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九十四年前，一个女婴在上十岭的芦丰呱呱坠地。
女孩是家中的二小姐，头上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出生没几天，便被没有生养孩子的姑姑抱去了。等到家里写信，告诉曾在临川当过县长，后调到瑞昌统税局当局长的父亲。父亲很是不悦，严明：“我家里的女儿也是宝贝，赶快抱回家。”而且特地给女儿取了一个男孩的名字。于是，这个女孩有了自己的名字------王旺瑞。话说老爷子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呢？原来老爷子有念旧情怀，孩子取名跟他做官的地名有关系。比如瑞大哥出生时，父亲在临川，所以大哥名叫立川，谱名光肇。老爷子做事还真不偏颇。这不，瑞后来又有两个弟弟。大弟名字随大哥叫正川，谱名光銎。小弟随瑞叫国瑞，谱名光华。“瑞”字大约是父亲内心的一个纪念吧。当然，父亲也希望她像这个名字给家里带来好运。
瑞生于官宦之家，也是商贾之邸。家中有油坊、面店、布店等。那时芦丰的繁华在彭泽县都是屈指可数的。沿河店铺林立，分上街头，下街头，城门口有专门家兵把守。如今，芦丰人平时聊天，还说我去下街头或上街头。间或吩咐孩子:你把垃圾丢到城门口去。这些寻常对话，便藏着曾经兴旺的密码。当时，芦丰是个大驿站，经由瓷茶古道的旅客，南来北往，络绎不绝。因为生意兴隆，瑞母亲便没有陪伴夫君，而是在家里打点生意，但百忙中却不荒废子女的学业。
瑞姊妹五个，年龄相仿。开明的父母让几个小孩同时启蒙，女孩男孩一起读书习作。后来人称“王家五才子”，个个文采好，令人称奇。
但是好景不常，日本人打到芦丰，一把火烧了整个芦丰。据说大火烧了好多天才熄灭。现在的芦丰全是后来做的房屋。但有一样东西可以见证以前的风光。那就是这里的房屋地下，都有鹅卵石铺成的下水道，很是整齐。现在都能排上用场，污水排到很远的地方，家家相连，又各自独立，令人称奇。
那时瑞大约七八岁，便跟着大人到安徽至德躲反。当时管躲避日本人叫“躲反”。一躲就是八年。其间瑞跟着姐姐砍柴，挖野菜，尝尽生活的艰辛。有瑞大姐的诗歌为证。
那天姊妹两人去山里砍柴，偶听布谷鸟叫，姐姐便作诗一首：
偶听山中布谷声，叹予命薄学樵人。
蓬松云鬓谁堪惜，恨此天公太少情。
其间辛酸可见。即使这样，他们忙里偷闲还是勤于学习。姊妹五人个个能诗善对，也是当时奇闻。
先录上几首，看看五才子的文笔如何？
大哥的《老女叹》：
一
惆怅春归掩闭纱，今番又绣自由花。
自怜蒲柳无颜色，难和时人宠爱加。
二
计日邻家姊妹姑，归临个个说丈夫。
唯侬依旧深闺里，压线年年是姑吾。
三
年来心事暂消磨，不是愁多即病多。
谁道佳期终有日，桃夭三月又蹉跎。
四
泪痕和墨写吟笺，我独红颜怨命艰。
不及堂前新燕子，双双来往画堂前。
诗歌如泣如诉，完全不像须眉所做。瑞大哥是姊妹中才情最高的。本来是世家大公子，才华横溢，风度翩翩。可突然所有家业毁于日本鬼子的纵火。没有了家业，他只能远赴安徽做先生，挑起养家的胆子。或许悲情伤人吧，瑞大哥没等到婚娶，二十七岁就英年早逝，真让人唏嘘不已。
瑞二弟的诗，读来比大哥的阳光许多。他的一首《再生缘读后感》清雅大气：
生来品格竟非常，倾国姿容不非妆。
才学枉劳惊帝座，功名徒幸压侯王。
紫衣解带真情现，红粉重妆品洁香。
自是娥眉成国器，身重巾帼永留芳。
伴着吟诗作画，日本人投降了。他们一家又搬回芦丰。此时的卢丰，满目疮痍，这个彭泽有名的驿站，因全是木质房子而得名的“木城”，已经荡然无存。家人只好在旧宅基地上，做起来新房子。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瑞家所有店铺虽被日本人烧掉了，但随身带的金银细软应该不少。如今上十岭广为流传一句话:“上博街，下博街，金银藏在博博街”。传说很多地主躲反无法带走金银，就丢到水塘里。据说现在还有人去找金子，不过都一无所获。倒是如今芦丰新修道路，挖出被烧毁的菜籽好几米厚。另外发现两三米高的石砌下水道，一直绵延很远。看来传说不是空穴来风。话说瑞家渐渐安居乐业，只是光景大不如前。而瑞也长大了，二八芳龄，待字闺中。一切都因为那段姻缘……
（二）
出自书香门第，一向寡言少语的瑞，虽然整天看书作诗，足不出户，却是远近闻名的才女。那天，家里来了一位年轻人，面容俊秀，器宇轩昂。年轻人是慕名而来，他很敬慕瑞的才气。年轻人回家不久，写来一封热情洋溢的信。最奇的是信里称呼不是瑞妹妹，而是旺瑞吾弟。信中大意是：我们已经算是认识了，现在来信问候应该不是很唐突吧，如果唐突也望见谅。另外吾弟似乎太沉默了，现在这个时代应该开朗一些。
瑞读着信，一丝幸福荡漾开来。后来由家人做主两人订婚，但是一场危机也骤然而至。
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瑞的姐姐听说那个年轻人竟然离过婚，已有一儿一女。而且这消息当天就核实了。因为那个年轻人不是一般人，他可是一方的乡长，名气大得很。这个消息，好像晴天霹雳，把瑞震昏了。
大姐把当家的二弟骂了一顿：“怎么着我们家也是官宦之家，怎么能让妹妹给人家当小妾呢？”瑞也语气坚决：“若是做小是坚决不去的。”但大姐又劝道，现在离婚也不是稀奇事，只要他们真的离婚就可以了。
于是，那个年轻人拼命在家里翻箱倒柜找那张离婚证书。几乎把家翻了一个遍，也没找到。原来证书被他大妈藏到一个贮藏种子的葫芦里。年轻人见着这个证书，欣喜若狂。立马赶往瑞家。于是瑞有些不情愿地做了新娘。
据说当时婚礼很是排场。去往杨梓的路上，要翻过一座山岭，当地话叫“泥巴岭”，岭两边都铺上红地毯，撒上白米，一路吹拉弹唱，热闹无比。婚后的瑞很幸福，夫君对她很好。她这才知道夫君跟原来的妻子一直不和。也许夫君是瑞的初恋吧，两人婚后琴瑟和谐，举案齐眉。
婚后不久，夫君去南昌进修。瑞作诗一首寄予夫君。那首诗被夫君到处传看，大家的称赞让夫君喜上眉梢。那首诗抄录如下：
夫为桑梓赴南昌，愿得芳名在一方。
君行正是三春柳，犯愁人别早花香。
但祈皇卷勤书案，莫以红颜恋故乡。
他日荣归同聚首，重将细语话衷肠。
瑞的名气也因此更大了。婚后几年，瑞跟夫君总是如影相随。也许是久居深闺，瑞不知道夫君到底是哪帮哪派的。只知道夫君威望很高，开会的时候，黑压压一群人，叽叽喳喳的，只要夫君一上台，底下就鸦雀无声
瑞不知道要改朝换代了。更不明白九路军跟八路军只一字之差，却是天壤之别。瑞的夫君是九路军的大队长，也是国民政府的掌管几个乡的乡长。本来夫君可以逃亡台湾的，但是他留恋瑞。于是让人偷着把瑞藏到很远的山里人家，自己隐姓埋名过着逃亡生涯。
瑞不久就被八路军总部找到。青海部旅长，黄淮部旅长，分别请她吃饭谈心，让她请夫君出来。虽然瑞没有道出夫君的信息，但是夫君最终还是被抓获了。
因为瑞的夫君官位太高了，名气太大。而他们住的地方又是土匪横行的地方，自然政府要杀一儆百。虽然瑞的夫君不是土匪，也不是罪大恶极之徒。但因为躲避回村时，见着一个本姓人，怕他泄密，便一枪毙了他。就凭这条人命，瑞夫君也是不能活的。
瑞夫君临死时，面上蒙着一块白布，很平静。只说了一句：“二十年后，我还是一条好汉。”时隔很多年，瑞夫君这句话还被杨梓人经常说起。能不惧死者，内心一定是强大的。据说瑞夫君为人不错，尤其对彭姓家族多有体恤。
只是几个二十年都过去了，瑞夫君的坟头早已荒草萋萋。但人是不可能有来生的。
人生就是这样不公平，如果当初瑞的夫君去了台湾，现在回来时，也许政府能以礼相待，他们夫妻还有团圆之日。多少国民党大官不都荣归故里了么？
只是苦了瑞，从此黑了天。曾经的才女便一直泪洒夫君的坟茔。本来，瑞是要跟着夫君去的，头都撞得面目全非，投水也被人救起。同族派人跟着她，守着她。因为她的才气，因为她的为人。她在村子一向人缘好。
终于，她放弃殉情！但她却选择为夫君守孝三年。整整三年，她每天以泪洗面，作诗哭夫。瑞天天去夫君的坟边陪伴夫君，跟他说话。那份情，感动了村里另外一位彭姓男子。他彼时也是自身难保，在国民政府当秘书的经历让他很难抬头，但他却义无反顾地选择了比他大一岁的瑞。
本来，瑞是立志不嫁的，可又不愿意离开夫君，更不愿意夫君一个人孤零零地留在这个村子里，于是她答应嫁给他。那样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留在村子里。
但瑞心中只有夫君一人，传统的观念让她感觉自己惭愧于夫君。这里有诗为证：
一
想君容貌忆君言，惆怅满腹有谁怜。
恨余失志多惭愧，难想芳名万古传。
二
生来骨格品清奇，只曰鹏程万里栖。
惟恨侬生多薄命，齐眉举案已成非。
三
平生最爱是清贞，算来由命不由人。
天荒地老余此恨，海枯石烂可怜身。
（ 三）
也许天也可怜瑞。瑞改嫁留在村子里，人也渐渐恢复了元气。郎君虽没有原来的夫君帅气有才，但人不错，老实本分，对瑞呵护有加。瑞一直对夫君恋恋不忘，郎君也很宽容，他知道瑞心中的苦，像海。
直到有次，瑞又一次哭倒在前夫君的坟边，大女儿跑来拉起她，哭着叫妈妈别哭。瑞才醒悟，不能在孩子面前哭泣。大女儿是夫君前妻生的孩子，瑞贤惠，对孩子知冷知热，这孩子也跟瑞亲。后来，瑞只是偶尔去坟边。她最多的是坐在房间里，写属于她跟夫君的诗。
文字有时是最好的创口贴。三年的守孝，瑞写了好多的诗，她都默默记在心里。记得杨绛先生痛失丈夫和爱女，她选择翻译柏拉图的《斐多篇》，一翻译完，她人又挺立起来。时间也是最好的稀释剂，渐渐地，瑞心海的苦楚淡了，生活不咸不淡地过着。
“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自从瑞跟郎君有了自己的孩子，瑞也终于不再谈起前夫的事。瑞也渐渐学会做家务。两人一起走过岁月，相濡以沫。有次村里来了放电影的，瑞邀着郎君一起去看。影片是《穆桂英挂帅》，回来时瑞打趣郎君：“我作诗，你来和，和来一首，我明天早上给你煮上四个糖鸡蛋。”但是郎君作诗比不过瑞，一般不敢轻易对诗。想来那碗糖鸡蛋估计是没有份了。但瑞的诗却是很有味道：
《穆桂英挂帅观感》
生来标格赛群英，杏眼圆睁计策生。
出阵威风谁敌得，帅旗飘荡令人惊。
偶尔的小插曲让他们生活充满了诗情画意。随着一个个孩子的到来，瑞跟郎君欣喜之余，就担心成分不好，会影响孩子的前途。此时，瑞夫君大女儿已经出嫁。瑞跟夫君生的女儿很小就夭折了。后来，瑞跟郎君一共生了七个孩子，加上郎君病逝的前妻生的三个孩子，四男六女，总共十个孩子，想想那个年代，一家人能吃饱都不容易。尤其成分不好，瑞跟郎君承受的磨难，哪能一下子说的完呢？
瑞最大的愿望是每个孩子成个好家。遗憾的是瑞大儿子婚姻不顺，曾经招亲于安徽南阳，后又离异回家；二儿子20岁患病去世，也未成家。幸好有郎君的陪伴，瑞扛住了生活的不幸。
庆幸的是其余孩子婚姻都很幸福。两个儿媳妇很孝顺。瑞三儿子彭志华成了一名人民教师，瑞是欣慰的。虽然彭老师不像瑞能诗做对，但彭老师是江西省书法协会会员，书法大气，经常在省内得奖，谁说这不是文墨传家呢？瑞孙子辈也多是大学毕业，真是诗书传家呀！
四
瑞一直忘不了自己出生地芦丰。芦丰的山山水水藏满了瑞美好的记忆，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芳华。
瑞至今无法忘怀，最艰苦的年代，是娘家人伸出温暖的手，让他们一家度过难关。当时瑞家孩子多，温饱都成问题，但瑞还是执意想两个儿子能读完初中，不读书哪能有前途呢？可黑五类的孩子哪有资格读中学？
幸好瑞的小弟思想前卫，入了党，五姊妹中，他是唯一一名党员。当时，场里有文化的党员不多。瑞小弟知书达礼，为人谦和，成了场里的红人。有知青下放场里，他便成了指导员的不二人选。后来知青回城，瑞小弟也一直在场里当个领导，日子过得稳稳当当。
文革时，瑞娘家人还是受到冲击。好在瑞小弟机灵。得知红卫兵第二天要抄家，他跟哥哥两人，把家里的老书、老画全烧掉。据说两人烧了整整一个通宵。可怜祖上积累的一些宝贝全付之一炬。但家人因此躲过了一劫。
当时，瑞二弟赋闲在家，除了教书，啥也不会，生活没，一筹莫展。后来是瑞小弟出面，才在茶场谋得会计一职，总算没浪费一肚子墨水。
两个弟弟生活无忧，便常常担忧苦命的瑞姐一家。后来两兄弟一商量，把两个小外甥接来家里读书，跟家里人同吃同住。这圆了瑞希望儿子读初中的梦，也减轻了瑞家里的负担。这份情瑞怎么能忘记呢？
瑞嫁给郎君后，每年过年会回娘家芦丰，因为怕连累娘家，当天就赶回杨梓。后来，不论成分了，她回芦丰就多了，有时一住半个月。瑞喜欢会读书的孩子。晚辈中，她最喜欢小弟的儿子，那个大名叫王学年的小孩也喜欢粘着她。瑞记忆力超好，经常讲些贤文、诗词给晚辈听。只有王学年听的最认真。如今，已经是上十岭垦殖场副场长的他，还真没让瑞失望。王场长散文呱呱，如今网红的瓷茶古道，就源于他散文里一段古道的描写。后来引起省领导重视，场里才打造开发的。王场长记性好，还记得儿时小姑说的一副对联:青草桥下，桥下青草，青草鲤鱼，鱼游青草；红花岭上，岭上红花，红花女子，女摘红花。这对联不知道是不是瑞自己所做，但对联里一定藏着她的心思！
瑞觉得姊妹中，大哥最有才气。大哥解放前一直在外省做先生，可惜英年早逝。大姐是彭泽第一位女教师，五十年代去世了。瑞二弟也是私塾先生，曾在浩山桥亭教书。桥亭阁学是汪鸣相执教的地方，著名的讨贼骈文就是出自那里。在那里教书得有几把刷子。瑞二弟十六岁就教书，也是小弟的启蒙老师。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瑞长住芦丰，一般是冬天。围着火塘，瑞跟二弟、三弟总有说不完的话。高兴时，对对子，和和诗，那光景真是瑞一辈子忘不了！
“腹有诗书气自华”，渐渐地，瑞年岁大了，我就称瑞婆婆吧。出生于1925年的她，已经步履蹒跚，却满脸书卷气。此时侄子们都已成家立业了。瑞婆婆感觉回娘家久住不太方便。1983年春天，她把四女儿嫁到芦丰，女儿婆家房子就跟瑞最欣赏的侄子王学年家比邻而居。瑞在世能走动时，常来女儿家小住。后来，她的五女儿也嫁到上十岭花桥。由此，她对娘家上十岭的情怀，可见一斑！
芦丰这片神奇的土地，用曾经的繁华与富足养育她，给她爱给她梦。而她也一往情深地眷恋这片土地。
瑞一生写了很多诗歌，大多都没有留下来，真是个遗憾。2015年的冬天，瑞在杨梓自己家里去世，时年90岁。翻开瑞的一生尽是严寒酷暑，可她的内心却永远是春天。对诗词的痴迷让她的心早已超越世俗的磨难，在她的理想国里静谧安详地生活。
2019年7月3号
两次上十岭采风，王学年场长都是最好的导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