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死人堆里捡回来一个少年。

  他将我带回京城,说要与我长相厮守。

  可他登基那日,怀中搂着尚书嫡女,笑得温柔和煦:

  「圣女,朕从始至终就是在利用你。如若识趣些,便自行离去吧。」

  我面色平静地点头:

  「好。」

  很久很久以后,听说皇帝从未娶妻,驾崩之时怀中还抱着一女子画像。

  1

  出门采药的路上,我误闯进了一片死人堆。

  血腥味扑鼻,我嘴上念叨着「罪过罪过」,转头打算绕路上山。

  还未走几步,便感觉裙摆被什么东西钩住。

  我用力拽了拽,纹丝不动。

  微弱的声音从我的脚底传来:

  「救……救我……」

  我连忙从包裹中掏出面纱,戴上后才低头向脚下看去。

  是个灰头土脸的少年,血迹斑驳,看不清原本的样貌。

  阿婆嘱咐我,万不可同圣族以外的男子接触,否则将遭不测。

  我狠下心,踢开了他伸出的手,抱着竹篓继续前行。

  阿婆也曾教导过我,圣女当心怀慈悲,救死扶伤。

  我一时间有些头疼,阿婆也没教过遇到圣族以外的受伤男子该如何做啊。

  回头看了看那虚弱的少年,他正费力举起双手,傻傻地对我挥手。

  罢了,看样子是个傻的,应当掀不起什么风浪。

  我从竹篓里翻出了些草药捣碎,敷在他渗血的伤口之上,又撕开衣角,简单做了些包扎。

  天色渐暗,我拍了拍手上的灰,对他说:

  「如今伤口已经处理好了,你在这休息一日,明日应当有力气离开。」

  说完,我背上竹篓,打算回村。

  未走出半步,裙角又被抓住,背后传来少年带着些恳求的声音:

  「我……怕黑。姑娘可不可以带我回家暂住。我家在京城,若能顺利回京,日后必定回姑娘救命之恩。」

  我转头看了眼此人的身形,摇了摇头:

  「不是我不愿带你回去,是我拖不动你。」

  话音刚落,那少年扶着树站起身,对我伸出手:

  「你扶着我,我可以自己走。」

  看着这人笑得天真,我心下一动,牵住了他的手:

  「走吧。」

  2

  回村的时候,月亮已挂枝头。

  圣族偏安一隅,守着一段传说过日子。

  我听过那个盛极一时的传闻「得圣女者得天下」。

  可百年来,并未有圣族外的人进入此处,所谓传闻,不过是子虚乌有。

  阿婆的房间熄了灯,我悄悄地将这陌生少年安置在草垛屋里。

  好险,要是让阿婆知道我带了个外族男子回来,定是免不了罚的。

  我摸着黑找着油灯,却看见门前黑影闪过。

  「刺啦」一声,火光蹦出,照的屋子透亮。

  阿婆举着油灯站在门前,浑浊的眸子盯着我,看不出喜乐。

  我吓得一哆嗦,有些语无伦次道:

  「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看这人性命攸关,便带了回来。」

  阿婆扫了那少年一眼,问道:

  「外族的?」

  少年点了点头,回道:

  「在下京城人士,随军戍边关外,不成想路中遭遇埋伏,危在旦夕,幸得姑娘相救。我姓姜名奕。」

  阿婆听闻冷声道:「哪个姜?」

  他在腰间摸了许久,掏出一块成色很好的玉佩。

  就着灯光,我看清了上面的字,「姜奕」。

  阿婆看到后松了口气,态度不似刚才一般冷漠,甚至还嘱咐我给姜奕拿一床被子。

  还好,还好阿婆没有生气。

  3

  关上门,阿婆拉着我嘱咐道:

  「此人虽有名有姓,但到底是来路不明,你切记不可向他透露圣女的身份。待他养好了伤,就赶紧送出村。」

  在我再三的立誓保证下,阿婆才放下心来。

  躺在床上,我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

  其实上一任圣女羽化之时指定的圣女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姐姐。

  我与姐姐出生时后背便有莲花印记。

  这是天选圣女的标识。

  自我和阿姐之后,再无人出生时携带此印记。

  古书上记载,为圣女者,只可嫁与天下之主,若非如此,便只能终生不嫁。

  可我能打听到的百年里,并没有圣女嫁入皇家。

  圣族所居之地,位于关外,人烟稀少,又有树林遮掩,并不会有人寻到此地。

  我曾问过阿婆,为何圣族要在如此荒凉之地定居。

  阿婆只说她出生时便是在此,并不知道缘由。

  可我觉得事实并非如此,圣族好像是在刻意躲避些什么。

  阿姐五年前同村里的一个男子私奔了,她走的时候,烧了一本圣女才能看的古书。

  那天晚上,她拉着我的手,眼里满是慌张:

  「小妹,等你长大,就离开这里吧。永远不要被圣女身份禁锢。」

  她眼角流着泪,离开的时候,却坚定地没有回头。

  我不知道烧掉的书里写了什么让她如此恐惧的事情,她走后,族长便抹去了她存在过的痕迹,甚至族谱之中记载的第二十三代圣女,直接替换成了我。

  我的阿姐,就像是从未来过。

  圣族的秘密,圣女或许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4

  我是被姜奕的敲门声吵醒的。

  天刚蒙蒙亮,他就捧着一堆柴火,在院子里朝我笑。

  洗去脸上的泥泞血迹,我这才看清了他的容貌。

  是个朗目疏眉的翩翩少年,比圣族的那些男子养眼许多。

  我走过去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他的伤口,倒是愈合的快,许多裂口都已结痂。

  他眼中的纯真之气看得我心微微一软,放下了些防备道:

  「你这身体该好好休息,起这么早作甚?」

  他笑着道:

  「我瞧院子里柴火不多了,便砍了些回来。我在此叨扰姑娘,总不好什么都不做。姜某的厨艺还算不错,这几日的餐食便交给我吧。」

  他倒也没有撒谎,不一会,香气已经从灶房里传出。

  我歪着头看着他,打趣道:

  「姜公子这般人才,家中妻妾当真是有福气了。」

  他脸上泛起一层红晕,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姑娘说笑了,姜某并未娶妻。」

  气氛突然有些古怪,我别过头去,佯装捣药。

  阿婆的咳嗽声适时的响起,打破了刚刚的微妙氛围。

  一连几日,姜奕都准时砍柴、做饭,我的日子倒是比往日过得更舒坦些。

  阿婆身体不好,以往都是我上山采购半月的药材。

  前几日因遇见姜奕,药材没了着落,眼瞧着天气不错,我拾起竹篓,打算上山。

  姜奕跟在身后,默不作声。

  我恼道:

  「你又跟着我做什么,快些养好身体才能快点离开啊。」

  他呆滞了一下,不知所措道:

  「我想山路难走,或许有野兽出没。我虽受了伤,到底是个有武功的男子,可以保护你。至于你说的伤,我会早些养好身体,不给你们添麻烦的。」

  看着他如此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我意识到自己好像语气重了些,开口道:

  「那你跟好了,别给我拖后腿。」

  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洁白的牙齿,单纯得像村口那只摇尾巴的小狗。

  做圣女的这些年,我恪守着圣族规矩,端着圣女的架子,好久没有遇见这样鲜活的人。

  太阳升起,我忽然感觉心里暖洋洋的。

  5

  往日上山,我都是一个人。

  习惯了独来独往,此刻身侧有一人,反而有些不自在。

  姜奕像是会读心术一般,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我聊着:

  「还不知恩人姓甚名谁?」

  我抿了抿嘴,最终还是打算实话实说:

  「苏木。是味中药,你昨天用过此药。」

  「我的名字是阿婆起的,她希望我如良药,可治病救人。」

  姜奕的脸藏在婆娑的树影下,看不清神色。

  「姑娘的医术想来不错,可曾想过离开此地,或许可以大展宏图。」

  我听见他的语气里含着关切,忽而很想对这个陌生人吐露心中的秘密:

  「想啊,我的愿望就是云游四方,悬壶济世。可是我还走不了。」

  圣女不能光明正大的远离故土,况且阿婆的病离不开我。

  好在姜奕没再继续问下去,我也不必费心编造一个虚假的理由。

  竹篓里很快堆满了草药,我揉了揉酸痛的肩,抬手擦了擦汗。

  这条路我走过千百回,从未有过什么危险。

  可此刻,我却感觉暗处有人影晃动,杀气弥漫。

  霎时间,刀光剑影。

  姜奕站在我的身前,挡住了蒙面人的袭击。

  我还未回过神来,刺客已倒地不起。

  姜奕拉着我的手向山下跑去,在山林的微风中,我听见我的心跳「扑通扑通」跳得飞快。

  少年在前,束发拂面,我的手被紧紧握住。

  我突然想起那天晚上的阿姐。

  我很想问问她,那天她被那男子牵着私奔的时候,是不是同我此刻的感受一样。

  6

  阿婆守在门前,眼里满是焦灼。

  远远地看我走来,她才卸下满身防备。

  她拉着我,念叨道:

  「村里来了蒙面人,杀了几个村民就向后山去了。还好你没事。」

  我眼眶一酸,将山里的事如数讲给她听。

  她看向姜奕的时候不再充斥着防备,反倒有些亲近之意。

  我看着姜奕,认真道:

  「刚刚多谢了。」

  他低头闷笑了一声,抬起头时眼睛依旧亮亮的:

  「苏木姑娘,我们互为救命恩人,倒是有些缘分。」

  我背过身去,但此刻脸已红如天边的晚霞。

  阿婆看着我,碍于姜奕,她欲言又止。

  夜深,阿婆点着灯坐在我的床头,她将我的衣物叠的整整齐齐。

  我不解地问道:

  「这是做什么?」

  阿婆闭了眼,像是在回忆往昔:

  「当初在山里捡到你们姐妹的时候,你才团子一般大,如今也是个大姑娘了。我身体不好,怕是撑不过这个月,有些话藏在心里,却不得不说了。

  「百年前,圣族确有一位圣女嫁入宫中,只是听说她死于难产,后来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从我小的时候,一族人便在迁徙,后来定居于此。

  「如今京中形势与百年前相似,夺嫡之事又起,得圣女者得天下的传言四起,我只怕今日的那些刺客是京中派来的。我们圣族可能又要经历一场腥风血雨。

  「可是阿木,我老了,你不用挂念我,也不必死守着圣女之理,当初你阿姐她走了,我虽百般阻拦,可内心实际是欢喜的。若你真觉得姜奕是个良人,想走便走吧。我原本让你恪守圣女规矩多年,临终了,却只希望你能好好地、简单地活着。」

  鼻尖酸酸的,我低着头,强忍着眼泪。

  可我只是摇摇头,固执地抓着阿婆的手,像小时候一样睡在她的身侧。

  这一觉,我睡得无比香甜。

  7

  我醒的时候还牵着阿婆的手,可手心却如握寒冰。

  阿婆在睡梦中走了,悄无声息,仿佛要将我所有的眷念扯断,让我毫无顾忌地离开。

  姜奕推开门,静静地站在那。

  我在后山立了碑,将阿婆埋在山中。

  我站在山坡上,看着远处的村落,看着圣女无形的枷锁在村口随着风摇摇晃晃。

  从当上圣女的那一刻起,所有人都在让我克己复礼,用一个传闻禁锢了我和阿姐。

  虽然远离京城,躲在这里安稳地度过了百年时光,可族人心中依旧害怕世人因争夺圣女洗劫全族。

  蒙面刺客的到来像是催命符一般,搅得人心不安。

  姜奕开口,打断了我的思绪:

  「苏木姑娘,如今我身体已大好,择日将离开这里。我想……我想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与我同行。

  「我……心悦于你,若你同意,入京后我便禀明父母,同你成婚,往后定不负你。」

  我看着他眼神灼灼,心中如春暖花开:

  「好。」

  或许我的离开,能还这里一片安宁。

  而我,也会做回苏木,而不是圣女。

  我离开的时候,同阿姐一样,没有回头。

  8

  入京的时候,早早有人远迎,我听见他们叫姜奕「殿下」。

  姜奕将我带进了他的府中。

  他似乎很忙,一连几日,我都没能见到他。

  我的院子中有两个很机灵的丫头,一个叫桃红,一个叫柳绿。

  桃红性子活泼,又爱同我说话,我趁着空闲问她:

  「姜奕……在京城是做什么的?」

  她环顾了一圈四周,看见没人,拍了拍胸口才对我说:

  「圣女莫要直呼殿下名讳,这要是叫旁人听去可是大不敬。咱们殿下是当今皇帝最宠爱的宁贵妃之子,圣女难道不知吗?」

  我心下一冷,脱口而出:

  「你怎知我是圣女?」

  我分明没有同姜奕说过我的身份。

  桃红没发现我脸色苍白,还在院中转着圈同我讲话:

  「整个京城都知道呀,殿下出征归来,带回了圣女。现在皇帝对殿下看重得很,谁人不知得圣女者得天下,如今皇后所出的大皇子都不及我们殿下得圣宠。」

  我的指尖没入掌心,后背激起一层汗。

  原来不是姜奕。

  从始至终,都是皇子江奕。

  9

  再次看到江奕的时候,他身着华服,眼里早不复初见时的纯真。

  我站在院中,不知从何问起。

  「阿木,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我知道我错了,可我发誓,我对你许下的海誓山盟是真心的。」

  终究是他先开了口,眼中的恳求之意不知是真是假。

  我生涩地开口:

  「殿下说笑了,我怎么敢说殿下的不是。可殿下知晓我的愿望不过是四海为家,如今难道又要被困于另一个牢笼之中吗?我只恳求殿下放我离去,放圣族一条生路。」

  江奕脸色一暗,语气急躁:

  「我不,我不会放你走的。我是隐瞒了我的身份,可我并没有做什么伤害你的事,我答应你,再过些日子就娶你。我保证,除我以外,没人会知道圣族所在之地,我会保你全族安定。以后你想去的地方,我会陪你去。」

  我闭了眼,疲惫地说道:

  「我留下。」

  「江奕,往后你别再骗我了。」

  他对着我笑,春风也不及他和煦:

  「好,阿木,我不会再骗你。」

  我知道,即便我不答应,也逃不出京城。

  第二天,我的院子门口,多了几个守卫。

  江奕,何必呢,你知道我不会走了。

  因为我爱你啊。

  10

  江奕很忙,但是他每日都会陪我说说话。

  他怕我独自一人在京城会烦闷。

  其实并不会,在圣族,除了阿婆,我亦不与旁人亲近。

  自阿姐走后,族长为了防止圣女再动凡心,便下令族人不得不敬圣女。

  说是敬重,实则是警告他们不得与我接触。

  这么多年清净的日子,我已经习惯了。

  这繁华喧嚣的京城,倒是唤起我一些幼时童真。

  江奕见我喜欢街上那些小玩意,便买了一堆放在我屋里。

  他认真地执行着对我许下的诺言,我突然觉得那些关于身份的欺骗无关紧要。

  只要江奕的心是真的,其他我并不在乎。

  直到有一日,尚书嫡女李静姝在街上拦住我。

  她带着世家千金的高傲,对我笑得轻蔑:

  「你就是那个传言中的圣女?原来殿下抛下我要娶的人是你。

  「若你能助奕哥哥登上皇位,我倒是不介意他封你个贵妃做做,但是皇后的位置,必须是我的。」

  我眼中的平静似乎惹怒了她,她猛地朝我靠近,用小到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

  「你以为奕哥哥真的爱你?当初他远赴边关,就是要去寻圣女的。他对你不过是逢场作戏,夺嫡的手段罢了,我劝你不要痴心妄想。」

  说罢,她转身就走,留我在喧闹的街道里冷成一尊雕像。

  11

  我不知道身边是否都是江奕的眼线。

  刚回府,他就急急地寻来:

  「阿木,李静姝找你了是吗。我对她绝无情意,只是尚书大人曾有意撮合我与她,不过那都是之前的事情了,你……」

  我打断他焦急的解释:

  「我信你与她无私情,可你当初接近我当真只是偶然吗?

  「我不想再从别人口中听到不一样的说辞,所以,你能对我说实话吗?」

  江奕闭上了眼,神色纠结。

  思索了半刻,他才开口:

  「我承认,我是因为得圣女者得天下的传言去的关外。那时有人告诉我,圣族或许生活在边关,但是具体位置无人知晓。

  「遇刺受伤是真的,我没想到最终会被圣女所救。你的身份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是那天晚上阿婆拉着你让你防备我,我不小心听到的……」

  我开口:

  「当真?」

  他举起手,对天立誓:

  「江奕所言皆真,如有半句假话,就叫我断子绝孙,孤寡一生。」

  我看着他认真的样子,忽然感觉有些好笑。

  只是我没想到,撒过谎的人,又怎么会只撒一次谎呢。

  12

  听说皇帝病重,或许命不久矣。

  江奕住在了宫中。

  桃红私下小声同我说,江奕多半是选中的皇位继承人。

  她十分开心:

  「圣女,多亏殿下寻得了你。你来之前,皇帝并没有如此看重殿下。皇后和大皇子并不好相处,若是大皇子登基,殿下恐难有全尸。」

  意识到自己言语不当,她吐了吐舌头,两眼四处观望。

  我笑她天真:

  「皇位之事自然是看人品能力,怎好都归结于一个无厘头的传闻呢。」

  她见我笑话她,不服气道:

  「圣女难道不知吗,百年前太祖皇帝就是娶了圣女之后才黄袍加身的呀,这传闻别人信不信我不知,但是皇帝们肯定信。

  「只可惜,那位圣女死于难产,也没什么书籍记载。」

  我听着她的嘟囔,脑中却莫名想起阿姐走时烧掉的那本书。

  13

  不多久,皇帝驾崩,江奕即位。

  他登基那日,将我接入宫中。

  百官提议将圣女纳入后宫,可保天下太平。

  可江奕当着我的面,怀中搂着尚书嫡女,笑得温柔和煦:

  「圣女,朕从始至终就是在利用你。如今目的达到,你也没了利用价值。我与静姝青梅竹马,自然是要喜结连理。若你识趣,便自行离去吧。」

  我看着熟悉的面孔,却感觉在看一个陌生人。

  想起那些海誓山盟,我只觉得讽刺。

  原来真的有人可以装出爱意,就像初见时装出纯真一般悄悄拿走我的心。

  李静姝在他怀里笑得肆意又挑衅:

  「圣女,我早就说了,奕哥哥是我的。」

  我没去理她,只直直盯着江奕:

  「好。

  「我走,只是希望陛下不要忘记之前答应我的事,圣族的安宁,还望陛下成全。」

  我转过身,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宫道上。

  泪水糊满了面庞,我听见江奕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朕答应你。」

  原来爱而不得,这么痛。

  14

  来京城时我没带什么东西,走得时候自然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看着江奕送给我的那些小玩意,我最终还是将他们塞进了包袱。

  圣女的命运本就由不得自己,如今不用被困在宫墙里,或许也算是一种幸运。

  桃红气的几日都对着空气打拳:

  「圣女,之前陛下分明对你好得很,怎么能转眼就变呢。你不去找他问个清楚吗,要是我,定是不甘心就这样走了的。」

  我捏了捏她鼓起的小脸:

  「他不愿说,我也不必去问。更何况,这样的结局对我来说已是最好。」

  待人去楼空,我坐在院中的海棠树下,数着天上的星星,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睡梦中,我感觉有人靠近,替我拭去眼角的泪。

  我听见那人用江奕的声音对我说:

  「纵然你恨我,我也要将你送走。或许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招惹你。」

  寒意袭来,我睁开眼,只当方才做了一场梦。

  一阵风吹过,桌子上的纸被裹挟着掉落在我的身侧。

  是江奕写的。

  原来他刚刚来过。

  15

  我展开信笺,掉落一朵黄色苏木花。

  「其实我从未对你说过真话,其实我早知你是圣女,山中初识是我设计的。我躲在山中观察了你好几日,发现你隔日便会上山采药。途径的地方我伪造了被刺假象,身上的伤都是我自己划的,看着唬人,实际没一处在要害处。

  「后来山上的刺客也是我安排的,我知道阿婆对我防备,也知道你虽然对我动了恻隐之心,但终究不会全然信我。所以我演了一出英雄救美,只为获取你们的信任。

  「我自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因此我非良人。如今你大可云游四海,悬壶济世,我只对天下称圣女不幸殒命。就当是你当初对我的救命之恩。」

  信纸皱巴巴的,好丑。

  我却突然释怀,对着星星笑得开怀。

  16

  离别时,我原以为无人相送。

  可在城门外,李静姝拦住了我。

  她一改往日的跋扈傲娇,看向我的眼神中竟有些同情。

  「你就这么走了?」

  她叉着腰,不服地问道。

  我对着她笑,反问道:

  「你不希望我走?」

  她冷哼一声,开口:

  「我同你讲个秘密,听完你再决定走或是不走。」

  我歪了歪头,示意她说下去。

  「你知不知道,上一个嫁入皇家的圣女是如何死的?」

  我不解地回道:

  「难产而亡,世人都这么说。」

  她气急道:

  「世人知道个什么,我真是没想到,你一个圣女竟也不知。圣女只是太祖当年为正血统造的传言,可皇帝怎会容得下圣女在世。那圣女自然不是难产而亡,是生产完被喂了毒酒,毒发身亡的啊。据说当时圣族迁徙,也是因为皇帝动了灭族之心。」

  我撇了撇嘴,疑惑道:

  「与我何干?」

  她一脸看傻子的表情看着我:

  「先皇驾崩前,传江奕入宫。除了传位于他,还嘱咐了他一件事:待你与他有了子嗣,便要赐你一杯毒酒。当时我爹也在场,这事估摸着许多大臣都知道。先皇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这事,怕的就是江奕对你动了真心,不忍杀你。

  「他确实不忍心,所以找我演了场戏。

  「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发誓我没有虚言。你自己决定要不要走吧。」

  我朝她挥了挥手:

  「多谢告知,后会无期。」

  她慌忙拉着我:

  「你不留下?你竟然就这么走了?你对江奕是不是真心啊!本姑娘爱而不得的人,你竟然视若无物?」

  我转过身,对着她问道: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还希望我留下?你分明爱他,我走了,难道不正如你意?」

  她不甘地撅了撅嘴,没好气地说:

  「可我知道他爱你啊,感情这种事情强求不来,我宁可嫁给一个爱我的,也不要嫁给一个我眼巴巴看着,却吝啬给予我一个眼神的人。

  「你们两个人明明相爱,为什么要因为先皇遗诏分开,你们分明可以一起想办法。」

  我将衣袖从她手中拽开:

  「他有他的苦衷,我有我的抱负。既然他选择放我走,也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护不住我。我最大的愿望就是活着,好好活着。」

  「况且你也明白,爱也不一定非要在一起。」

  说罢,我头也不回地离去,就像来时一样。

  风吹干了我眼角的泪,也吹干了城楼上江奕嘴角的血。

  我朝着四海的方向走去。

  心中却泛起苦涩。

  江奕,你说的话果然没有一句是真的。

  就连放我离开,都要用这么蹩脚的谎言。

  17

  我走过江南,去过塞北,看过大漠孤烟,游过山川异域。

  我背着药箱,云游四海,悬壶济世。

  世人皆道,有一青衣女子,如菩萨转世,治病救人。

  我戴着面纱,用苏木的身份,活得自在。

  每年春分之时,我便会回一趟圣族,在阿婆的坟前浇上一杯亲手酿的酒。

  族长看见过我几次,但他没有劝我留下。

  圣族再无圣女出生,传言也逐渐无人再提。

  我将五湖四海游了个遍,可我却从未回过京城。

  那里的人和事,都离我很远很远。

  又是一年花开时,我走在街头,听见茶馆里的说书先生正在堂中说得起劲。

  我点了一杯茶,坐在人群中,静静听着。

  「上回说到咱们的圣上,那可真是顶呱呱的明君啊。只是咱们这天子,不知是怎么回事,从未娶妻。听说年过半百的大臣在上朝时提了一嘴立后,竟被皇上气得胡子翘的老高。」

  人群中有人高喝:

  「昨天你讲的那个圣女与天子的故事呢,怎么不继续讲了?那圣女当真已经归天?」

  说书先生不慌不忙摸着没几根的胡子:

  「这就是离奇之处啊,那圣女在皇帝登基之时突然暴毙,也是蹊跷。可圣女怎会那么容易死去,我倒觉得,或许她就在某处听着我们这些人讲她的故事呢。」

  欢呼声将我的耳朵塞满。

  我望着远处飞过的大雁,放下一锭银子,随着雁群的方向,朝南继续走去。

  再后来,我走不动了。

  我在江南定居,看着门前孩童走过,他仰着小小的头,用稚气的童声问我:

  「阿婆,你有遗憾吗?」

  我拉着他的手,笑着说:

  「从前或许有,但现在没有了。」

  很久很久以后的后来,听闻皇帝驾崩,怀里抱着一女子画像。

  我坐在摇椅上,被太阳刺的闭起了眼。

  无人看见,我眼角一滴泪。

  (正文完)

  番外1(江奕视角)

  遇见苏木的那天,我浑身狼狈。

  她背着小小竹篓,哆哆嗦嗦地走在尸横遍野的山上。

  我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衣角,从那刻起,便注定了我们相互纠缠的一生。

  她从不与人交际,安安静静地像个雕塑。

  我来到此处确有寻圣女的目的,可先沦陷的人是我自己。

  那日她打趣我,我心中却欢喜不已。

  那一刻,我忽然厌倦了京中的尔虞我诈,我有那么一瞬想过,不如就同她云游四海,做一对神仙眷侣。

  可与她上山采药的路上,我遇到了大皇子派来的刺客。

  圣族之地,对她,对她的族人都不再是安宁之地。

  我将她带回了京城,利用她的身份获取至高的权力。

  有了权力,我才能护住她和她在意的东西。

  可命运是公平的,我如愿登上高峰,却只能舍去她。

  父皇临终的嘱咐成了我心头的刺。

  要杀一个人很容易,可要保一个人却很难。

  我找到李静姝,求她陪我演一场戏。

  其实我知道,即便我不演这场拙劣的表演,她也不会留在这牢笼一般的宫墙里。

  那天山上,她说要去云游四海时浑身散发着平日里不曾展露的少女朝气。

  我留下了一张浸满泪的信笺,又一次对她撒了谎。

  我将自己说的罪大恶极,说的不可饶恕,或许这样,她走得能更潇洒些。

  我没想到李静姝临时倒戈,偏要去城门处拦住她。

  我站在城楼上,远远地看着她的衣角随风飘起,一如初见。

  我害怕她留下,又有些期待她能回头看一眼。

  可她头也不回地走了,走向她作为苏木的锦绣人生。

  我偷偷写了自己的话本传出宫外。

  我想,她云游四海的时候,会不会恰好听到我的故事。

  后来我老了,我去了一次她最爱的江南。

  远远地,我好像看见了她。

  番外2(平行时空)

  我和阿姐是一对生活在边关的普通孤女。

  一位好心的阿婆收养了我们,我们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阿姐同村里的男子定了婚,年后便要去云游山川,我看着好生羡慕。

  边关打了胜仗,我跑去山上看远处的旗帜迎着风飘扬。

  在山上,我遇到了一个长得很俊的少年将军,他名唤姜奕。

  他笑起来真好看,像我与阿姐养的那只雪白的小狗。

  我领着他回家做客,阿姐打趣我这是少女怀春。

  姜奕是江南人士,过了年关便要随军回家。

  我没去过江南,可我喜欢江南。

  我在书中看了许多文人笔下的江南,不同于边关的尘烟四起,江南有最柔情的风景。

  姜奕同我在阿婆的见证下结为夫妻。

  我离开的时候,一步三回头,看着村口阿婆的身影,用力地挥着手。

  我流着泪,但我好幸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