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山记忆——《凤凰岭》连载(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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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度淄博市重点文艺创作项目扶持作品”
2017年8月由山东友谊出版社出版发行
凤 凰 岭
翟焕远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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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岭》连载(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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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树梢如同树的一种果实,被天空采撷,被秘密窃走。凤凰岭人都沉默了,鸡狗牛羊也缄口不语。为让老百姓渡过灾荒之年,上头决定网开一面,准许给社员划出小片自留地,可以种玉米、地瓜,只要是能填饱肚子的庄稼都可以种。常富贵说:“地瓜耐干旱,产量也高,长得还快,过了七月十五刨出来就可以煮着吃。而生产队种的粮食首先留出种子,然后交公粮,剩下的各家各户按工分计算分摊。”就这样靠自留地种植地瓜、玉米、高粱和南瓜,一家人终于熬过了三年自然灾害,转眼到了一九六二年春天。这一年菊花又生下一个女儿,常栋武一看是女孩,嘴上虽没说,从脸上可以看出来喜欢的不得了。他逢人就讲:“老子现在是儿女双全,老天爷不仅给了俺双胞胎儿子,又给俺送来一个小棉袄。”菊花让常栋武给闺女起个名字,他伸出手指头像瞎子算命一样念念有词,随后问菊花:“你想起个啥名字,才响亮?”图文无关菊花想了半天:“俺寻思着女孩子叫芳啊,秀啊,玲啊,翠啊啥的,叫起来顺口也像个女孩名字。”常栋武眨眨眼皮,像个思想家:“没想到你是李逵穿针,粗中还有细。要不就叫常芳吧!”菊花想都没多想,一口答应下来:“你是当家的,你说了算,俺没意见,叫常芳好。”
此时,光军和光辉差不多四岁了,要是条件允许,兄弟俩穿上一样的衣服,外人根本认不出谁是哥谁是弟,有时菊花也要好好辨认一番,若不然也会像外人那样,错将哥当成弟,把弟当成哥。菊花没有条件让两个孩子穿一模一样地衣服,看上去差不多就足够了,不是这个身上多块补丁,就是那个身上补丁又撂上一块补丁。常栋武看着两个活蹦乱跳的儿子,又看看“哇哇”直哭的女儿,心满意足。轮流将两个儿子抱起来放在腿上,胳肢他们,痒得儿子咯咯直笑。菊花给女儿喂完奶,哄她睡觉后,对常栋武说:“他爹,现在生活条件慢慢好了起来,再也不用吃糠咽菜,吃树皮和杨树叶,渡过了这一难关,好日子就在后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常栋武感慨颇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放心吧,日子会像芝麻开花一样,节节高。”菊花脸上充满了满足:“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没享一天的清福。等咱儿子闺女长大了,千万可别和咱们一样,活得那个犟和受罪。”常栋武望着菊花:“他们长大了,日子肯定比现在还要好,并且好上十倍,最差也八倍。让他们都去上大学,将来在城里当个国家干部啥的,让祖坟冒冒烟,给祖宗也长长脸。”“俺这辈子是睁眼瞎,孩子们长大了可不能像俺这样没有文化。”菊花对孩子们的未来充满了希望,“像咱这样种了一辈子庄稼,能有多大出息。要是孩子都能考上大学,再当上国家干部,那可是咱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常栋武打个哈欠,伸了一下懒腰,得意忘形:“俺的种肯定差不了,将来准能金榜提名,更能出人头地。”菊花哈哈笑起来,数落道:“要是孩子们都像你,这辈子就没啥指望了,说不定连个媳妇和婆家都找不到。”常栋武一时没弄懂菊花的意思,哼了一声:“俺这两个儿子长大了,找不到媳妇鬼都不相信,女孩子还不追在腚上哭着喊着排着队。你要不相信,俺就不姓常。”菊花瞪着常栋武:“你是梦里看牡丹,想得美。你不姓常,还姓短啊。”常栋武不再捋着胡子过河,谦虚过渡,有点生气:“你们这些女人就是头长见识短,俺没闲工夫和你玩猫捉耗子游戏。”“说不清就别说。”菊花转移了话题,“今晌午俺看你爹病得不轻,好端端的一个人,咋说不行就不行了。你和你哥可要提前有个思想准备。”图文无关常栋武听后非常不高兴,突然生出莫名的愤怒:“闭嘴,闭上你的乌鸦嘴。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爹刚过五十五,还能再活二十年。”菊花费劲地咧咧嘴,却没能露出一丝笑容,闭住了强睁开的眼,过了好一会,她把嘴一撇:“千年的乌龟万年的鳖,活一千年一万年更好。你头上没长脑子呀,爹这几天躺在炕上水米不进,眼看就不行了,你整天在外忙得像地球离了你不转一样,你知道个啥?”
“牛吃百草长出来的是肉,而不是草。”常栋武瞪着一双牛眼怒气冲冲,“前几年没吃没喝都挺了过来,现在生活条件一天比一天好,好日子才刚刚开头,还没享一天福咋就会不行啦?你这个熊娘们简直就是乌鸦嘴,是不是这几天身上又痒痒欠揍啊!”
菊花两眼瞪得比足球都圆:“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三天不打老婆手就痒痒,就不是你常栋武,跟俺吼有啥用,有本事叫你爹别生病!”常栋武被菊花说的哑口无言,正要发作,就听娘在天井里大喊:“老大、老二啊,你们快点过来看看,你爹眼看就不行了!”33
常栋武爹死后,家里突然变得冷冷清清,就像满满一天井人,一下消逝的无影无踪,剩下的全是冷清和寂寞一样。菊花劝婆婆:“娘,人死不能复生,日子往后还长着哪,您可要想开些。”婆婆哭得简直能把心肝五脏倒腾出来,哭得左邻右舍一个止住脚步,抹泪叹息。她哭得脸上的皱纹在额上蹙成沟壑纵横的山,随着脸颊和嘴角颤抖成一团纷乱的麻。她眼里涌出一串泪水,一副孟姜女哭长城的样子,叹息道:“这个老东西太贪见得慌,早不死晚不死,偏偏熬过了饥荒年才去死。前两年没吃没喝,却不死,现在日子好起来,总算能填饱肚子,却去死了。俺知道前几年他不死,那是不想当饿死鬼!人的命就是下溅,没有受不了的罪,却有享不了的福!”菊花问:“俺郭采着,爹活着的时候身体一直都挺好,咋说得病就得了病,俺一点都没看出来啊。”婆婆眼里流着泪,扳起手指头一五一十道:“病根早就种下了,整天吃不饱,肚子里又没有多少油水,这病只能越来越厉害。俺看到他肚子疼得整夜都不合眼,就知道这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菊花仔细听着,陪着婆婆一把鼻涕一把泪往下抹,随手将鼻涕摔在地上,手在鞋底上再抹两下。菊花知道自己笨嘴拙舌,说出话不一定说到别人心里,就一个劲陪着婆婆抹眼泪,越抹越伤心。图文无关公公这个人脾气还算不孬,和常栋武比起来根本就不像爷俩,公公也有脾气,这几年却从没见过他发过火,不像儿子脾气那么暴,动不动就像火山一样爆发。自菊花嫁到常家当儿媳妇后,这么多年公公就没为难过她一次,特别是给常家生了一对孙子后,公公高兴地两眼眯成了一条缝,看看光军,再看看光辉,写在脸上和心里的都是幸福和喜悦,都是心满意足。他希望子孙满堂,所以对孙子就格外亲切格外疼爱。虽说东屋周红云早就生了两个儿子,让当了爷爷的公公激动地欣喜乐狂,不管人家乐意不乐意,逢人就眉飞色舞说他孙子如何如何喜人,就像大人一样如何如何懂事。如果不是菊花生了双胞胎,早就当足了爷爷瘾的公公,肯定不会激动过分,只是又多了个孙子而已,而双胞胎就不同了,一下就是两个,这在家族的历史上绝无仅有,说明他家的祖坟在冒青烟,人丁兴旺。有时,他一手抱着光军,一手抱着光辉,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越看越喜欢,越看越觉得两个孙子长得一模一样,咋分也分不清谁是哥谁是弟。这时,他摸着胡子,其实他脸上并没有胡子,幸福都写在脸上。他和儿子常栋武比起来,根本没有脾气,特别是儿子经常耍大老爷们威风,动不动就挥舞拳头打老婆时,觉得这根本就不是他儿子,是雷公下凡。子不教,父之过。孩子大了不由爹娘,他经常嘟哝,这个熊孩子性格到底随谁,根本就不像他常家的种?菊花也非常敬重公公,每次挨了常栋武的打,他都能替她说句公道话,狠狠地臭骂儿子一顿,这一切让菊花心里非常满足。菊花的思想像不知足的云四外飘荡。人活着的时候,好多人指手划脚说这个人这里不咋样,那里也有不是,人一旦死了,活着的人扳起手指总是想起这个人活着时候的好,感念这个人曾有恩于自己,说到动情处,声音呜咽开始抹鼻涕和眼泪。菊花劝婆婆想开些,婶子大娘来了也这样劝,人生如灯,早晚都有熄灭的这一天,谁都要走这条道。婆婆通情达理,谁劝都频频点头答应,但一转头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祥林嫂一般开始唠叨:“俺的天塌了,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呀?”哭几声,又说,“俺不是那种糊涂蛋,一个大活人也不是说忘,一下子就忘得一干二净。”旁观者轻,当局者迷。菊花她娘当年被国民党的炮弹炸死时,也有好多人劝她,但无论咋劝,事情都摆在那里,不是一下就能忘得了,说不想就再也不想的事。事情摊在谁身上都得扒层皮,甚至从死里走一遭。听到从北屋传来婆婆的哭声,菊花总是将光军、光辉或常芳领到婆婆面前。她知道人越是在孤独的时候,越是悲痛。有时她就说:“娘啊,看着您孙女,俺要上坡打猪草哩。”婆婆一心一意想大哭一场,心里好痛快痛快,打心眼里不想看孩子,但孩子已放在面前,总不能推出去接着再哭,她往门外走时稀胡胡张倒。在孩子面前她总能一下子从悲痛中解脱出来,脸上慢慢转悲为喜。一茬接着一茬,一代接着一代,就像长江后浪推着前浪。周红云撵上菊花,在她耳边嘀咕:“他婶子,还是你有心机,孩子一放到婆婆怀里,就不哭了,比小孩子都听话。看孩子就没有闲工夫挤尿抹泪。都说隔代亲,这话一点不假。”菊花摸了一下“拨络盖”,微微一笑:“俺可没想得那么多,孩子小,抱着上坡咋干活呀!”34 就像有鬼在催着,常栋武满面红光跑回家,让菊花赶紧给他收拾一下,要赶到公社集合,然后再一起到区里,参加全区三级干部到山西省昔阳县大寨大队参观学习。菊花不解问:“富贵叔是大队长他咋不去,却让你这个副大队长、民兵连长去?”常栋武很兴奋,像打了鸡血,眉飞色舞:“这有啥大惊小怪的,富贵叔有痨病,腰痛病也犯了,长途跋涉咋受得了,这才让俺替他去参加。”菊花像看英雄一样多看了他一眼,又问:“去啥寨子?”常栋武一本正经回答:“大寨。”大寨,大寨在哪?菊花心里好生纳闷,像是在听一段远去的岁月:“俺听说离咱家不远的池上公社有个大队叫大寨,是不是去那?”菊花的话让常栋武心里好笑,又十分伤心,替菊花感到一阵阵脸红,便用居高临下的口吻教训道:“说你头发长见识短你还不服,连大寨都知不道,真是丢死人了。毛主席号召‘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大寨是全国农业战线上的一面红旗,人家先治坡后治窝,走集体发展道路,这事被毛主席知道了,所以号召全国农业要学大寨。”图文无关
菊花认真听着,眼里露出羡慕的光芒,给人一种活力四射的感觉,又问:“你说了半天,大寨到底在哪?”常栋武回答:“俺也没去过,但从纸和广播中知道,大寨在山西省昔阳县。别的都知不道。”菊花嘴里嘟囔着:“山西,山西,那不是出省了嘛!”“妇人之见。”常栋武鼻子哼了一声,讽刺道,“你又不缺心眼,你以为大寨在咱家门口啊!你不读书不看,就知道哄着孩子吃饭睡大觉。一问三不知,像井里的蛤蟆见过巴掌大的天。”菊花盯着他看了许久,眼中既有惊恐,又有无奈,还有些许戒备,叹口气:“看把你能的,俺是井里的蛤蟆,你就成了天上的天鹅?你就得瑟吧,俺一个妇道人家在家看书看,你回家想喝风咽沫?就比俺多知道指头肚那么一点,回来就显摆、逞能。”常栋武的心理得到极大满足,也懒得再和菊花去计较,准备换衣服好早早上路。菊花翻箱倒柜,也没能给常栋武找出一身像样干净的衣裳。结婚这么多年,除结婚时做了一身,往后就开始大炼钢铁,随后又是三年自然灾害,再往后生活稍微好了一些,但家庭经济条件依然捉襟见肘,除了给孩子置办过新衣裳外,大人这么多年再没添件新衣,缝缝补补将就着过日子。找来来去就是那几件破衣裳。看到菊花找出来的衣裳都是补丁摞补丁,常栋武皱着眉头,一副老鹰贪婪凶残的模样,脸刷地一下拉长了,像被逼到偏安一角的小朝廷,说不出的憋屈和苍凉,本来就不好看的面孔,变得更难看了。气得他两手发抖,指着菊花的鼻子训斥:“他奶奶的,你就让俺穿着这些破衣裳,出去当要饭的埋汰人!就是街上那些要饭的,穿得也比这个好上十倍。你看俺出趟远门眼红,纯心让俺出去丢人现眼啊。”“有多大的屁股就穿多大的裤衩。这几年吃了上顿没下顿,那有闲钱做衣裳。好像有新衣裳俺故意不让你穿一样。”图文无关
常栋武看着这些破衣裳,像病毒一样迅速开始扩散,没想到过了大半辈子还是屌蛋净光。要是穿着这些破衣裳去大寨,让人笑掉大牙不说,关键给山东人丢人现眼。往小处说自己的面子上过不去,往大处讲也是给社会主义抹黑。还有一点,他穿得破破烂烂,认识他的人知道他是凤凰岭大队的副大队长兼民兵连长,不认识他的人,还以为参观队伍中混进一个要饭的。常栋武的脸像驴屎蛋子被霜打了一样,越想越生气,喘气的声音像老黄牛,最后将心中的怒火一下发泄到菊花身上,破口大骂:“你这个熊娘们,真是知不道天高地厚,俺辛辛苦苦干了一年又一年,最后连件衣裳都没混上。你想让俺出去丢人现眼,看俺的热闹出俺的洋相,那俺现在就打烂你的狗头,看你扎不扎耳朵眼。”说着,轮起拳头批头盖脸朝菊花打去。一拳将毫无准备的菊花打了个趔趄,头“嗡”地一下,眼前金星乱窜,泪水随后夺眶而出。菊花从眼前的现实中突然醒来,破口大骂:“常栋武啊常栋武,你不怕天打五雷霹呀!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你这个狗熊脾气咋就不改改。你要是改了打老婆的毛病,狗就改了不吃屎。”常栋武像骂白痴一样,劈头盖脸大声痛骂:“操你娘,俺好打人?你他娘的是个好人吗,你少了个二极管,该打。”说完,抓起几件破衣裳,狠狠往菊花脸上摔去。随后,拖住菊花的腿像拖猪一样往门外拖,边拖边骂:“你这个熊娘们,处处跟俺作对,你为啥不去死,去死啊!河里又没盖子盖着,你去跳河跳井死呀!”图文无关常栋武余气未消,像小兽一样恨不得把人撕碎,一双眼睛里冒出了火星,又脱下鞋底朝菊花头上使劲打去,边打边骂:“俺就不信治不了你,俺要让你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你不要以为给俺生了一对儿子、一个闺女,常家就盛不下你。你道高一尺,俺魔高一丈。你就是有孙悟空孙猴子通天的本领,俺也照样把你压在五行山下!”35
好像前世欠他的债,这世来还。常栋武的话像过电影一样,在菊花的脑海里重播着,不由让她一阵阵寒心。她咋也弄不明白,人家两口子都是有疼有爱有说有笑,有啥事都有个商量,生活了七八年的两口子,咋就没有一点疼爱,怀里整天抱着一个炸药包,就是一块生铁按说也早就捂热了。刚结婚时,年轻知不道天高地厚,脾气大情有可原,现在年龄一天比一天大,并且有儿有女,应该成熟稳重,没想到年纪大了,性子反而变本加厉更加有恃无恐。天使折了翅膀才到人间来受罪。菊花彻底绝望了,一行泪水从她紧闭的眼角滚落下来。她不仅仅是对常栋武的绝望,更多的是对生活的绝望。心里骂,狼心狗肺的常栋武,长得像个人,但从不干人事,早晚会遭应。一日夫妻百日恩,俺就是你上辈子的仇人也不至于这样痛下狠手。人在做,天在看,老天爷总有一天也有看不下去的时候,将你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不再脱生,就算有来生,也一定脱生个牛马或者猪狗,给俺当牛做马,像狗一样让俺使唤。菊花的泪都哭干了,只有心在流血。想着想着心里还不解气,常栋武你为啥不死在外面,死在去大寨的路上。她一下又想起孙俊荣的话,命运要掌握在自己手里。一开始,她不明白孙俊荣说这话啥意思,还赚他说话转弯抹角,咬文嚼字,酸儿八唧。啥是命运,命运还能当饭吃?听起来费劲。后来她才明白这句话的大概意思,但也没有完全弄懂。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老祖宗流传下来的千年古训,说到底就是认命,命中注定的事谁也无能为力。哀大莫过于心死。就像后晌天井里的无尽黑暗,她的悲伤漫无边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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条条大路通骡马,菊花觉得真没有活路了,与其跟常栋武这个四六不通的混蛋过一辈子,还不如早死早脱生,别的事说不定还有盼头,唯独常栋武已是病入膏骨不可救药。几年前,两个儿子满月时,因炼不出钢铁来,回到家不仅掀翻桌子,还失去理智大打出手,她一气之下喝了敌敌畏。虽说发现及时灌了好几盆肥皂水,才从阎王爷手里拣了条命,但身子骨从此元气大伤。一想起当时受得罪,就不寒而栗。从那以后,无论心里受到多大的委屈,再也不敢想喝敌敌畏,那滋味简直就不是人所能承受得了,撂在谁身上要不了小鸡命,也得剥两层皮。两口子打仗,床头打完床尾和。人家两口子过日子,也有筷子动碗响地时候,没有一个男人像常栋武这样混蛋,看见老婆就像看见杀人不眨眼的日本鬼子,打老婆像痛打落水狗一样往死里打,就像上辈子有深仇大恨。好死不如赖活着。好好活都活不下去,再死皮赖脸活着,倒不如两腿一蹬死了拉倒。好像死亡酝酿已久,只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就推门而入。菊花的思绪像多层立交桥一样,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三个孩子,她死了,孩子就掉在了地上,还知不道要遭多少罪,吃多少苦。她替孩子想了,谁又能替她受罪。啥时才能跳出这苦海,那怕过上一天舒心的日子也好。菊花打发光军、光辉出去玩,又将常芳放在炕上,看了一眼又一眼,泪眼汪汪道:“闺女啊,不是娘狠心抛下你吃奶的孩子不管,是娘实在没有活路可走呀!”说完解下裤腰带,踩着橙子拴在屋梁上,泪水像瀑布一样倾盆而下。她泪眼模糊,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她知道,此时脖子往里一伸,孩子就成了没娘的孩子,没娘的孩子总是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负啊!孙猴子能得在天上翻筋斗,一个跟头十万八千里,但翻来翻去也翻不出如来佛的手心。活着不如死了好,死了两眼一眯啥事也知不道。菊花思绪万千,眼睛红红的,两眶泪水满满的,呜咽道:“光军、光辉、芳芳,娘走投无路了,你们怨娘恨娘,都是娘的错,不该脱生了你们,又让你们成了没娘疼的孩子。”人生快乐也罢,痛苦也罢,都不可能是完整的。痛苦、恐惧、绝望和伤痛的全力作用,让菊花天一下垮塌下来。一阵绝望涌上心头,菊花牙一咬,狠狠心将头一下伸进去,脚随后一踢橙子,她的整个身子一下悬在半空中。她知道此刻一切都解脱了,思绪随之去了另一个世界。菊花难受地翻江倒海,突然觉得犹如从万丈高空中,又将她抛了回来,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生死一瞬间,她从空中一下摔到地上,头正好碰在橙子的角上,用手摸了摸,头上立马起了一个大血泡,分明感觉到疼痛难忍。她这才知道并没有死,抬头往梁上一看,腰带已断并掉在地上。原来,她扎的腰带是布条做的,已扎了好几年,早已不堪重负。当她将头伸进去悬在空中的瞬间,布条断了。云交云,雨淋淋。菊花骂:“操他娘,人倒霉了喝口凉水都塞牙,想上吊连根绳子都找不到。”人与鸟相比,笨重的像秤砣。菊花心里一阵一阵地泛起凉意,说不出的伤感和遗憾。她从地上爬起来,不顾常芳的哭声,一不做二不休,又开始满屋找绳子,她就不信地狱的大门向她关闭了。家里有捆庄稼和割柴禾用的绳子,并且是好绳子,但找了个遍就是没找到。她又将腰带系好,重新拴在梁上,再次将头往里伸。这时,光军、光辉突然推门而进,一看娘在橙子上往绳子里伸头,便大声叫:“娘,娘,你不能死,俺们不能没有了娘啊!”光辉站在门口喊:“奶奶,快来啊,俺娘把绳子套在脖子上了。” 36 常栋武代表常富贵参加全区三级干部集体到大寨参观学习,因路上不好走耽误了两天行程,回来又在政府大礼堂举行了半天参观总结和誓师大会,这样算下来来回就超过了一个星期。常栋武像带着一群小鸡的母鸡,兴冲冲回到家,洗了一把脸,亲了一下双胞胎儿子和女儿,就像枪跟在腚上,转身就往大门外走去。娘从北屋出来用手指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骂:“你啊你,你是俺的小祖宗,你就作吧!”常栋武根本没有理会娘说这话的意思,去大寨参观前,他嫌衣裳破狠狠揍了菊花一顿,然后心无二事去了大寨,一路颠簸,早将打老婆的事抛到九霄云外。再说打老婆又不是第一回,早就当成家常便饭。看到娘有话要说,就主动停下脚步问:“娘啊,有话就等俺汇完工作后回来再说。您不是常对俺说,集体的事再小也是大事嘛。俺向富贵叔汇的都是大事,事关咱村的大事。”说完,头也不回,出了大门。常栋武脚下生风,很快就来到大队部,正好碰上常富贵用手捂着腰往外走,兴冲冲走上前大声喊:“叔啊,俺回来了。”常富贵“嗯”地答应一声,转身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漫不经心问:“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这趟出去学到不少新鲜玩意吧?快说给俺听听。”图文无关常栋武便一五一十从出发到大寨参观学习,回来后又在政府礼堂召开总结动员大会,一古脑说给常富贵,末了又说:“春争日,夏争时,一年大事不能迟。俺这次到大寨学习可真开了眼界,全国各地到大寨学习参观的人山人海。人家大寨人的精神头可足了,难怪毛主席号召‘农业学大寨’。在召开的动员大会上,区革命委员会领导要求在全区农业战线,立即掀起大规模学习大寨高潮。”常富贵认真听着,不时用手捂着腰,最后问:“上头领导还有那些最高指示?”常栋武人五人六汇道:“公社李书记在大会上表态发言时,说一年两个春,黄土变成金。他说咱村西淄河滩就是造大寨田的最好战场。这两天他可能带技术员来测量规划。他还说让您明天去公社一趟,有事要和您商量。”常富贵鼻子一哼:“养猪不赚钱,肥了一块田。有事和俺商量他来就是,俺在这里等着又跑不了,还得让俺亲自到公社。官大一级压死人啊,人家是公社书记,咱是啥?人家手下一个大队的大队长。领导有事直接下命令,商量就是个形式,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领导不下命令就没有了领导的威武和尊严。”常栋武不假思索道:“叔说的不假,有些领导就知道指手划脚瞎命令、瞎指挥。”常富贵当干部多年养成了遇事处变不惊,他不紧不慢说:“天旱不忘锄地,雨涝不忘浇菜园。你出去参观学习这些天,家里也出了不少事。先说大队里的事,俺想将咱大队的油坊再成立起来,咱这个油坊差不多有二百年的历史,在十里八乡可是窗户柩里吹喇叭,名声在外。现在连个油坊都没有,社员吃油都是个问题,指望那点油票都不够滑溜嘴巴。咱将油坊成立起来,可是一举两得的好事,一是解决了社员吃油问题,二是能给大队挣几个闲钱。你知不道,一听说大队里要成立油坊,姓王的、姓赵的、姓孙的都挤破脑袋往里钻,都想当油坊的小队长。你猜为啥?常栋武像以往一样恭敬地听着,过了好一会才问:“为啥?”常富贵嘿嘿一笑,一本正经道:“有油水。俺一个也没答应。你猜猜看,谁当这个小队长最合适?”常栋武一头雾水,知道常富贵留了一手,便装傻卖呆问:“您老是一大队之大队长,您说了算,俺听您的。”“种田选好种,一垄赶两垄。”常富贵看着常栋武拉着长腔,好半天才说,“这个嘛,俺估摸着一个人最合适。”“谁?”“你哥,常栋文。”常栋武诧异:“俺哥?他,他咋能行啊?”常富贵表情真诚,眼神柔和,慢慢分析道:“懂规矩的孩子有糖吃。你哥这个人脾气性格与你恰恰相反,你是武,他是文。他老成持重,办事也公正,俺看非他莫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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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栋武凝神注目,思忖良久。他心里明白,在全大队的好多位置上,常富贵都优先安排常姓自家人,对其他几个姓总是留了一手,处处提防着他们,怕他们有朝一日成了气候威胁到自己。常富贵以前也说过,一旦外姓人在大队里掌了权,人在矮檐下,不能不低头,到那时常家将永无出头之日。常富贵知道常栋武不好说啥,便拍板:“这事就这么定了,让你哥担任这个小队长,俺最放心。让王家的人担任副队长,孙家、赵家都安排一个进来干活,这样能平衡一下关系。”常栋武俯首倾听:“还是叔您想的周到。不过咱要真干起来,上头会不会再当资本主义尾巴砍掉?”常富贵冷笑一声,斩钉截铁回答:“这事先干起来再说,只要社员能得到实惠,他们不会香臭不分往上捅。”停了一会,他突然站起来用指头指着常栋武鼻子,怒发冲冠。常栋武一时没明白过来,刚才还和言悦色,咋一会工夫就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思前想后没觉得自己多说一句话,更没有表现出不恭翘尾巴。这让他百思不解。常富贵提高嗓门:“现在再说第二件事,也是你家里的家务事。俺力排众议,提拔你这个浑小子当上副大队长和民兵连长。你知道这个位置有多少人眼巴巴盯着?又有多少人眼红耳热?你就不能给俺长长脸,让俺省省心呀!”他说这番话的时候竟然勃然大怒,让常栋武心里犹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心里明白,领导说的话越直接,说明越不拿你当外人。常富贵看到常栋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更加来了气,像看害虫一样看了他一眼,口吻严厉训斥:“俺知道你小子从来就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打小就是个混蛋。你去大寨前是不是又打了你老婆?你是猪脑子啊,你现在是大队干部,老子天下第一的熊脾气能不能改一改。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但三天两头打老婆闹得沸沸扬扬,你脸上光彩啊?你以为能打老婆,全大队的人就怕你服你啊?呸,人家只能更瞧不起你,认为你是个熊包、笨蛋,大队干部白当了。你打完老婆,心无二事去了大寨,但她却在家上了两次吊,要不是发现你老婆现在早就死了。她要是死了,你的三个孩子就成了没娘的孩子。你从大寨回来,也不用在这里呆着,早就被公安局逮进你到小黑屋里去凉快了。自古以来清官难断家务事,你呀,就是老和尚打伞,无法无天。俺今天告诉你,往后要把打老婆的毛病改一改,把家里的事处理好,少给俺惹事生非,让俺去给你擦腚堵窟窿眼。要不你就不配当这个大队干部!”一物降一物,车伙降豆腐。常栋武蹙起额头,闭着眼睛耷拉下头,恨不得把脑袋夹到腚沟里,没敢吭声。图文无关常富贵一双眼睛使劲瞪着常栋武,仿佛是自言自语:“1943年5月初,博山城里的日本鬼子集合了大批的鬼子和汉奸,对咱这里进行疯狂的大扫荡。鲁中军区八路军主力得到情后,很快就撒到莱芜以东的大山里去了。日本鬼子和汉奸恼羞成怒,一把火就将咱凤凰岭村烧得净光。他们将抓来的老百姓集合在河边的空地上,当众奸淫了一年轻的妇女,又当众用刀削下她的两只乳房,最后又把刀子扎进她的下部,然后哈哈大笑。俺就是从那才非要参加民兵,拿起枪杀那些没有人性的日本鬼子和汉奸。”37
菊花家自留地里的棒子长到半人高的时候,和周围人家的庄稼比起来明显偏瘦偏黄,懂行的人拿眼一看,就知道这是缺少肥料。地就像人的脸,伺候好了,它就给你长脸;伺候不好,它就给你丢脸。庄稼一枝花,全靠肥当家。前些天,菊花忙里偷闲从自家的猪栏挖出一堆土肥,经过凉晒,将粪砸得像用筛子筛过一样均匀。她让常栋武抽空推到地里,好给玉米施上一遍肥。常栋武嘴上答应着,就是不见行动。以前也是这个熊样,嘴上答应好好的,转眼就忘的一干二净。公公活着的时候,自留地里的农活,他都不声不响给干了,回家也不表功,菊花到坡里一看才知道。春天刨地的时候早就有人给刨好,到了锄地的时候也早早给锄了。不用猜这事绝对不是常栋武,他除了一门心思当大队干部,别的啥事都不长在肝上,家对他来说就是个饭店和旅馆,能少干就少干,最好啥也不干,反正他也没空干,他不干早晚会有人去干。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菊花知道支使不动常栋武,但她又推不了家里的木轮小车,只得用挑子一担一担往坡里挑,然后再给一棵棵玉米施肥。路边长满了狗尾巴一样轻盈透亮的穗子,这些长着狗尾巴的草,连成一片,在太阳的映照下,草地上浮起一片朦胧的淡白。挑了三趟,菊花感到已累得不行,但抬头看看太阳离晌午还早,便又挑起一担往坡里走。刚过村南的淄河,快进那片青杨树林时,孙俊荣像土行孙一样从地里冒了出来。菊花累得张口气喘没顾上和他说话,孙俊荣一把将她肩上的挑子夺了过去,挑起来忽悠忽悠往前走。菊花惨然一笑喊:“俊荣老师,你这是干啥呀,俺挑的动,快给俺放下呀!”图文无关孙俊荣并没有和菊花搭腔,一个人在前面顺着河边那条羊肠小道,像赶火车一样往前冲去。路的两边是疯长的草,不用人管理,也不用施肥,年年生长地比精心管理的庄稼都旺实。这片树林不小,足有两公里长。菊花的自留地就在树林的西边西山角下。八月十五云遮月,来年时节雪打灯。孙俊荣挑着担子走得快,尽管菊花连声喊让他赶快放下,但他就像没听见一样,脚步越走越快。他也不问地在那里,以前早就烂记在心。他也有一块自留地,只是比菊花家的地还远一里多路。菊花手里提着孙俊荣的篮子,知道撵不上他,就算撵上,他也不会主动放下肩上的挑子。望着孙俊荣的背影,心里突然涌起莫明其妙地感动。孙俊荣两次救了自己的命,这让她一辈子都会铭记在心。特别是1960年,那次也是在淄河边,饿得她眼看就要死了时,孙俊荣突然出现在她身边像变魔术一样,摸出一个窝窝头,还给她几斤粮食,那可真正是救命的粮食。她不敢说要是没有那个窝窝头和那几斤粮食,会不会还能活到现在。但知道全大队的人都没有粮食,他的粮食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是他平时一点点从牙缝里节省下来。每次在她生命攸关时,孙俊荣就像保护神一样出现在她面前。她不明白孙俊荣为啥到现在也没成个家,虽说他爹娘都死了,但他识文解字通情达理,又是大队小学的民办老师,和他差不多岁数的人中,他的条件应该是比较好的。正午的日光明晃晃的,茎匍在地上叫不上名字的野花看上去很疲惫,花瓣稍微有点蔫,边沿往上有些卷曲。菊花突然想起曾听人背后议论,说1960年闹灾荒时,从博兴、广饶来了不少逃难要饭的年轻女人,大队里有好几个老光棍因此都有了媳妇,并且个个长得很俊俏。不管明天是否像期待的那样,听说孙俊荣家也去了一个,长得有模有样,鼻子是鼻子眼是眼。好多人都认为,这下孙俊荣是干柴烈火,正好一拍即合,再也不用灶王爷绑在腿肚子上,一个人吃饱全家饿不着。但几个月后,听说那个女人又走了,走时孙俊荣还给那个女人带上不少东西。有人开玩笑说,那个女人可能经受不了孙俊荣没白没黑的拧磨和折腾;还有人说那个女人本来家里有男人,出来要饭是为了保命。正因为她出来要饭,才让孙俊荣过足了女人瘾,要不然到现在也许还是个童子身。图文无关
菊花想到这偷偷笑了起来,她知道孙俊荣心术好,就是因为他爹划成分时划成了富农,好多女人才不敢和他结婚,要不然以他的人品和性格肯定要挑着找媳妇。不由叹息,这也是一个命不好的男人。菊花撵上孙俊荣时,已经到了地头,孙俊荣放下挑子,喘了几口气,又抓起镢开始刨沟,往里倒粪。菊花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孙俊荣:“俊荣老师啊,你快歇歇,剩下的活俺自己能干。”说着,伸手去夺孙俊荣手里的镢。三夺两夺,没站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被眼急手快的孙俊荣一把抱住,并顺势倒在孙俊荣的怀里。菊花紧紧抱住了孙俊荣的腰。这是孙俊荣一生中最美好的风流缱绻。他一愣,看到菊花弯腰的时候,胸前的两个乳房,在微微的秋风里幸福地饱满地晃动着。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冲动,一把将菊花抱在怀里,就像科研人员一样认真,轻声细语:“菊花,以后叫俺俊荣,千万别叫老师啊!”眼前的一切像是个影子,孙俊荣的形象好像在幽暗里一下模糊不清。菊花欲言而张不开嘴,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孙俊荣大声叫唤道:“俺知道这些年你日子过得憋屈不舒坦,但俺就纳了闷,本来牛郎织女已被王母娘娘隔在银河两岸,为啥还非要通过鹊桥走到一起。常栋武独断专行,为所欲为就是个混蛋,对你非打即骂,俺心里都替你憋屈的慌!”菊花掩面而泣,呜咽起来:“俺就是这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混几天算几天吧!”图文无关一阵风过后,淄河边那片柳树林被吹风吹得哗啦作响。孙俊荣五味杂陈,将菊花一把抱在怀里,劝道:“你是好了疮疤忘了疼。俺早就对你说过,这不是命,是你的一惯忍让,才一天天助长了常栋武的毛病,其实命运要掌握在你自己手中啊。”菊花使劲从孙俊荣怀里挣脱出来,趔趄了好几下稀胡胡张倒:“兔子不吃窝边草。俺现在都有三个孩子了,还能有啥好办法。俺知道这辈子亏欠你的情,这辈子无法答你的恩情了。等下辈子吧,下辈子俺一定答你,好好答你。”孙俊荣望着菊花,看到她有几绺头发滑过脸庞,他眼里一下充满渴望的神情:“四月金,五月银,错过时光没处寻。俺不需要你的答,只想看到你幸福,少挨点折磨,就够了。”菊花惊慌多于疼痛,劝道:“别这样,你的心思,俺心里明白。”一只野兔嗖地一声出现在他们眼前不远处,随后又消失在玉米地里。此时菊花的心里就像枝叶落尽的丛林,在阳光的照射下,一派萧瑟,恍若秋天提前降临。38
菊花回到家已是晌午吃饭的时候,刚进天井,就听到常芳在哭。她知道整整忙了一上午,别说是吃奶的孩子,就是大人也口干舌躁,饿得连喘气都不均匀。光军、光辉此时正在天井里玩撵撵转,看到她回来了,像两只忽然掠过的麻雀,在她身边飘来飘去:“娘,你可回来了,俺妹妹都饿哭了好几回。”菊花放下挑子,用块旧毛巾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然后洗了把手,才向屋里走去。就在她进屋的瞬间,看到常栋武抱着常芳在耐心哄着,尽管他怀里的女儿还是没完没了的哭,他却一反常态竟然没有生气,更没有破口大骂、暴跳如雷。图文无关
太阳真是从西边出来了!菊花很纳闷,这还是顶天立地的常栋武吗?这和他以往的所作所为,简直判若两人。菊花看了一眼常栋武,没有说话,也不想和他说话,只是从他怀里抱过女儿,锨起褂子将女儿的嘴塞到怀里。女儿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吃一口哭一声,吃一口又哭一声,直到吃了好几口奶后,哭声才嘎然而止。常栋武放下女儿就像放下怀里的炸药包,破天荒地态度和蔼起来,口气也绵软了许多:“俺知道种地不上粪,等于瞎胡混。但这几天实在太忙,把往坡里推粪的事给忘了。这样吧今天天黑前或者明天一大早,俺保证把粪全部给你推在到地头,剩下的活俺就不管了。”菊花知道常栋武说话有时就像放狗屁,转眼就不见了。她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常栋武,就像不认识这个人一样。心里琢磨,他是见了棺材都不掉泪的硬心肠,一个会说人话的人,起码应该会办人事。他以前咋就从不说人话,也不办人事!今天他没吃差药,这几年也没见过他吃过药,没吃差药病咋突然好了?菊花觉得常栋武太不可思议,这和以往的钢铁长城简直格格不入。是不是他在外面做了啥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怕遭应而突然良心发现!图文无关菊花地思绪乱七八糟像一团乱麻,继而浮想联翩。他今天既然说了人话,说的也是人办的事,说明他还有药可治,还没有到头上长疮脚下流脓的地步。她也不能视而不见心不在焉,只是淡淡地说:“你看着办吧,能推就推,不推就拉倒。俺能挑几担算几担,庄稼长不好还长不孬啊!”常栋武一张嘴,菊花就给他塞上一个蚂蚱,心里明白,她还有情绪,还没有从阴影中走出来,这些他能理解,必定以前出手狠了点,给她造成不小的伤害,要不然也不会去喝敌敌畏,找根绳子去上吊寻短见。他知道自己脾气不好,属顺毛驴,信哄不信呛,谁招惹了他,特别是在老婆面前,更是大男子思想,信奉拳头底下出贤慧媳妇,就像棍棒底下出孝子一样。那天常富贵在办公室,批头盖脸熊得他狗血喷头,心里多少有些不服气,两口子关上门谁家不是打打闹闹,床头打完床尾和,就像木水桶上的铁箍,难解难分,但日子照样过得红红火火。再说这也是从老祖宗那里,流传下来的风俗习惯,对老婆不能太心慈手软,放任自流非成妖精不可。如果连自己的老婆都调教不好,算啥男子汉和老爷们?他知道,打老婆的事已在大队闹得沸沸扬扬。常富贵还扬言要撤他的职,不再让他当副大队长兼民兵连长,他心里才开始害怕起来,知道自己穿了一条连裆裤,错在一起好在一起。他一时根本转不过弯,认为打老婆天经地义,和当大队干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码事,甚至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常富贵是大队长,他掌握着全大队人的命运,当然包括自己的前途和命运。这几年,常富贵对自己不薄,从民兵连副排长,调他到大队部当文书,以后又让他当青年突击队长,将大炼钢铁这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交给他,虽说最终没能如愿炼出钢铁,但常富贵对他还是不离不弃,又让他当大队治保主任,以至现在的一人之下,数千人之上的副大队长兼民兵连长。别人说话,他可以当成放狗屁,唯独常富贵说话,他不仅要听,而且要言听计从。自古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又是长辈,说话一言九鼎,每句话都得当成头等大事来办。起初,常栋武一直戴着有色眼镜看菊花,以为是她找常富贵告的黑状,皱着眉头咬牙切齿骂:“这个臭娘们要反上梁山当母夜叉孙二娘。看来还是欠揍,不打不成材。”后来才知道是老娘给他告的状。老娘知道菊花是个烈性子,三番五次寻死觅活,万一真出了人命,别的不说,三个孩子咋办?万斤重担一下就压在她这个老太婆身上了。她多次劝说儿子,都是当了爹的人,脾气应该好好改一改。但每次说完,常栋武将头扭到一边,像走火入魔一样根本听不进半句,更不拿当回事。整个大队现在只有常富贵还能震住他,一句话能顶一万句,并且句句当成圣旨。常栋武都怀疑他是不是老娘亲生的,要是亲生的胳膊肘咋往外拐!常栋武一反常态没有吹胡子瞪眼,这让菊花很惊诧。狗也能改了吃屎?太阳也能从西边出来?她期望常栋武能脱胎换骨,期望他能浪子回头。她心里转悲为喜,突然涌起一股莫名的感动,一种久违的感动。39 光军、光辉兄弟俩转眼到了上小学的时候。凤凰岭小学就在大队部对面不远的地方,大门朝西,是个大四合院,东西南北屋都是教室,从小学一年级到五年级,都在这个四合院里。四合院里有数十棵蓬勃生长的白杨树,东北角还有一棵三人合抱的老槐树,起码有数百年的历史,看上去老态龙钟,老枝新芽占了院子好大的空间,投在地上一片荫凉。吃过早饭,菊花将两个儿子打扮一新,之前特意给他们做了一模一样的新衣裳,还有一样的鞋子和一样的书包。一手领着一个出了家门。趟过家后面的那条小河,沿着曲里拐弯的孙家胡同向学校走去。孙家胡同是凤凰岭村内数得着的一条南北走向的街道,因为以前这里住的大都是孙姓人家,特别是这里还住着几家不大不小的地主,大门口都有象征身份的大门楼、高台阶和栓马桩,从而使孙家胡同远近闻名并充满了神秘感。菊花领着两个孩子边走边嘱咐:“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不和同学打仗,要好好学习。学习好,长大才有出息。”到了学校门口时,菊花又吩咐:“记住娘说的话,在学校要听老师的话,不要和同学……”光军说:“娘,你都嘱咐八遍了,你就放心吧!”图文无关
光辉也说:“俺和哥一定听老师的话,不和同学打仗,好好学习。”菊花看看光军,又扭头看看光辉,脸上露出久违的笑脸,就像不愿惊动落在花朵上的蝴蝶一样,慢声细语:“没事不要去惹事,只要你们记住娘说的话,俺就放心了。你们两个谁学习好,娘就给谁做好吃的,学习不好不但没好吃的,还要罚站多干活。”光军、光辉一听学习好有好吃的,都跃跃欲试:“俺想吃好吃的,天天都想有好吃的。”这时,孙俊荣一步从办公室走出来,热情地和菊花打招呼,满脸喜悦看着长得一模一样的两个孩子,吃惊道:“真是不见知不道,见了吓一跳。这两个孩子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看得眼花缭乱,分不清谁是哥谁是弟。嗨,这要成学校一道风景呀!”菊花面露羞色,笑起来如春风牡丹一样暖人。她眼睛从孙俊荣身上滑过,慢慢低下头看到他的双脚,发现他脚上穿的鞋子已很破很破,有个脚趾头像调皮的孩子,大摇大摆在外面东张西望。菊花想,家里没个女人日子都过成啥了,吃饭穿衣能应付就应付,咋简单就咋将就。她纳闷,他咋还不快点找个女人好好过日子,这样下去那里还有个老师样!孙俊荣百般讨好菊花:“你把孩子交给俺就放心吧,俺一定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去教育他们。”菊花赶紧答谢:“让孙老师费心了,以后孩子调皮不听话,该打就打,该骂就骂,俺保证不护犊子。”孙俊荣咧嘴笑笑,话里有话:“你以为这是在你家呀,说打就打,说骂就骂。学校是教书育人的地方,无论学生做错啥,都要以教育为主,批评为辅。你尽管放心,俺不会委屈了孩子。”图文无关孙俊荣的话电波一样直抵菊花的心房,像条件反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像块大红布。这些年她经历的太多太多,打和骂几乎成了家常便饭。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她不爱说这事,一说就深呼吸,就喘不上气。她喝敌敌畏、上吊的事,在村里早就妇孺皆知,并且闹得沸沸扬扬,成为一个时期人们饭后茶余津津乐道的趣事。如同沙滩里的沙子掉到河流里,菊花低着头,知不道说啥好,又怕孙俊荣看出她的窘迫,便伸手理了理头发,抬起头目光穿过那棵老槐树的繁枝密叶,射向遥远的天际。孙俊荣警觉到自己嘴上把门不严,守着矮子不能矮话,忙打圆场:“这俩孩子真是喜人。你还没告诉俺,谁是光军,谁是光辉哪?40
笑看冬去春来,静听花开花落。看到两个上学的孩子高兴地一蹦三尺高,常栋武兴奋地要喝上二两小酒祝贺一下。常栋武以前很少喝酒,这不是因为他不喜欢喝,或者说他会过日子,而是家庭条件实在不允许他喝。前些年,特别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吃饭都成问题,喝酒更是连想都不敢想的事,一心一意设法保命要紧。虽说从那时起,他在大队大小也是个干部,但一年到头也没有几个人,大大方方请他去撮上一顿,唯一能喝上酒是在大年三十后晌。他很滋阴,倒上一茶碗酒,两口就喝得剩下不多,嘴里滋滋几声,恋恋不舍。另外就是族里有事,如谁家的孩子要结婚或者女孩子要出嫁,因他是大队干部,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陪客人喝酒自然少不了他,喝完待好长时间,就再也没有这么痛快喝酒的机会了。瞎子不点灯,不见省下油钱。这几年,生活条件慢慢好了起来,虽说不能天天吃肉,但三天两头喝点小酒还是可以的,这和以前比起来,简直一个是在天上,另一个在地上,并且是在十八层地狱。现在起码不饿肚子,逢年过节也能吃上一顿肉蛋饺子,他的心情像蓝天上的阳光,春天里的清风一样。常栋武心里有时也琢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要是在三年自然灾害中饿死了,白活了不说,这辈子注定是饿死鬼,那样就亏大了,并且亏得一塌糊涂。图文无关常栋武喝酒也喝不起好酒,就喝三斤地瓜干换一斤的地瓜干酒。那时经济不发达,信息不灵通,知不道还有茅台、五粮液这样的珍贵名酒,就算知道也只是眼谗,根本喝不起。他第一次喝茅台酒时,是他过六十岁生日时,在城里光辉家,那时他已是政府办公室副主任,这是后话按下不表。常栋武喝酒时,总是将两个儿子喊到跟前,一边一个,其实也没有啥好的下酒菜,不是白菜炖粉皮,就是炒土豆丝,偶尔菊花给他炒个鸡蛋,就是最高的生活待遇。他用筷子往酒里一蘸,然后放到光军嘴里,再一蘸,又放到光辉嘴里。看到两个宝贝儿子因酒辣得直撇嘴,挤着两只小眼要掉泪的样子,常栋武高兴地开怀哈哈大笑。二两小酒下肚,他的话便逐渐多了起来,他对两个儿子说:“儿子们,这段时间你们在学校里表现咋样?有没有人欺负你们?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要是有人胆敢欺负你们,你兄弟俩就一齐上,要是还不行,老子就亲自出面,非要他们的小命不可。”菊花在一旁实在听不下去了,十分生气:“你这个熊脾气真是够呛,喝酒吃菜都堵不住你的臭嘴,看你在孩子们面前胡说八道些啥。有你这么教育孩子的呀?”常栋武心浮气躁,瞪着菊花哼了一声,老调重弹:“你一个女人家懂啥?这个社会要是没有点本事,就是软蛋,人家就会把你当软柿子捏,就会欺负你。只有你的拳头硬,你才是老大。”“越说越不着调,”菊花脸上充满了怒气,“你想让孩子长大了有点出息,还是成个亡命徒?啥话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变了调,就充满了血腥味。光军、光辉到娘这里来,别让你们的能爹教育瞎了。他喝了酒,说的是醉话,你们千万别听。”图文无关常栋武瞪着一双牛眼,看着菊花,阴阳怪气:“河边无青草,不要多嘴驴。俺爷仨说话,碍你啥事?俺自己的孩子还不能教育啦?真是头发长见识短,就看到脚面上那点事,别得啥都知不道!”菊花脸色煞白,嘴唇发抖,气得眼泪不要命往下直流,抬高嗓门咋呼:“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而你却是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你这样教育孩子俺就是不同意,好孩子要往好道上带,要孩子从小长出息,知道好歹。你说说自己都说了些啥,除了打就是打,就没有别的呀?”常栋武啊啊了两声,放开大嗓门骂:“俺就是随便说了两句,你就开始抽风,你管天管地,还管俺拉屎放屁呀!俺看你是宋江反上了梁山,故意和俺作对。”光军、光辉一看爹娘又吵起来,一人抱住爹,一人抱住娘,哀求:“爹娘,求求你们别打了,俺们一定听话做个好孩子。”吵闹声惊动了北屋里的老娘,站在天井当中喊:“西屋的你们又咋了,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一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你们吵来吵去能当吃还是能当啥喝,能吵来金还是吵来银?你们瞪起眼看看,竖起耳朵听听东屋你哥你嫂子,人家吵了还是闹了?不吵不闹就不过日子,就成了死人?一个巴掌拍不响,你们整天针尖对麦芒,是不是嫌俺这把老骨头活着拖累你们?想让俺早死就明说。”常栋武不吱声,菊花嘴里嘟囔:“这些年看把你能的,没见你长个头,脾气倒长了不少,还添了不少新毛病。”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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