村子里,全村人的房子都被洪水淹没了大半截,洪水来势凶猛,人们不得不爬到房子顶上躲避,一些老人和孩子,来不及逃生的,只能眼睁睁地被洪水吞噬。雷老实的父母因年老体弱,行动不便,恰逢当时儿子们不在身边,因此没能逃出厄运,双双离世。沉重的灾难,打垮了老实的身体,也摧毁了刘氏渴望过上美好生活的信心,从那时起,他们的生活便一蹶不振。刘氏的脾气也就越来越大。
小喜子不知是饿了,还是被吵闹声惊醒了,“哇哇”地哭了起来。那两个呛嘴的人也顾不上呛了,赶紧去哄孩子。
艰难的日子再苦也得过着。到了民国六年,七月的一天,中午的太阳像火炉一样,烤得人汗水直往外冒。别说干活了,在太阳下面站一会都受不了。然而雷老实这时候还在李村一家大户做帮工,站在房檐边上,汗流浃背地往房顶上吊泥浆。这家是李村数一数二的富农,他正在修新房子。老实给泥水匠们打下手,当小工。时间虽已过中午,可是东家还没有让停下的意思。
这时候,只见那老东家打着一把遮阳伞,站得远远的喊道: “伙计们,你们再抓点紧,争取今天把活干完,我除了工钱,每人再加二斤白面,够意思不?”
干活的苦力们,一听东家要给奖赏,那劲头可就来了,加快了干活的速度。只听那房子顶上不时传出“快点上泥”、“快点上瓦”、“干啥呢,不能快点?”一阵阵催促声,工地上一片忙碌的景象。
雷老实这时候的心情更不一般,自己给人干了多年的活,也不过就挣点甘薯、玉米面或者几个铜钱,而且少得可怜,这个东家工钱以外还给二斤白面,可太好了,老婆孩子能改善改善了。想到这里,他干活的劲头猛增,手里的活也加快了速度。
常言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在大伙干得热火朝天的时候,意外的事情发生了。雷老实边干活,边喜滋滋想着白面的事,忽然稍不留神脚下一滑,从房上摔了下来,当时只听“嗵”的一声闷响,同时传来“啊”的一声惨叫。大伙急忙停下手里的活,朝着发出响声的地方看去,“呀,不好,老雷从房上摔下来了,”有人喊道。大伙儿一听,急忙围拢过来,“老雷老雷”不停的叫他。这时的雷老实闭着眼睛,头上豆粒大的汗珠直往外冒,嘴里不停地呻吟着。大家伙急忙把他扶起来一看,只见他的身下流了一大滩血,一把调泥用的七齿钯,有三根深深地插在他的那瘦骨嶙峋的后背里,血不停地从缝隙中往外面冒。
在场的人都慌了手脚;东家听说后跑来一看,也慌得不知所措,围着人群来回转,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这可咋办”、“这可咋办”?这时有人叫着“快找郎中”。东家一听,急忙也喊着“对对,找郎中,找郎中”,说着,赶紧派伙计跑着去,把村里一个快七十岁的一瘸一拐的老郎中请来。
常言说紧病就怕慢大夫,这老郎中慢慢腾腾来到工地上,分开人群,弯下腰,伸手在老雷鼻子下一晃,起身就走。东家一看忙问:“怎么样了?”老郎中边走边摇摇头,“没气了”。“啊!死啦?”在场的人都呆了,老东家也一屁股坐在地上……
就这样,雷老实没能再见老婆孩子一面,就撒手人寰了。
听到噩耗,雷老实的婆娘哭得死去活来,好几次晕死了过去。这可忙坏了老实的哥哥明旺一家,还有雷家的亲戚本家和邻居们,他们一边抢救和安慰那哭晕了的婆娘,一边准备操办丧事,还得让海子他娘照看刚刚三岁,甚事不懂的小喜子。
要说这老实家真的太穷了,连一口棺材也买不起,虽有亲戚帮着凑了几个钱,还是差数太大;派人去李村事主家讨说法,那事主却翻脸不认账,说人是他自己摔下来的,和东家没关系,让去人拿回十斤麦子算是慰问了事。
无奈,最后明旺做主,说是先顾活人。他让人找来一些高粱秆子,用细绳子捆绑编织成帘子,把老实的尸体一卷,草草安葬了。然后把大家凑的一点钱和讨来的粮食,留给可怜的母子俩,让他们暂时维持一段生计。
雷老实死后,他的婆娘失去了靠山,没有了进项,带着个幼小的孩子,生活的艰辛可想而知,即便有亲戚朋友伸出援手,也不过是杯水车薪,那生活真叫胆中掺黄连——苦上加苦。于是,不到一年,她就被迫改嫁到卫河下游约百里之外一个乡村。走时,男方不让她带孩子,她只好含泪把小喜子托付给大伯子明旺抚养。而这时的明旺两口子,已经有了第三个孩子,是个女孩,名叫清花,只比喜子小一岁。
从那时起,小喜子成了爹不在娘不管的孩子。好在伯父伯母给他省出一口饭吃,还有小堂哥海子的陪伴,总算是活了下来。
简介:雷凤云,曾就职于晋东南嘉丰电厂子弟校、阳城农机局、润城镇人民政府等单位,历任教师、校长、秘书、农机员、副镇长、主任科员等职,现退休在家。责任编辑:王李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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