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小冬——爱比死更冷
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身。
——霸王别姬
她是美人,而且是那种足以唤醒男人永恒的青春之梦的那种美人。
倒不是说她是如何的倾国倾城,而是她的美相比同时期的大多女子显然具有不同寻常的质感,我印象最深的是她的一张侧身照和另一帧戴帽子的小影,清丽明澈的面庞,眼睛里盛满天使般的忧伤,那忧伤是纯粹的,却莫测而不可知,如禅宗的所谓机锋。她如此之美,而人所爱慕的 ,却是她男装的形象。
她是孟小冬,一个早已被历史忘却了本来面目的女子——她的艺术生命实在太短暂了,即使有好事者关注她,也无非是着眼于另外两个男人而顺带注意到她罢了——梅兰芳和杜月笙,这两个散发着浓重草腥气的名字分别隶属于两位响当当的大人物。她本来是生长在春阳下的一朵牡丹,饱满丰盈、闻风相悦,但这两位大人物所占据的空间实在太大,他们盘根错节,一点点侵蚀了她的存在感,于是她只有委顿在阴影里了。
有一次看蔡康永的谈话类节目,他说自己小时候某天走在台北的大街上,看到一个干瘦的老妇人默默地从他身边走过,旁边的人告诉他,这老妇人就是孟小冬。
蔡康永后面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但是孟小冬,早该是个历史人物了,而这历史人物却和一个节目主持人在街头插身而过,那种感觉实在十分微妙。
同样谈论民国人物,我总是觉得杨绛、周有光、木心等人不属于民国,他们活的时间太长,那生命仿佛是打破了两个时空的虫洞,畅通无阻一泻千里,让我们想要附会杜撰的心肠都冷却。
关于她的故事,流传的本已不多,而这不多的典故中,有许多皆为以讹传讹的派生物。杜月笙的儿子杜维善接受三联生活周刊的采访时,曾说市面上流传的不少孟小冬传记,内容大都不实,就连陈凯歌导演鸿篇巨制的《梅兰芳》,其剧情也是一半真实一半虚构。不过他也表示了理解“如果都按照事实来演,根本演不下去。”
粗略想来,似乎每一位值得书写的女子,本身就有书写自身的意愿,但孟小冬,她并不愿意,关于她的一切都语焉不详,似乎从来就没有什么值得陈述、值得追悼,值得念念不忘。那么为了能让本文写得下去,我还是按照那个约定俗成的故事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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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于1908年1月出身于梨园世家,虚龄五岁时即随父练功,七岁登台,九岁开始向姑父仇月祥学习孙(菊仙)派老生,十三岁正式搭班黄金荣开设的共舞台,在上海滩声名鹊起。
但也有一个说法,她其实只是一个弃婴,被养父捡回家打算培养成台柱子养家糊口的。
身世真伪已不可考,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的名字和她的生日有关,这个名字真的非常特别,乍一看不见得十分雅致,也没什么很深的寓意,但读之朗朗上口,如叩金玉,音阶由强至若,整体过度平稳规整,名和姓组合起来呈现出一种略显萧索的神秘而安宁的气氛,正如“冷清秋”予人的感觉,但更显质朴,大雅若俗。
一个人的命运尚未充分舒展之前,就拥有名字了,所以不管她的结局到底是顺应还是悖逆了名字的意愿,名字始终都在隐蔽之处呼唤,并不断予以暗示。
她生命的底色始终是冬天的荒寒。
冬天的孤绝而默然,长久地自我迷醉,倾囊而出,净身而退,高度的理性、全然的自尊,一如冬天的纯粹和清洁。但她并非不食人间烟火,她为这爱情几乎耗损了一生,甚至试图以死来祭奠——她对待自己真是严冬一般的残酷无情。
而偏偏是这样的人,一旦爱起来就有了诗经般死生契阔的深情。而简贞说:“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必得以死来句读。”梅兰芳和她的交恶,或许并不是因为不懂她,而是太懂她了,所以抽身得那般决绝而不留余地。
她的故事,从头到尾就那么一点点,其中还大有可供商榷之处,那么,我想让我的读者知道的是——她具有一种怎样诱惑人心的美。
很久很久以前,她是一个女装柔美、男装英挺的尤物。之所以要着男装,并非性倾向的问题,她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直女,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她的职业却是京剧老生,也就是所谓的坤伶须生。台上台下,女娇娥瞬间即成男儿郎,那样的阴阳相糅、性别错位是很容易让人迷醉的,为了更进一步诱惑粉丝,她甚至会在日常生活以西装、礼帽的男式行头示人,在外端内妖、外阳内阴的强烈对比中,格外撩拨性感。
一一般来说,越剧中女子反串生角是为常态,而京剧中男子反串旦角则为常态,但京剧而由女子反串生角,确实颇为罕见,具体原因我也无从得知,但稍稍比较一下就看得出来,越剧整体风格偏婉约清扬,虽演的也是郎情妾意,舞台上的书生小姐们,其性别差异似乎并不十分明显。而京剧对老生的形象有着和越剧断然相异的要求,唱作念打更是马虎不得,普通女子是不敢问津的。而孟小冬,她不但唱老生,还生生唱出了“冬皇”的名头。不是“后”而是“皇”,这是何等的褒赏!那时她不过十七岁,刚到北京、甫一亮相,就博得满堂彩。而且“冬皇”这个名号后面还别有一番暗流涌动,小冬除了唱得好,她的男装形象也实在令人着迷,长身玉立,英姿勃发,面容微微似张国荣,扮相已经是极好的了,而声线又上佳,没有一点女子的尖窄雌音。行动做派又极潇洒,无论是日常生活还是在戏台上,都是让女孩子心头小鹿乱跳的帅哥啊,而那时,她不过十七岁,是以名动京城,也并不让人惊诧。
坤伶形象
1925年八月,京剧名伶义务献演,她有机会和梅兰芳同台,虽然时间有先后,但她不可能不去拜会一下梅兰芳的。
次年,她得到和梅兰芳演对手戏的机会。
北洋政府的财政总长王克敏庆贺五十大寿,梅兰芳和孟小冬都被请来做堂会。原定的本子是《四郎探母》,不料寿宴开始后 ,却让他们改演《游龙戏凤》。这部戏孟小冬虽然练过却从未演过,彩排也来不及了,旁边的人都为她捏一把汗,但孟小冬艺高人胆大,毫不畏缩,收拾停当、翩然上台,竟和梅兰芳一唱一和起来。
在这出著名的《游龙惊凤》里。她不但要屡次调戏孟兰芳扮演的高龄少女李凤姐,还和“她”有一段露水情缘。这一演,有分教:假凤虚凰、颠倒阴阳。看官们试想一下,实年三十二岁的梅兰芳梅老板扮演情窦初开的民女李凤姐,芳龄十八岁的孟小冬扮演处处留情的正德皇帝,真是萌点多多的一对组合。将近一个世纪以后的我们读到这样的典故也不由得要YY一番,更何况当事人。两人之间的电光火石自不必说,台下也是一片叫好,希望两位角儿假戏真做圆一圆粉丝梦——而即使假戏真做,也要先入戏啊,不知道最开始她到底是以正德皇帝的身份爱上李凤姐的,还是早就对梅老板怀着一片少女的孺慕之思了?不得而知。但她的爱情是戏中的戏,梦中的梦,是比《牡丹亭》、《长生殿》还要遥不可及的一个幻梦。
后来纸上有一张两人的照片,分别标注着“将娶孟小冬之梅兰芳”、“将嫁梅兰芳之孟小冬。”粉丝们的狂热心情可想而知。
如粉丝所愿,她很快就嫁给了他,勉强算是三房吧。
梅兰芳出身于京剧世家,梨园这行饭,不流行潜规则,他也是吃了好大的苦头才成了角儿的。他的第一房妻子王明华,长他两岁,唱戏出身,相当有艺术直觉,经常为梅兰芳设计头饰、戏服,不但样子美观,还方便脱卸,是梅兰芳的得力助手。她原本生下一男一女,而且为了不容梅兰芳分心,还做了绝育手术,哪知道时乖命蹇,两个孩子竟然先后亡过,她自己也染上肺结核,差不多是等死的人。
二房福芝芳,也是唱戏的出身,当初有些名气,却和小冬不可同日而语,不过福自幼性情泼辣,从不吃人前亏,名声颇彪悍,可同时人也极能干,又会持家、又会生养,嫁给梅兰芳后先后生下了十个孩子,可惜只成了五个。
梅兰芳虽然名动京师,但以他这样的条件娶孟小冬,还是相当有难度的。
众所周知,梅兰芳身边有一个智囊团,叫做“每党”,梅兰芳的一切决策,均由他们参与商议决定,相当于一个公关团队。他们也觉得孟小冬嫁过来,梅家会很有面子,于是选派了一个说客做媒人。这媒人对孟小冬说,梅兰芳虽然现有着两房妻子,但第一个已是不成的了,只算一房,而梅老板自己早已过继给伯父家,身兼两房继承人,按古律可以两房各娶一位妻子,并无大小之分,这叫做“双祧”,孟小冬没怎么计较,一口应承。
1927年春节过后,两人结为秦晋之好。
梅兰芳为孟小冬另外安排了一处宅院居住,说得好听,是符合媒人的“双祧”之说,说得不好听,不过是梅兰芳的外室。
王明华行将就木,没有生育能力,身患重疾,且又是梅兰芳的原配,福芝芳对她还是比较恭顺的,可是孟小冬年纪既轻还是名角,最可气恼的是脸蛋也长得标致,这就不得不让福芝芳异常警惕了。
可一开始孟小冬并没有特别注意到福芝芳的存在,她心心念念的,只是梅兰芳。
看她和梅兰芳的合影,在这个浓妆而妖媚的男子身旁,她的脸上是无辜又惘然的神情。
她爱上他,全然不计较身份,不念将来,一点点私心算计都没有,果敢如男孩性格,而实际上她却较普通女子更为柔弱,不会摇尾乞怜,不会虚与委蛇,没有一点保护自己的手段。这样的女子如果出身好,能嫁作正室,也算活得响亮刚烈。可她的身份只是一个伶人,嫁给梅兰芳,其实也不算高攀,可她并不是嫁啊,她只是一个连门都不能进的”三房“,千愁万绪,总是一个“妾身未分明”。
而她既然也愿意过这样的糊涂日子。当年,梅兰芳身边诚然有“梅党”撑腰,而她身边也有一个素质极高的“太太团”,都是达官显贵们的宝眷。这些年纪不小却和少女一样疯狂的粉丝,在纸上见到孟小冬的男装照后就惊叫连连:欧巴好帅,欧巴萌萌哒(请自行脑补)。孟小冬实在是一个很神奇的存在;女装清丽端庄,见之忘俗,一旦扮作男装,立时又成了一个英挺少年,无一丝脂粉气,乍阴乍阳,颠倒乾坤。那时候的人们,尤其是女人们,几乎没有什么可供性幻想的对象,因此大体处于性饥渴状态而无从发泄,孟小冬此时的粉墨登场,实在是天时地利与人和,要开一代风气之先的。而此时在日本宝冢,一个小规模的少女歌唱团体正在兴起,所有的舞台剧演员均由未婚少女饰演,位于其金字塔顶端的人物称为“top男役”,相当于坤生,需要从里到外地去女性化,训练苛酷之至。百年以后,这个团体成为日本的国宝级剧团,其粉丝也以各年龄的女性为主。
之所以提到宝冢,是因为我隐隐觉得孟小冬其实就是一个中国的"top 男役”,幼年就要学着理解一个成年男人的情感和抱负;要取义成仁,要慷慨激昂,要壮怀激烈,那些热血的唱词对一个小女孩来说是怎样润物无声的教化呢?她要学着做一个男人,在她的情窦尚未初开之时,就被迫学会了要像男人一样隐忍而孤独地承受。
心理学上有一个名词叫做:过偿心理。比如小冬,经过长久的老生训练以后,一旦离开舞台,就会萌发比普通女子更为强烈的女性意识,作更为女性化的装扮,嫁一个更为稳妥的男人,总之思来想去都是如何能丝萝有托。或许正是因为这一点,相较于本书的其他几位女子,她反而是人格独立层面有待商榷的一个。
她被女粉丝热烈地爱慕着,而她并不是那种只适合男装打扮的伶人,因此也有同样热烈的男粉丝倾慕于她的美貌。鲁迅曾说:“中国人喜欢看男人扮女人,男人看的的扮女人,而女人看的是男人扮。”这话我不知道是不是在挖苦梅兰芳,但实在也说得不错,而女人扮男人的妙处,也就可以以此类推了。
但女人扮男人和男人扮女人终究是不一样的,前者比后者要艰难得多,从角色设定来说,伶人(唱戏之人)自古就是身份低下的阶级,被核心权力阶层视为玩物,从这一点来讲,他们的身份有更多的女性属性(被操控、被支配),因此,生理性别的男性来其实等同于社会性别的女性,再由他们来扮演生理性别的女性,其过渡趋势为弱——更弱,并没有任何的突兀之感。而女人扮男人,却是由弱到强的发展势头,这里面隐含着一种挑衅,比如对自我身份的认同,比如对阴阳秩序的重构等等,或许当事人并未意识到这些,也无所谓女权主义的萌芽,但至少有一些活泼新鲜的元素归于其中。从粉丝的心态来看,女人扮男人其实是远比男人扮女人更刺激迷离的审美体验,一个天赋出色的女子所扮演的男人,会比现实中真正的男人更夺目而且梦幻,因为,再没有比女性更能发现并演绎男性的美了,而且,舞台上她还可以将这美无限放大。
男装女装俱倾城
她的粉丝是一个疯狂的群体,相对于传统伦理对“乾旦”的见怪不怪,一个出色的“坤生”所引起的震惊和爱慕是更容易让人发狂的。当年《梅兰芳》的编剧将男粉丝开枪杀人的事件移花接木给梅兰芳,就是极其拙劣的改动,因为生活本身所抵达之处,胜过一切虚构,一切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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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后约半年,一位名叫张汉举的名流在家中宴请梅兰芳和孟小冬,席间家人告说有人要见梅先生,张汉举以为是梅兰芳的戏迷,就出面准备搪塞一下,结果刚到大门口,就连中数枪而亡。原来,凶手是孟小冬的戏迷,凡孟小冬演戏,他每场必到,实为铁杆粉丝。哪知道孟小冬结婚后再也不肯登台,他一怒之下打算杀死梅兰芳泄恨,结果却误杀了旁人。
自从枪击事件发生后,小冬一怒之下跑到天津,白天唱戏,晚上则出入各种社交场合,她频频以西服礼帽的男装形象示人,粉妆玉琢。眉目含情,顾盼间宛然一位倜傥美男子,惹得一干妇人女子们如痴如狂。她这样虽然解气,却让梅老板脸上无光,心中大不自在。他没奈何服了软,再三劝说,小冬这才回到北京。
但此刻梅的心意也开始左右摇摆起来,他应该是爱过小冬的,但这爱绝不至于和一个峥嵘响亮的名声相对抗,更何况还关系到生命安全,学戏之人无一不是苦出身,梅老板自己也是经历了百般羞辱困苦熬出来的“角儿”,深知个中滋味。据此。梅对她的情意由浓转淡,他已经明白地嗅出她身上危险的诱惑力,而他爱惜羽翼,只想岁月安稳。
还没等他做出取舍,这壁厢,福芝芳又和孟小冬杠上了。
梅兰芳要去美国演出,原定携一位夫人同行,当时福芝芳身怀六甲,不太可能出远门,所以孟小冬很有可能随行。这次是在全世界面前亮相,对于正房的身份算是一种确认,福芝芳为了得到这个机会,竟然请日本医生堕掉了腹中胎儿,实在够拼的。梅兰芳惊骇之下,一个也没带,独自去了美国。
1930年八月,梅兰芳的大伯母(即他伦理上的母亲)过世,按规定,妻妾们都该披麻戴孝,在灵堂接待吊唁的宾客。不料孟小冬赶来守灵时,却被福芝芳的下人拦在门口,不允许她进门。梅兰芳劝说了一阵子,见福芝芳不让步就让孟小冬回家。也就是说,梅家根本就不承认她的身份,她又惊又怒,愤然回家。
梅兰芳请来梅党,让他们做最后定夺。他们认为:“福芝芳服侍人,孟小冬要人服侍。”
永远不要对男人怀着太高的期待,他们的所有选择都比女性理性而残酷,接近本能的原始欲求。梅兰芳权衡之下,很快做出了取舍。
传说离开时她说了句狠话:“我孟小冬不嫁人则罢,要嫁一定会强过你。”
这话我不知是真是假,杜撰也未可知,即使是真的,也是强弩之末,空让那遗弃自己的人发噱。
她很快在上登了分手说明,自己也呢喃不定:究竟是人负我还是我负了人家。
她的性格本来就刚烈,感情上遭遇如此重疮,无异于灭顶之灾,有说她自杀的,也有说她打算出家的,反正就是古往今来伤心女子都会考虑到的那些结局,不知她是如何熬过的,等到后来她拜余叔岩为师,在上海复出的时候,已经是1947年的事了,足足十七年的时光,生命中最华彩的时刻,她毫不吝惜地用来祭奠自己的爱情了。即使复出时万人空巷,她所抛掷的那些时光,也是不值得。掐指算一算,她九岁学唱老生,十七岁成名,而一个女孩子要扮作男装比较像样子,身量也要十六七岁才长成,复出后不久就嫁给了杜月笙,鲜有正式登台的机会。她是货真价实的艺术家,可却是乍一盛开就陨落的那种类型。
事实上,孟小冬和梅兰芳真的是一对璧人,他们在塑造舞台形象的同时几乎重塑了自己的内在人格。遥想当年他们当年在戏台上的四目相对、水袖纠缠是如何一幅销魂光景,小冬是何时将男性的风骨融入自己的血脉之中了呢?梅老板是何时将女性的阴柔气质嵌入自己的肉身了呢?不得而知,但小冬之所以让人心疼,正是因为她像男孩子一样在爱情中天生就懂得如何隐忍而且姿态决绝地放手,不留旁白,不留念想。而梅老板,他实在考虑得太多了,如果他真的是因为她不会“服侍人”而决定离开她,那么几乎可以说,他爱上的根本不是爱情,而只是爱情这个词带来的某种近似现实扭曲的幻觉。
如此,所有的瞻前与顾后,也都有了由头。
有时候想想,如果梅老板真的是这样一个谨慎的人,连纳妾休妻之类的琐事也会一一请教“智囊团”仲裁,那么,当年的蓄须明志,应该也是再三权衡利弊之后的决定吧。我想他是真爱国的,但爱得不似我小时候以为的那样毫无私心罢了,不过这绝不是可以让人诽谤的理由——唯如此才是真实人性的所抵之处。只是忍不住喟叹:所谓历史,是一系列如此机巧的序列,再看似无心的事件也无一不是潜意识里的机关算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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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岁的时候,她嫁给了杜月笙,那是一个旧上海滩教父似的人物,坊间流传着不少关于他的传说。看过一张他和孟小冬的合影,杜穿长衫,身材修长、面目斯文而眼神凌厉;孟小冬穿旗袍、盘头,身段相当优雅,一张鹅蛋脸仍然明艳无俦。
优雅如故
其实她年轻时,杜就对她多有照拂,杜是超级戏迷,好几房姨太太都是唱戏出身,其中四姨太姚玉兰和孟小冬关系最好,而且也是唱老生的,不知是为了巩固自己的在杜家的地位还是真心同情孟小冬,她牵线搭桥,孟小冬搬到杜家做了杜月笙的请人。
杜维善说。当年孟小冬离开麦兰芳时,是被迫答应了一个非常苛刻的条件的。这条件只有梅兰芳、孟小冬、杜月笙以及四姨太知道,连杜家后人都不知详情,那些秘密终究都被埋葬在风中了。
孟小冬到了杜家,并没有名分。而杜家的姨太太勾心斗角,自然比梅家厉害得多。举个例子,杜月笙过生日,几位姨太太商量,每人做一套一模一样的衣服寿宴那天穿,这样就不分大小。然而四姨太却不放心,找自己的心腹商量,那人让她再多做一套。果然寿宴那天,几位姨太太都穿着相同颜色款式的的旗袍,可是几分钟后,四姨太马上又换了一套出来,以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由此可知,孟小冬在杜家的日子也不会好过。连杜维善也说,妈和孟小冬的关系时好时坏,有时候像亲姐妹有时又像仇人。
解放前夕,杜月笙审时度势,觉得还是去国外避下风头,托人打算办27张护照,孟小冬问他:“我跟你去,算丫头呢还是算什么人?”即使只是个六姨太,她也想要他给自己一个名分的。护照没有办下来,杜月笙变卖了一处房产,带着三十万美金和一些细软来到香港,那时他身体已经不是很好,强撑病体,在家中摆了几座酒席,算是把婚事给办了,算是他的六姨太。
在杜家,她别的都不在乎,就是希望自己的屋子里有人,杜维善回忆说,小时候不管他什么时候去孟小冬的屋子,那屋里总有人,见到他来,“妈咪”(孟小冬)也总是很开心,忙不迭拿果子给他吃。
第二年,杜月笙亡故,孟小冬分到了一笔遗产,她的性格始终比较孤傲,家中其他人去了台湾,她仍然一个人在香港呆着,后来她也到了台湾,也仍然自己一个人租房子住。
晚年的她,更是不开口。连清唱也不唱。杜维善的妻子请她唱,她问:“胡琴呢?”原来那为她拉胡琴的人早已过世了,不过,晚年她曾经为张大千唱过一次,算是天大的面子,她到底是喜欢这些会写写画画的人。
曾经看到一则新闻,讲小冬的遗物开卖,比较引人注目的是一枚戒指和一幅扇面,戒指的戒托是十七克拉的祖母绿,衬有碎钻。是杜月笙当年的定情之物,而另一幅扇面则是梅兰芳亲笔,但却并不是送给她的,而是为一位票友所题,那票友转赠给她的。她那样骄傲,但心中对梅兰芳何尝有片刻相忘,不但将这扇面珍藏一生,还为他供了长生牌位,那几乎是一个处于新旧之交的女子对心上人所做出的最长情的告白了!而杜月笙于她,是恩人、义士,也是一个金饭碗吧。在我的眼中,这戒指和扇面,比一切书写她的文字都要真实。
她出身寒微,自幼唱戏,没有更多的机会陶冶自己的诗画才能,所以梅兰芳之能诗善画,或许比表演才华更得她的钟情。当年她爱慕他的一切,所以无所谓名分,无所谓将来,无所谓蜚短流长。暮暮朝朝。而且她真的不算是高攀,伶人卑贱的社会地位从来未曾因一个“艺术家”的光环而水涨船高,再红的角儿也不见得有达官贵人肯将女儿许配下嫁,不过女伶倒是多有嫁给官商做姨太太的,出色者亦有做填房的。综合算计起来,小冬只是做了一个中规中矩、甚至略为不智的选择。
而四十岁时,她仍然选择做别人的姨太太,不敢计较名分,不指望真爱,比当初更小心翼翼,这时候的她,是“服侍人”还是要“人服侍”呢?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她也实在艰难,如果换了现在,以她那样红的角儿,随便走穴或者参加几个真人秀节目也有不少进账,无论如何也至于为了钱发窘,而她既需要别人的经济支持,又在乎身份地位,还要对方顾惜自己,杜月笙实在是不得已的选择。
十八岁和四十岁,女人的婚姻永远充满风险和机遇。
岳越曰:
孟小冬号称“冬皇”,一个皇字,可让我们后人遥想她当年的峥嵘霸气。比起梅兰芳女子般忧思百结的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她确是爽脆果决到不留一丝余地的。
说好了分手,当真老死不相往来。五十年代杜月笙举办义演,一共唱十天,梅兰芳八天,孟小冬两天,两人亦不相见。据说彼时孟小冬的唱腔身段愈发精纯,一开嗓引得万人空巷,梅兰芳耳朵贴着收音机听了两天。不过,梅在写回忆录的时候,只字未提过孟小冬其人,他的儿子自然也不敢提,以至于后来,孟小冬和孟老板的一段情,竟杳如清晨薄雾,无从记忆的了。
非常喜欢小冬,但公平一点来说。她是本书中自我完成最不彻底的一个女性,生性高傲却两度为妾,如果说第一次还涉世未深,第二次无论如何都说不过去了,那时她已四十岁。在人格独立这一点上她还远远不能称之为新女性。她抽大烟、用度亦颇奢靡,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镌刻着旧时代的印记。她有极高的天赋和艺术才华,但真正属于她的舞台生涯实在太短了,如果好好做一番自我管理,她的成就原本可以更高。
她结了两次婚,却似乎没有结婚,从戏台走进了人生,又将自己的人生演成一出戏,到底哪一个是她更喜欢的自己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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