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故事改编自《醒世恒言》,原名《李玉英狱中讼冤》。原创改编不易,已开通全网维权,请勿照本搬运,转载请注明出处。

  民间有句谚语:蝎子尾巴后娘心——最毒不过。说的是后娘心肠歹毒,将亲生子女视为稀世珍宝。把前妻生的儿女百般折磨,年纪大的还有盼头,过几年长大了不愁有脱离之日。年纪小的最可怜,若生在富贵人家,有奶妈丫鬟服侍,五六岁能去学堂读书,又有两边亲戚做靠山,继母为着颜面,也不敢让他受冻受饿。怕只怕继母生下亲骨肉,想独占家产,弄出斩草除根的手段。

  若生在普通人家,虽有点体面,到底差些,凡事要看继母眼色,打骂自是少不了。若父亲有些威望能维护子女,后妻刚好又惧怕丈夫,自然不敢明着苛待。若遇到后妻彪悍泼辣,动不动舞刀弄剑,投河上吊,寻死觅活吓唬丈夫,难不成整天吵闹?到头来也免不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含糊过去。等前妻孩子长大后,或送去出家,为僧为道,或寄养在外,这还算好的。更有那黑心黑肝,无情无义的汉子,娶了后妻,便把前妻当初的恩义抛诸脑后。渐渐视儿女如眼中钉肉中刺。别说维护,说不定还要打上一顿讨好后妻。跟后妻生的子女都婚嫁完毕,前妻生的却尚未娶亲。面上说不过去时,胡乱娶一个。后婆婆还要千方百计使手段挑拨夫妻不睦。挑拨不成的便撺掇老公赶出门。这是男儿,若是女儿就更惨了。整天关在家里不让出门,白天不住脚的使唤她干活,晚上还要限时做女红,做少了免不了一顿打,等做够了又嫌好道孬,也是一顿打。生下的孩子还要继女整天抱在怀里哄。一旦啼哭,或小病小疾,就说是她不情愿带,故意吓出来的。就是身上有个蚊虫印儿也要斥骂指责。好不容易熬到十五六岁,骂起来更肮脏,不是说她想偷人,就是说她想老公。多少女子受不了这般羞辱,寻了短见。

  若生在穷苦人家,即便生母在世,也只能勉强不受冻饿。长到十几岁便要出去做工贴补家用。再赶上一个凶狠的继母,岂不是苦上加苦,饥一顿饱一顿,喝口汤都要看继母脸色,身上衣衫褴褛也不敢说个冷字。蓬头垢面,赤着双脚,专干脏活累活。继母稍不如意,不是拳头就是木棒。等再大些,又要限定他每天赚够多少文钱,缺一文都要打个半死。相比之下,那些撺掇丈夫,卖给别人家为奴的为婢的,反倒算有点人性了。所以小户人家儿女,遇到继母,十有八九都被折磨死了。

  言归正传!话说明朝正德年间,北京顺天府骑兵卫,有个百户叫李雄。武官出身,自幼聪明好学,熟读文史。长大后身材魁伟,臂力过人,使刀弄剑,文武双全。因征讨陕西安化王有功,升任锦衣卫千户。娶妻何氏,生有三女一儿四个孩儿:长女玉英,次女桃英,三女名月英,儿子叫承祖。何氏生下小女儿月英后,得了产后虚症,不上半年便撒手人寰。

  那时玉英刚六岁,承祖五岁,桃英三岁,月英只有五六个月。虽有奶娘照顾,到底是没娘的孩子,整天啼哭不止。李雄心疼儿女,只好窝在家中陪伴。他本有官职在身,顾了家中便误了公事。办了公事又没功夫照管儿女。如此捱了几个月,终不是长久之计,便打算托媒娶个继室回来。

  媒婆得了信放出风去,那些人家听闻李雄正值壮年,又是锦衣卫千户,一进门就是正室奶奶,无人不肯。三天之内,送来许多庚贴。李雄千挑万选,选了个焦姓人家的女儿,年方十六,父母双亡,哥嫂作主。那哥哥名叫焦榕,专在各衙门活动,投机钻营,是个狡猾的无赖。李雄一时走眼,定了这门亲事娶回家。

  焦氏生得颇有姿色,女红针线也十分出众,只是心肠有些狠毒。看见丈夫疼爱四个孩子,越发不怀好意,暗想:“若没有这一窝崽子,将来官职和家产都是我生的子女继承。有这几个短命种在,纵然家产万贯,到我手里也所剩无几。岂非白伺候他一辈子。”思量先用暖话哄热丈夫的心,再挑唆他父子反目,折磨死两三个,剩下的就好办多了。”可笑她自己才十五六岁,还不知命长命短,能不能生育,就谋算几十年以后,起了杀害前妻子女的念头,真是实打实的毒妇。

  自此,焦氏百般殷勤,打扮的花朵似的,用心服侍丈夫,哄的李雄对她百依百顺,只有一件不肯听他,那就是前妻留下的儿女。焦氏撺掇几次不见效果,一天竟趁丈夫不在家,寻个由头把李承祖揪过来一顿打骂。那孩子细皮嫩肉,她下手又狠,打的鼻青脸肿,头上肿起好几个大疙瘩,疼的哇哇大哭。玉英年纪虽小,看见兄弟无故遭受毒打,心知后母不是良善之辈,心中又苦又急,忙上前求情。却被焦氏喝道:“小剑人,要你多嘴,难道我打不得吗?你的打也悬在头上,却替别人求饶?”几句骂的玉英不敢吱声。

  正打着,李雄回来了。那孩子抱住父亲放声大哭,李雄看儿子被打的凄惨,暴躁如雷,厉声质问。焦氏索性撕破脸皮,寻死觅活,分毫不让。早有人知焦榕,赶来劝架。李雄告诉舅哥:“我娶令妹,为的是她能照顾这几个儿女,并非我家缺人打骂,娶她来遭贱。况且我几次叮嘱,可怜这没娘幼子,凡事迁就些,不料反倒打成这样。”焦榕假意埋怨妹子几句,赔个不是。先说妹子年纪尚小,在家任性惯了,又说既在此不受欢迎,不如我接回去慢慢劝导便是。稍后,果然雇轿子把人接走了。

  焦氏一到家,立刻埋怨哥哥没有为她找门好亲事,耽误她终身。焦榕笑着说:“能嫁给锦衣卫千户,也不算辱没你。是你自己没见识,怎么抱怨别人?妹夫既然疼爱儿女,你就该顺着他性子好好对待。”

  焦氏嚷道:“又不是我生的,叫我心疼,我还要算计呢。”

  焦榕道:“正因如此,才说你没见识。你想要某个东西,就要先给对方一些东西。你心中越讨厌这些孩子,面上就该越加爱护。”

  焦氏道:“我恨不得顷刻间除掉这几个冤孽,你反要我爱护他们?”

  焦榕道:“他是小孩,能有什么过失,况且家里奴仆都是他家旧人,跟你恩义尚浅,你稍加责罚,他们跑到妹夫跟前轻事重,说你如何虐待,妹夫必然留心防你。以后即便病死了,也要疑心是你害的。不如你将就包容,扶养他们长大,不怕他们不孝顺你。”

  焦氏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焦榕又说:“既然你容不下,就得听我的。今后把他们当亲生看待,奴仆们施些小恩小惠收为心腹。把那些不向着你的和胡言乱语的,找个借口赶出去。如此过个一年半载,妹夫信任你了,你也生下自己的子女,分了他们的宠爱,再找机会先除掉这个孩子。那几个丫头等长成后,叫奴仆们造个谣,说她行为不检。妹夫是官场上的人,最好面子,自然逼她们自尽。如此阳奉阴违做下去,岂不胜过眼下受气?又显得你贤良。”焦氏听了,茅塞顿开,欢欢喜喜谢过哥哥,准备回去后依计而行。

  不说焦榕兄妹如何计划。且说李雄因焦氏打骂儿女,头上又戴了顶愁帽。左思右算,想出一个办法,收拾出一间书房,请了位老先生教承租和玉英读书。每天的饭菜都送过去吃,晚上放学再回来。如此躲开焦氏,免得打骂。桃英和月英有奶娘照料,料想无妨。过了几天,便派人去接焦氏回家。

  焦氏听说请了先生,心中了然却不说破,果然换了副面孔,整天陪着笑脸,对几个小孩亲亲热热胜似亲生。别说打骂,连大气都不敢呵一口。对待下人也十分宽容,经常赏些小东西。这些下人,本就心胸狭隘,为着一点蝇头小利,对焦氏交口称颂。李雄起初怕她虚情假意,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少不了冷眼旁观,私下打听。后来见她并非做作,才把这片肚肠放下来,对她更加宠爱。第二年,焦氏盼着生个儿子,可惜一直不曾有孕。急得她到处烧香许愿。不久,果然身怀六甲。十个月后,生下一个儿子,取名亚奴,意思是比奴仆还低一等,好比是牛儿狗儿,为的是贱名好养活。李雄对这个儿子也十分珍爱。

  眨眼间,亚奴长到周岁。玉英也满十岁,长得清婉动人,犹如画中仙子,且天资聪慧,读书过目不忘,吟诗作画,刺绣描红,样样精通。兄弟李承祖,虽不及姐姐,也是个聪明好学的孩子。李雄喜不自胜,又把桃英和月英也送过去一起读书。又常跟焦氏说:“玉英才貌双全,不舍得嫁人,等以后查访个有学问的秀才入赘家中,岂不更好?”焦氏嘴上称赞,心中越发妒忌,正要找机会下手,不料陕西杨九儿起兵作乱,地方告急。朝廷派赵忠统兵征讨。赵忠早知李雄智勇双全,推荐他为前部先锋。

  军情紧急,刻不容缓。李雄收拾兵器即刻启程。临行前再三叮嘱焦氏照看好儿女,这才洒泪上马。到了演武厅上,三军吃过践行宴,三声炮令,浩浩荡荡向陕西进发。不日到达陕西地界,安营扎寨,与叛军连战几阵,不分胜负。七月十四这天,叛军再次挑战,赵总兵下令李雄出阵会敌。李雄统领部下精兵,奋勇杀出,贼兵抵挡不住大败而走。李雄乘胜追击。不料中了对方埋伏,左冲右突,不能突围,后面救兵又被拦截。最终寡不敌众,全军覆没。可怜他一世英雄,到此化成泡沫。

  再说焦氏迫切要下手,丈夫走后几天,一顶轿子将哥哥焦榕接到家中商量。焦榕劝她暂且忍耐,眼下李雄不在家,死了必定疑心。倒不如好好照顾,等李雄回来更认定妻子是好人。到那时,再出其不意弄死了事。焦氏听了哥哥的话,果然对待玉英姐妹更胜从前。眼巴巴盼着丈夫得胜回朝。谁知到了八月上旬,京中有公文下达地方,前部先锋李雄轻敌深入,先胜后败,以致全军覆没。焦榕整天混迹于各个衙门,早早得到消息,大吃一惊,飞奔告知妹子。焦氏得知丈夫战死,放声大哭。玉英姐妹更加可怜,一个个哭的死去活来。焦氏跟焦榕商量,辞退先生,居家挂孝。亲友们得知消息后都来吊唁。那时焦氏已换了副面孔,对姐弟几个动辄打骂。

  又过一个多月,焦氏自觉丈夫已死,后顾无忧,打算动手,去问哥哥意见。焦榕道:“我有个妙计,不用你出手,管教他客死他乡,又怨不着你。”焦氏催他快说。焦榕道:“妹夫阵亡,尸骸下落不明。再等两个月就是数九寒天,到时派一个心腹家人,陪承祖去陕西寻找妹夫骸骨。他是个孩子,哪经得起路上风霜,半道自然病死。若侥幸到了陕西,叮嘱家人伺机撇下他,悄悄回来。他身上没有盘缠,进退无门,不是饿死就是冻死。剩下这几个丫头,饶了性命,卖给别人为奴为妾,也值不少银子,岂不是一举两得。”焦氏听了连连点头。

  等到了腊月,果然叫来李承祖说:“你父亲半世勤谨,不幸命丧沙场,死不瞑目。昨天听你舅舅说,贼兵已退到千里之外,路上太平。我本打算亲自去陕西寻你父亲骸骨,以全夫妻之情,奈何我是个少年寡妇,抛头露面恐被人耻笑。故此叫家人苗全服侍你走一遭。若能找回来也是你的一点孝心。行囊都准备好了,你明早就动身吧。”李承祖听了,含泪道:“母亲言之有理,孩儿明早便走。”

  玉英料想继母不怀好意,忙出来禀告:爹爹战死沙场,兄弟理当收尸。但他年纪尚小,长途跋涉,万一有些山高水低,岂不枉送性命。不如再派一人和苗全同去寻找,也是一样的。”焦氏大怒道:“好一个逆女,你父亲在世时,把你姐妹视若珍宝。如今死了,你就忘恩负义,连尸骨都不要了。你读了许多书,岂不知木兰代父出征,缇萦上书替刑?这两个也是幼女。你没她们的志气去找回父亲骸骨,反来阻拦兄弟。况且承祖是个男儿,一路又有苗全服侍,怎见得就山高水低送了性命?似你这样的不孝女有何用?”一番话骂的玉英满脸通红,哭告继母:“孩儿并非不念爹爹大恩,只因兄弟年幼,受不了颠沛之苦。孩儿情愿代兄弟前往陕西,寻访爹爹骸骨。”焦氏骂道:“你想去游山玩水,我还不肯呢。”

  到了第二天早上,焦氏早早催促起程。姐弟几人洒泪告别。临行时,焦氏又留下狠话:“找不回你父亲的骸骨,连你也不必回来见我。”李承祖哭着应允。苗全扶上牲口,主仆向陕西而去。那苗全本是焦氏陪嫁,第一心腹之人,早暗中领了主母之意。那时正值隆冬,寒风冽冽,积雪漫山。李承祖一个不足十岁的孩子,从小娇生惯养,哪受过此等苦楚。坐在牲口背上不住发抖,好几次被颠到雪地里。如此晓行夜住,连走十几天,渐渐头重脚轻,害起病来。想要歇息两天再走,那苗全以盘缠有限为由,不肯停脚。李承祖无奈,只好撑着病体含泪赶路。

  又走了几天,李承祖病势加重,骑不了牲口。苗全不肯停歇,故意扶着他步行,摆明了要送他上路。又挣扎着走了半天,来到一个叫保安村的所在,李承祖已寸步难移,叫苗全去找家客店歇息。苗全看他模样,料定活不成了,不如就撇在此地。当下,将李承祖扶到一户人家门前台阶上坐着,说道:“小官人,客店离此尚远。你行动不便,等我先去安置了行李,再来背你过去如何?”李承祖点头应允。苗全便甩开大步向前走去。买些饭菜吃饱,又雇了头牲口,悄悄抄小路回家去了。

  可怜李承祖在台阶上等了许久,不见苗全回来。自觉身子虚弱,倒身睡去。这户人家住着位孤寡老妪,起初看见个大汉扶着个小厮坐在门前,并未在意。等到傍晚要去打水时,才发现门被小厮堵了。这才隔门喊叫小官人起来。李承祖从梦中惊醒,以为苗全来了,睁眼看见老妪。挣扎着坐起来说话。

  老妪问他为何睡在门前?李承祖说:“我从京城而来,只因身子不快借坐片刻,等我家人到了便走。”老妪又问他家人在哪?李承祖说:“他先去客店安置行李,等下便来背我过去。”老妪失声叫道:“哎哟!我见你那家人是上午走的,现在天都快黑了,难道还没走到客店?想必是席卷包裹,撇下你逃走了。”李承祖闻听此言,仰头观看,果然日头西沉。心知老妪所言不假,心中凄楚,忍不住放声大哭。惹得左邻右舍都来围观。

  老妪看他哭的可怜,放下水桶又问:“小官人,你父母是什么人?有何打紧事,非要你寒冬腊月跟个家人出来,还要去往何处?”李承祖含泪道:“不瞒婆婆,我父亲是锦衣卫千户,在陕西征讨反贼时不幸阵亡。母亲命我同家人苗全到战场上寻找骸骨,带回去安葬。不料中途患病,那奴才竟撇下我逃走了,我多半要做个它乡之鬼了。”说完呜呜咽咽又哭起来。老妪道:“可怜,可怜!原来是好人家子弟,难得小小年纪有此孝心,既然身子有病,睡在这石阶上就更不好了。不如挣扎着起来到我家去躺着,说不定你那仆人还会回来,也未可知。”当下,扶着李承祖进屋去了。

  当晚睡到半夜,李承祖浑身如火炭一般烧起来,直到天明依旧昏睡不醒。老妪出钱出力,为他请医赊药,早晚照看。李承祖这场病生的,直到年后二月间才勉强起身。又养了一个多月病体痊愈,身子越发硬朗。一天,李承祖跪在地上,叩谢婆婆救命大恩,又要去寻父亲骸骨。老妪劝道:“小官人,你病体初愈,切不可过早劳累。前方不知还有多少路程,你孤身一人,又无盘缠,如何去得了。不如就住我家,等我托人带信到你家,再派个得力的人过来,一起去才好。”

  承祖回道:“承蒙婆婆挂念,一则我家没有什么能来的人。二则在此打扰许久,于心不安。三则现在天气温和,正好赶路。再等些日子夏日炎热,反不好走。我的身体已经痊愈,且这一路都是大道,人来人往。等我找到父亲骸骨,再来相会。”

  老妪再三苦留不住,又凑了几钱银子给他做路费。含泪嘱咐道:“小官人回来时,务必来看看老身,不要径直走了。”李承祖哽咽着点点头,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老妪也立在门前,直到看不见他背影,才哭着回屋去了。

  李承祖顺着大道,一路走一路问,累了就在庵堂寺院或山野荒屋借宿,亏了老妪送的几钱银子,将就吃个半饱,总算撑到了陕西临洮府。一番打听后直达皋兰山。心中思量要祭奠父亲,奈何身上只剩十几枚铜钱,只好买些纸钱向战场跑去。只见一片旷野中,野草疯长,黄沙无际,阴风阵阵,白骨裸露。李承祖焚化纸钱,对空哭拜一场,爬起身仔细寻找。竟无一具全尸。原来赵总兵当初杀退贼兵,看见尸横遍野,心中不忍,下令士兵收拾尸骸焚化,在战场上祭奠阵亡将士,因此没有全尸。

  李承祖找了半天,一无所获,猛然想起战场并非只此一处,但不知爹爹命丧哪一处?又想着爹爹死去多时,肉身早已腐坏,纵然骸骨就在眼前,也难认出,岂不白跑一遭。”想到此处心中更加痛苦,跪在地上望空祷告:“爹爹阴灵不远:孩儿李承祖千里寻访到此,奈何不识爹爹骸骨。爹爹你生前尽忠国,死后自然为神。请灵示骸骨之处,孩儿好带回安葬。以免暴露荒野,成为孤魂野鬼。”祷告完毕,放声嚎哭,又在白骨堆里找了一回。看看天色渐晚,这才起身往回走。

  走出不远,迎面碰到一个和尚。那和尚将他上下打量一番,问道:“你这孩子好大胆。敢独自来这个地方?”李承祖哭着将寻找骸骨的事说了。和尚感慨道:“你小小年纪有此孝心,难得,难得。只是尸骸都焚化殆尽,哪里去找。不如跟我回去住一晚,明早回家去吧。”李承祖无奈,跟着和尚来到一个小茅庵。和尚收拾些素饭给他吃了。又问道:“小官人,你父亲是哪一卫的军士,在哪个将官部下,姓甚名谁?”李承祖道:“先父是锦衣卫千户,姓李名雄。”和尚大惊:“原来是李爷的公子。实不相瞒,小僧原先也是羽林卫军人,名叫曾虎二,去年出征,拨在李爷部下。他看我作战勇猛,留我随身听用。许诺凯旋之日,扶持我一官半职。谁知七月十四那天,我随李爷上阵杀敌,打的贼兵落花而逃。李爷乘胜追击,深入重地。不料中了埋伏,外面救兵又被拦截,最终全军覆没。李爷和小僧二人身负重伤,伏在乱尸堆中躲避。半夜起身逃走时,才发现李爷已死。小僧见旁边有堵土墙,便将他尸身背到墙下,推倒墙土掩埋。随后,小僧逃到一座山上,被一个老僧收留,他治好我的伤,又收我为徒。前段时间,我师父亡故,师兄们说我是个半路出家的野和尚,将我赶出山门。我想既已出家,是非无须争辩。便让了他们,独自来到此地安身。不想遇到公子,真乃天意使然。”

  李承祖听见父亲骸骨尚在,跪倒拜谢。和尚连忙扶住,又问:“公子年幼体弱,怎么连个家人也不带,独自来此?”李承祖将途中如何染病,苗全如何抛弃,并老妪救治之事说了一遍。和尚又问:“你孑然一身,又没盘缠,如何将骸骨运回去?”承祖道:“我打算去求本地官府帮办,不知可否?”和尚笑道:“公子此言差矣。自古官场尔虞我诈,人情淡薄。即使生前相交深厚,死后也未必肯帮,何况素不相识之人。我有个打算在此,明天将骸骨放入容器中,我背着一路募化进京,如此可好?”李承祖道:“师父肯出手相助,此情此恩,结草衔环,死生不忘。”

  第二天,和尚化来个破竹笼,两根绳索,又借了把锄头,买了些纸钱,领着李承祖来到埋骨的土墙之下。拜祭一番后,操起锄头挖开泥土,露出一堆白骨。将骨头从脚到头一一收到竹笼中,外面用绳索捆好,背在背上。回到庵中,收拾衣钵被窝打成包袱,用担子挑了,向京城而去。二人一路化缘而行,不日,已到保安村。李承祖想念老妪,特去看望。谁知那老妪自他走后,日夜挂念,一病不起,不久便魂归泉下。几个亲戚操办后事,送出城外烧化了事。李承祖望空跪拜,痛哭一场,方才离去。

  在路三个多月,来到京都地界。离城十里处有个酒馆,二人进店歇息,和尚将竹笼放在桌上,对李承祖说:“本该送公子回府,在灵前磕个头才是。只因我出身锦衣卫,虽剃度出家,恐有人认出,当作逃兵拿下,到时万难脱身。只好在此告别,他日再图相会。”

  李承祖流着泪道:“师父虽言之有理,但承蒙大恩,到家或可略尽心意。在此却无以为,叫我如何是好?”和尚道:“何出此言?我这一趟,一来感念李爷当年恩义,二来见公子孤身一人,穷途困顿,故此护送,并非贪图回。”正说着,酒保端来饭菜。和尚一一摆在竹笼前,磕了四五个响头,又雇了牲口给李承祖骑坐,把竹笼叫脚夫背了。打点妥当,方才背起包裹拜别而去。

  再说苗全撇下李承祖悄悄返回家中。嘴上只说到了战场无处寻找骸骨,小官人也染病死了,因缺少盘缠无法带回,便就地埋了。私下把实情告诉焦氏。玉英姐妹闻听恶耗,悲伤难抑,焦氏也假意嚎哭一番。那些仆人得知家主阵亡,小主人又死,一个个另寻他处,走的走,散的散。只留下苗全夫妻和两个丫鬟。焦氏恨不得一口气吹大亚奴,袭了丈夫官职。听闻兵科给事中(官职名)上表朝廷,请求抚恤阵亡将士。圣旨下到地方复核。焦氏忙拿出银两交给哥哥焦榕,叫他到衙门打点,想为儿子谋个指挥之职(指挥职位高于千户)。那焦榕平时替人跑腿,吃惯了外快,连亲妹子的钱也不放过。

  一天,焦榕过来跟妹子说话。兄妹二人对坐饮酒,从午时直吃到申时(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之间),酒喝完了又叫苗全去买。苗全提着酒壶走出大门,远远看见一头牲口上坐着个小厮,正是小主人李承祖。不由大吃一惊,转身跑回去,悄悄告知焦氏,焦氏当即跟焦榕商议妥当,吩咐苗全从后门出去买砒霜。二人依旧坐着喝酒,专等李承祖进来。

  那李承祖到了自家门前,跳下牲口,叫赶脚的将竹笼摆在灵位上。李承祖跪在灵前,不觉泪如泉涌,哭倒在地。焦氏听到哭声,假意叫丫鬟出去查看。丫鬟看见李承祖,吓得魂不附体,跌跌撞撞飞奔去焦氏:“奶奶,公子的灵魂回来了。”却被焦氏一口啐在脸上,骂道:“青天白日你敢胡言乱语。”丫鬟道:“这会正在灵前哭呢!奶奶不信,一同去看。”几人一起走到外面,李承祖看见了,含泪上前拜见。焦榕伸手扶住,焦氏也挤出几滴泪道:“苗全回来说你不好了,我正日思夜想,后悔叫你出去。幸好无事,真乃万千之喜。只不知可曾找到骸骨?”李承祖指着竹笼道:“这里边便是。”焦氏闻言,抱住竹笼,天一声地一声嚎哭起来。

  玉英姐妹仨得知李承祖安然无恙,又惊又喜,跑到堂前相见,四人抱头大哭。哭了一场,玉英问兄弟:“苗全说你死了,怎么又活了?”李承祖便将沿途发生之事一一道出。焦榕听了,假意埋怨道:“苗全这狗奴才如此可恶。看我不将他捆到官府活活打死,好替外甥出气。”焦氏也附和道:“你一路辛苦,快进去吃些酒饭,暖暖身子。”

  到了后院屋内,焦榕和李承祖坐下,打发玉英姐妹回房。焦氏吩咐丫鬟将酒拿去热了。自己悄悄来到后门,苗全已等候多时。焦氏接过砒霜,来到厨房,将丫鬟支开后,迅速将药倒进酒壶,这才进屋坐下。不多时,丫鬟将热酒端上来。焦榕取过茶瓯斟满,递与承祖,要为他接风洗尘。承租接过去放在桌边,正要斟一杯回敬舅舅。焦榕又端起那杯酒,直送到承租嘴边说:“我们刚才喝了不少,这壶里所剩不多,你快趁热喝一杯暖暖身子。”李承祖不知其中厉害,接过去咕嘟咕嘟喝了个干净。焦榕又斟满一杯说:“小官人,既喝就喝个双杯。”又推到嘴边。李承祖因是舅舅劝酒,不敢推辞,只好又喝了。焦榕再要斟酒时,只倒出来小半杯,越发劝承租喝下。

  这酒到了肚中,须臾间药性发作,犹如钢枪攒刺,烈火焚烧,只听承祖大叫一声:“痛死我也。”跌倒在地。焦榕假意惊呼:“好端端的,怎么突然疼成这样?”焦氏道:“一定是得绞肠痧了。”叫丫鬟扶到玉英床上睡下。李承祖疼的满床翻滚,口中直喊难过。玉英姐妹哪见过这阵势,慌的手足无措,又按不住他。不上半个时辰,便五脏迸裂,七窍流血而死。一旁哭坏了玉英姐妹,乐坏了焦氏婆娘。

  那苗全听到哭声,料想事情已成,径直走进去。焦氏取出银子,叫他去买副棺木回来。苗全撸起袖子,露出拳头,凶神恶煞一般将玉英姐妹撵出去,便到床上翻动尸体,也不擦拭血污,也不换件衣服。伸出手一把托起带到厢房入殓。哪知,苗全贪了银子,那棺材买小了,尸首放不进去,两条腿露出去五六寸。把腿竖起来,棺盖又顶的合不上。苗全扯拽半天毫无办法。

  焦氏略做迟疑,心生一计。关上房门,叫苗全把尸首拖出来放到地上,抡起斧头砍下两条小腿枕在头下,将棺盖牢牢钉上。玉英偷瞧见棺材钉好。暗想:“明明放不下,难道他们会法术,把棺材变大了,还是把尸首缩小了?”心中狐疑不决,却也不敢造次。过了两日,焦氏重新将丈夫骸骨装殓,葬入祖坟,李承祖就葬在他坟旁。恰好朝廷抚恤公文已下:李雄追赠忠勇将军,不准升袭指挥。焦氏花费的银两全打了水漂。

  李承祖安葬后,玉英痛定思痛,渐渐觉察出异端:“兄弟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刚到家就死。况且又口鼻出血,继母也不挑时辰,也不清洗干净,棺木小了也不更换,胡乱塞进去了事。说要送苗全见官,至今半句不题,反比从前更加亲密。分明是受继母指使,我兄弟的死,必有蹊跷。”心中虽想的明白,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私下偷偷流泪。

  那焦氏杀害李承祖后,又思量折磨几个孤女,就算抚养长大,也要叫她们吃足苦头,这样她们才不敢小瞧自己。因此整天寻衅挑事,动不动便是一顿皮鞭,打的体无完肤,又不许她们哭。每天只给吃两顿稀汤剩饭,活干少了,除过打骂,连稀汤也没得喝。原先的衣服都剥下来不许穿,却把丫鬟们不穿的旧衣服叫换上。寒冬腊月没有御寒棉衣,夜里只给一条破被单遮盖,直冻的姐妹仨人跟蛆虫般缩成一团。几次要寻死,又舍不得性命,只好相互宽慰,指望将来有出头之日。

  熬过寒冬,又是新年,玉英长到十二岁。这年二月,正德皇帝驾崩,嘉靖继位,下诏民间选妃,如有隐匿,邻里连坐。焦氏的邻居向来知道玉英貌美,悄悄知府衙。焦氏从此打起了做皇亲国戚的算盘,调转面孔,对玉英百般讨好,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养着。又拿出银子叫焦榕到礼部打点。玉英生来貌美,经过调养,更加明艳动人。礼部官员看玉英容貌,果然万里挑一,但年纪尚小,恐不谙人事,故发回娘家。焦氏花了许多银子未能入选,又恨又气,打骂的更凶了。

  常言道:坐吃山空。当初李雄在世时,家业本就不大。阵亡后,焦氏只顾算计这几个儿女。哪有心思经营,况袭职和选妃两件事又花去好多。日积月累,将余下的家底用个净光,两个陪嫁丫头也卖了。后面举步维艰,又没别的进项,只好将房屋也卖了。那苗全眼见家中败落,短期内捞不到好处,便趁黑摸进卧房,将焦氏卖房所得银两偷去,领着老婆连夜逃走了。焦氏知道后,胸中怨气无处发泄,又迁怒玉英姐妹,将她们好一顿鞭打。

  那时,买主催着腾房,焦氏无奈,跟焦榕商议,要卖玉英。焦榕道:“玉英这模样,须慢慢找个好主顾,难道不是一大笔银子?眼下如着急发卖,能值几个钱!不如先把小的卖一个使用。”焦氏听了,便把桃英卖到一户人家做婢女。又在焦榕家附近租了间小屋,选个吉日搬过去。新居紧挨贵家花园,只有小小两间,狭小逼仄,诸事不便,吃水要到邻家去汲。焦氏享受惯了,自然不去,少不了落在玉英和月英身上。两姐妹只得含羞忍耻,抛头露面。

  又过了一段时间,卖桃英的钱日渐减少。一天傍晚,焦氏带着亚奴在门口闲耍,看见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在街上乞讨,声音叫的十分凄惨。有个邻居老妪不肯施舍,劝小叫花回去。小叫花哭着说:“奶奶,你哪里知道我的苦。我家长辈,限定每天讨够五十文钱,少一文,便打个半死,晚饭也不给我吃,还要在第二天补足。如今还少六七文,我怎敢回去。”老妪听她说的可怜,便施舍了两文。旁边看热闹的见老妪给了,也你一文我一文,眨眼间就是十几文。那小叫花千恩万谢走了。

  焦氏目睹这一幕,贪念顿起。心想:“这小叫花一天能要这么多钱。月英那个剑人,长的又不标致,卖给人所得有限,不如也叫她做这个营生,岂不是个长久的利润?”正在思慕,恰好月英打水回来。焦氏道:“小剑人,你看见那沿街乞讨的丫头了吗?她比你年纪还小,每天能要到五十文钱。你可有地方要个三五文吗?月英道:“她是个乞丐,千爷爷、万奶奶叫着求来的。孩儿怎比得他。”焦氏骂道:“你比她差什么?从明天起,你也出去弄五十文回来,若少一文,打断你的两条腿。”

  玉英姐妹听了此话,惊得面面相觑,满眼流泪,一起跪下哀求。惹得焦氏大怒,操起一块木板,揪过月英没头没脑一顿乱打。打的月英疼痛难忍,连连求饶。从此,忍辱含羞,每天出去沿街乞讨。若要够五十文还好,但凡缺一点都要被打个半死。

  光阴似箭,不觉玉英已长到十六岁。一天,正值焦榕五十寿诞,焦氏带着亚奴回去祝寿。月英出街乞讨去了。家中只留玉英一人。玉英想起爹爹在世时,将她姐妹视为明珠呵护。谁料娶了这个继母,受她万千凌辱。兄弟被害死,两个妹子一个为奴,一个为丐,好好的家业弄得片瓦不剩。以后还不知会落个什么下场?料想不会太好。不如趁她不在,寻个短见,也省些打骂?”又转念一想:“我今年已经十六岁了。再忍些日子,嫁个丈夫,或许有出头之日,岂能枉送性命?”把受的苦前前后后想了一遍,哭了几场,直哭的浑身无力,索性放下手中针线走到院内,抬头看见隔壁园子里姹紫嫣红,莺歌燕语,一派生机,不由触动情怀。当下便吟《送春诗》一首:“柴扉寂寞锁残春,满地榆钱不疗贫。云鬓衣裳半泥土,野花何事独撩人。”吟完,嗟叹一番。又怕误了女红,急忙回屋赶工。偶然瞥见桌上有个帖子,正是焦榕请妹子赴宴的。玉英裁下一块,将方才所吟《送春诗》写上,仔细研读,又伤感半晌,心中更加烦闷,将那纸叠成同心结形状藏在枕边,却忘了收起笔墨。

  傍晚时分,月英前脚刚到家,焦氏后脚也到,看见玉英泪痕未干,少不了讥讽几句,玉英不敢回嘴,将做好的女红交她看,月英也把讨来的钱交上。姐妹俩收拾些汤水吃了,又做了半夜针线活,这才睡下。

  到了第二天,焦氏看见桌上摆着笔墨,帖子后面又少了一块,疑心玉英写她的歹处,便追着索要。玉英道:“偶然写首诗,并无他事。”焦氏嚷着:“弄坏我的帖子,莫非是写情书约汉子?”玉英被这句话羞得面红耳赤。焦氏见她脸红,以为真有私情,立逼着让拿出纸来。又看见叠的形状,更加以为是真的,找了根棍子,指着玉英骂道:“你这剑人好大的胆。我才离家多会儿,就敢写情书约汉子。快说是哪个?有多久了?”玉英哭着叫屈,被焦氏提起棍子,揪住没头没脑一顿乱打,打的玉英无处躲藏,挣脱身子往门外便跑。焦氏骂道:“想去叫汉子一起来打我吗?”随后撵来。不料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正好磕在一块砖上,磕的满面流血,坐在地上大喊:“打得我好苦哇。”月英回身扶起,又要追打。亏了亚奴紧紧扯住道:“娘,饶了姐姐吧。”焦氏怕扯倒儿子,只好停住脚不停叫骂。

  邻居听到打骂声,都围在门前议论,恰好焦榕过来。焦氏看见哥哥,嚷道:“来得好。玉英那剑人偷汉子,把我打成这样。”焦榕看见妹子满面血污,信以为真,不由分说,抢过棍子,上前拉起玉英便打。邻居们看不下去,一齐来劝:“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才挨了一顿棍棒,你不劝解也罢,反去打她。就算你是当娘舅的,也没有打外甥女的道理。”一席话说的焦榕无地自容,扔掉棍子回家去了。那些邻居又说:“从没见过这样的人家,没有一天不打骂这两个女儿。如今连娘舅都跑来助兴。看来这两个女子难以存活喽。”又一个道:“若是死了,我们就联名呈,不怕那姓焦的不偿命。”焦氏一句句听在耳中,不敢反驳,自己擦去血污,依旧打发月英去乞讨。

  玉英哭了一场,忍着疼痛进屋去做针线活。到了晚上,等焦氏熟睡后,悄悄起身,解下裹脚带,悬梁自尽。也是命不该绝。也多亏焦氏刻薄,别说衣衫褴褛,就连这裹脚带也使用多年,一受力就断了。刚上吊扑通一声跌到地上。被惊醒的月英一摸身边不见了姐姐,心知不好,跳起身连掐带揉救过来。姐妹俩抱头痛哭。焦氏听到后也不起身,反骂道:“剑人,拿死来吓唬我吗?等明日再跟你理论。”

  第二天一早,领着亚奴来到焦榕家里,将白天邻居说的话,并夜里玉英上吊之事说了,商量要除去祸根。”焦榕道:“要摆布她也不难,当初我曾替锦衣卫堂上官(官职名)钻营多年,跟他相交不浅。你家又是军籍。尽管把她送到衙门,谁敢放半个屁。”焦氏听了大喜,忙请人写了诉状,指控玉英奸淫忤逆,把写的诗作为凭证,一起送到锦衣卫衙门。

  焦榕跟衙门里的人都是惯熟的,早提前过去打点完毕。堂官接下焦氏状子,派人捉拿玉英上堂审问。玉英再三分辩,奈何那官听信焦氏兄妹一面之词,不容分辨,便动大刑。可怜玉英受刑不过,屈打成招,判了剐刑,下到大牢。两个禁子扶出衙门,迎面碰上妹子月英。原来月英看见校尉拿去姐姐,吓得魂飞魄散,急忙跟过来打探。看见禁子架着姐姐出来,扑上去抱住放声大哭,却被焦氏从旁闪出一把扯开。月英看见焦氏,犹如老鼠看见猫,胆颤心惊,再不敢跟着。回家后又被焦氏打个半死,恐吓她不许去看玉英。月英嘴上答应,终究一母同胞,割舍不下。但凡多讨到钱,总要悄悄绕到狱中探望。

  再说玉英被下到大狱,牢头觊觎她美貌,起了不良之心。表面假装照顾,换了间好牢房,又时常买些饭菜给她调养身体。玉英将他错认为好人,千恩万谢。每每月英来看姐姐,牢头都开门引见。他爱慕玉英容貌,朝思暮想如何到手。一来耳目众多不好下手。二来怕玉英不肯,叫嚷起来,反坏了好事。因此,得空便过去拿话试探撩逗。玉英是个聪明女子,听见话音不对,已知是个不良之徒。从此用心堤防,逐渐疏远。

  一天,那牢头突然蹑手蹑脚走来,压低嗓音,笑嘻嘻问道:“小娘子,你可知我向来关照你的意思吗?”玉英当即起身回道:“奴家不知是什么意思。”那牢头笑着说:“小娘子是个聪明人,果真不晓得?”边说边上前搂抱。玉英情急之下,大喊:“杀人了。”牢头见势不妙,急忙转身,威胁道:“你不从我,今晚就要你好看。”玉英听了,捶胸顿足哭的更厉害了,引得众人都来围观。玉英哭着将牢头调戏一事说了。个中有几个正直的打抱不平,叫来牢头一通警告,叫他今后继续善待玉英,否则将连名举,治他意图强奸犯妇之罪。那牢头自知理亏,满口答应,许诺再不去招惹。

  又过了两个多月,已是六月初夏之时。朝廷例行宽恤大典,派出太监收录各衙门未发落之事,凡有含冤的人或事,准许陈述上奏。玉英听到这个消息,想起一家骨肉,都被焦氏陷害,此时不申冤,终身再难昭雪。于是写下辨冤奏章,将全家所受冤屈,从头至尾,详细陈述。写完交月英设法呈送。

  那辩状写的是:臣听闻上代贤臣说过:五刑以不孝为首,四德以无义为耻。故窦氏投崖,云华坠井。都为维护纲常,故此流芳后世。臣的父亲锦衣卫千户李雄,先娶臣母,生臣姊妹三人,并兄弟李承祖。不幸母亲早逝,臣等尚且年幼。父亲怜我姐弟仨人,娶继母焦氏抚养。正德十四年七月十四日,父亲陕西平叛阵亡。臣家中祸事自此不断。臣年当十六,姐妹孤苦,无依无靠。虽到适婚年龄,婚事却无着落。有感而发,写有《送春诗》一首,又有《别燕诗》一首。却被继母疑心外遇,逼舅舅焦榕拿送锦衣卫,诬告臣奸淫不孝。官府不容分辨,对臣使用酷刑。臣一介女流,实难分辨。俯首认罪,只为不忤逆长辈之情,以加重不孝之罪(明朝不许晚辈状告长辈,否则罪加三等)。

  今蒙圣恩,“凡事出有冤者,准许陈述。”故此,萌生希冀之心,渴望脱离苦难。臣父本是武将出身,熟读典律。臣虽为女子,幸得先父教诲。臣继母年纪二十,生子亚奴,年方周岁。继母意图亲儿承继家业,故先父战死时,命臣弟李承祖,一个十岁孩儿,前往战场寻找骸骨。陷他于绝境。幸得皇天庇佑,臣弟背骨回乡。继母一计不成,又施一计,将臣弟毒死,肢解埋葬。又将臣妹李桃英卖为婢女,李月英缩减衣食,赶出家门沿街乞讨。又诬陷臣与人私通。臣若果真不才,邻居为何隐匿不?捉贼见脏,捉奸见双,又不曾拿住某人,只凭几句诗,捕风捉影,便要治臣奸淫之罪。

  臣固然该死,年幼的弟妹何罪之有?何其无辜?臣以子告母,死不足惜。但恐天下后母,肆意妄为。望陛下体察臣心,能将臣所奏之事交有司重审。审前先将臣斩首,以快继母之心。再勘查臣所写之诗,看有无私情。推敲继母之心,尽在其中。则臣冤屈昭雪,臣父泉下有知,必定感念。

  这篇奏章一经呈上,天子亲自御览,颁下圣旨,着三法司严加审讯。三法司不敢怠慢,火速将一干人犯拿到堂上。那焦氏和焦榕起初还在抵赖,刑具加身方才吐露真情。三法司审得焦氏叛夫杀子,有悖伦理纲常,宜重判,以警后人。焦榕合谋杀害李承祖,理当偿命。又命地方官变卖焦榕家产,赎回桃英。天子憎恶焦氏狠毒,要连亚奴一并处死。多亏玉英上书恳求:“亚奴尚在襁褓,一无所知。且李氏仅留这一线香火,乞求天子怜悯宽宥。”天子准奏,下诏刑部将焦氏兄妹绑缚法场受刑。亚奴终身不许袭职。另选亲族子弟承继李雄之嗣。玉英、月英、桃英择良人婚配。至今《列女传》中仍有李玉英辨冤奏本。(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