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戏言不戏

  周成王正在兴头上,随口说道:“寡人也封你个诸侯当当。”

  重耳出生之时,一红冠花身的大蛇现身梁上,直视着狐源,待重耳落地,方才离去。

  五爪猪是人托生的,谁若是前世作了大孽,死后便托生成五爪猪。

  遍查中国历史,玩笑之大,莫大于周成王,仅仅一句戏言,成就了一个国家。是时距今已三千多年了。

  三千多年前的一个春天,周王朝的第二代国王,也叫天子——周成王姬诵,头戴王冠,身着王服,带着他的弟弟姬虞来到了御花园游玩。这里春光明媚,树木葱茏,百花争艳,燕飞莺啭。周成王虽说贵为天子,也不过十三四岁,姬虞更小,玩兴正浓。兄弟俩在大臣、书吏、宦者宦者:太监。、宫娥、妃嫔的簇拥下,尽情地追逐、嬉戏,高高兴兴地来到枝叶茂密的桐树下。巴掌大的墨绿色桐叶,立刻引起了成王的好奇。他一连跳了三跳,想摘一片桐叶把玩,没有成功。侍者慌忙上前,摘下一片叶子,恭恭敬敬递给他。

  周成王一边把玩着桐叶,一边逗着姬虞:“你看这片桐叶又嫩又肥,多好看呀,我把它剪成玉珪怎样?”

  姬虞连忙附和道:“好啊!我早就想要一块玉珪了,您若是剪成了就把它送给我。”

  周成王一边应着一边用手将桐叶撕成玉珪状,单手递给姬虞:“这是寡人赐给你的,你可要好好戴着。”

  姬虞正要伸手去接,突然把手缩了回来。

  周成王忙道:“怎么了?”

  姬虞一脸沮丧地回道:“咱朝有规定,只有天子和诸侯诸侯:周成王时期大封诸侯国,先后受封的有数百个。侯:爵位名。爵分五等——公、侯、伯、子、男。上等国,国君称公;二等国,国君称侯;三等国,国君称伯;四等国,国君称子;五等国,国君称男。譬如唐为二等国,那国君只能称为唐侯了。才有资格佩戴玉珪。我要了也无用。”

  周成王正在兴头上,随口说道:“那寡人也封你个诸侯当当。”

  这本是一句戏言,不承想被随行的史官听到了,马上记到竹简上。

  七日后,宰相周公,也就是姬旦,史称周公旦,和周成王在一块儿议事,突然问道:“您打算封姬虞一个什么侯呀?”

  周成王笑回道:“他才几岁呀,乳臭未干,做什么侯?!”

  周公旦反驳道:“可您已经亲口许他,要封他一个诸侯。”

  周成王反问道:“什么时候寡人许的他呀?”

  周公旦回道:“就在游御花园的那一天。”

  周成王笑道:“那是寡人和姬虞开玩笑的,岂能当真!”

  周公旦一脸严肃地说:“天子金口玉言,岂能和人乱开玩笑!”

  周成王吭哧良久道:“以卿之见,寡人应当何处?”

  周公旦道:“兑现您的诺言,封姬虞为诸侯。”

  周成王长叹一声说道:“封就封吧!”

  周公旦问道:“您打算封他一个什么侯?”

  周成王道:“前不久,唐国作乱,咱不是把唐侯给废了吗?您若觉着可行,就封姬虞一个唐侯吧。”

  周公旦抱拳说道:“天子圣明。”

  稍顿又道:“天子打算何时举行册封唐侯的大典呢?”

  周成王回道:“占龟后再定。”当即召来太卜太卜:在宫廷中担任占卜工作的官员。,命他占卜。

  太卜不敢怠慢,用火烧龟甲壳,其繇繇:卜兆的占词。曰:“尹正诸夏,再造王国,丁亥日吉。”

  周成王道:“那就定在丁亥日吧。”

  到了丁亥这日,王宫里张灯结彩,金鼓齐鸣,成王衮袍玉带,拉着锦袍金带的姬虞,通过威武庄严的仪队,来到金殿上,举行册封大典。典毕,大摆宴席,招待各路诸侯和文武百官,直到深夜方散。

  第二天一大早,唐侯姬虞,在卫队簇拥下,乘坐车辇辇:君主乘坐的车。,浩浩荡荡,直奔翼城。

  一句玩笑,造就了一个国家。这个国家就叫唐国,建都翼城,二传至姬燮父,改唐国为晋国,于是乎,唐侯也就变成了“晋侯”。十一传至子昭,畏其叔父成师强悍,乃割曲沃以封之,谓之曲沃伯。晋一分为二,子昭仍居翼城,改国为翼。曲沃伯三传至姬称代,姬称代自以为武力强大,又高出时之翼侯一辈,不屑再做伯,遂自称曲沃武公。十二年后,武公灭翼,尽取翼之库藏宝器,献给周天子。周天子贪其贿赂,不只诏拜姬称代为晋国国君,且还承认了他的公爵地位。于是曲沃武公便改为晋武公,移都于绛,自此,二晋复为一统。

  武公代晋二年后卒,子诡诸立,是为晋献公。

  献公为世子世子:储君。时,娶贾姬为妃,久而无子。

  他本就好色,见贾妃年将二十有五,容颜渐退,遂生厌恶之心,说动其父,一连讨了三个少女为妃。不知何故,三女子入宫之后,长者两年,短者仨月,相继去世,心中好生悲痛。恰在这时,谋士士对他说道:“翟国有个狐源,乃大戎主大戎主:翟国为少数民族所建,国君称大戎主。之女,生得仙女一般。”献公闻听大喜,上告乃父,要娶狐源为妻。武公当即应允下来,遣士为使,去翟国议亲。

  那翟国原为一个部落,与晋国毗邻,羡晋国之富强,早有归附之意。今见晋使前来求婚,说的又是世子,哪有不允之理!

  士回到晋都之后,将狐源的容貌好生夸了一番,说她脸似瓜子、腰似杨柳、眉似柳叶、眼似桂圆、口似樱桃、手似莲藕。把个献公听得如痴如醉,满口涎水:“好、好、好!我能娶来这样的美女为妃,就是睡上一夜让我死了,也是心甘!先生,快快择个好日子,我要亲自去翟国迎娶狐源。”

  士笑道:“别急,老臣还没有把话说完呢。大戎主之弟小戎主,也有一女,名叫狐艳,比狐源年小一岁,其容貌和狐源不相上下,二人虽非同胞,却比同胞姐妹还亲,一天到晚缠在一块儿,形影不离。您若娶了狐源,剩下狐艳一人,好似落单的孤雁,悲悲惨惨,岂是世子之意!”

  献公不假思索道:“这好办,咱把她姐妹俩一块儿娶了不就得了。”

  士道了一声“好”,二次去翟,小戎主欣然应了这门亲事。

  献公一天之内娶了两个老婆,两个老婆相亲相爱,同月怀孕,同月生子,又都是男孩,一为重耳,一为夷吾。重耳为长,乃狐源所生,大夷吾三天。那重耳生有异相,骈胁重瞳,且出生之日,日月同耀;一红冠花身的大蛇现身梁上,直视着狐源,待重耳落地,方才离去。临行,又朝狐源点了点头,似有拜别之意。此事为武公所知,拈胡大笑道:“好,好!昌我大晋者,必此子也。”

  夷吾也有异相,二目又红又凸,亚赛金鱼眼睛,出生之时,风雹齐至,拔树毁屋,狐艳觉着不祥,偷偷命太卜占龟,得繇甚佳:“戾且戾,二世为人主。”狐艳方才转忧为喜。春去秋来,叶发叶落,一晃十五年过去了,重耳长成一个大小伙子,浓眉重瞳,仪表堂堂,奉父命出使翟国,拜过大戎主之后,被安排在翟国一个最大的驿馆驿馆:古代供传递公文的人或来往官员途中歇宿、换马的处所。亦称驿站。。是夜,项间玉佩不翼而飞,这样一来可把驿吏胥臣给吓坏了,大戎主外孙在驿馆被盗,失职之责他如何承担得起?且是,翟国有个不成文的法律,凡在驿馆住宿的客人,丢失财物,由驿吏赔偿,这玉佩少说也值一百两金子,你叫他如何赔偿得起!胥臣越想越怕,正要上吊自杀,重耳来了,带着几分稚气劝道:“驿馆高墙大院,又有数十名驿卒日夜巡逻,贼人竟然将我的玉佩盗去,此高贼也。平日,我常听杜太傅太傅:官名。为辅导储君之官。言讲,有一种高贼,会缩骨法,还能飞檐走壁,来无影去无踪,盗我玉佩者,大概就是这种人吧。初听不信,今日却让我开了眼界,长了见识,我该谢你才对。”

  胥臣摇了摇头说道:“您别拿话安慰小人,就是您不怪罪小人,大戎主也不会轻饶小人。再说,就是把小人的肉熬成油卖了,也凑不够您的玉佩钱。”

  重耳道:“玉佩对您来说,价值连城,但对像我这样的国君之子来说,并不算特别的贵重,我不会让你赔的。”

  胥臣惊喜交加道:“这么说,那玉佩您不让小人赔了?”

  重耳点了点头。

  胥臣正要跪地谢恩,忽然想起了什么,苦笑一声道:“恩公即使不让小人赔您的玉佩,这失职之罪,小人也承担不起!”

  重耳笑道:“失职,失什么职?本公子从未丢过东西,你失的什么职?”

  胥臣扑通朝地上一跪,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您真是个大好人!天下难寻的大好人。”

  重耳双手将胥臣搀了起来。

  重耳在翟国玩了半月,从没向人提起丢失玉佩之事。

  时过两年,胥臣不做驿吏了,一是觉着翟君不会追究他的失职之罪,二是不忍心埋没重耳的德行,方把此事说了出来。翟国又不大,方圆不过数百里,没多久,弄得全国人都知道了,都夸重耳是个好人。

  这消息一传二传,传到了晋国,晋献公将重耳召去,好生夸奖一番,并赐他一块更好的玉佩。

  重耳生性好动,读书之余,常和他的两个舅舅——狐毛、狐偃相聚,或游山玩水,或出入闹市。这一日三人来到闾闾:里巷的大门。右,见那里围了数十人,一男一妪,正在撕撕扯扯,少不得驻足而观。

  那男的好似一个屠户,生得膀大腰圆,四十来岁,手中提着杀猪的家什,一边挣一边说道:“放开我!”

  那老妪年届六旬,一头白发,双手死死拽住屠户胳膊,满脸乞求道:“你不能走,你看水都烧好了。”

  重耳举目四顾,果见靠着围墙的一方,支了一口大鼎,里边的水翻花大浪。移目再看屠户。

  屠户说:“你放开我,我这就给你掏钱,赔你的水火费。”

  老妪道:“这不只是水火费的事,明天俺就要为儿子娶媳,大待客,这猪您若是不帮俺宰了,叫俺拿什么待客?”

  屠户眉头微皱道:“可你那是五爪猪呀,五爪猪谁敢杀?”

  老妪道:“俺多给您一些封子封子:方言。指赏钱。包在帛、绢或绸布里送给要赏的人。随着织布业和造纸业的发达,绢、绸渐渐为红布和红纸所取代。,您就行行好吧。”

  屠户道:“这关乎我的命,你就是给我再多的封子,我也不杀。”说毕,将老妪推倒在地,扬长而去。

  老妪爬将起来,呼天抢地:“天呀,我的苍天呀!这可是一头二百多斤斤:春秋战国时期,一斤相当于现在的半斤,也有说相当于现在的六两。重的大肥猪呀!它不只花了我五两银子,要命的是你叫我老婆子拿什么去待客呀?”

  重耳悄声向一围观者问道:“什么叫五爪猪?”

  围观者回道:“就是有五个爪子的猪。那不,拴在石磙上的那一头大白猪便是。”

  重耳顺着围观者的手臂望去,果见有一头大白猪拴在石磙上,但那猪也是四条腿四只蹄子,并未见多出一蹄。

  围观者见他一脸疑惑,忙解释道:“五爪猪并不是真的长了五个蹄子,它只是在某一蹄子上又长了一个小蹄子,那小蹄子大如核桃,不细看看不出来。”

  重耳噢了一声,复又问道:“屠户就是靠杀猪为营生,为什么五爪猪他不杀?”

  围观者回道:“五爪猪是人托生的。人前世若是作了大孽,死后托生为五爪猪,谁若是杀了它,三个月后,谁就会手上长疔而死。”

  重耳又是一噢。

  老妪仍在哭,任你谁来劝解也不听,哭着哭着竟晕倒在地。

  一长者慌忙上前,伸手掐住老妪人中穴。许久,老妪醒转过来,号啕大哭道:“你为什么救我?你还是让我死了好!我明天拿什么去待客?你叫我明天拿什么去待客呀。”

  重耳心软,见老妪哭得可怜,红着眼圈,走上前去劝道:“这位老妪,你不要哭,我这里有五两银子,你拿去再买一头猪不就得了。”

  老妪一边哭一边说道:“你看这天,太阳已经快落了,你就是给我钱,集市早就散了,我上哪里去买猪呀?买这么大的猪!呜呜呜。”

  “这……这……”把个重耳急得抓耳挠腮。

  “天呀,我的苍天呀!你这不是活活要我老婆子的命吗?……”老妪几乎又要哭晕过去。

  重耳将心一横,牙一咬说道:“老妪,你不要哭,这猪我帮你杀!”

  老妪的哭声戛然而止,举着一双泪目,将信将疑地瞅着重耳。

  围观者皆以惊诧的目光瞅着重耳。

  狐毛一把扯住重耳胳膊:“公子,使不得!”

  狐偃也一脸焦急地劝道:“公子,这猪你不能杀。”

  老妪失望了,嗷的一声又大哭起来。

  重耳一脸慷慨道:“大不了一死,十六年后又是一条好汉,这猪我杀定了。”一边说一边拔出佩剑,朝大白猪走去。

  围观者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好像一群士兵簇拥着一位将要出征的将军。

  老妪也爬了起来,紧随其后。

  唰!一道白光落下。

  “噗!”一道血柱直射而出,足有丈丈:东周一丈相当于今天245厘米,也就是7.35尺。余。

  “扑通!”那是猪头落地的声音。

  老妪双腿一曲,朝重耳跪了下去,“咚,咚,咚……”连磕了六个响头。

  重耳双手将她搀起:“老妪,不就替你杀了一头猪吗?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老妪立起身来,一脸感激地说道:“您帮了俺老婆子一个大忙,请到寒舍一坐,容老妪奉上一杯薄酒。”

  重耳摇了摇手说道:“不必了,俺还急着回宫呢。”

  “您是……”一老者将重耳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一遍,自言自语道,“浓眉重瞳,仪表堂堂,您……您……您莫不是公子重耳?”

  狐毛抢先说道:“他正是公子重耳。”

  老者闻听,慌忙跪了下去。

  公子重耳的大名,在场的人没有不知道的,见老者跪了下去,也都跪了下去,扑扑通通,好似下饺子一般。

  老者满面自责道:“不知公子驾到,有所怠慢,还请公子恕罪。”

  重耳笑道:“不知者不为罪。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老人起身之后,邀请重耳去他家做客,重耳婉言谢绝。望着重耳远去的背影,老人由衷赞道:“贤人,真贤人也。”

  狐毛、狐偃将重耳送到宫中,方折身归家。老父亲狐突坐在餐桌之旁,几次遣人到门口张望,直到掌灯时分,方见弟兄二人一脸忧愁地回来。狐突绷着脸问道:“有你们这样的晚辈吗?还要长者等你们吃饭!”

  狐毛、狐偃忙跪下谢罪。

  晚餐上了四个菜:红烧鲤鱼、辣炒鸡丁、醋熘白菜、煎南瓜坨。这几个菜,都是他兄弟俩平日最爱吃的菜,可今日他俩很少动筷,一副心神不定、满目郁闷的样子。

  老大夫狐突停筷问道:“你俩今日怎么了?”

  狐毛叹了一声道:“公子重耳就要死了!”

  狐突右手一颤,筷子掉到地上:“你说什么?”

  狐毛嗫嚅道:“他杀了一头五爪猪。”

  狐毛便将重耳杀五爪猪的经过讲了一遍。

  狐突沉思良久道:“不碍事,重耳不会死的。”

  狐毛、狐偃异口同声问道:“为什么?”

  狐突道:“重耳的心肠这么好,老天会保佑的。”

  果如狐突所言,三个月过去了,半年过去了,一年又过去了,重耳安然无恙,莫说手上长疔,连个红斑也没起过。

  老实说,杀了五爪猪之后,重耳也很害怕,天天在家等死。等了一年,还活得好好的,于是又生出游之心。这一日,风和日丽,重耳、狐毛、狐偃猎了两只野鸡,时已至午,有些累了,正好面前有块平地,平地左前方有一条小溪,右前方有一座破庙。于是便找了一些干柴,架火烧烤猎物。先是一股焦毛气,不久便化作一股香气,香气越飘越远,飘到了破庙里,引出一个衣不遮体、面有菜色的男孩,这男孩十三四岁,他一边朝这里张望,一边流着涎水。

  狐毛、狐偃受命去寻找干柴,重耳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那男孩见有机可乘,蹑手蹑脚来到火堆旁,一只手抓了一只烤野鸡,飞步而去,脚步声惊动了重耳,大声喊道:“抓贼,快抓贼,贼人抢走了咱的野鸡!”一边喊一边站起来追贼。

  狐毛、狐偃闻声丢掉干柴,也加入了追贼的行列。

  那男孩由于长期饥饿,渐感体力不支,立住身子,朝野鸡身上吐了三口唾液。

  狐毛冲上前去,一巴掌将他打了个趔趄。

  那男孩也不恼,反笑嘻嘻地瞅着狐毛:“给,给您的野鸡。”

  狐毛又扇了他一巴掌,怒责道:“你饿了,抢夺食物还有情可原,为什么要朝野鸡上吐唾液?”

  他仍是笑嘻嘻地说道:“您仨是高贵人,小人这么一吐,你们就不会要这野鸡了。”

  “你!”狐毛又把巴掌扬了起来。

  重耳喝住了狐毛,对那男孩说道:“念你是个穷人,又是一个孩子,这野鸡就送给你了,你走吧。”

  小男孩朝重耳深深躹了一躬:“多谢恩公!”

  他转身走了不到五步,忽听重耳叫道:“慢走!”

  他迟疑了一下,站住脚,慢慢转过身来,一脸惊疑地瞅着重耳。

  重耳一脸和蔼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颠颉。”

  “几岁了?”

  “十三了。”

  “家里还有什么人?”

  “爹死了,还有一个瞎妈。”

  “何以为生?”

  颠颉一脸茫然地问道:“什么叫何以为生?”

  狐毛解释道:“就是问你,靠什么生活?”

  他见颠颉不懂,进一步解释道:“就是问你,靠什么吃饭?”

  颠颉噢了一声,朝破庙一指回道:“那不,就靠偷里边的供馍吃饭。”

  重耳道:“若是没有人去庙里烧香、上供,你吃什么?”

  颠颉道:“那就饿着呗。”

  重耳咂了咂嘴道:“你虽说面黄肌瘦,衣不遮体,但骨骼清奇,不是久居人下之人,这样吧,我给你二十两银子,你回去把你老母亲安顿一下,再来找我,我给你寻个老师,好好习武,一旦有机会,好为国家效力。”

  这简直是从天上掉下来一块大馅饼,颠颉又是高兴,又是激动,更多的则是感激,慌忙趴下磕头。

  三日后,颠颉来见重耳,重耳修书一封,将他荐给先雷。先雷是晋国望族,父亲做过晋国大将军,他自小因府中失火烧残了半边脸,不愿为官。但他有一身好武艺,偌大一个晋国,未曾遇到过对手。一来在家赋闲无事可做;二来也不忍心将这一身武艺带入坟墓,年将五旬之时,收了两个徒弟:先轸、魏犨。先轸是他本家侄子,魏犨是晋国望族。

  也许是重耳的面子,也许是觉着颠颉可教,先雷很爽快地将颠颉收下做他弟子。

  由翟国失宝,到五爪猪事件,再到义释颠颉,重耳在晋国出了大名。这样一来,狐艳坐不住了,将夷吾叫到跟前,责之曰:“你和你大哥重耳同岁,你大哥做了那么多善事,不说是名扬天下,至少也是名扬晋国。你呢,出了内宫,有几个人知道你的大名!自今之后,把玩心收起来,好好向你大哥学学。”

  夷吾嗫嚅而退。

  是啊,我也老大不小了,再不干几件露脸的事,如何在晋国立足?

  他找到虢射。

  虢射说,这好办。于是乎,二人天天去闹市游荡,试图寻找一两件能够使夷吾露脸的事儿做一做。谁知游荡了将近一月,也没遇到这样的事。正当夷吾打算收兵卷旗之时,苍郎中的家里来了一位老乞丐。这乞丐脖子上生了一个毒疮,业已溃烂、化脓,疼痛异常。他恳求苍郎中为他诊治,苍郎中说这疮他治不了,一边说一边将他推出门去。老乞丐赖在门口不走,一个劲地苦求,把个苍郎中气得要命,砰的一声关了大门。老乞丐仍是不走,一边拍门,一边喊道:“求求您了,我疼得实在受不了了。”

  虢射将夷吾拽到一旁,小声说道:“今日便是你露脸的大好机会。”

  夷吾一脸不解道:“您这话从何说起?”

  虢射朝老乞丐指了一指说道:“那不,那老乞丐不是生了毒疮吗?”

  夷吾道:“他生了毒疮与咱何干?”

  虢射道:“有干呀!”

  夷吾道:“什么干系?”

  虢射道:“你可以帮助他治病呀。”

  夷吾双手一摊道:“我又不是郎中,怎么帮他治病?”

  虢射道:“毒疮这事,单凭郎中是治不好的,必须由人代为吸去脓血,敷之以药,方可见效。”

  夷吾咦了一声道:“您是让我为他吸脓呀?”

  虢射道:“正是。”

  夷吾道:“那多脏呀,我不干!”

  虢射道:“正因为脏才是个露脸的大好机会,这一吸呀,你的名声恐怕还要超过重耳呢。干吧,啊,干吧!”

  夷吾还是不干,不耐烦地说道:“名声有什么要紧,大也罢,小也罢,我还做我的公子。”

  虢射道:“你这一辈子就甘心做一个公子呀?”

  夷吾道:“不做公子我还能做什么呀?”

  虢射道:“做晋国国君。”

  夷吾笑道:“君父正当壮年,且那世子已立,这国君能轮到我做吗?”

  虢射道:“能。”

  夷吾仍是嬉皮笑脸地问道:“凭什么呀?”

  虢射前后左右张望一番,见除了他俩和那个老乞丐以外,周围再没第二个人,方才小声说道:“你相貌生来与常人不同,我和你娘,暗地给你找了一个相面先生,那先生相过你之后,连道贵相,贵相。说你前世是王母娘娘养的一条金鱼,日后必做晋国国君。”

  夷吾似信非信道:“真的吗?”

  虢射重重地点了点头。

  夷吾道:“那,那好!我这就去给那个老乞丐吸脓。”

  他走了几步,复又站住:“我还是有些不信。”

  虢射道:“怎么了?”

  夷吾一脸忧愁道:“世子还比我小四岁,这国君我怕是做不成。”

  虢射道:“你不要担心,那世子我已让给你相过面的那人暗地相过,说他是一个短命鬼。”

  夷吾道:“世子就是死了,还有重耳呢,他可是哥呀。咱国的规矩是凡立储,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虢射道:“重耳这头你不必多虑,你命中既然注定要做国君,老天爷自然会帮你把重耳这块绊脚石除去。”

  夷吾道:“经您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

  他抬腿欲走。

  虢射叫道:“且慢。”

  夷吾一脸迷惑地瞅着虢射。

  虢射道:“我让你为老乞丐吸脓,是做个样子让人看的。如今这周围没有一个人,你不是白吸了吗?”

  “这……”夷吾点了点头说道,“你说得有理,我该怎么办?”

  虢射道:“你该这么办。”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得只有他两个人能听见。

  第二章 御赐金匾

  什么叫骑虎难下,直到今日夷吾才领会到它的深刻含义。他二次把嘴巴贴上老乞丐疮口。

  齐姜在晋,伴着一个将死之人,整日闷闷不乐,忽见有人向自己问寒问暖,百般讨好,如何不喜,这一喜便有了床笫之欢。

  骊姬的床上功夫,其他嫔妃望尘莫及,一天一个花样,玩得晋献公心花怒放,欲死欲仙。

  老乞丐见求告无用,正要离去,夷吾向他走来。

  “老伯父,怎么了?”夷吾装作很关心的样子问道。

  老乞丐指了指脖子道:“毒疮,这里生毒疮了。”

  “照这么说你是来求医的了?”

  老乞丐回道:“正是。”

  “郎中不在家?”

  老乞丐道:“在。”

  “在他为什么不开门?”

  老乞丐回道:“他说我这疮他治不了。”

  “是不是怕你给不起他医钱呀?”

  老乞丐回道:“不是。”

  “那是因甚?”

  老乞丐回道:“他说我这疮已经溃烂了,里边生了脓血,药敷不上去。要想让药敷上去,必须把那里边的脓血弄出来,可这恶疮又不能挤,怎么弄?只有用口吸了。可我孤寡一人,无儿无女,就是有儿有女,这脓血又臭又腐,谁肯为我吸呀?”

  夷吾道:“你偌大一把年纪,若是无人为你吸去疮里的脓血,郎中就不会给你医治,不医治就会把你烂死,疼死,这,这可怎么办呀?”他抓耳挠腮。

  行人见衣服鲜亮的夷吾和一个老乞丐说话,都好奇地站了下来,不一会儿,聚了五十多人。

  夷吾扫了一眼围观者,大声对老乞丐说道:“老伯,你好赖也是个人呀,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让毒疮给烂死,疼死!这样吧,我为你吸去疮里的脓血。”

  老乞丐一脸惊诧地瞅着夷吾:“你,你这话当真?”

  夷吾重重地点了点头:“你和我爷爷的年纪差不多,我骗你干啥?”

  老乞丐还是有些不大相信:“你和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你为什么要帮我吸去脓血?”

  夷吾叹道:“我天生一个软心肠,见不得穷人,见不得苦命人,一见就想帮,何况此事关系着你一条命。来,把脖子伸过来,我帮你吸脓。”

  “且慢!”虢射从人丛中挤了过来。他装作不认识夷吾,将夷吾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失声说道:“你,你莫不是当今国君的二公子夷吾?!”

  夷吾昂首回道:“正是。”

  围观者皆以惊奇的目光瞅着夷吾,少顷,窃窃私语起来。

  只听虢射继续向夷吾问道:“你贵为公子,又和这老乞丐非亲非故,你果真愿意为他吸去疮里的脓血吗?”

  夷吾大声回道:“我愿意。”

  虢射长叹一声道:“贤人呀,真贤人呀!人都说吾国的大公子重耳贤,我看你比重耳还要贤几分,吾国有望矣,吾国有望矣!”

  夷吾一脸谦恭道:“大叔过奖了。”

  说毕,将脸转向老乞丐:“老伯,我这就为你吸脓吧。”

  虢射摇了摇手道:“别急。”

  夷吾装作一脸不解地问道:“为什么?”

  虢射道:“你就是为老乞丐吸去了疮里的脓血,还得敷药呀,这郎中的门不开,谁给老乞丐敷药呀?拿什么去敷呀?还有,这脓血奇臭无比,你吸过之后得漱口呀,这院门不开哪来的漱口水?”

  夷吾一脸感激道:“还是大叔想得周到。那,那就烦您辛苦一下,将这大门叫开。”

  虢射道了一声“好”,穿过几个围观者,来到大门前,将门拍得山响:“开门,开门,快开门!晋君的二公子夷吾到了。”

  苍郎中闻听“夷吾”二字,慌忙将门打开,见门外围了这么多人,大声问道:“哪一位是二公子?”

  夷吾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在下便是。”

  苍郎中一脸谦恭地说道:“不知二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迎接,罪过,罪过!公子请!”身子微倾,右手前伸,摆出一个邀客的架势。

  夷吾连连摇手道:“不必了。”

  苍郎中赔着笑脸道:“公子既然不愿进屋,却又立在门口,不知有何贵干?”

  夷吾朝老乞丐指了一指道:“想请你为他治疮。”

  苍郎中瞟了一眼老乞丐道:“他这疮已经溃烂,药一敷上去就被脓血冲走了,我无法医治。除非……”

  夷吾道:“除非怎么了?”

  苍郎中道:“除非有人为他吸去疮里边的脓血。”

  夷吾道:“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会为他吸去脓血的。”

  苍郎中瞪着一双吃惊的眼睛:“你?你愿意为他吸去疮中的脓血?”

  夷吾道:“正是。”

  苍郎中道:“那可脏得很哟!”

  夷吾道:“我不怕。”

  苍郎中道:“您贵为晋国公子,为什么要为这个老乞丐吸脓血?”

  夷吾一字一顿道:“因为他是晋国的臣民。”

  苍郎中双掌一拍道:“好,公子答得好!我一定设法儿将这老乞丐的疮治好,快随我进屋。”

  众人随苍郎中走进大门,当然也包括夷吾和老乞丐。

  苍郎中去厨房舀了大半瓢水,站在夷吾身边。夷吾还没把嘴唇贴上疮口,胃里一阵翻滚,忙把嘴巴移开。

  虢射见了,轻轻地踢了他脚后跟两下。

  他没有动。他有些后悔了,不该为当什么国君,下贱到替人吸脓血的地步。

  苍郎中轻叹一声:“公子,真不想吸也就算了。”

  老乞丐呜的一声哭起来,泪眼婆娑地瞅着夷吾。

  围观者竟也说起了风凉话:“说大话使小钱,哪有贵为公子的肯为一个老乞丐吸脓血呢?”

  虢射有些急了,又照着夷吾的脚后跟狠狠踢了两脚。

  什么叫骑虎难下?直到今日夷吾才领会到它的深切含义。他二次把嘴巴贴上老乞丐疮口,闭着眼睛,轻轻吸了一口,啊的一声吐到地上。

  苍郎中忙把水瓢递给他,他差不多把大半瓢水漱完了,也没有再去吮疮的意思。

  他的脚后跟又被人狠狠地踢了一下,他知道这是虢射干的,没奈何,又向疮口吮去,如此者三,每吮一次便要漱会儿口,一漱就是老半天,虢射很为他着急。

  谢天谢地,吮过第八次之后,苍郎中终于开口了:“公子,脓吸得差不多了,您到一边歇着,我这就给他敷药。”

  夷吾如释重负,长出了一口气,跑到厨房,干呕了几声没有吐出东西,便把食指插进口中,使劲探了几下,哗的一声呕吐起来。等他从厨房出来,苍郎中已经为老乞丐包扎好伤口。

  老乞丐伸手入怀,竟然摸出几钱散碎银子,双手递给苍郎中。

  苍郎中笑拒道:“二公子与你素不相识,居然愿意为你吸脓血,我还好意思要你的钱吗?拿去吧。”

  老乞丐扑通朝苍郎中一跪,泪流满面道:“恩人呀,你叫老朽如何答你呢?”

  苍郎中朝夷吾一指,对老乞丐说道:“你的真正恩人是他。”

  老乞丐移膝夷吾,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

  夷吾双手将他搀了起来。

  老乞丐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诊室。

  夷吾也走了。

  夷吾是在几十双充满敬意的目光的注视下走的。

  自此之后,夷吾在晋国也出了名,那名气不在重耳之下。

  两个庶子出了名,且那年纪皆长于世子申生,申生还能坐得住吗?

  申生倒是坐得住,他才十二岁,还不知道什么叫威胁,可他师父懂。他有两个师父,大师父,也就是太傅,叫杜原款;二师父,也就是少傅,叫里克,都是晋国的大夫,大贤人。他二人一人教他习文,一人教他习武,还教他如何爱护百姓。

  他的母亲齐姜,不只有些风流,还有些心机呢,连晋献公也对她敬爱有加。

  齐姜不比狐源和狐艳,她不只貌美,还大有来头。

  她是赫赫有名的中国第一霸霸主齐桓公之幼女。晋武公,也就是晋献公他爹,暮年之时,为讨好齐霸主,备了一份厚礼,遣士去齐国求婚,齐国竟然允了。

  齐姜嫁到晋国,虽说贵为夫人,但面对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无论如何是笑不出来的。晋献公,不,那时他还未曾即位,不能称公,只能称作世子。世子虽为嫡出,但不是长子,他还有六个哥哥,十一个弟弟,都在觊觎着他的世子之位,且是其母已死,父亲改立了新的夫人,严格说来,他已不再是嫡出了,他感到了威胁。一来为了固位,二来也有些贪恋齐姜之美色,他便拼命地巴结、讨好齐姜。齐姜在晋,伴着一个将死之人,整日闷闷不乐,忽见有人向自己问寒问暖,百般讨好,心中很是受用,加之这人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且又风流倜傥,如何不喜?于是,你来我往,未及三月,便有了床笫之欢。十月怀胎,生下一子,寄养于民间一申姓之家,取名申生。

  某一日,二人尽欢之后,齐姜依偎着晋献公身子,娇滴滴地说道:“妾有两件事求您,您肯不肯答应?”

  献公伸手揽住她的玉颈说道:“你说吧,只要我办得到。”

  齐姜道:“老头子的病一天比一天重,怕是活不过五月了。五月一过,您便是国君了,您一做国君,首要之事便是立夫人,您敢不敢立妾?”

  献公道:“我敢。”

  齐姜道:“贾姬呢?”

  献公道:“我这几天就想办法把她除掉。”

  齐姜翻身趴在他的肚子上,亲了一个响嘴道:“您没有让妾白爱一场。”

  献公将齐姜翻到身下,又一番云雨之后,喘着气问道:“你不是有两件事吗,如今说了一件,那一件呢,请讲。”

  齐姜道:“再一件事就是申生,申生可是您的亲骨肉,您贵为国君,妾贵为夫人,这世子理所当然地要立申生了。”

  献公道:“这个我知道。”

  “知道就好。”齐姜嘻嘻一笑,二次爬上了献公的肚皮。

  果如齐姜所料,未出五月,武公一命呜呼,世子做了国君,是为晋献公。

  晋献公倒也是一个情种,不顾大臣们的反对,一上任便毒死了贾妃,立齐姜为夫人,申生为世子。

  齐姜已经七八年没有怀孕了,立了夫人的当年,竟然又怀上一胎,产下一女,取名伯姬。这样一来,她儿女双全,如何不喜,真像吃了喜梅一般,连睡觉都笑出声来。

  有道是乐极生悲,产下伯姬之后,未及半年,齐姜忽然得了一种怪病,风一吹便咳嗽,一咳嗽便咯血,一咯便是大半碗。

  齐姜身体每况愈下,而重耳、夷吾的声望却越来越高,大有取代世子之意,齐姜能不惧吗?她反反复复地开导申生,要他也做几件露脸的事儿,怎奈申生是个老实人,不想刻意去做。

  老天爷不欺老实人,甚而有意无意地帮助老实人。

  这一日,晋献公的肚子突然疼了起来,疼得他昏迷过去。自此之后一个月总要疼上两次,每次犯病,申生总是守候在他身边,侍奉他吃,侍奉他喝,还为他擦屎端尿。

  申生不知听谁说哪吒庙里的哪吒很灵,便抽空去了一趟。依照道士的指点,在竹简上刻下这么一段话:“我叫申生,今年十三岁,生于丙寅年丁丑日,因父病特来求告上神,把父亲的病移到我的身上。上神如果答应了我的请求,我给您重盖庙宇,重塑金身。”

  刻好之后,埋到哪吒脚下。

  吃晚饭时,申生随口把这件事说给了齐姜。

  齐姜听了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俟睡了一夜,齐姜来了点子,寻了一块竹简,用刀在上面刻上这么一句话:“昨日,世子申生去哪吒庙烧香,他要乃父速死。”

  刻好之后,遣心腹女婢置于宫门内一个显眼的位置。

  巡宫武士拾到竹简后,立马呈给晋献公,把个献公气得暴跳如雷,当即将申生召到跟前,破口大骂道:“你个小畜生,爹哪点对不住你,你竟要诅咒爹爹早死。来人,把他拉下去重打五十皮鞭,削去世子之位!”

  申生又惊又怕,又感到满腹委屈,哭着说道:“爹爹,孩儿再不识理,也知孝敬双亲,乃是人生第一要务,岂能诅咒于您!”

  献公把竹简朝堂下猛地一掼,冷笑一声道:“畜生,你自己拿去看吧!”

  申生双手捡起竹简,只这么扫了一眼,便明白了,遂大声呼道:“爹爹,冤枉,孩儿冤枉呀!”遂将去哪吒庙烧香许愿之事如实讲了一遍。

  献公将信将疑,命士押着申生,来到哪吒庙中,起出了那个竹简。献公方知冤枉了申生,满面愧疚道:“生儿,爹不该听信谗言,爹屈了你的一片好心,爹对不住你。”

  通过这件事,申生也算露了大脸,朝廷上下,都知道他是一个大孝子。

  这一露不打紧,接二连三的露脸事都让他给碰上了。

  庚午月辛未日,申生去南市闲逛,看见人市上站了二十几个人,内中有八个头上还插着草标,三个男的,五个女的,那个最小的女孩有五六岁,眼睛都哭红了,一边哭一边拉着一个男人的手,来回晃着哀泣道:“爹爹,您别卖我,我保证这一辈子都听您的话,再也不惹妈妈生气了,还天天去野外给您拾柴,拾不满一箩头就不吃饭。”

  男人的眼圈也有些泛红,呜的一声哭道:“闺女,爹知道你是一个好闺女,可不卖你,爹拿什么去还王八老虎的债呀?”

  这一哭,把申生的心给哭软了,走上前去,施了一礼问道:“大叔,你欠王八老虎多少钱?”

  男人见他面色红润,衣服鲜亮,不敢怠慢,忙还了一礼道:“小人欠王八老虎十两银子。”

  申生道:“不就十两银子嘛,我给你。”

  男人似信非信道:“您给我十两银子?”

  申生点了点头道:“正是。不过,我来问你,我给你十两银子之后,这小女孩你还卖不卖呀?”

  男人连声道:“不卖了,不卖了。”

  申生伸手入怀,摸出两锭银子递给男人。男人慌忙趴下给他磕头,磕了一个之后,忽然想起了闺女:“闺女,快跪下,快!”

  父女二人给申生足足磕了十二个响头。

  这一磕不打紧,插草标的和没插草标的全都跑了过来,下饺子般地跪了一地。这个说,公子,您行行好吧,我才欠了王八老虎八两银子;那个说,小善人,我娘死了,无钱殡葬,不得不自卖自身,五两银子足矣。……

  杜原款知道申生心善,正要设法将他劝走,申生奶声奶气地说道:“我今天是出来玩的,没有多带钱。”

  他指了指那七个头插草标的男男女女说道:“你们都随我来,我一人给你们发十两银子。”

  这一发便是七十两,加上送给小女孩的,一共是八十两。

  八十两银子买来个“小善人”的绰号。

  水涨船高,三个儿子出了名,晋献公也跟着有了名,周天子赐其金匾一块,上书着四个大字:“教子有方。”

  这一赐把晋献公给高兴坏了,置宴公府,请来了齐姜、狐源、狐艳并世子和他的两个哥哥,欢宴了一个多时辰,望着三个儿子,晋献公捋着胡子,哈哈大笑道:“社稷之福呀!”

  也许是齐姜大限已到,也许是不再担心有人觊觎世子之位,齐姜走了。走之前她躺在晋献公怀中,千叮咛万嘱咐道:“申生您早已立为世子,此恩妾没齿难忘。妾最放心不下的是伯姬,她才五岁,小小年纪便失去了母亲,没娘的孩子没人疼啊!”说罢,大哭不止。

  晋献公一边为齐姜拭泪,一边劝道:“你放心,你走了还有寡人呢,寡人可是她的亲爹呀!”

  齐姜道:“不是臣妾信不过您,您身为一国之君,日理万机,哪能再分出心来管伯姬呀!臣妾倒有一个拙见,君若听之,臣妾也就放心了。”

  晋献公道:“你有什么高见,尽管讲来。”

  齐姜道:“贾妃有一妹,名唤贾君,芳龄二八,模样儿和臣妾不相上下,识文断字,为人贤淑。她常来臣妾这里走动,一来便逗伯姬玩,伯姬也很喜欢她,您若能把她娶来,立为夫人,再把伯姬托她照管,她一定会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果真这样,臣妾九泉之下也就放心了。”

  晋献公想也不想答道:“你说的这件事,寡人一定照办,你还有什么要嘱托的吗?”

  齐姜笑回道:“没有了。”头一歪,死在晋献公怀中。

  办完了齐姜丧事,晋献公便打算兑现诺言。谁知召来贾君一看,大失所望,那模样儿不说与齐姜相差甚远,就是连狐源、狐艳也不如,唯一的优势——年轻。

  有心不娶贾君,又不忍违了齐姜心愿。

  他整整想了三天。娶就娶吧,但那夫人是万万不能立的。

  贾君也知道自己不是美女,更没有当夫人的野心,能够做晋献公一个妃子,已经蛮不错了。故而,也就不奢望晋献公多么宠她。

  她虽不是美女,毕竟年轻,晋献公每隔一个多月,总要来临幸一次。不知何故,她的肚子总是鼓不起来,没奈何就把伯姬视为己出,教她读书,教她女红,教她如何做一个贤良女人。经她精心调教,伯姬出落成一个温柔贤淑落落大方的美少女,这是后话。

  晋献公十五年,也就是公元前662年,有人告发,说是逃匿在外的公子克勾结骊戎,要兴兵伐晋,献公勃然大怒,征调战车四百乘乘,指战车,由四匹马驾驶,中间的两匹叫作“服”,边上的两匹叫作“骖”。战车上有三个人,中间是御者,左边是头领,右边是勇士,每辆战车后面跟着72个步卒,共75人。,气势汹汹地向骊戎杀去。

  子克者,晋献公同父异母之弟也。晋献公即位后,害怕十几个庶兄庶弟争他的君位,对他们大开杀戒,侥幸逃得性命的有两个,一个是公子望,逃到了虢国;再一个就是公子克,逃到了骊戎。

  那子克在骊戎甚得大戎主器重,娶其二妹为妻,虽说仍是过着锦衣玉食般的生活,然片刻也未曾忘记复仇。他确实多次向骊戎主进言,要他讨伐晋国,自己愿为先锋。骊戎主刚讨了一个如花似玉的老婆,沉浸在温柔乡中,不肯远征,今见晋献公找上门来,忙挑选了两千铁骑,出兵迎战,双方战于罗旋口,大战了一天一夜,不分胜败。

  第二战,战于七里坪,骊戎主大败遭擒,被晋兵押到晋献公面前,献公指着骊戎主的鼻子骂道:“你招降纳叛,已该死罪,且又抗拒天兵,罪上加罪,武士何在,将他拉出去剁成肉酱。”

  骊戎主忙跪地求饶:“大王,小人有眼无珠,冒犯大王,然非小人之过!”

  晋献公道:“你身为一国之君,抗拒天兵,非你之为,谁有这种能耐?”

  骊戎主道:“乃是子克。子克天天在小人耳边聒噪,小人愿意杀了子克,以赎己罪。”

  晋献公冷笑道:“你已为寡人所擒,亡国就在今日。既然我能亡了你的国家,还杀不了一个公子克吗?”

  骊戎主道:“您能灭了小人之国,这不假。您能杀了子克,这也不假。然小人之国,不同贵国,臣民以游牧为生,灭着易,复兴也易。君若赦了小人,小人举国听之,世世贡献肥羊良马,永为北邦。且是,小人亦有二女,长曰骊姬,次曰少姬,貌还在息妫之上,愿意奉献大王,以侍枕席。”

  一听说有美女贡献,晋献公马上变了脸儿,满面堆笑道:“骊君既然有这等美意,寡人焉敢不从。”说毕,走下堂来,亲自为骊戎主解去绳索,设宴相款。

  骊戎主吃饱喝足,走出晋军大帐,回到己营,依约杀了公子克,并献出了骊姬和少姬。

  这二姬,一个年方十八,一个年方十六,正是鲜花盛开之季,把个晋献公乐得好比吃了蜂蜜一般,左拥右抱,在大帐中成就了百年好事。

  既平了叛贼,又得了美女,晋献公凯歌而旋,那朝也很少上了,整日与二姬为乐。

  在这二姬之中,不仅骊姬为长,也最有心机,床上功夫,更是其他嫔妃望尘莫及。譬如女行男位、吹箫、猫鼠同洞、三月春驴、蝶入花丛、蜂后制蜜、倦鸟归巢、饿马驰奔、威龙厌战等,她全会。一天一个花样,玩得晋献公心花怒放,欲死欲仙。

  那骊姬不只床上功夫好,心智也异于常人,比之妲己,尤胜一筹。

  骊戎国自从被晋国打败之后,对晋国敬若神明,有了好吃好喝的东西也不敢独享。这一日,一渔夫进湖捕鱼,惊飞一群白色大鸟,这鸟大的长六尺有余,小的也有四尺,长颈、黑嘴,飞速极快。渔夫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鸟儿,傻愣愣地望着它们,直到望不到它们的影子,方才抬脚而行。行了三十几步,草丛中躺着一枚茶碗般的白蛋,忙捡了起来。后经一老儒辨认,说这是一枚天鹅蛋,吃了延年益寿。渔夫舍不得吃,拿到集市上卖了二十两银子。买主也舍不得吃,几经周转到了骊戎主手中,骊戎主又把它作为贡物,献给了晋献公。晋献公把它交给内府库珍藏,说是等到他的寿辰之日享用。谁知交给内府库不到三天,内府吏慌慌张张来禀:“启奏主公,天鹅蛋不翼而飞。”

  晋献公正搂着骊姬和少姬调笑,闻大吃一惊,道:“天鹅蛋什么时候不见的?”

  内府吏回道:“刚才。”

  晋献公道:“怎么不见的?”

  内府吏回道:“您把天鹅蛋交给小臣后,小臣就把它锁在一个金匣里,每天进库、出库之前都要把它打开验一验。今日小臣进库之时它还在,出库之时再验,就不见了。”

  晋献公问道:“守库的共有几个人?”

  内府吏道:“十二个。”

  晋献公问道:“怎么个守法?”

  内府吏道:“三班倒,一班四个人。”

  晋献公道:“今日当值的都是谁?”

  内府吏道:“子皮、核桃、天山、子久。”

  晋献公眉头微皱道:“这四个人都是内府库的老人了,人品都不差,怎么会偷天鹅蛋呢?”

  内府吏道:“偷是偷不出去的。”

  晋献公道:“为什么?”

  内府吏道:“不管是谁,出入内府库都要搜身,包括小臣。”

  晋献公道:“这,这么说,那天鹅蛋会到哪里去了?”

  内府吏道:“臣怀疑是被人偷吃了。”

  晋献公忽地站起来问道:“谁?”

  内府吏摇了摇头道:“臣不知道。”

  晋献公道:“不就他们四个人,抓起来一审不就得了!”

  内府吏苦笑一声道:“臣已经审过了,可他们都不招。”

  晋献公大手一挥道:“不招算了,全都给我杀了!”

  内府吏道了一声“是”,转过身去。骊姬语如莺啼道:“且慢。”

  内府吏知道她在献公眼中的地位,忙把身子转了回来,一脸媚笑道:“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骊姬没有理他,含情脉脉地瞅着晋献公:“主公,为一只天鹅蛋杀了四个人,这事若是传了出去,怕是不大好吧?”

  晋献公正宠着骊姬,岂能拂了骊姬之意,忙改口问道:“以卿之见,该当何处?”

  骊姬道:“查出真凶,斩首示众。”

  晋献公叹了口气道:“内府吏不是已经审过了吗?查不出来。”

  骊姬满怀信心道:“请主公把这事交给臣妾,臣妾一定会给您审个水落石出。”

  晋献公满口答应下来。

  第三章 智破杀夫案

  这大厅经过一番装饰,俨然一座阎罗宝殿,殿内灯光,时明时暗,阴风飒飒。正面坐着阎罗天子……

  玉莲将树根灌醉,将事先准备好的一条小青蛇,装入竹筒之中,将蛇头的一端对准树根肛门。

  骊姬与晋献公行房不止三百次,从未尝到过欲死欲仙的滋味,这一次,她尝到了。

  骊姬走马上任,在便殿里设下公堂,自任主审官,由晋献公陪审。

  子皮四人被依次押上堂来,一进门便喊冤枉。

  骊姬娇喝一声道:“跪下!”

  子皮他们乖乖地跪了下去。

  骊姬慢声细语地问道:“尔等四人,是谁偷吃了天鹅蛋呀?”

  四人异口同声回道:“小人没吃。”

  骊姬冷笑一声道:“尔等没吃,难道是鬼吃了不成?尔等听着,不管是谁偷吃了天鹅蛋,只要这会儿招供,本宫就免尔一死。若是不招,被本宫查了出来,五马分尸。”

  四人齐声回道:“若是查出小人吃了天鹅蛋,甘愿领受五马分尸之罪。”

  骊姬又是一声冷笑:“不怕尔等嘴硬,来人!”

  四宦者应声而出,每人手中都拿了一双筷子。

  骊姬道:“用筷子压他们的舌根。”

  四宦者遵嘱而行,压到十三下的时候,子皮首先犯呕,吐了一摊秽物,是未曾消化尽的玉米面馍。

  待子皮吐完之后,骊姬道:“再压。子皮不用压了。”

  又压了十一下,天山开始吐了,吐的是红薯。

  “压,接着压!”骊姬命令道。

  谁知又压了三十余下,核桃、子久就是不吐。

  骊姬命令改喝南瓜蒂水。

  喝罢不久,子久大吐起来,吐的是稀米粥。核桃仍像无事人一般。

  骊姬尖声尖气地命令道:“叫他吃人屎,吃新鲜的。”

  这一吃,核桃受不住了,呕的一声,吐了一地,尽是黄花花的蛋花。

  骊姬踱下堂来,走到核桃跟前,柔声柔语道:“这天鹅蛋是谁吃的?”

  核桃满面苍白,颤抖着声音回道:“小人吃的。”

  “尔可知罪?”

  “小人知罪,请娘娘看在小人在内库府干了二十年的分儿上,饶小人一条狗命!”核桃一边说一边磕头,磕得额头上鼓了一个大血包。

  “哼!”骊姬将长袖一甩道,“拉下去五马分尸!”

  这是骊姬第一次审案,审得干净利索,晋献公不得不对她刮目相看,连道:“爱妃真是一个智者!”

  骊姬第二次审案,乃是时隔一年之后。

  晋献公的奶娘,生下一子一女,女儿早夭,儿子树根又黑又瘦,又矮又老,其实他才四十一岁,怎能算老?只因妻子不会怀孕,已经休掉了两个。第三任妻子,小他二十二岁,又高又大又白。这女人叫玉莲,出身于一个破落户家庭,头三年,贪图树根的财产,倒也相安无事。

  也许是第四年年初,也许是第三年年底,玉莲和树根家的管家姘上了,这事传到了树根耳中,树根将管家毒打一顿,逐出家门。自此,玉莲天天和树根怄气,摔碟子打碗,树根不是没有动过休妻的念头,看相的说,这女人两肩不削,胯骨又大,易生男孩,为了传宗接代,他忍了下来。

  这一忍便是三年,她果真有了身孕,看相的说是一男孩。

  她肚中有了资本,更加嚣张起来,竟动手打起了树根,把树根娘活活气死了。

  她将死之时,晋献公来家中看她,她拉住晋献公的手哭着说道:“树根倘有不测,定是这贱人干的,您可要为他仇呀!”

  晋献公道:“您既然对那贱人不放心,寡人干脆一刀把她杀了,再给树根娶个好的。”

  树根娘连连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那贱人肚中怀着咱根儿的骨肉。”

  晋献公略一思索道:“那,那就等她生下孩儿以后再说吧!”

  谁知,玉莲生孩子的时候,晋献公正在讨伐骊戎的路上。俟他收服了骊戎,得了两个美人儿,整天沉醉在温柔乡中,直到骊姬产子之后,他才想起了树根和玉莲,忙遣一宦者前去打探消息,宦者回奏道:“启奏主公,玉莲生下一个儿子,已经六个月了,白胖白胖。树根的气色很好,他说,玉莲自从生了孩子之后,脾气比过去好多了,请主公放心。”

  未及三月,忽有噩耗传来,说是树根死了。

  晋献公忙遣宦者去核实,宦者回说果有其事。

  晋献公道:“怎么死的?”

  宦者回道:“醉死的。”

  晋献公道:“何以见得?”

  宦者道:“他老婆说的。”

  晋献公怒道:“他老婆的话你也信吗?”

  宦者扑通一跪道:“奴才察看了树根的嘴巴,酒气冲天。”

  晋献公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他不会是醉死的,他一定是被那贱人害死的!去,再查,查一查他的头部、胸部、小腹和裆部。”

  宦者应了一声“是”,站起身来。

  “带上仵作去。”晋献公叮咛道。

  宦者又是一声“是”,疾步而去。

  一个半时辰之后,宦者去而复归,回禀道:“启奏主公,死者头部、胸部和小腹完好无损。”

  “裆部呢?”晋献公问道。

  “别的地方都很好,只有肛门周围皮肉青紫,兼有破裂现象。”宦者回道。

  晋献公道:“会不会是用铁条捅死的?”

  宦者回道:“奴才也拿这话问过仵作,仵作说若是用铁条捅的,肛门必将红肿,也必将出血,且大出血。”

  “那,他是,他是怎么死的呢?”晋献公抓耳挠腮,“不,不会是醉死的,绝不会。”

  他将头一仰说道:“去,去把士召来。不,还有大夫荀息,一并召来。”

  一盏茶工夫,士、荀息一起来见晋献公。

  晋献公道:“二位爱卿,寡人奶娘之子树根,昨天夜里突然死了,寡人怀疑他是遭了暗算,请你二位辛苦一趟,务必查明死因,严惩凶手!”

  士、荀息高声应道:“臣遵旨。”

  一直等到掌灯之时,士、荀息方才折了回来,垂头丧气地说道:“启奏主公,臣等无能,查不出树根死因,怕真的就是醉酒而死呢!”

  晋献公语气十分肯定:“不会,绝不会。”遂把树根如何迎娶玉莲,玉莲如何与管家私通,又是如何寻衅闹事,并把奶娘临死之言,涓滴不漏地讲了一遍。

  士道:“臣等也怀疑是玉莲谋杀了树根,但从树根的尸体上看不像。且是,臣等也曾审过玉莲,又是捆绑,又是杖责,甚而,连夹棍都用上了,她就是不招。”

  晋献公轻轻挥了挥手,一脸无奈道:“尔等去吧。”

  回到寝殿,晋献公仍在想着树根之事,少不得唉声叹气。

  骊姬正抱着儿子奚齐逗乐,见状,将儿子递给奶娘,手搭献公之肩,笑问道:“主公往日下朝兴高采烈,今日却是愁眉苦脸,不知所为何事?”

  晋献公长叹一声,遂把树根之事又细说一遍。

  骊姬嘻嘻一笑道:“妾还当是天塌了地陷了呢!小事一桩,不用发愁。”

  晋献公似信非信道:“你有办法查出真凶?”

  骊姬轻轻点了点头。

  晋献公道:“怎么查?”

  骊姬道:“还得从玉莲入手。”说到此处,压低了声音。

  是夜,兵分两路,第一路由士、荀息挂帅,夜审玉莲,那大堂就设在偏殿。

  士将惊堂木啪地一拍道:“贱人听着,那树根明明为你所杀,你却拒不招供,是何道理?”

  玉莲有气无力道:“妾夫明明是死于醉酒,我有什么可招?”

  士喝道:“汝不要嘴硬,爷还有两个好刑没有使出来,若是使将出来,汝自然会招。”

  玉莲苦笑一声道:“今日下午,您将小奴打也打了,夹也夹了,还有什么狠的刑法,尽管用来。”

  士道:“算你有种。来人,大棍伺候!”

  话音未落,跑过来两个大汉,将玉莲摁倒在地:“大人,打多少?”

  “打一百!”

  一百大棍打将下去,打得玉莲皮开肉绽,昏厥过去。

  士道:“用冷水浇头。”

  大汉一左一右将玉莲扶住,用冷水浇头。玉莲慢悠悠地苏醒过来。

  士喝道:“汝招也不招?”

  玉莲强撑着头颅回道:“贱妾没有谋杀亲夫,有什么可招?”

  士喝道:“汝还在嘴硬,拶子伺候!”

  拶子是一种夹手指的拷讯刑具,它由五根圆木棍和绳索组成。圆木棍长九寸,径圆六分四厘,拷讯时五根棍夹住犯人两手的食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用绳索缚紧五根木棍,夹挤犯人手指。

  有道是“十指连心”。棍刑虽重,伤的是皮肉,拶刑伤的则是心。用刑不到一盏茶工夫,玉莲二度昏厥过去。两大汉忙将她移至隔壁一座大厅。

  这大厅经过一番装饰,俨然一座阎罗宝殿。殿内灯光时明时暗,阴风飒飒。正面坐着阎罗天子,侧案坐着白面判官,堂下站着夜叉、牛头马面和一班鬼卒,一个个面目丑陋,张牙舞爪,似要把活人吞噬。

  一连两桶冷水浇下,玉莲二度醒了过来,慢悠悠睁开二目,惊得她面如土色,结结巴巴道:“这……这……这是什么地方?”

  众鬼卒阴森森地说道:“这里是阎罗宝殿!”

  玉莲啊了一声道:“阎罗宝殿?难道我、我、我,我死了不成?”

  众鬼卒道:“汝若不死,缘何至此?”

  “我……”

  阎罗天子将惊堂木啪地一拍道:“汝在阳间,不守妇道,结奸夫害死本夫,纵使瞒得了活人,能瞒得了我阎罗王吗?还不速速招来!”

  “我……”

  阎罗天子喝道:“拉下去,刀轮狱伺候。”

  玉莲战战兢兢问道:“启奏阎王,何为刀轮狱?”

  判官代答道:“所谓刀轮狱,就是四面刀山,每山有八百亿利刃,可自由滚动,罪鬼走入此狱,四面刀山俱合,利刃从四面八方切下,顷刻间全身被切成肉片。然后死而复活,又被牛头马面驱赶着登山,每踏一步,刀即从脚下直贯心脏。这样生生死死,好容易爬到山顶,山顶上有一巨鬼,手握一树枝伸来,罪鬼为逃避刀锋,奋力攀了上去,但枝上尽是毒虫,咬噬他的身体,万虫钻心,直到剩下骨头。牛头马面一声大喝,血肉复原,罪鬼苏醒,重新开始。”

  判官一席话,说得玉莲从头冷到脚,浑身发抖。

  阎罗天子二次命令道:“还不快快把这贱人拉将下去!”

  牛头马面嗷的一声,走上前去,架住玉莲胳膊。

  玉莲忙道:“我招,我全都招。”

  阎罗天子捋着胡子说道:“早该如此。”

  他略略抬高了声音道:“牛头马面暂且退下,让她自个儿说。”

  牛头马面应了一声“是”,双双退回原位。

  玉莲轻叹一声说道:“小奴出身于书香门第,琴棋书画无所不通,只因家遭大火,无以为生,没奈何嫁给树根为妻。那树根生得又黑又瘦又矮,还长小奴二十二岁。至于房事,更是难以启齿,他……他……他不是一个男人……”

  阎罗天子来了兴趣:“他本来就是一个男人,你为什么说他不是个男人?”

  玉莲吞吞吐吐地回道:“他那东西,比猪乳长不了多少,且是……”

  阎罗天子忙接口道:“且是,且是怎么了?”

  玉莲满面羞容道:“且是,抽动三四下便要流了。小奴受不住,才与管家勾搭成奸。”

  阎罗天子叹道:“这倒情有可原。”

  判官重重咳嗽一声,阎罗天子醒过神来,将惊堂木又是一拍道:“汝身为有夫之妇,却与人私通,本已大错,因何还要谋害本夫,从实招来!”

  玉莲泣声说道:“阎王有所不知,那树根虽说不像个人样,可他有一个很硬的后台。”

  阎罗天子道:“是谁?”

  玉莲道:“当今国君。”

  阎罗天子道:“他草民一个,国君怎会做他的后台?”

  玉莲道:“阎王有所不知,那树根的娘是国君的奶娘,正因为他有这么个靠山,动不动就把小奴告到国君那里,若非那时小奴身怀有孕,小命儿怕是早就不保了。”

  阎罗天子道:“这事本王知道,但自汝生下儿子之后,那树根再也没有去国君那里告过汝,汝为什么还要谋杀他?”

  玉莲愤然说道:“谁说他没去?他去了三次,被宫人挡了回来。小奴觉着这个树根不除,早晚是一个祸端,于是假装和他和好,用酒将他灌醉,将事先准备好的一条小青蛇,装入竹筒之中,将蛇头的一端对准他的肛门,在竹筒的另一端点着火,蛇怕火烧身,嗖的一声钻入他的肛门,没有多久,他便一命呜呼。”

  阎罗天子将惊堂木啪地又是一拍,兴高采烈道:“寡人猜得果然不差,把这贱人拉下去烹了!”

  牛头马面抢步上前,一人扯住玉莲一只胳膊。

  玉莲嘶哑着嗓子泣告道:“阎王饶命,阎王饶命,小奴家中还有一个吃奶的孩子呀!”

  阎罗天子哈哈大笑道:“什么阎王,转过面来,寡人让汝死个明白。”

  待玉莲转过脸来,哪里还有什么阎王?坐在大堂之上的乃是威风凛凛的当今国君晋献公。

  判官也是假的,乃是骊姬所扮。

  刚刚烹了玉莲,骊戎国又起祸端。

  骊戎主乃骊姬之父,名叫扎哈,一生娶妻无数,生子二十一人。在这二十一子之中,尤数老九莫克最为强悍,身高九尺八寸,力能举千斤之鼎,奔跑如飞,呼声似雷,原来是个带肚娃娃带肚娃娃:女人有了身孕而嫁,所生之子叫带肚娃娃。,扎哈爱他一身好武,视如己出,每有战事,常令他为先锋,征虢、征虞、征翟、征狄,每战必克。但他有一最大嗜好,爱美女胜过乃父,连乃父的爱妾都敢染指,且一染便是三人,扎哈将他苦打一顿,卧床三月方愈。自此,父子反目成仇。前不久,莫克狩猎,路遇宰相儿媳,见其貌美,抢回府中。宰相将他告到扎哈那里,扎哈命他归还宰相儿媳,为此引起口角,他一怒之下,扯住扎哈胳膊,生生将他扯作两半,自任骊戎之主,遣使告晋。晋献公商之骊姬,骊姬哭诉道:“那莫克弑父自立,罪当剐骨之刑,妾愿率一支兵马前去平叛,为父仇。”

  晋献公沉吟半晌道:“征战之事,非女子当为也。寡人这就遣将前去平叛,为爱妃复仇。”

  第一支征伐莫克之晋军,由士统领,三战皆北。

  第二支征伐莫克之晋军,由郤步扬统领,大败而归。

  这样一来,晋献公坐不住了,欲要率军亲征,骊姬劝阻道:“莫克乃一蛮汉,不可以武力制之,应当以计取他。”

  晋献公道:“计将安出?”

  骊姬道:“遣妾为使,备以白璧五双,细绢千匹,假妾以三月之限,妾管叫骊戎不战自降。”

  晋献公道:“这个容易。”当即备白璧五双,细绢千匹,命骊姬前去骊戎。

  莫克闻听晋使到了,高坐大帐,命侍者大声传呼道:“唤晋使进帐。”

  及至骊姬进帐,莫克眼睛为之一亮:“这不是我的姬妹吗?!”

  往事如烟。

  那是骊姬出嫁前的一个夜晚,银月如盘,像水似的倾洒下来,给大地涂上了一层光明、淡雅、柔和的色彩。两棵榕树,两棵高大的榕树,如今由一副粗绳相牵,变成了一副秋千架子。此刻的骊姬,正坐在秋千上,由宫女慢慢地荡来荡去,好不惬意。突然,一个彪形大汉从黑影里踱了出来,笑嘻嘻地说道:“姬妹,你可真有情趣呀!”

  骊姬举目一瞧,见是九哥莫克,忙带笑说道:“九哥若觉着有趣,妹这就下来,让九哥荡上一荡。”

  莫克道:“这是女孩的玩意儿,九哥岂能夺人所爱。”

  骊姬将小嘴一噘道:“女孩怎么了?女孩不只会荡秋千,女孩也会舞刀弄剑,你看咱奶,只可惜没人教小妹罢了!”

  莫克道:“只要你愿意学,哥教你。”

  骊姬一脸惊喜道:“真的吗?”

  莫克一本正经道:“真的,哥能骗你吗?”

  骊姬当即从秋千上跳了下来。莫克折了两根树枝,将其中一根递给骊姬,充作宝剑,先从起剑教起,借着纠正她的姿势,照她嫩脸蛋上吻了一口。她当即回他一个媚笑,笑得他春心荡漾。

  他教了她不到半个时辰,吻了她至少也有五次。若非乃父相召,他下一步的进攻目标,便是她的乳房了。

  第二日晚上,在相同的地方,相同的时间,他又教她舞剑,发展到了乳房。好一对丰乳,像一对小碗,扣在骊姬的胸前。

  上天若再假以一晚之限,他和她肯定会共度巫山。只可惜,教了两晚之后,莫克随父出征,停了下来。而后扎哈为晋献公所败,献出了骊姬和少姬,莫克落了个竹篮打水一场空。

  莫克已经三年没有见到骊姬了,他想她,想得发疯,特别是头三个月。正当他已经对骊姬有所淡忘的时候,她来了。

  与三年前相比,她不仅不显老,反面显出一种成熟美来。

  他感觉有些突然,脱口问道:“你怎么回来了?”

  她笑嘻嘻地回道:“这是我的家,这里有我的九哥,我为什么不能回来?”

  他哈哈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

  他将脸一沉问道:“在寡人打败晋国之前,这里不也是你的家吗?这里不是照旧有你一个九哥吗?那时你为什么不回来?”

  骊姬仍是笑嘻嘻的,说道:“在您打败晋国之前,妹只知有一个九哥,不知有一位盖世英雄。即使小妹知道您是一位盖世英雄,晋献公不知道呀!如今他知道了,他知道之后立马遣小妹带着五双白璧、千匹细绢前来看您,这还能算晚吗?”

  莫克连道:“不晚,不晚!不过,寡人尚有一疑,请小妹如实相告。”

  骊姬道:“请讲。”

  莫克道:“寡人虽说打败了晋国,他不再出兵征伐寡人,也就够了,何以送来这么多的礼物?”

  骊姬道:“小妹对哥不说瞎话,晋献公为什么给您送来这么多礼物,一是害怕您乘胜追击,灭他晋国;二是想让您释了晋俘。”

  莫克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

  骊姬苦笑一声道:“九哥,小妹不管作为您妹,还是晋使,总不能老站着说话呀?”

  莫克一脸歉意道:“这是哥的不对,这是哥的不对。小子们,还不快快为公主看座。”

  待骊姬落座后,莫克支走了当值的武士,二人一边饮茶一边闲聊。

  莫克一脸坏笑道:“御妹,你还愿意跟哥学剑不?”

  骊姬一脸媚笑道:“小妹当然愿意学了,就怕九哥不教。”

  “教,怎么不教呢?哥为了教你习剑,已经等了三年。”

  骊姬嘻嘻一笑道:“同理,妹也等了您三年。”

  莫克忽地站了起来:“走,哥陪你用饭去。”

  骊姬也站了起来。

  莫克伸手去挽骊姬胳膊,骊姬笑拒道:“您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又是大白天!”

  莫克昂首说道:“这是寡人的御帐,寡人想怎么着就怎么着,有什么好怕的,走。”一边说一边挽起骊姬胳膊,双双去了后帐。这一顿饭,二人足足吃了两个时辰,还喝了酒,酒是马奶子酒。骊姬一脸醉意眯缝着一双迷人的眼睛说道:“九哥,那剑,小妹怕是学不成了。”

  莫克也有些醉了,一把揽过骊姬脖颈道:“为什么?”

  骊姬半躺在莫克怀中说道:“小妹醉了,头抬不起来,心口咚咚乱跳。不信你摸摸。”

  莫克巴不得她说这句话,一只手掀起她的衣襟,一只手顺着小腹摸上去。

  他尽管没有玩过骊姬,但他玩过别的女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轻车熟路,自小腹而双乳,一只手按了一个,照着逆时针的方向揉起来,直揉得她身子发软,两只凤眼眯成了一条线。

  他贴着她的脸颊道:“寡人想吃奶。”

  她连眼都未睁,喃声说道:“想吃你就吃吧。”

  他撩开她的衣裳,噙住右乳,咂咂地吃起来。

  他吃得很香,也很专注,吃过右乳,又吃左乳,吃得她浑身发酥,下半身像有千万只虫子吞噬着一般。

  她满面红潮,梦呓般地说道:“我要。”

  他故意逗她:“你想要什么?”

  她朝他双肩上擂了两拳:“你坏!”

  他笑着帮她褪下了裤子。

  晋献公虽说强壮,毕竟是快五十岁的人了,怎抵得上二十出头、风华正茂的莫克。

  她时而尖叫,时而呻吟,还用玉齿轻咬莫克的肩头。

  她自出嫁以来,与晋献公行房不下三百次,从没尝到过欲死欲仙的滋味,这一次,她尝到了。

  一尝到她就不想走了。

  莫克也很宠她,二人同行同宿。她要谋害他,简直是易如反掌,可她不想下手。他带她游猎,陪她看戏,她想干什么,他便陪她干什么,在看戏的过程中,她认识了一个小白脸。

  小白脸叫优施,十六岁,白生生的脸蛋,浓浓的眉毛,水灵灵的两只大眼,人见人爱。

  优施不仅人长得漂亮,还能歌善舞,演戏更是他的强项,特别是演女人,小柳腰一挺,往那儿一站,兰花指那么一伸,媚眼儿那么一瞟,未曾开口唱戏,便迷倒了一大片观众。

  莫克就被他迷倒过。

  往日,莫克只走水路水路:男女性事。,不走旱路旱路:同性恋。。

  自从被优施迷倒后,水旱皆走。

  这一走,优施就成了莫克的肉脔、红人,出入莫克大帐就像炊妇出入厨房那么方便。

  这一方便,把骊姬也方便进去了。

  骊姬更不愿意走了。可她又不得不走。一来,莫克是她的杀父仇人,二来晋国还有她的男人和儿子。每隔三五日,男人便遣人来讨要消息。第三条也很重要,莫克只能满足她的肉欲,不能给她任何名分,在晋国她可是响当当的妃子。且是,晋献公亲口许她,等她从骊戎归来,便封她为夫人。只要一当上夫人,还怕儿子奚齐当不了世子吗?儿子只要能当上世子,还愁做不了国君吗?儿子一旦做了国君,这晋国的天下便是她母子二人的。

  经过一番权衡,她开始下手了。

  下手之前,她找到了她的七哥劳心。扎哈在世之时,在二十一个儿子中,最器重的便是劳心。在这二十一个儿子中,也数劳心的心智最高,只是略略有些胆小罢了!

  正因为劳心胆小,莫克以为对自己构不成威胁,故而弑父自立之后没有向他下毒手。

  劳心固然有些胆小,但那骊戎主的宝座实在是太诱人了。况且,从表面上看,莫克说一不二,威风八面。实则,他很孤立,真心拥戴他的大臣不超过五个。若是有人振臂一呼,推翻莫克当不成问题。尽管劳心不敢充当这振臂一呼之人,但要他享受振臂一呼之后的成果,他还是愿意干的。

  得到了七哥的默许,骊姬的心中更有底了。吃晚饭时,她变着法儿劝莫克饮酒,灌得他酩酊大醉。

  为了让莫克喝酒,她自己也没少喝。她之所以没醉,是因为事先服下了晋献公为她准备的戒酒秘丸。

  她拔出莫克的佩剑,鼓足勇气朝他心窝扎去。

  第四章 泪眼无敌

  优施虽有新欢,并未忘记旧情,凭着他的后沟和阳物,周旋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

  晋献公朝太史苏说道:“汝现在就当着寡人的面给自己占上一卦,看一看汝什么时候当死?”

  册封大典之后,君臣少不得要欢宴一场,太史苏与里克同席,饮兴正酣,太史苏突然哭了起来。

  杀一个醉汉,如同杀一只小鸡。

  劳心闻听莫克死了,当即分遣家兵杀了莫克的几个心腹。又连夜将未被莫克杀掉的那十三个兄弟召到一块儿,商议拥立新君之事。

  众口一词,把劳心推上了骊戎主的宝座。

  骊姬凯歌而旋,还带回来一个优施。

  晋献公和莫克一样,既走水路,又走旱路。他已经有了两个大夫级的肉脔,一个叫梁五,一个叫东关五,晋人谓之“二五”,如今又看上了优施,骊姬心中尽管不大乐意,也不敢有任何表示。

  值得欣慰的是,那优施虽有新欢,并未忘记旧情,凭着他的后沟和阳物,周旋于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

  这一日,趁晋献公狩猎未归,优施钻进寝殿与骊姬苟合,一番云雨之后,骊姬说道:“施弟,姐求您办件事。”

  优施铿声说道:“有什么事,姐尽管吩咐,小弟一定照办。”

  骊姬道:“主公亲口允姐,若是姐姐能够收降骊戎,立马封姐姐为夫人。如今姐姐收降骊戎已经两月有余,还没见他兑现诺言,请弟寻个机会问他一问。”

  优施道:“这个容易。”

  这机会说来就来。

  第二日,晋献公狩猎归来,一归来就宣优施进宫,二人少不得风流一番。正当二人情浓之时,优施呢喃着说道:“主公,小人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主公,不知主公愿不愿听?”

  晋献公一边动作一边说道:“有什么不明白的,但讲无妨。”

  优施道:“宫人议论纷纷,说是骊姬娘娘为收降骊戎立下了汗马功劳,早就该当夫人了,为何不见主公加封?”

  晋献公道:“不是寡人不想加封,只因骊姬娘娘乃是异种,非我周人。周公旦制礼,明文规定,非我周人不得立为王后和夫人。”

  优施辩道:“古人有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且是我大晋国乃武王之后,当然的周人了,骊戎已经降我,岂能不是周人?”

  晋献公沉吟片刻道:“应该是周人了。”

  优施道:“既然骊戎人是周人,立骊姬娘娘为夫人有何不可?”

  晋献公道:“没有什么不可的。”

  优施道:“那您就立吧。”

  晋献公啪地吻了他一口笑道:“看把汝急的!不过,立夫人可不是闹着玩的。夫人是内主,统领后宫,后宫不宁,国家也难得安宁。况且,立夫人自有立夫人的程式,哪能说立就立了呢?”

  优施道:“什么程式?”

  晋献公道:“首先得占卜吧,还得告庙。”

  优施笑回道:“这还不容易。”

  晋献公道:“容易也得等到明天。”

  翌日早朝后,晋献公把太卜郭偃留下,告之欲立骊姬为夫人之事。

  郭偃连道:“不可,不可!”

  晋献公责道:“有甚不可?”

  郭偃道:“大周有制,非我周人,不得立为王后和夫人。”

  晋献公不愿多说,便拿优施反问他的话来问郭偃,弄得郭偃大张着嘴,无话可说。

  晋献公满面和蔼地说道:“郭爱卿,即使骊戎没有被收降,骊姬娘娘身为寡人爱妃,嫁给寡人已经三年,又为寡人生了一个聪明活泼的儿子,还能不算周人吗?不要再犹豫了,快去为寡人占卜。”

  郭偃很不情愿地拿起龟甲,用火烧之,而后细细地审视龟甲的裂痕。

  他的脸上渐渐有了喜色。

  他强压住心中的欢喜道:“启奏主公,您不能立骊姬娘娘为夫人。”

  他的一举一动,皆被晋献公看到眼中,料到他会这样说,沉声问道:“为什么?”

  郭偃一字一顿地回答:“臣卜龟得兆兆:古人烧灼龟甲,以占吉凶,其裂痕谓之兆。,又以兆得繇,那繇不吉。”

  晋献公迫不及待地问道:“繇怎么说?”

  “繇曰:‘专之渝,攘公之羭。一薰一莸,十年尚有臭!’”

  “何解也?”

  郭偃用舌尖舔了舔嘴唇回道:“渝者,变也。意所专尚,心亦变乱,故曰‘专之渝’。攘,夺也。羭,美也。心变则美恶倒置,故曰‘攘公之羭’。草之香者曰薰,臭者曰莸。香不胜臭,秽气久而未消,故曰‘十年尚有臭’也。”

  晋献公沉吟良久,将手轻轻一挥道:“卿先退下。”

  晋献公未曾下殿,已有人将这里的情况禀给了骊姬,骊姬恨声说道:“姓郭的,我跟你没完!”说罢,坐在凳子上独自抽泣。

  抽泣有什么用?煮熟的鸭子,不能眼睁睁地让它飞了。

  等到将要吃午饭的时候,那办法让她想出来了,哭,男人最怕眼泪。慌忙将头发打乱,独自坐在床头,又用辣椒在两只凤眼上各擦了几下。

  自从娶了骊姬之后,晋献公对她宠爱无二,一饮一食,必与之俱。今日怎么没见骊姬?宦者答道:“骊姬娘娘独自在寝宫哭哩,说什么也不肯出来。请主公自己用膳吧。”

  晋献公轻叹一声,怏怏地拿起了筷子,可不管啥菜,到了口中无滋无味。也许是无酒的缘故,宦者察言观色,没等他开口,便将酒摆到了案上。

  酒还是平时所喜爱的那种酒,喝到口中柔甜软香,可今日,只觉得它辣,辣中带苦。

  晋献公把酒樽猛地往案上一蹾:“这是他娘的什么酒!”

  宦者知道他为什么发火,赔着小心道:“主公,要不要奴才去请一请骊姬娘娘?”

  晋献公不吱声。

  不吱声便是默认了。

  宦者去了一盏茶工夫,方将骊姬请了出来,只见她蓬头散发,两只凤眼又红又肿。晋献公站起来,万般心疼地说道:“看把眼哭的,就是不立夫人,你还是寡人的心肝宝贝。”

  骊姬嗷的一声哭道:“这不一样。”

  晋献公道:“怎么个不一样?”

  骊姬抽抽泣泣地回道:“夫人是内宫之主,臣妾不做夫人,如何管理内宫?”

  晋献公笑道:“这你就多虑了,寡人要你管理内宫,谁敢不听?”

  骊姬回道:“就是她们肯听,也是名实不符?没有夫人的名分,却去做夫人之事,臣妾每每想起,就像做了亏心事一般,腰不直,胆不壮。况且,您已亲口许了臣妾,等臣妾从骊戎归来,便封臣妾为夫人,这事传得沸沸扬扬,您若不立臣妾,让臣妾这脸往哪里搁呀?”

  晋献公轻轻颔首说道:“这倒也是!不过,寡人为立汝之事,已经让太卜郭偃占过卜了,其繇对汝不利,寡人为之奈何?”

  骊姬道:“那是郭偃从中做了手脚。”

  晋献公一脸不解道:“他为什么要做手脚?”

  骊姬道:“他的父亲曾奉命征讨骊戎,为臣妾之父所败,为此丢了将军,因此迁恨于臣妾。”

  晋献公点了点头道:“不是爱妃提醒,这事寡人差点儿忘了。”

  骊姬趁热打铁道:“立不立夫人之事,固然需要占卜,但不是唯一,也可以占卦占卦:也叫占筮。龟为卜,策为筮。。占卜是太卜的专长,占卦是太史的专长……”

  晋献公道:“寡人知道了,寡人明日便召太史苏进宫。这一下汝该满意了吧?来来来,快陪寡人用膳。”

  骊姬一脸灿烂地说道:“谢主公!”

  是日晚饭后,优施奉骊姬之命,携黄金五十两,前去探望太史苏。恰逢太史苏去友人家中饮酒未归,便将黄金留下,屁颠屁颠地回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太史苏正在用餐,有圣旨相召,要他进宫,为骊姬占卦。

  太史苏忙丢下饭碗,带着黄金和蓍草,骑马进宫。

  蓍草是用来占卦的,黄金则是归还骊姬的。

  骊姬向太史苏贿金之事,不知怎的传到了晋献公耳中。他不仅不责怪骊姬,反觉着骊姬精明,这一次稳操胜券。

  既然稳操胜券,何不把郭偃也召进宫来,堵一堵他的嘴。故而又传一旨,召郭偃进宫。

  太史苏进得宫来,当着晋献公和郭偃的面,先是净手,继之焚香,继之占卦,脸上渐露喜色。

  晋献公的心不由得猛跳了两下:“什么卦?”

  “观卦之六二。”

  “爻爻:组成八卦中每一个卦的长短横道,如“-”“--”。辞怎么说?”

  太史苏回曰:“爻辞曰:‘阙观利女贞。’”

  晋献公一脸欢喜道:“好!居内观外,女子之正。吉孰大焉!”

  郭偃慌了,忙争辩道:“就是大吉,也不能从筮!”

  晋献公眉头微皱道:“为何?”

  郭偃道:“开天辟地以来,先有象,后有数。龟,象也。筮,数也。从筮不如从龟。”

  晋献公正要反驳郭偃,太史苏抢先一步。他哈哈一笑说道:“郭太卜,您错了,在下之卦和您的卜并不矛盾。”

  郭偃转忧为喜道:“请太史明示!”

  太史苏道:“礼无二嫡,诸侯不再娶,所谓观也。继称夫人,何以为正?不正,何利之有?以《易》《易》:《易经》《周易》,由卦、爻两种符号和卦辞(说明卦的)、爻辞(说明爻的)两种文字构成,都是为占卦用的。言之,立夫人不吉。”

  郭偃频频点头,一脸赞许之色。

  晋献公铁青着脸一言不发,太史苏和郭偃悄然退下。

  前行不过百余步,太史苏说道:“请郭太卜先行一步,在下尚有一事要办。”说毕,拍了拍腰中的黄金。

  黄金倒是送回去了,为此却换了优施三拳两脚。反回身来找晋献公告状,晋献公拒之不见。

  晋献公也有苦衷,骊姬乃自己的宠妃,亦曾亲口许诺于她,等她从骊戎凯旋,便立她为夫人。谁知,上天偏偏和寡人作对,占卜不利,占卦也不利。这让寡人怎么面对骊姬?

  他怏怏地来到寝宫,未进门,便听到一片惊呼之声。

  “快来人呀,骊姬娘娘上吊了!”

  晋献公飞步来到益香阁,那是骊姬的卧室,果见她吊在梁上,忙上前将她托起,大声叫道:“还不快将绫带割断!”

  直到此时,宫女小莹方才醒过神来,拔出晋献公佩剑,将骊姬头顶上方的绫带割断。

  晋献公将骊姬抱到榻上,平放在那里,正要遣人去召御医,御医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

  经过一番抢救,骊姬慢悠悠地醒转过来。见晋献公站在身边,嚎的一声大哭起来:“您不该救臣妾,您不该救臣妾呀!”

  晋献公一边为她拭泪,一边劝道:“啥主贵也没有命主贵,不就是一个夫人吗?值得去死?”

  骊姬泣道:“自从昨日主公劝解臣妾之后,臣妾想了一夜,觉着主公言之有理,立不立夫人,臣妾照样是内宫之主。”

  晋献公道:“想开了好,想开了好。”

  骊姬道:“想是想开了,只因昨夜没有睡好,您上朝之后,觉着有些发困,就躺到榻上假寐,这一寐竟睡着了。睡梦中,一个英俊少年在十几名宦者的簇拥下向臣妾走来,他头戴王冠,身着锦袍金带,看年纪也不过十三四岁,自称是臣妾的老祖爷。臣妾慌忙跪下向他磕头。他道:‘头不必磕了,快回去告诉汝的夫君,就说晋国将要亡了。’臣妾惊问其故。他道,人以信为本,何况一个国君呢?当年寡人与汝之祖姬虞剪桐叶为戏,戏出一个晋国来,何也,君无戏言。汝的夫君身为晋国国君,亲口许诺,要立汝为夫人,却又反悔,信字何在?连国君都出尔反尔,国人还能有所适从吗?国人无所适从,晋国不就完了吗?臣妾听了这话,忙为您辩解,说这事不怪臣妾夫君,皆因占卜、占卦都说立臣妾为夫人不吉。老祖爷怒道:若卜筮有定,尽鬼谋矣!臣妾不敢再言。”

  晋献公沉默良久叹道:“老祖爷所责甚是,寡人知道该怎么做了。”

  骊姬柔声问道:“您打算怎么做?”

  晋献公道:“择日告庙,册封爱妃为夫人。”

  骊姬赔着小心道:“郭偃、太史苏若是不识趣,站出来反对怎么办?”

  晋献公不屑一顾道:“爱妃不要担心,寡人自有办法对付他们。”

  骊姬好生欢喜,忙跪下叩谢龙恩。

  她刚刚直起身子,一宦者闯了进来:“启奏主公,大喜,大喜呀!”

  晋献公责道:“什么事,看把你乐的?”

  宦者气喘吁吁道:“少姬娘娘产了,产下一个白胖公子,重十七斤。”

  晋献公喜道:“好,好,快告诉少姬娘娘,寡人这就前去向她贺喜。”

  宦者躬身一揖,转身离去。

  晋献公欲要转身,被骊姬叫住:“主公,您就这么去吗?”

  晋献公反问道:“卿让寡人怎么去?”

  骊姬回道:“少姬乃臣妾之胞妹,随臣妾一块儿进宫,侍奉了您三年有余,又为您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您就这么两手空空地去看她吗?”

  经她这么一说,晋献公也觉着空着手有些不妥,向骊姬问道:“卿说寡人该给少姬娘娘带点什么?”

  “带点她喜欢的呀!”

  “她喜欢什么?”

  骊姬笑嘻嘻地说道:“她喜欢的东西怕主公舍不得给。”

  晋献公歪着脖子说道:“卿没说出来什么东西,怎么就知道寡人舍不得给呢?不要卖关子了,说吧!”

  骊姬道:“她喜欢一顶冠。”

  晋献公道:“什么冠?”

  骊姬道:“次妃之冠。”

  晋献公恍然大悟:“噢,卿是要寡人加封少姬为内宫副主呀?应该,应该,遍观寡人之妃,这内宫副主非少姬莫属!”

  骊姬二次跪倒在地,代妹谢恩。

  因少姬生子之故,册封大典放在一个月之后。在这一月之内,二十几位文武大臣上殿奏本,反对册封骊姬为夫人。晋献公根本听不进去,一一将他们礼送出殿。于是,这些大臣便回过头来找郭偃和太史苏。

  这个说,您二位是管占卜、占筮的,一个国家如果连卜、筮都不信了,还信什么?

  那个说,卜、筮,乃咱老祖宗周文王所创,逆卜、筮而行,岂不是大逆不道吗?!

  郭偃、太史苏终于被众人说动了,结伴进宫,向晋献公陈说利害,把晋献公给说恼了,将骊姬的话抖了出来:“若卜筮有定,尽鬼谋矣!”

  太史苏梗着脖子反驳道:“卜、筮乃咱老祖宗所创,就是鬼谋也得听!”

  晋献公冷笑一声道:“就是鬼谋也得听,这话可是你说的?”

  太史苏铿声回道:“是臣说的又该怎样?”

  晋献公道:“寡人成全你。”

  太史苏道:“主公成全小臣什么?”

  晋献公道:“汝现在就当着寡人的面给自己占上一卦,看一看汝什么时候当死,寡人好看一看这卦到底灵不灵?”

  此言一出,把太史苏吓得出了一身冷汗,但事已至此,又不能做缩头乌龟,硬着头皮回道:“好,臣这就当着主公之面给臣自己占上一卦。只是……”

  晋献公道:“只是什么?”

  太史苏道:“臣不知道主公会让臣占卦,上朝来未曾带蓍草。”

  晋献公见太史苏的口气已有些软了,不想逼之过甚,就坡下驴道:“那就等明日再占吧。”

  到了明日,太史苏听从郭偃之劝,装病未去上朝,晋献公亦不问,此事不了了之。

  晋献公见没有人再敢出头反对立骊姬为夫人了,这才大张旗鼓地操办起册封之事,先是命令全国各地,都要把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继之又命令,人人都要穿红着绿,家家都应张灯结彩,以示万民同贺,举国同喜。整个绛城更是沉浸在无比喜庆的气氛之中。绛城内各条御路皆红毡铺地,门神、对联更换一新。午门以内各宫门、殿门,皆高悬彩灯。从正殿到益香阁、玉玲珑都用绸带搭起彩架,大红喜字、吉祥图案抬头可见。玉玲珑者,少姬所居也。

  吉日前一天,晋献公派遣士告祭天地,晋献公则亲自到太庙焚香,告以册立之事。

  是晚,在金殿上摆上节节:符节,古代使者所持以作凭证。、册册:古代封爵的诏书。、印、珪。

  册封之日晨,数百名文武大臣和宦者簇拥着晋献公来到金殿,先行升座之礼。

  升座时先奏《淇奥》之曲,用以歌颂晋献公。曲曰: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瑟兮兮,赫兮晅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

  会弁如星。

  瑟兮兮,赫兮晅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如箦。

  有匪君子,如金如锡,

  如圭如璧。

  宽兮绰兮,猗重较兮。

  善戏谑兮,不为虐兮。翻译成白话文是:看那淇水湾畔,绿竹婀娜多姿。文采斐然的君子,似象牙经过切磋,似美玉经过琢磨。庄重啊,威严啊,光明啊,坦诚啊!文采斐然的君子,终究不能忘记。看那淇水湾畔,绿竹茂密繁盛。文采斐然的君子,宝石垂耳晶莹,帽上的玉石如星。庄重啊,威严啊,光明啊,坦诚啊!文采斐然的君子,终久不能忘记。看那淇水湾畔,绿竹密如栅栏。文采斐然的君子,才学精如金锡,操行美如圭璧。宽厚温柔啊,登车凭倚。风趣幽默啊,不粗暴待人。

  歌后,晋献公阅视节、册、印、珪,然后升座。此时,午门撞钟击鼓,金殿奏《关雎》之曲。曲曰: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

  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

  窈窕淑女。钟鼓乐之。翻译成白话文是:雎鸠鸟儿关关啾啾,和鸣歌唱在水中的绿洲。那婀娜窈窕的少女哟,是少年美好的追求。参差不齐的荇菜,时而向左,时而向右地漂流。那婀娜窈窕的少女哟,是少年梦里美好的追求。窈窕的少女哟难以追求,梦醒后倩影仍在心头。思悠悠,想悠悠,唉!辗转反侧竟不休。参差不齐的荇菜哟!采啊采,采荇菜。对那美丽窈窕的少女哟!鼓瑟弹琴坦露情怀。参差不齐的荇菜哟!摘啊摘,摘荇菜。那美丽窈窕的少女哟!钟鼓齐鸣里笑逐颜开。

  《关雎》奏起之时,銮仪官在丹墀下“鸣鞭”。乐毕,正、副使升丹陛,面北跪听宣制官宣制。宣制毕,大夫里克授节。正、副使行三跪九叩礼后下中阶,正使受节、册,副使受印、珪,金殿奏《麟之趾》,曲曰: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翻译成白话文是:麟的蹄趾,振兴你的子嗣,啊,麒麟哟!麟的额顶,振兴你的同姓,啊,麒麟哟!麟的头角,振兴你的同族,啊,麒麟哟!

  歌毕,正、副使持节、册、印、珪,后跟夫人仪仗,吹吹打打,同至益香阁。益香阁内同样张灯结彩,红毯铺地。凤舆停放在阶上正中,阶下左右陈列夫人仪驾。正使宣制毕,骊姬礼服出迎。宦者宣读册文,正使授骊姬以节,副使授骊姬以印、珪。骊姬面北行三跪三叩首之礼。至此,册立礼成。

  至于册立次妃之礼仪,与册立夫人之礼仪大致相同。

  册封大典之后,君臣少不得要欢宴一场。太史苏与里克同席,饮兴正酣,太史苏突然哭了起来。里克怪而问之:“今日乃主公大喜之日,汝哭的什么?”

  太史苏回道:“晋国将要亡了。”

  里克惊问道:“亡晋者何人?”

  太史苏回道:“骊戎。”

  里克笑曰:“太史多虑了,骊戎乃晋之番邦,对晋恭顺有加,如何亡晋?”

  太史苏叹道:“昔夏桀王伐有施,有施人以女妺喜归之。桀王宠妺喜,遂以亡夏。殷纣王伐有苏,有苏氏以女妲己归之。纣王宠妲己,遂以亡殷。周幽王伐有褒,有褒人以女褒姒归之。幽王宠褒姒,西周遂亡。今晋伐骊戎,而获其女,又加宠焉,能不亡吗?”

  恰在此时,郭偃过来敬酒,见里克闷闷不乐,笑问道:“君何愁也?”

  里克回曰:“晋将亡也。”

  郭偃惊问道:“此言由何而起?”

  里克遂将太史苏之言告之。

  郭偃笑言道:“此谬言也。晋乱也许有,亡则未也。”

  里克问其故,郭偃答曰:“昔唐侯受封之时,曾让太卜占卜,卜曰:‘尹正诸夏,再造王国。’晋业方大,何亡之患?”

  里克复问道:“若乱,当在何时?”

  郭偃回道:“善恶之,不出十年。十者,数之盈也。”

  里克将其言记之于简。

  第五章 交友三戒

  骊姬口头上回绝了晋献公易储之念,暗中却加快了夺储的步伐。

  枕头风果然厉害,骊姬一番谗言,晋献公竟然信了,设计要害申生。

  重耳、狐毛,见介子推杀鸡,误认为是招待自己,谁知鸡炖好后,却端给了他的老娘。

  骊姬受封,转眼二年有余,奚齐即将五岁了。

  因骊姬的关系,晋献公对奚齐很是宠爱,无论是出行还是睡觉,总将他带在身边。这一日夜,晋献公正要就寝,忽闻宫外失火,慌慌张张跑出寝宫,登上高楼,黑暗里,衣襟忽然被人牵住,左右摇晃。他低头一瞧,见是奚齐,低声问道:“有事吗?”

  奚齐稚声稚气道:“这楼上待不得。”

  晋献公道:“为甚?”

  奚齐道:“昏夜起火,是天灾还是人祸,尚不可定。若是人祸,其意难测,您身为人主,不可暴露在火光之下。”

  晋献公觉得奚齐言之有理,忙走下高楼。

  一个不足五岁的娃娃,竟有这等见识!晋献公又惊又喜,遂有废申生而立奚齐之意。

  某一日夜,晋献公与骊姬云雨之后,相拥而卧,骊姬趁机夸起了奚齐,说他如何聪明,如何懂事,等等。

  晋献公插言道:“像奚齐这么聪明的孩子,世上难寻。况且,卿已贵为夫人。有道是‘子以母贵’,寡人有心改立世子,卿意下如何?”

  “这正是妾之所盼!”这话在骊姬舌根上打了好几个转儿又吞回肚去。

  不行。申生被立为世子少说也有十年了,如今无缘无故地将他废掉,群臣定然不服,不服就要谏阻。且是,申生之上还有两个哥哥——重耳、夷吾,俱有贤名,若说申生不行,还有重耳和夷吾,而世子之位还轮不到奚齐头上。不行,不能操之过急,逮不住黄鼠狼反惹一身臊!

  主意已定,她忽地跳下榻来,跪地言道:“申生之立,诸侯莫不闻之,且贤而无罪,君必以妾母子之故,欲行废立,妾宁愿去死!”

  晋献公长叹一声:“世子者,储君也。望子成龙,世之情也。做母亲的哪一个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成为世子,夫人竟拒之不受,真贤人也。”此后,绝口不提世子废立之事。

  骊姬口头上回绝了晋献公,暗中却加快了夺储步伐。

  夺储是件大事,单凭她一人之力是很难办到的。

  得找几个帮手。

  她首先想到了优施。

  优施当然也希望由奚齐取代申生,积极为之出谋划策。

  他道:“要想顺顺利利地废掉申生,必须安他一个大罪名。就目前来看,安他一个罪名不大容易。最好先将他赶出国都,而后再慢慢暗算他。当然,重耳、夷吾也不能留在国都,免得他们互通信息。”

  骊姬满面忧愁道:“世子是储君,赶出国都谈何容易,更何况一赶便是三个!”

  优施笑道:“姐姐别急,弟已想好了赶他弟兄仨出都的主意。”

  骊姬迫不及待道:“快讲。”

  优施道:“说动主公,分遣他们弟兄仨去镇守曲沃、蒲、屈三地。”

  骊姬道:“好,姐今夜就给主公说去。”

  优施道:“您不能说。您这一说,没私也有私。”

  骊姬道:“你说应当怎样?”

  优施道:“遣申生他们去镇守曲沃等地,乃国之大事,弟是内臣,弟也不能说。”

  骊姬道:“我不能说,你不能说,这事让谁说呢?”

  优施道:“让外臣去说,最好让主公最信赖的外臣去说。”

  骊姬道:“贤弟心中莫非已经有了人选?”

  优施道:“正是。”

  “谁?”

  “二五。”

  骊姬一脸担心道:“他俩会说吗?”

  优施道:“他俩会说。不过,恐怕要破费姐姐几两银子了。”

  骊姬道:“这个好办,得多少?”

  优施道:“一千两足矣。”

  骊姬铿声说道:“可以。”

  优施将这一千两银子分作两份,携了内中一份夤夜去拜访梁五,直言不讳地说道:“梁大夫,您是主公身边的红人,骊姬娘娘特遣小臣奉白银五百两以达敬慕之情。”

  梁五连连摆手道:“有道是‘无功不受赏’,这礼太重,在下不敢受也。”

  优施笑道:“梁大夫别急,实话给您说,骊姬娘娘有事求您,这礼您就收下吧。”

  梁五道:“娘娘身为国母,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还能有什么事有求于在下?”

  优施道:“什么事晚会儿再说,请您先把这银子收起来。”

  梁五道:“你不说什么事,这礼在下万不会收的。”

  优施叹道:“那好,我说。”遂将骊姬之谋简要地讲了一遍。

  梁五沉吟片刻道:“此事,必得东关五为助方可。”

  优施道:“东关五大夫那里,娘娘亦有馈,如大夫也。”

  梁五这才将白银收了下来,偕优施同诣东关五之门。东关五置酒相款,三人一边饮酒一边商议,至深夜方散。

  次日早朝,梁五前行三步,出班奏道:“曲沃乃我大晋始封之地,先君宗庙之所在也。蒲和屈,地近戎狄,边疆之要地也。此三邑者,不可无人以主之。宗邑无主,则民无畏威之心;边疆无主,则戎狄有窥伺之意。若使太子主曲沃,重耳、夷吾分主蒲、屈,主公居中制驭,此磐石之安矣。”

  晋献公道:“卿此本不错,世子出外可乎?”

  东关五亦前行三步,抱拳说道:“世子,君之贰也。曲沃,国之贰也。非世子孰可居之?”

  晋献公道:“让世子出居曲沃倒还可以。蒲、屈乃荒野不毛之地,如何守之?”

  东关五抢先回道:“不城则为荒野,城之即为都邑。一朝而增二都,内可屏蔽封内,外可开拓疆域,晋自此益大矣!”

  晋献公轻轻颔首道:“爱卿言之有理。”当即传旨两道,第一道,命申生居曲沃,以主宗邑,太傅杜原款从行。使重耳居蒲,夷吾居屈,以主边疆,狐毛从重耳于蒲,吕饴甥从夷吾于屈。吕饴甥者,夷吾之师也。第二道,命大夫赵夙监建曲沃,命士监建蒲、屈二城。

  赵夙受命之后,翌日便奔赴曲沃,在旧城之外,又筑新城,且那新城墙比原城墙高、广各一倍。

  士则不然,晃悠了七八天才来到蒲地,胡乱地圈了一块地,胡乱地筑了一圈城墙。屈地亦如是。里克前来巡边,见之,讥笑士道:“大人不是在筑城,大人是在做豆腐渣呢!”

  士笑道:“豆腐渣好啊!数年之后,此为仇敌,弟也算是为国尽一份微薄之力。”说毕,咏诗一首。

  狐裘尨茸,一国三公,吾谁适从?

  里克求问其意,士道:“狐裘,贵者之服。尨茸,乱貌。一国三公,贵者多多,嫡庶长幼不分,不乱才怪。”

  里克默记在心。

  晋国原为侯国,按周朝之制,只能建立一军。晋献公做了十六年国君之后,周王室日渐衰落,一些国家便乘机扩充军队,甚而僭越称王。晋献公眼热了,称王他不敢,扩编军队总不至于掉脑袋吧。于是,又建一军,称作下军,由申生将之。原来的一军,则称作上军,晋献公自己将之。

  军队由一变二,自此,晋国进入了中上等国家行列。军事上强大了,野心也就跟着来了。晋献公准备向邻国动刀了,首当其冲的是狄、霍、魏三国。按照他的本意他要亲自率军出征。骊姬不干,哭天抹泪地说道:“您已年过半百,不比当年,何必亲冒矢石呢?况且,您已立申生为世子,不让他趁着年轻多建立些功业,日后怎么服众?”

  晋献公仔细一想,觉着骊姬言之有理,遂打消了亲征的念头,改遣申生率领大夫赵夙、毕万前往。骊姬心中暗笑,申生啊申生,你娃子打错了算盘,那狄人、霍人素来强悍,魏人善守,你这一次必败无疑。只要你娃子打了败仗,这世子的宝座你就别想坐了!

  谁知,那申生不大说话,也没有过人的武艺,短短半年,竟然连灭三国。把个晋献公喜得合不拢嘴,放出话来要厚赏申生。申生推辞道:“儿臣能灭三国,一来仰仗君父威德,二来全靠赵、毕二卿之力,君父要赏,就赏赵夙和毕万吧。”

  晋献公采纳了申生之言,以狄赐赵夙、以魏赐毕万为采邑。

  国人见申生这么能干,又不贪功,对他愈发敬服。

  骊姬弄巧成拙,悔得要死。优施就像她肚中的蛔虫,寻机劝道:“姐姐,莫不是在为申生取代主公征战之事而生悔?”

  骊姬道:“正是。”

  优施道:“姐姐不必担忧,以小弟观之,申生虽说贤而有功,但在主公眼里,远远不如小公子奚齐可爱。弟有一计,可除去申生。”

  骊姬道:“请讲。”

  优施道:“弟观申生之为人,慈仁而精洁。精洁则耻于自污,慈仁则惮于贼人。耻于自污,则愤不能忍;惮于贼人,其自贼易也。然主公虽说不大宠爱申生,却深知他的为人,谤以异谋必不信。姐姐必以夜半泣而诉主公,佯誉申生,实则诬之,不愁主公不废申生。”

  骊姬照着优施右脸颊上啪地吻了一口:“你真是个人精,姐姐依你。”

  是日夜,骊姬侍寝,鼓打三更之时,她突然嘤嘤地哭了起来。晋献公被她哭醒,惊问其故:“卿这是怎么了?”

  晋献公再三问之,骊姬终不肯言,并以哭声回之。

  晋献公坐直身子道:“卿到底因何而哭?再不肯言,寡人这就换地方睡去。”

  “别,您别走!妾说,妾这就说。”她慌忙拽住晋献公胳膊,“妾虽言之,君必不信也。妾所以泣者,恐妾不能久侍君为欢耳!”

  晋献公惊问道:“为甚?”

  骊姬收泪而对曰:“妾闻申生之为人,外仁而内忍。其在曲沃,常加惠于民,民乐为之死。”

  她偷偷瞥了一眼晋献公,见他听得很专注,继续说道:“申生每与人言,总是说‘君惑于妾,必乱国’。举朝皆闻之,独主公不闻。他日,申生若以靖国之故,杀进绛城,必当祸及主公。主公莫若杀了臣妾,以谢申生,可塞其谋。勿以臣妾乱了百姓。”

  晋献公轻轻摇了摇头:“卿之言有点危言耸听的味道。”

  骊姬道:“臣妾并非危言耸听,少则一年,多则三年,申生谋反无疑,不信咱走着瞧。”

  晋献公道:“申生仁心宽厚,既能仁心于民,岂能不仁心于父乎?”

  骊姬道:“臣妾亦疑之。然妾闻外人之言曰:匹夫为仁,与在上不同。匹夫以爱亲为仁,在上者以利国为仁。苟利于国,何亲之有?先周公周公:周公旦,武王之弟。诛杀管、蔡管、蔡:管是管叔鲜,蔡是蔡叔度,二人和周公旦、周武王是亲兄弟。周武王死后,管叔鲜和蔡叔度与殷纣王之子武庚勾结,反叛朝廷,周公旦率兵讨之,杀掉了管叔鲜,将蔡叔度流放。便是明证也。”

  晋献公沉吟有顷道:“申生好洁,难道不怕落下恶名吗?”

  骊姬道:“昔周幽王不杀宜臼宜臼:周幽王之世子。,放之于申,申侯召犬戎,杀幽王于骊山之下,立宜臼为君,是为平王,为东周始祖。直到今日,人人都说幽王不好,有谁以不洁之名,加之平王者哉?”

  晋献公沉默良久方道:“如卿之言,寡人该当何处?”

  骊姬道:“以臣妾之见,主公最好以年老之名退出君位,举国授予申生。他的愿望得以实现,也就不会为难主公了。”

  她见晋献公又陷入沉思之中,照着他的软肋,又加一拳:“且昔者,曲沃之兼翼,非骨肉乎?先武公不顾其亲,故能有晋。申生之志,亦犹是也。请主公让之,以满其欲。”

  晋献公摇首说道:“不可!”

  骊姬道:“有甚不可?”

  晋献公道:“寡人以武与威立世,破国者二,灭国者三。今当吾身而失国,不可谓武。有子而不胜,不可谓威。失武与威,人能制我,虽生不如死。卿勿忧,容寡人慢慢图之。”

  骊姬道:“今赤狄皋落氏屡侵我大晋,主公何不使申生将兵伐之?若其不胜,罪之有名。”

  晋献公道:“若其胜了呢?就像伐狄、伐霍、伐魏那样?”

  骊姬道:“前次,申生连灭三国,非其能也。乃赵夙、毕万之力,加之狄又内讧。这一次主公设法将赵夙、毕万调回,他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晋献公道:“这个好办。”当即降旨一道,命申生将兵讨伐赤狄,留赵夙、毕万分别驻守狄、魏。

  这一招过于拙劣,明眼人一看便知。重耳坐不住了,扮作商人,由狐毛相伴,潜往曲沃。

  行至旷野,雷鸣电闪,瓢泼似的大雨从天而降,行人全都加快了步伐,重耳也在跑,跑得气喘吁吁。但在他的前方有一书生模样的汉子,身背竹简,仍在不紧不慢地走着。

  当重耳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顺口说了一句:“你这人,未免有些太斯文了,下大雨也不乱步。”

  书生立马回道:“乱步怎样,不乱步又当怎样,难道前面没有雨吗?”

  重耳略略怔了一下,是啊,前面也在下雨,跑快跑慢有甚区别?

  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和书生攀谈起来。

  “贤兄,您贵姓?”重耳问。

  “免贵,在下姓介,名子推。”书生不紧不慢地回道。

  重耳啊了一声道:“你就是介子推!久仰久仰!”

  介子推在晋国的名气虽说不如重耳,但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

  他的父亲介信,原是朝中的大夫,因翼城有人作乱,被晋献公遣往翼城,改任翼城邑长,虽是一个邑长,但因翼城曾为晋都,朝廷上下对他很是看重。莫说一个大夫的儿子,就是再小几级的官员,哪家公子没有奴仆、车马?介子推没有。他说,当官的是我父亲,又不是我自己。所以他从来不摆阔气,平时的吃喝穿戴,跟普通的百姓没有什么两样。

  介子推十八岁那年,前去翼城探望父亲,那时的旅店,没有被褥,顶多有一条稿荐稿荐:稿,稻麦的秆子;荐,草席。稿荐指用麦秆织成的比草席要厚的东西。。介子推带着被褥和书简上路,当然,这被褥和书简由毛驴驮着,不用他背。但他得喂毛驴呀。又是走路又是喂驴,虽说十分辛苦,他却一天到晚乐呵呵的,从没想到要打扰沿途的官府衙门。

  他走了七天,才到父亲的官署。父亲见儿子到来,别提有多高兴了,当即将他安排在驿馆,并要他多住几天,好好休息一下。他坚决不同意,理由是我又不是官员,怎么好住在驿馆呢?

  他东寻西找,找到了马厩里的一个角落,住了进去。

  介子推见重耳气度不凡,便有心和他结交,满面带笑道:“弟已把弟的贱名告之于兄,兄可不可以把兄的尊名也告之于小弟。”

  狐毛抢先回道:“不瞒子推兄,我家公子,姓姬,名重耳。”

  介子推闻言,倒身便拜:“不知公子驾到,失敬得很。”

  重耳双手将他搀起:“不知者不为罪,但不知贤兄要往何处去?”

  介子推道:“前行三十里,乃小弟的寒舍,当然是回家了。”

  重耳喜道:“你我正好同路。”

  他二人一边走一边聊,聊天文、聊地理、聊当地的风土人情,什么雨不雨的,全然不放在心上。那雨倒也知趣,没下多久便停了下来。

  路过介庄的时候,经介子推力邀,重耳、狐毛随他来到介子推家中。一个堂堂国都的邑长,其家和普通的农户并没有什么两样,土打的院墙,房子坐北朝南,屋顶有草有瓦,那瓦位列前、后、左、右,各八行,俗称金镶玉。

  安顿好重耳、狐毛之后,介子推将一只老母鸡撵得满院子乱飞,狐毛慌忙跑了过来,帮他将鸡捉住,双手交给介子推。

  谁知,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介子推端进来两盘素菜,外加一盆稀粥和六个花卷馍。

  狐毛有些纳闷:那鸡明明是杀了呀,杀了鸡不用来招待客人,留它何用?但又不好意思问。

  饭吃到一半,介子推被母亲唤到内室,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只盘子,盘子里放了半只鸡。

  介子推满面笑容道:“公子有口福,小弟母亲说她一个人吃不了一只全鸡,特分出来一半让小弟招待客人。”

  狐毛打鼻子里哼了一声,欲要发作,被重耳拿眼神制止住了。

  夜里歇宿的时候,狐毛满腹牢骚地说道:“介子推这人,看起来人模人样的,却不是个东西。”

  重耳笑问道:“他怎么不是个东西?”

  狐毛道:“杀了鸡不用来招待客人,却拿去孝敬他的老娘,他的老娘吃不完了,又拿来让客人吃,简直把我们当成乞丐了!”

  重耳道:“有了好吃的东西,先老娘后客人,这正是一个大孝子所为,能和这样的大孝子交朋友,不正是吾等的福分吗?”

  狐毛张了张嘴,欲说又止。

  重耳见他仍是有些不服,循循善诱道:“先贤说,有三种人不可交,汝知道不?”

  狐毛摇了摇头。

  重耳屈指说道:“不孝敬父母的人不可交,连父母都不孝敬的人,还会对别人好吗?这是一不可交。

  “喝酒永远不醉的人不可交。喝酒一次也不会醉,说明此人的城府太深。这是二不可交。

  “一辈子没有上过当受过骗的人不可交。一辈子不上人当,不受人骗,说明这个人太精明。这是三不可交。照此而论,交朋友就是要交那些孝敬父母之人,交那些容易喝醉和容易上当的人。”

  狐毛频频颔首道:“我明白了。”

  重耳和狐毛,一连在介庄住了六天,他们不只切磋学问,也切磋武艺。将要分别的时候,重耳随口问道:“介兄所接触过的人中,有无大贤之人?”

  介子推双掌猛地一拍道:“兄不问,小弟差点儿忘了。在距敝庄四十五里的地方有一个赵家集,集上住了三百多户人家,家家都有人舞枪弄棍,内中有一个叫赵衰的,字成子,不只武艺好,且为人心地宽厚,堪称贤者。”

  重耳笑道:“他的心宽厚到什么程度?”

  介子推道:“宽厚到连劫盗都感动了。”

  他讲了这么一件事情。

  这件事发生在三年之前,赵衰坐着牛车周游列国,走到一个叫二郎山的地方,山脚下、草丛里突然蹿出来十几个劫盗,手中的兵器非刀即斧,一个个面目狰狞。内中一个大胡子喝道:“把车上的财物留下来,免汝一死!”

  赵衰微微一笑道:“吾乃一介书生,车上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你们如果觉得对你们有用的话,尽管拿。”

  说毕,跳下车来,抄着双手,站在一旁。

  劫盗跳上车,乱搜一通,不说衣服鞋祙,连玉米饼子也搜了去。内中三个小盗竟当着赵衰的面吃起玉米饼子来。

  赵衰的心猛地一动,这也是一伙穷人,为饥寒所迫才走上劫路这条道,我不能袖手不管。遂长叹一声,一脸诚恳地说道:“诸位仁兄、仁弟,我虽说不是豪绅,也不是富商大贾,但家里还有三百亩薄田,吃饭穿衣不用发愁,车上草垫底下尚有七匹缣缣:细绢。,比那些旧衣物值钱,你们一并拿去吧。”

  劫盗听了他的话面面相觑。良久,还是那个大胡子说道:“我等因生活所迫,才走上劫路这条道,但我们只劫为富不仁的豪绅、商贾,你是好人,劫了好人会遭到应的。”

  他转脸向劫盗命令道:“弟兄们,还不快把这位先生的东西放回车上。”

  重耳轻轻颔首道:“真是一个心地宽厚之人!若能与此人交个朋友,死不悔矣。”

  介子推道:“公子如果真的想和赵衰交个朋友,小弟愿意穿针引线。”

  重耳道:“那就隔河作揖——承情不过。”

  介子推道:“如此说来,公子在小弟寒舍再住一天,小弟这就去赵家集一趟,把赵衰给您请来。”

  重耳道:“对待贤人,登门拜访,吾还唯恐吾心不诚,岂有让贤人自来的道理?”

  介子推道:“既然这样,咱明日起个大早,小弟带公子去赵家集。”

  重耳道:“那就多谢了。”

  翌日鸡鸣,重耳、狐毛由介子推相引,直奔赵家集。

  赵衰本就好客,加之十分仰慕重耳,当即杀鸡宰羊,厚宴重耳。当然,那酒是少不了的。

  也不知是重耳合该有吃虎肉的口福,还是合该再交几个朋友,正喝着,闯进一人一骑。那人身长九尺,紫膛面皮,二目亚赛铜铃,一进院子便从马背上拽下来一个麻布口袋,口袋上血迹斑斑。

  赵衰笑问道:“山祈兄又给小弟送什么好吃的来了?”

  山祈声如洪钟道:“虎肉。”

  赵衰道:“哪来的?”

  山祈道:“叔坚兄打的。”

  赵衰朝厨房喊着:“狗蛋,把这些虎肉扛到厨房,先红烧一盘端来。”

  狗蛋是他的男仆。

  狗蛋应声而出。

  待狗蛋将虎肉扛进厨房之后,赵衰忙邀山祈进屋饮酒。

  重耳、狐毛、介子推全都站了起来,笑脸相迎。

  赵衰指着重耳向山祈介绍道:“这位是咱国君的大公子,名唤重耳。”

  山祈早已听说过重耳的大名,忙上前施礼。

  介绍过狐毛和介子推之后,赵衰方指着山祈说道:“来来来,让大家见识一下,这位便是二郎山的四大王,名唤山祈。”

  重耳当先啊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山祈,暗自思道:“像这样一位一身豪气的汉子,怎么能是强盗呢?”

  赵衰笑释道:“强盗也是人,内中不乏豪杰之士。像这位山祈兄,乃将门之后,只因他的邑长欺压良善,劝之不听,被他失手打死,这才上了二郎山。”

  重耳啊了一声,右手做邀客状:“请,请上座。”

  山祈不肯,挨着赵衰右肩坐了下去。大家一边喝一边聊,重耳对二郎山的情况有了大概的了解:二郎山原名牧虎顶,东西走向,约二十里长,主峰高达六百余丈,山上有霸王寨、黄檗垛。三十年前亦有人在此占山为王,为王者焦二郎,故牧虎顶改称二郎山。如今占据此山的大王叫叔坚,就是曾经劫过赵衰的那个大胡子;二大王叫黑虎,力可举鼎;三大王叫特宫,是个落魄文人,拥有喽啰五百余人。

  重耳突发奇想:人大都闻盗色变,但我观山祈其人,是条汉子,其他三盗呢?若真是三条汉子,日后也许有用得着处,何不去山寨走一遭!

  此言一出,狐毛极力反对。当然也有不反对的,那便是赵衰和介子推。

  狐毛拗不过重耳,只得跟他上了二郎山。抖音首页搜小程序[暖阳故事汇],输入[24702582]看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