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一次偶然的碧山之行改变了钱小华做书店的轨迹。在经历了实体书店倒闭潮后，即便是被说成理想主义的疯子、异类，钱小华仍然坚持把书店开到偏远的乡村去。于是有了碧山书局。往后十年，他又陆续在戴家山、松阳、屏南等地开办了12家乡村书店。他为乡村带去了诗意的精神生活，为乡村人民创造了充满活力的公共空间。“我们做乡村书店这件事，多受痛苦，常经忧患。乡村书店是一扇窄门，但再窄的门也要朝里走，因为我相信那扇窄门正是我们要走的大门。”在新近出版的《我在乡村做书店》里，先锋书店创始人钱小华分享了在乡村做书店的故事。

　　书店就像稻谷一样，饱满时低头，弱小时向上，把知识与信念洒向大地。这是钱小华做书店的信念，也是中国未来的精神还乡。

　　将书店开到乡村的广阔天地

　　碧山书局如今早已名声在外。著名诗人北岛、阿多尼斯，著名导演贾樟柯、演员刘嘉玲等等都到过此地，就连享誉世界的德国大导演维姆·文德斯也都到碧山书局拍摄过影像。但是很少有人知道，十年前，当钱小华决定在碧山开书店，面临的是怎样的一种情况。

　　“确实，碧山是扭转我人生走向的地方。在碧山开书店，也是我做出的最艰难的决定之一。”十年前钱小华去碧山考察的时候，村里只剩下十几个留守儿童和上百位孤寡老人。然而，即便被认为是“城里人吃饱了没事做”，甚至被认为是骗子，钱小华还是坚持把碧山书局开了起来。碧山书局由距今已有二百三十年历史的启泰堂修缮打造而成。启泰堂原是一个家祠，始建于清朝嘉庆年间，是碧山汪姓三十六个祠堂里面最小的家祠，后来又成了生产队的粮食仓库。书局装修期间，钱小华吃住都在碧山，“一方面为了跟进施工进度，另一方面也试图去理解碧山的风土人情，增进跟村民之间的感情。”

　　令钱小华没有想到的是，书局开张的那天，村里的老百姓都不约而同地穿上了新衣服来到书店，“那衣服是刚从衣柜里取出来的，在他们身上还能闻到一股浓郁的樟脑丸的气味，对于他们来说，有时一年也就穿一次这样的新衣。我亲眼看到一位年近八十岁的老人，在书店里动情地朗诵起诗歌来，引来很多人亲切的注目。……那天，书局里挤满了老老少少，可以说是全村人都出动了。他们有的满头银发，有的身穿五颜六色的新衣。欢乐的笑容把书局装扮得多姿多彩，格外美丽，仿佛这里在举办一场盛大的喜事。他们都把书局开业当成自家的喜事庆祝。”

　　碧山书局

　　在很多人看来，碧山书局是浑然天成的一家书店，它与大自然融为一体，像极了读书人心里的一场春梦。但是，真的会有人到这么偏僻的书店来买书吗？钱小华写道：“这里的藏书多得几乎让人不敢相信，总数达两万册，所藏书籍也比较特别:楼下主要为乡村建筑、古徽州建筑、人文、历史、古代民俗等方面的书籍；楼上专门打造成中国最‘乡村’的旧书铺子，里面都是稀有的绝版书籍，吸引了不少专业人士和外籍学者远道而来淘书。有些书一上架就会被访书者抢购一空，因为这里的书别的地方找不到。不仅种类比较多，而且有些很值得珍藏，不少藏书家会专门来碧山淘书。”

　　在乡村重建一种新的公共秩序

　　在钱小华眼里，在乡村开书店的意义和价值不仅在于书店，更在于以此为契机，重建乡村的公共秩序，让乡村在精神上“复活”。

　　这种“重建”，首先当然是书店这一建筑形态的介入。在钱小华看来，一个好的建筑师应该是一个自然主义者，书店作为一个建筑，应该“呈现出感人至深的静默的力量”，应该能“唤醒人们对书店的梦想”，激发人们“睁开眼睛感知另外一个世界”的欲望。

　　如厦地水田书店，一座利用残破老宅建在水田里的书店，仿佛从土里生长出来一样，有着超乎寻常的朴素，却如此打动人心，“华黎所设计建造的水田书店巧妙地融合了乡土与现代元素，将岁月的沉淀、时间的洗礼与当代的气息有机融为了一体。它生动地诠释了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墨西哥作家奥克塔维奥·帕斯的一句话：要成为真正的现代，我们必须与自己的过去达成和解。……正如建筑家黄汉民先生所说，先锋书店在厦地水田开一家书店有划时代的意义，对整个乡村的振兴是一个很好的样板。这座建筑令人震惊，堪称杰作，值得所有建筑设计师都来看一看。因为它很好地保护了原来的土墙，内部采用清水混凝土和木头，跟土墙的环境非常协调。这么小的一个空间能够做出这么丰富的内容，并且将现代的材料、现代的技术与传统很好地结合起来，创造了符合现代生活需要的公共空间，实属不易。最传统的东西和最现代的东西碰撞之下，擦出了智慧的火花，这个更感动人。这是乡村传统建筑改造、活化利用的一个很典型的范例，值得建筑师们都来学习。”

　　香格里拉先锋书店也是如此，这座2024年6月开业的书店，改造于三栋典型的香格里拉地区传统藏房——“闪片房”的基础之上，仿佛三粒种子，安静地生长在天空、白云、草原、森林、祭石堆与村庄之间，别致，庄严，又不失生命力，成为完全与乡村合而为一的书店。

　　香格里拉先锋书店

　　书店不仅成了“地标”，让偏僻的小村变得热闹，更重要的是，它们也让日渐萧索的乡村又“满血复活”，让乡村重新有了精气神。

　　比如松阳的陈家铺村，一个原本只有五六十位老人的“空心村”，因为一家书店，如今变成了有一百六十多位村民回乡就业的“网红”村。2018年6月16日陈家铺平民书局开业，不到三个月，这里的游客量就大了起来。特别是当年的国庆长假，来书店的游客把山路挤得水泄不通，国庆长假书店的日销售额突破了五万元。因为有了书店，云夕摩加、飞茑集、今有光等诸多民宿和设计品牌也在陈家铺迅速落地生根，带动了新一拨的游客。当地的老百姓也大都有了工作，在村门口就能上班。收入的提高，让村民的精神面貌也焕然一新。钱小华写道：“提到陈家铺今天的变化，今有光主理人王祥感慨万千。他说，书店是陈家铺一切改变的开始。最大的改变在于人心得到了修复，产生了利他之心。它让更多人回归乡村，成就美好。原来村里的小孩子到了城里都不愿上山，现在小孩子一到放假就上山来看望爷爷奶奶，书店拉近了祖孙之间的距离。陈家铺本来是一无所有的村庄，一片荒芜，现在很多年轻人都回乡创业，民宿、餐厅、咖啡店和文创商店都纷纷开起来，还生发出新的品牌力量。陈家铺已是知名的乡村共富的典型。”

　　只有明净的天空，才能朗照世界

　　十年乡村书店之路，筚路蓝缕，之所以能坚持至今，和钱小华的乡村情怀不无关系。作为一个从山沟沟里走出来的孩子，钱小华从小就跟父母一起劳动，因此能体恤老百姓的生活疾苦。“我总是想到，哪一天我要凭自己的努力成为闪闪发光的人，能助他们一臂之力，为穷苦人服务，这大概是我一生要做的事。如果穷人的精神面貌不能改变，那么中国的未来会成为什么模样？可能一家书店并不能改变什么，但它会改变我们自己，改变一个时代的看法，改变许许多多人对乡村建设的认知，鼓舞更多的人踊跃投身到乡村振兴的历史变迁之中。这就是我们的职责。命运把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放在我们的手中，我们绝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如果我们不鼓起勇气继续坚持下去，我们可能会成为历史的罪人；如果我们不真心实意地在乡村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我们就必须担负自己良心的罪责，我们自己也会瞧不起自己。”

　　受到疫情影响，玄武湖诗歌书店、虫子书店、无锡惠山书局和中山陵永丰诗舍四家先锋分店于2022年关闭，曾让钱小华深受打击。他坦言，如今的先锋书店之所以仍能在实体书店倒闭潮中不断成长，就是得益于从2014年开始开办的乡村书店。十年中，面对毫无根据、毫无底线的抹黑诋毁，钱小华总是想起维吉尔的一句诗：“不要向邪恶低头，鼓起勇气，继续与之对抗。只有明净的天空，才能朗照世界。”

　　在《我在乡村做书店》中，除了回顾自己十年来在乡村开书店的故事，钱小华还毫无保留地分享了他对中国实体书店未来的思考。他认为，“书店最核心的意义在于回归书籍本身，回归读者的世界，回归平凡务实的正道，回到清洁的精神。……书店就应该是小孩的模样，有着纯洁的心、固有的精神。执着做‘纯书店’，是可燃的世界、想象的世界、打开的世界。……我相信中国会有越来越多优秀的、有情怀、有理想、有抱负的年轻人，能够从今天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中脱颖而出，为书业开辟道路，流下汗水和泪水，立志成就一番事业。”

　　记者:钱欢青 编辑:徐敏 校对:杨荷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