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曹家后人回来了

　　1988年，清明节前几天。

　　一辆精致的小轿车在八义集镇政府前停下，车门打开，里面走出来三位举止穿着迥异老街人的外乡人。

　　一位是西装革履、精神矍铄、白皙面容的老者，一位是举止优雅、身着套装、满脸新奇的中年妇女，两人的衣着打扮很像琼瑶电视剧里的人物。

　　还有一位跟随他们的年轻人，像是本县人，在为他俩跑前跑后的指引、服务。

　　年轻人满面笑容，带着他们走进了镇政府大院。时间不大，镇政府的办事员小胡，也跟着乐颠颠地出来了，沿着老街，四人径自走到了春风裁缝店门前。

　　小胡和大姐是高中同学，直接招呼大姐，让大姐赶紧放下手里的裁缝活，带他们去找曹老太太——就是我们口中的表姑奶。

　　大姐观察后面的一对老人，慈眉善目、衣着时髦，不是本地人，知道另有来头。赶紧把手下的活儿交代了几句，就带四个人沿着小路，来到了表姑奶居住的河边小屋。

　　70多岁的表姑奶奶正在小屋前洗涮，头巾被吹落也浑然不知，白发在风中飘散着。见一行五人朝自己的小屋走来，定了定神，就要回屋搬凳子招呼人。

　　就听那西装革履的老者一声喉咙里爆发出几声酸楚的悲鸣——“小姑，小姑！”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浑浊的眼泪破眶而出。

　　表姑奶定睛看了一会，才悲切地恍然大悟，“这不是老六华照么？走得时候还不到二十啊，现在头发也白了，赶紧起来，地上脏。”

　　“小姑，我是华照，您的身体还好么？”那位叫华照的老者，被表姑奶奶扶了起来，沿着墙根坐了下来。

　　那个墙根，是表姑奶奶常年坐在那里，孤独感受日出日落的老地方，几个大树根木凳子上的木疤，都被岁月磨平了。

　　曹华照坐在木凳上，眼睛上下左右打量表姑奶奶的居住、生活条件，眼泪止不住地流。

　　表姑奶奶掏出手绢，给这个40年未见的侄子擦眼泪。

　　大姐赶紧去屋里找茶杯，给远方来的客人倒水，听话音，来人应该是失散多年、音讯全无的昔日曹家地主大院的后人，曹家地主家的老六，曹华照，这是两口子从台湾回来了。

　　这对迟暮之年的表姑奶奶而言，真是莫大的惊喜，她握着年近60岁的曹华照的双手，哆哆嗦嗦的，久久不能平静。千言万语，在悲切又高兴的眼泪中，交互倾诉。

　　离别40年后的交谈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直到镇政府的小胡，提醒曹华照夫妇，镇政府给他们安排了中午接风的饭局，这也是县台办特意嘱咐的。

　　曹华照是县里第一批返乡探亲的台胞，务必要全程接待，做好服务。

　　备注：1948年末到1949年初，200多万国民党官兵、学生学者，撤退到了台湾岛。

　　1987年开始，台湾出现轰动一时的“自由返乡运动”，我国政府以及海外华人华侨纷纷呼吁并敦促海峡对岸放弃“戒严令”，让这些老兵回乡探亲，最终亲情胜利了。蒋经国于1987年8月25日向公众承诺：将于近期开放民众赴大陆探亲。从1987年11月2日起，符合条件的人员可以申请赴大陆探亲，每年一次，每次可停留最多3个月。

　　限制条件主要有两个：1、台湾现役军人和现任公职人员除外；2、必须在大陆有血亲、姻亲、三亲等以内的亲属。

　　2.表姑奶奶珍藏多年的曹氏家谱

　　午饭是在街里最好的酒店，粮食酒楼进行的，原先这家饭店是供销社的，后来被贾家老二承包了，酒楼所在地解放前也是曹家的产业。

　　四十年光景，物是人非。花甲之年的曹华照环顾老街上下、街道店铺、一草一木，听着亲切的乡音，闻着曾经熟悉的味道，不住感慨。

　　曹华照两口子和表姑奶一行在粮食酒楼用餐的消息，很快在街里不胫而走，街面上的人都知道曹家地主老三回乡来了，且是40年后从台湾回来了，还带了一个十分洋气媳妇，看起来只有三四十岁。

　　大家感到新奇，一传十、十传百，很快酒楼前就聚集了很多人。

　　等曹华照两口子出来时，已经是人山人海了。

　　曹华照又是一阵激动，因为人群中，他见到了一些昔日的玩伴、邻居和家里的帮工、佣人。

　　一顿长长的寒暄、握手后，两口子挤出人群，还是在县台办和镇政府小胡的陪同下，去了昔日家族大院的附近转了转，拍了不少照片。

　　因为老幺曹贤照，还没有退休，这次无法回来，委托六哥六嫂多多拍照，带回去给自己看。

　　这边大姐陪着表姑奶回小屋歇息了，表姑奶回到家里，让大姐喊来两个徒弟帮忙，把简陋的鸡窝赶紧拆了，几个人不明所以，三下五除二，把鸡窝腾了地方。

　　然后老太太支走了两个徒弟，留下大姐。

　　歇了一会儿，表姑奶又让大姐用铁锹挖鸡窝下的浮土，挖出了一个密封好的大口陶罐。两人合伙给抬进了屋里。

　　傍晚时分，曹华照一行故地重游结束之后，再回到小屋，又是一阵感慨。

　　表姑奶那天没有午休，精神也很好，指挥大姐，当着曹华照和众人的面，把陶罐打开。

　　望着几十年的老院子腌制咸菜的陶罐，表姑奶指了指，有些累乏的说，“都说你们家走的时候，给我留了金银财宝，一次次运动我。诺，就是这些。我也不知能活哪天了，感谢神，临走前，你回来了。我把这些都给你。你带走吧，别忘了，这边的根脉。”

　　曹华照含着热泪，拿出陶罐的东西，里面的物品被包扎的完完整整的，除了略微受潮发霉外，都保存完好。

　　具体的物件是：一套曹氏家谱、一套曹荫三的“月香阁诗集”、一套曹家历代祖训和曹家大事记录本、一些曹家兄妹幼时读书习字的字帖、成绩单、玩具，还有几件孩子幼时的长命锁、手镯、银链子等零碎物品。

　　这些东西，对于寻根之旅的曹华照，自然是价值连城，无可估量。

　　大姐说那天，曹华照捧着这些保存四十年的物品，抱着表姑奶，长跪不起，放声大哭，久久不能自已。

　　3.曹华照祭祖后匆匆离去

　　当时，院外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乡亲，里面也混着贾民国父子多人。

　　这贾民国解放前是曹家大院的管家、师爷，曹家集市的巡长，后来曹八集攻破后，他“弃暗投明”，隔天就带着解放区的士兵，在老街内外指认了曹家十几处埋放物资、枪支、粮食、洋钱的地窖、库房，立了大功。

　　因为人多嘴杂，大家对曹华照两口子的寒暄问候，直延伸到夜幕降临。最后临上车时，贾民国这个老家伙才凑上前，握了握曹华照的手，邀请曹华照夫妇多留几天，他要略尽“地主”之谊。

　　曹华照婉拒了挽留他的众人，含笑一一别过，拉着表姑奶的手，也上了小轿车，一起去了县城。

　　第二天，曹华照两口子又专程回来，买了各种各样的纸钱，在表姑奶奶和大姐的引领下，去曹家祖坟祭祖。坟前，想起前尘往事，又是痛哭失声。

　　感念于我们一家，尤其是我大姐，对表姑奶奶的照顾，曹华照夫妇拿出一些现金酬谢，被大姐婉拒；后来曹华照两口子曾专门来信致谢，希望能资助把裁缝店开得更大、给添置一些新设备。

　　那段时间，其实裁缝店里欠了不少外债，资金捉襟见肘，但大姐都婉拒了。她告诉自己，帮人是情分，如果图钱，就变味了。

　　后来在帮着表姑奶奶和台湾通信，才知道曹华照在台湾虽是工薪阶层，但几个孩子、女婿很有本事，在苏州开了厂子，很有钱，后来对大姐也提供了一些帮助（容后续）。

　　可惜曹贤照在台湾是老师，退休前即罹患重病，93年前后去世了，他临死也没能回大陆一趟。

　　4.心愿已了，表姑奶奶安然去世

　　表姑奶奶坚守了大半辈子的秘密，就是那个寻常人看不上、曹氏后人却视若珍宝和根脉的家谱，这件往事，曹华照和表兄张子义，还特意在台湾邳州同乡会的出版物上，专门行文记录了此事——感恩义薄云天的表姑奶的半辈子守护。

　　表姑奶奶心愿已了，后面的几年，过得平淡安心。

　　1995年，见证老街80年风雨历程的表姑奶，在小屋安然去世了。

　　那时县里已经把她从五保户列为了侨属，我们家和镇里的人，一起给办了丧礼，因为曹家亲属多在台湾，丧礼办得较为简单，这也是老人的遗愿。

　　有人曾开玩笑地跟大姐说，老太太一定还留下不少值钱的宝贝吧？

　　大姐笑笑，指了指我们家院子的那口装曹氏家谱的陶罐，说，“就那个罐子，挖出来后，我们还一直用着腌咸菜，你们谁觉得好，谁搬走。”

　　老太太留下的一下财产，说是留给大姐，大姐一点都没要，老屋留给了镇里处置，能变现的，折现后，交给了表姑奶远房的亲戚。

　　表姑奶奶去世的时候，大概80岁，我那时已经在南京读书了，大姐说，她临走时，还念叨着我的名字。

　　可惜，再没有机会，在小河边的柳树下，听表姑奶奶娓娓讲述之前的陈年往事了。愿她在天堂一切都好。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