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籍山西,1943年四岁时随父母来到西安,在西安度过了一二十年的青少年时光。上世纪六十年代,又回到山西工作、生活。近几年,我在山西也常常看到西安晚的《西安地理》版,这也引发了我对往事的回忆。

   西安东关有个地方叫“豆芽坑”。年轻的朋友肯定不知道,古稀之年的东关人也许有人记得这个地方:就在八仙庵东北角北廓门外不远处,那是一个很大的深坑,足有好几丈深。坑底常年有地下水及汇集起来的雨水,坑周围靠东南面的崖壁下零散分布着一些土窑洞,居住着卖豆芽的小贩。窑洞门前放着大大小小的瓷瓮和瓦罐,他们就是利用这冬暖夏凉的窑洞和门前的池水来生豆芽,然后去销售,所以这里便被人约定俗成称为“豆芽坑”。

   豆芽坑的东南方坡地上有一个废弃的工厂,原先好像是纺织厂,里面盖有几间大厂房。上世纪四十年代末,山西人办的一所儿童教养院就曾设在这里。1947年秋至1949年春,我在这里度过了将近两年难忘的时光。

   那时物价飞涨,一日三变,父亲做的小本生意根本无法养活一家六口。在山西会馆同乡的帮助下,托人说情才把我送进这所在当时有吃有住、不用花钱就可以读书的教养院。

   儿童教养院其实是一所孤儿院,有百余人。我去之前学生们还穿着由旧军装改做的衣服,我去之后再也没有发过服装。院长是一位慈祥的老太太,姓董。有一位音乐老师拉着手风琴教我们唱《异乡寒夜曲》,唱着唱着他哭了,学生们也跟着哭了。印象较深的还有一位穿长袍、围长围巾的数学老师,姓王,打起学生来特狠,还不许哭,我就被他打过一次。

   起初我们还能吃上杠子馍或小米干饭,可以填饱肚子。后来一天不如一天,杠子馍没有了,干饭变成稀饭,稀饭也越来越稀,里面的稗草籽占一多半。晚上不断有人上厕所,连拉下的粪便也全是黑乎乎的稗草籽。有一半的孩子尿床,早上起来晾晒的褥子搭成一片。传染病也在孩子们中间蔓延,我的头癣就是这时候被传染上的。孩子们肚子都吃不饱,还怎么能上课呢?后来干脆就停课了。孩子们自动外出打工,年龄大点的去挖城壕、担土,年龄小些的给人家办红白事的抬礼品,或者从大坑里往上搬胡基(土坯),挣一点钱买饼子吃。我虽然每星期从家里带一些馍,但也吃不饱,仍得和同学们一起去打工,什么活都干过。劳动之余,我们苦中做乐,最常玩的游戏是打赌“吃饼子”,比比看谁能五口吃完一个饼子。嚼着香脆的热饼子,真是香极了。

   在无工可做的时候,我们便去周边挖野菜回来煮着吃,地儿菜、雪蒿等都吃遍了。我们或者买些烂茄子调点盐生吃。没有菜时就在稀饭里洒点盐。在那段时间里,我有一个好朋友,是个比我大几岁的男孩,姓申,他的叔父据说是有名的绅士。据他说,他父母死后,叔父霸占了他家的全部财产,而把他送到儿童教养院再也不管了。他说,将来一定要告状,要仇。在这种饥饿线上挣扎的孩子,不少染上了偷窃的坏毛病。一次我和申姓朋友从公共汽车上下来,就发现他偷了一支钢笔,那时的钢笔可是很金贵的。

   儿童教养院离八仙庵很近,我们经常到那里玩。八仙庵的道士看我们可怜,偶尔也会施舍给我们一半个杠子馍解饥。有一天,一位着装威武的空军军官在院长的陪同下,查看了我们的吃住环境,觉得我们太可怜了,临走时说,他个人捐出一部分款,买些织袜机,让我们生产自救。但不知什么原因,始终未见实施。

   1949年春天,解放大军挺进西安。在西安解放前夕,我终于结束了这段凄苦的孤儿院生活。这年冬天,我在街上碰见一位儿童教养院的同学,他穿着崭新的蓝布棉衣,腰里扎着皮带,红光满面。他告诉我说,政府接管他们后,生活得可好了。可是我还是没有再回去。据说这批孩子后来一部分参了军,大部分都分配到工厂当了工人。

   2010年10月,我与妻子来西安探亲,专程去八仙庵附近故地重游,寻找当年生活过的“豆芽坑”。现在这里叫“安仁坊”,只见一幢幢高楼林立,一丝也没有了当年那个烂水坑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