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顾惜朝 采访/整理 | 郭子介

　　我的母亲是北京一所知名小学的德育副校长，在整个中小学教育圈里都是排得上号的人物。如果以教师的身份为她打分的话，她一定是90分往上的。但就母亲这重身份而言，说不及格可能太狠了，我要打也只能打六七十分。

　　我们家就在小学的教工家属楼里，和学校只隔着一堵墙。从学校的后门走，我只需要一分钟就可以进学校，跟我妈一块上下学的时候从外面绕也只需要五分钟。家和学校两个场所几乎完全重叠，让我觉得特别压抑。有的时候我在学校操场上疯玩疯跑，和同学玩得正开心，一抬头就发现我妈杵在窗户旁边看着我。小学的六年生活里，我背后一直有这么一双眼睛在看，它甚至跨过了我的中学、大学，直到现在。

　　作为一个教育工，我妈总喜欢用教学生的方式来教化我，她有一套成熟的“感化式”教育方法，总会以某种故事或者人生道理来“循循善诱”，但实际上这种方式挺刻意的。小学的时候大家刚学了点浑话，就互相写小纸条说什么“xx是大笨蛋”“你滚开”之类的话，也不知道是谁直接把我写的纸条放到我妈办公室桌子上去了。我放学以后去我妈办公室看见这些直接傻眼了。她也没有直接批评我，就是从“尊重”这个词讲起，一直兜着圈子叨来叨去的。后来我有了微博，无论发什么，她都会以类似的方法写很长很长。最开始我还回复“知道了”，后面就直接把她拉黑了。

　　小的时候，我属于那种只要当众讲话就会哭的类型，我妈为了锻炼我就让我在家对着镜头录视频说话。她的这种练习的确是很有成效的，但这种感觉就像是上学回家之后再上一个培训班。我在很长期间里不能在家庭和学校之间划清界限。我在家也遵守“小学生行为规范”，站有站相，坐有坐相，管父母长辈、同辈的哥哥姐姐都毕恭毕敬地称呼“您”。我自己卧室的房门晚上睡觉从来不让关，我妈觉得关上了就有隔阂，不知道我在里面干什么。

　　有个亲戚跟我说，我妈一直像母鸡护小鸡那样在看着我，从小到大把我罩在一个保护伞下面。很多人的童年噩梦是上课的时候班主任扒着门缝玻璃往里看，而我的噩梦就是我妈站在那里看。我每换一个班主任，她提前都会打好招呼，别对她家儿子特别照顾。但你想想，校长跟你说别照顾她家儿子，你怎么理解呢？

　　我还印象很清楚，有一回班上一个女生开生日party，给一些关系不错的同学写了邀请函。我也挺想去的，就把邀请函带给了我妈。但出于德育工敏锐的“嗅觉”，她立即想到的就是安全隐患，直接向全校广播禁止举办类似的活动，把人家的生日会给叫停了。为了把这件事找补回来，她就想了一个招儿：大家既然要过生日，那干脆一起过好了。自此我们学校就有了六年级的集体生日会，可想而知，这场形同年级大会的大型生日会实际上办得既无聊又乏味。我心里一直很对不起那位同学，人家准备了好久，就因为给我发了一封请柬直接搞黄了。后来大家好像慢慢也就不愿意再跟我一块玩儿了，到现在小学同学和我都没有联系。

　　教师子女基本从小就会认识很多老师，多多少少都会被照顾一点，但因为我妈在教育圈的地位，我被照顾得太特殊了。高中时办社团需要提高一些经费，我自己跟主管老师磨了很久人家也不为所动，后来我妈直接给校长发了短信，第二天我就被叫到校长办公室，预算立马就上去了。虽说她在这件事儿上帮助了我，但这绝对不是一个我自己想要的方式。

　　我有过许许多多的荣誉和头衔，三好学生、大队委、全国十佳少先队员等等，无论小学班里评选什么我都敢打包票我的票数名列前三。但我总觉得我不够格儿，我既不是很听话乖巧的学生，学习成绩也说不上多拔尖，捧着这些奖状的时候我心里老是惴惴不安的。整个年级200多人都知道我是校长的儿子，我想他们私下肯定有许多议论的声音，不就是因为他妈是校长这个名额才给我吗？

　　初一入学的时候，有一次班主任和我谈话，他觉得我小学一直过得很压抑，缺乏一个正常的童年。从那时起，我才开始有了种感觉，我自己的家庭可能因为母亲的身份存在着问题。

　　可能因为稍微远离了我妈的魔爪，初中之后我就完全放飞了自己。我和别人打架斗殴直到差点被处分，谈恋爱也一下谈三个，常常跟社会上的人厮混在一起，完全就是一副不良少年的样子。

　　上了高中以后，我觉得我需要以其他方式证明自己，从前无论三好学生、大队委还是十佳少先队员，我总感觉那不全是我的，或者说就不是我的。所以我就走进一个社团，大刀阔斧干了三年，到高三了别人都认真备考了我还鞍前马后地在忙，直至最后四个月才开始发奋读书。所幸借着这份经历，我通过自主招生踩着一本线考入了中国传媒大学。

　　我妈她自己就是一个学霸，高中的时候可能最差的名次就是年级第二。如果一次100分满分的考试得了95，她是那种会伤心流泪，把考卷压在枕头下面勉励自己的人。我在学习上遇到了什么问题，她会信心满满地亲自上阵，自己备课在晚上给我讲解。高考之前，她作为一位小学教师，自己把大纲通读了一遍，给我整理出了一摞复习资料，跟我说我看这些就行，太可怕了。我妈总觉得她自己是懂教育的，所以她觉得自己的方式很OK。可能她确实也算是懂，但学校教育和家庭教育是两码事，她懂的只是小学的那一套。

　　这么多年了，我妈认为对我的“放养式”教育很成功，有的时候还会和朋友夸上两句。但我觉得她管教了我很多，我也不认为这是成功的。长这么大我从来没和她推心置腹谈过这些让我不适的地方，我很怕她会为此难过。有一次她在饭桌上想和我探讨一个关于“时间”的话题，被我一句话给挡回去了，她就表现得很难过。如果她知道我微博拉黑了她或者朋友圈屏蔽了她，她肯定会伤心很长一段时间。

　　最近我渐渐发觉身上带着很多母亲的影子。比如说我和女朋友两个人单住，我就看不太惯她有时候睡懒觉，也不喜欢她下班回家之后“啪”一声开灯开门，就像我妈小时候对我的要求那样。小的时候，我经常陪我妈加班，对于如何备课、板书、做课件、讲课、改作业等等教师这一整套流程都太熟悉了，我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未来也要做老师。我很努力地去摆脱这些东西，但发现不可以，我反而一天天地和她越来越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