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油画.《故乡的田野》(霍克尼 .英国. 布面油画 .1997年)画.《故乡的田野》(霍克尼 .英国.
家乡的田,是家乡的先民们用智慧和血汗,镌刻在大山里的杰作。金色的果实,曾是乡民们赖以生存和赖以延续的希望。春耕,夏播,秋收,曾经重复着的“生活”,突然被休养生息起来。闲着的日子,难免寂寞。田,无须再长稻子了,便与野草相伴,与山花共舞,与树木同呼吸。想要山长成田的样子来,要流汗,流血,有时,甚至要命。但要田长成山的样子来,不要犁耙,不要插秧,不要扯草,甚至不要去理睬它,它就会长成一座山来。
一
后山里有一坵田,名字叫:“新开田”。单从名字上来理解,含义再简单不过了:这坵田,是新开的田。也就是新开垦出来的田。
但实际上,这坵田并不是新开垦出来的田。
在我的家乡,每一坵田,哪怕只有斗笠那么小,只有蓑衣那么大,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名字。有根据田的形状取的名字,如:带子坵,葫芦坵,四方坵……有根据田的大小来取的名字:斗笠坵,蓑衣坵,大坵……有根据田的地理位置来取的名字,如:桥档头,山背后,屋门口……也有根据田的年龄来取的名字,如:新开坵,新开田……
这坵田之所以取名“新开田”,是因为,给这坵田取名字的时候,它附近的田都要比它老,它是刚刚开垦出来,就取名叫“新开田”。名字取出来以后,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实际上这坵田也长了几十岁了,但它的名字还是那名字:新开田。“新开田”也就成了这坵田的名号。家乡有几百坵田,每坵田都有名字。院子里的人,凡是有了一定年纪的,都喊得出每坵田的名字。有些记忆力好的,不仅能记得每坵田的名字,还能准确无误地背出每坵田的面积。当然,这田的面积,是以某次丈量而确定的面积。因为方方正正的田少之又少,所以,每丈量一次,它的面积都是不同的,总是有细微的差别。因此,某坵田的面积,是以某次丈量为准的,而并非某坵田的实际面积。但每坵田的面积又是确定和固定的。
记得院子里有一位老人,现在还健在,已经八十多岁了。他有一个大名,也有一个小名,他的小名里有一个“来(家乡人读“lei”,而不读“lai”)”字。他的大名,多数的年轻人都不知道了,只知道他小名里的“来”字。于是,院子里的人,按亲属或亲戚关系远近,辈份,年龄大小,有叫他“来公公”的,有叫他“来外公”的,有叫他“来伯伯”的,有叫他“来满满(叔叔)”的,有叫他“来老乡(兄)”的,有叫他“来老弟”的。如果有辈份比他大的,不是按一般的真实的称呼叫他,而是按照自己的子女的叫法,尊称他为“来满满”,“来伯伯”……按照子女的叫法来称呼自己的同辈或者子侄辈,疑是梅山地区特有的特色习俗。
这位我叫他“来外公”的人,不但是一位犁田耙田的好把式,而且记忆力惊人。他能不差分毫地说出每坵田的面积。家乡的田的面积精确到“厘”,因此,他能准确地说出某坵田的面积是几亩几分几厘。生产队有两三百坵田,他每坵田的面积,都能随口说出来。所以,生产队的人,都称他叫活的“田亩册子”。
再说那“新开田”。院子里的人说,那“新开田”是一位地主开垦出来的。那“新开田”的所在的地方,原本是一处坡度至少达五十度的山地,山地上没有大块的石头,但土里却又有过半的小石头或砂石。
要把这样的山地开垦出水田来,难度不是一般的大。首先,山地上没有石头,要开垦出梯田来,必须要到一里开外的地方去取石。那山的附近,没有坚硬的石灰石,只有一种红色的火石头。其次,那山地的土,含有过多的砂石,要想水田好耕种,就要清除土里的砂石。
筑砌保坎,开山凿石,必须请石匠。那时候开山凿石,没有炸药,只有硝药,硝药爆破力小。并且,火石头不开山,放一炮,能炸开一个碗大的坑,石头并不开裂。所以,要在火石头山上取石,就只能靠人工,用锤子、锉子、锲子等工具,把石头弄成能搬得动抬得起,又比较规则的石块出来。然后,根据石头的大小,再由人工搬运,或两人抬,或四人抬,或八人抬。人们把四人抬的叫“四牛”,八人抬的叫“八牛”。
石头运来后,由石匠们砌保坎。石匠们首先预设好田的高度。石匠们把保坎砌好一层后,就要小工们将高于田底部分的山土,开挖出来,用箢箕一担一担地将保坎内的空间填满,夯实。夯土的工具,就是石匠们做的,将一个长方体的石灰石条石,凿成方方正正的,然后在上部脖颈的地方,凿出两条平行的槽子,砍两根长约三尺的木柄,卡在槽子的部位,夹住条石,再用绳索固定好木柄。这个夯土用的石头就叫夯石。夯石一般的由两个人或四个人操作,叫打夯。夯石的两边,面对面各站一个人,然后两人同时手握木棒,同时将夯石抬起,又同时放下。为了步调一致,两人就有节奏地嘿(普通话读“hēi”,第一声;但梅山地区,“嘿”字读“hei”的第三声。普通话里hei只有读第一声“hēi”的汉字,没有读第二三四声的汉字,但新化方言里,偏偏嘿读成“hei”的第三声,而不是第一声!)出“嗨”嚎“哟”。嗯“嗨”时,同时将夯石抬起;嘿“哟”时,又同时将夯实放下。有时候,石匠们和小工们兴趣来了,就会一边打夯,一边唱起劳动号子《打夯歌》。比如,首先喊:
“冬土如铁――嘿安(梅山方言,读第三声,不是读第一声,下同)着!”
同时一起用劲,把夯抬高。
接着喊:
“开新田――嘿安着!”
同时猛地平稳放下。
一边嘿,一边做事,如此循环往复。
“开好新田――嘿安着!
多扮谷――嘿安着!”
“家有余粮――嘿安着!
和剩米――嘿安着!”
“自有婆娘――嘿安着!
送上门――嘿安着!”
山这边的劳动号子唱起来了,山那边做事的人,也会跟着唱和起来。家乡的劳动号子,高吭、粗犷、激越,形象、大胆、俏皮。
保坎一天天地向上长高长长。当保坎长到一定的度,保坎的事就算完工了,田的老底子,也就基本成形了。为了田底子能保水,就必须取不含砂石的土,铺一层软底子,然后再夯紧夯实。用夯石夯的底子,因为夯石的底部较宽,底子还不是十分的紧密。小工们就要用锄头的锄头脑壳,再密密地轧一轮。用锄头轧过的,会形成一排排整齐的锄头印,凹凸不平,就得再用夯实再夯一次,将田底子真正夯平实。
田坎、田塍和田底子弄好了,就是做田面子了。
做田面子,是一个细致活。做田面子需要的土要求高,做田面子的土不能有小石头之类的杂质。如果做田面子的土里含有小石头,或较粗的砂石,一是不保水,二是容易伤牛和伤人的脚。
“新开田”附近的土,不仅含有砂石,而且有拳头大的小石头,因为是火石头,棱角分明,角更八叉(方言,意为:棱角锋利)。而耕田的人,一般都是打赤脚下田的,有棱角的石头会剐伤脚;耕牛的蹄子,是没有护蹄的,石头容易卡进牛的蹄子里,致牛蹄受伤。所以,要想办法去掉土里面的砂石,才能做田面子。
为了去掉土里的砂石,那造田的老板,可是花了大价钱、费了大功夫的。首先,将土取出来放在田底子上摊开,将土打碎;然后,经过太阳曝晒,反复翻动,让土完全晒干;再将砂土进一步碾碎,使土成粉末状;其后,用竹编的筛子,将土筛一遍,纯粹的土,从筛子的小孔里落下,留在筛子里的砂石倾倒在另一边。等这批的面子土筛完了,再用箢箕将砂石运到偏僻的山旮旯里去。最后,就是把处理过的土,按一定的厚度,均匀地铺到田底子上。等到面子土铺齐了,就引水浸泡,用耕牛将田犁一遍,耙一遍;再犁一遍,再耙一遍;如此循环三到四次。为了保水,新开田一般要弄田塍。弄田塍的挡耙,就是在一块长方形的土板上的正中间,锉一个方形的孔,再嵌入一个丁字形的把。弄田塍是一个技术活,看起来容易做,自己去弄起来,那些泥巴根本就不听自己的使唤。弄田塍要经过好多次,才能让新弄的“子田塍”,基本上达到老田塍的高度。等田蓄满了水,新造的田,大功基本上算告成了。“新开田”建成后,一亩面积都不到,只有六分多。但开田的财主,雇了十几个人,弄了一年多才完工。为新开一坵田,要花去很多的时间、财力和精力,一般的人是承受不起的。要家庭富有或劳动力充足的人家,才有能力开新田。
我们院子里原来有两个生产队。两个生产共有四百多坵水田。这四百多坵水田,从山脚下,一级一级向山腰递进,就形成了规模非常震撼的梯田。秋天的时候,梯田里的稻子熟了,便成了金黄色。从对面山上远远地望去:古朴的村庄,依山而建,临水而居;金黄的稻子,层层叠叠,点缀在山水之间;郁郁葱葱的树林,萦绕在村庄与稻田周围。好一幅色彩斑斓的油画。
二
这是一个《后生(年轻人)与田》的故事。
我父亲有兄弟四人,我父亲年龄最小,上面三个都是哥哥。因此,我有三个伯伯,大伯,二伯,三伯。大伯生于1920年;二伯生于1924年;三伯生于1928年;我父亲生于1932年。1931年日本入侵中国,抗日战争开始。1937年卢沟桥事变暴发。为了抗击日军,国民党政府征集民众服役,名曰:抓壮丁。抓壮丁是强制性的。当时的政策是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富裕家庭的人,如果不愿意服兵役,就花钱请穷人家的孩子顶替;穷人家的孩子,因为家里穷,在收了富人家的金钱或谷子或田土后,顶替富人家的孩子“呷粮”(服兵役的意思)。按这抽丁的政策,我父亲四兄弟,至少应有一个人去当“壮丁”。
我爷爷家里,当时算不上富裕人家,但因爷爷在锡矿山的锑洞子里做事,所以,也不算太穷,养家糊口还不算是问题。但买不起“壮丁”,是不争的事实。按当时父亲和伯伯们的年龄,能做“壮丁”的就是大伯和二伯。按理,应由大伯去当“壮丁”。但爷爷决定要二伯去。理由有三。一是当时我大伯已在锡矿山的锑洞子里做事,不论多少,总能为家里添一份收入;二是大伯已在锑洞子做事,有可能得矽肺病,当时我爷爷就因此得了矽肺病,所以我爷爷不想再让另外三个儿子去锑洞子做事。既然大伯已经在锑洞子做事了,就让他继续做下去。如果让大伯去当“壮丁”,就得换另一个去锑洞子里做事。毕竟,家里的几亩薄田,用不着太多的劳力;做佃,租地主家的田来种,交了租谷后自己所得的不多,如遇上干旱年份,颗粒无收,往往白忙活一年,而到锑洞子去做事,虽然风险大,但“旱涝保收”。所以爷爷对此很纠结。三是,爷爷认为大伯人太老实,相比较而言,二伯要比大伯聪慧、精明、灵活很多,让大伯去当“壮丁”,回来的可能性很小;而二伯精明灵活,有可能中途偷偷逃回来,也有可能打完仗载誉而归。院子里就有两个去当“壮丁”的,一个中途平安回家了;一个顺顺利利退伍回家了。特别是那个中途平安回家了的,听说还当个两回“壮丁”,一回是尽自己家里的义务,另一回则是收了富人家的,钱顶替富人家的孩子去当的“壮丁”,但两回都成功平安回家来了。这两个当过壮丁的人,后来都结婚生子,儿孙满堂,晚年得幸福,也都寿终正寝了。
爷爷决定二伯去当“壮丁”后,二伯没有反对。但在给予补偿的问题上,出现了分歧。爷爷说,拿家里最壮的黄牯(黄牛)给二伯,等二伯当完“壮丁”回家后,黄牯归二伯。家里的黄牯,在当时候,可能是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了。但我二伯不要黄牯。二伯不要黄牯的理由非常简单,说等他当了几年兵回来,黄牯就老了,黄牯老了,犁不了田了,就不值钱了。所以二伯不要黄牯,而是要家里最好最大的那坵水田,作为他去当“壮丁”的补偿。黄牯会老,但水田永远不会老。为了让二伯安安心心去当兵,爷爷同意把家里那坵最好的水田作为二伯去当“壮丁”的补偿。二伯去当壮丁的那天,围着那坵水田走了三圈,最后,依依不舍地告别爷爷奶奶,告别自己的兄弟,去当“壮丁”去了。
写到这里,我的眼泪,就不知不觉地流出来了,几乎哽咽着写不下去了。我没有见过二伯,不曾有过他的音容笑貌的任何印象。以前也不止一次地听父亲说起这段往事,也不曾激动过。但今天,眼泪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二伯出去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音信。不知道他是战死了,还是在另外的地方还活着。听隔壁那个当过壮丁的人说过,你二伯性子比较急,不怕死,多半是被战死了。因为不能确定死了,所以,直到现在,二伯连衣冠冢也没有。大伯生了五个儿子,把老二过寄给了二伯。现在童氏族谱上,二伯是有后的,不但有儿子,而且是儿孙满堂了。
我有时在想,我二伯可能是我们院子里唯一一个为国而战死的人。因为,当时院子里被抓了壮丁的,听说有四个人,其中两个在新中国成立前已经平安回家了。另外一个没有回来的人,院子里的人也以为战死了的,他的后人,据说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来院子里寻根拜祖了。听说是他在行军时没有跟上队伍,滞留在某省的某个村庄,并在当地结婚生子了。新中国成立后,包括我,院子里面也有好几个人去当兵服役,但都平平安安回来了。只有我二伯,直到今天,都杳无音讯。
那坵水田还在,但二伯不知道在哪里?
三
我现在很少回家。但每年的清明节,还是要回到家乡,给爷爷奶奶、父亲母亲扫墓。
爷爷奶奶的墓地,在一个叫牛厂界的地方。我的老家,以前就在牛厂界。听父亲讲,是我的老爷爷从锡矿山的洞下搬到牛厂界来的。牛厂界以前是一座很旺盛的院子。有樊姓,康姓,童姓等在这里聚居。我老家的正对面,还保留有一个老屋场的遗址,四周都建起非常整齐的保坎,整个屋场方方正正。老屋场正处在新安古道上。听传,老屋场的主人家曾经人丁兴旺,家境殷实,但因为一场要命的疟疾,以致家道中落。随着我父母亲最后一个搬离下山,现在的牛厂界,作为一个村庄,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但牛厂界的水田,并没有因为村庄的消失而消失。
虽然,牛厂界离现在的院子有两三里路远,但因为水源较为丰富,牛厂界的水田并没有因此而荒废。又因为处在多个村的交界处,甚至还有“飞地”,所以,犁田、插秧、扮禾时,几个院子的人,同时在同一个山上劳作,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
因为离院子远,到山上耕种,要比耕种其他地方的田,要多付出很多代价。特别是挑农家肥上山,要沿着一级一级的石板路向上爬,肩膀磨破了,衣服被汗水湿透了,等将肥料倾倒到田里时,已经疲惫不堪。最辛苦的,莫过于秋天收割稻子。割禾,扮稻子,忙了一个晌午,手脚累了,肚子也饿了。等到把箩筐都装满了稻谷,就每人挑一担稻谷回家。一闪一闪的扁担,两边压着装满稻谷的箩筐,走在时高时矮的石级上,颤颤巍巍的,汗水从脸颊上流下来,衣服不见了一根干纱,像在水里浸过,刚捞出来。已经饿得干瘪的肚子,撑着沉甸甸的担子,很吃力往家里赶。等把谷子担到晒谷坪,倾倒在晒簟里,用荡耙把谷子荡开,就像铺上了一层黄色的金子。
一年的辛苦,终于有了收获。不管田离院子多远,只要有水源,有泥土,只要能长出稻子的田,都种上了稻子。不管是收成好,还是收成不好,哪怕遇上一个干旱年份,多数的禾苗干死了,只有田塍边上的一圈禾苗,结了几颗结实的稻子,也要把稻子连同稻草收回来。稻谷是人的粮食,稻草是牛的粮食。每个冰天雪地的冬天,稻草是牛的命根子。
小时候,院子里的小孩,要一边到山上放牛,一边用竹耙将田堪上遗落的稻草耙拢来,再扎成一捆捆的挑回家,放在牛栏的楼上。然后,每天再将稻草,在牛栏里垫上一层,既让牛躺着干爽舒服,又可以增加牛粪。
来年,开春了,就把牛粪,用铁耙从牛栏里耙出来,堆在一起。只要几天的功夫,这些堆积的牛粪,就会产生高温,用脚踩上去,烫脚。再沤制几天,这些牛粪就腐烂了,也变轻了,温度也降低了。阴雨天,不好上地里干活,就用箢箕,将这些被沤烂的肥料,一担担地挑到田里,均匀地散开,再通过犁耙,翻进泥巴里。如此循环往复,年复一年,一年又一年,千百年来,就这么重复着这不变的故事。
不知从哪一年开始,离院子最远的田,不再长稻子,而是长出了一年蓬,鼠麴草。第二年,第三年,长出了白茅草,冬茅草。再以后,田里就长出了松树和金樱子。随着时间的推移,只长草和树木的稻田越来越多,也离院子越来越近。田,终于又回归到了最原始的状态,最终与山融为了一体。
院子里近几年故去的几位老人,还在意识清醒的时候,留下遗言:不去那拥挤的祖坟山,要埋葬在,年轻时曾滴过血,流过汗的,已长满冬茅的田,作为自己的长眠之地。
看着那耸立的墓碑,以及墓碑后面那隆起的坟茔,不能不让人感慨万千:这些从前比金子还要珍贵的粮田,历经几千年后,突然有一天,成为了长满野草和山花的坟茔?(来源:梅山新视角 作者/童国初 网名:梅山红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