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天动地，骄子出世。
陪妻子坐在产房，平静下焦急、担心、兴奋、害怕…….万千情绪，像从一个梦中醒来。本是中午时分，却分明感到清晨般的清新，无数含露的枝条在身体内舒展，使不完的力量，期待迸发。原已迟钝的感觉一并归来：窗外，斜雨呤叮，空气中充满欢快的旋律，细碎的雨滴争先恐后地攥起小拳头，敲打着窗子，小小的脸蛋儿贴紧玻璃，圆圆的眼睛向里张望，噘起的小嘴仿佛在喊：我要看我要看我要看宝宝！这时婴儿室蓦的传来孩子们的哭声，此刻仿佛其它任何事物都不存在了，只有听觉醒着。好一片哭的交响！似乎，首先是一个孩子哭起来，这声哭像是一个嘹亮的领唱，紧接着三个、十个、三十个孩子加入哭的混响。这边的粗壮沉雄，像长号共鸣；那边的却清脆高亢，如横笛疾声；有的是大吼一声转而归于沉寂，有的则汩汩而哭匀速而行；时或是一高一低像两人对唱，时或是众婴齐声欢呼雷动；如一石击水，涟漪圈圈向外蔓去，久而不断；如山泉潺潺，更行更远，犹有回声；如重锤敲鼓，其声嗡嗡然、訇訇然、悠悠然；如秋塘蛙鸣，此起彼伏，连绵不绝。妻幸福安静地躺在床上，半睁开细长的眼睛，气息绵绵地说：“那领头的肯定是咱儿子！”果然，等一个个襁褓并排着被婴儿车批量推出来，其中个头最大、声如洪钟的，正是我儿子。一个陌生而又仿佛在哪里见过的面孔。
“该给孩子取个名字了”。
说起来，名字本是个记号，就像甲、乙、丙、丁，1、2、3、4而已。可是看一看领袖们的名字，大作家的名字，这又似乎确凿不是那么轻如鸿毛的事情。泽东、泽民、耀邦，哪个不响亮而具深意？鲁迅、茅盾、巴金、冰心，字字珠玑，名名蕴深。如此看来，取个好名字，不是等闲事。这不仅关乎音韵、关乎称心、甚至关乎孩子一生的命运呀！
记得《当代小说》主编傅树生先生讲过的一个故事。他的儿子出生时恰逢美国总统福特访华，于是就给儿子取音为傅特，这样一来似乎满足了让堂堂美国总统当儿子的愿望。但儿子这辈应该是“金”字辈，按照辈份排下来应该叫傅金特。可如果真是这样取名，显然牺牲了原来的远大理想。经过绞尽脑汁的思考，傅先生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把“金”字改作偏旁，附着到“特”字上。这老兄灵机一动不要紧，竟然为中华字典造了个新字。更有趣的事，孩子从幼儿园到大学，老师同学没有一个不称其傅特。主编先生经常亲切而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千万要努力啊，一定争取把你的名（金旁+特）字写进汉语字典里！”你看，世上千奇兼万态，尽在取名征程间，起名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又想到自己的名字。未上学前，缘于我们这辈是“爱”字辈，我哥哥的名字本叫李爱保，顺下来我就应该叫李爱家，再有弟弟则应该一径排下去叫爱卫、爱国，保家卫国么！可哥哥的同学们经常起哄：“李爱保，吃大x”！原谅我，那确实是个非常不雅的字。因此，当我和哥哥吵架时，我也会祭出这个法宝。他则愤怒非常，哼哧半天，脱口吐秀：“李爱家，吃大虾！”以现在的眼光来看，吃虾有何不好？而况大虾！但当时我似乎受到极大侮辱，坚决反对叫这个名字，甚而张牙舞爪、痛哭流涕、吹胡瞪眼、失眠绝食。于是上学后，学名成为李鸣。高中毕业那年，儒雅威仪、教授数学而又有一支生花妙笔的王鸣亮老师找我谈话，“名字中加个‘一’字怎么样，不能惊人也可以发表点意见么。”望着恩师那殷切的目光、不动声色的面容，回想起听人们说起的他十几岁就在交通大学被打成右派的事迹，我抿着嘴点了点头。从此考试第一名，人们则沉吟，一鸣当然是一名嘛；做出点小事来，大家就夸，一鸣惊人啊；失败了、受挫了，也会听到鄙夷的嘲讽：一鸣一鸣，就叫一下子，蹦哒不了几次！所以，有朋友讲，你的名字是不是太露，太白，太直，何如叫李不鸣或是李未鸣？看看，谁说名字只是符号？兹事千万不可小视哩！
事实上，伴随着孩子的出世，主动为孩子取名字的亲人们趋之若鹜，大家深切明白自己的庄严责任，以责无旁贷和义不容辞的历史使命感，投身这项宏大的工程。妻妹为此废寝忘食、夜不能寐，有一天早晨恍惚作了一梦，梦中得字，该字构造神奇：上有艳阳高照，下有肥沃大地，旁有清泉长流，仿佛神话故事。醒来按图索骥，原是一个“涅”字。但妻子坚守我俩话语霸权，不容他人置喙。
“孩子是咱俩的，姓什么得好好琢磨琢磨。”这下子一个本不是问题的问题竟成了需要研究的问题！我的引路人孟昭祥先生，夫人姓李，生有一子一女，如何给孩子取名？在这个重大问题上，孟老善于平衡、长于协调的天才一旦用于夫妻关系更是体现了惊人的睿智。生子名之孟晓李，得女取名李晓孟，竟真能兼顾双赢。可是按照现行政策，我们看不出还有再生的可能，孟氏的办法无法照搬。另一种解决方案，是把夫妻二人的姓组合为类似复姓的样子，或者直接作为姓名。就这么办！我姓李，妻姓宋，叫李宋？不像个名。叫宋李呢，又有不廉之嫌。咳，难呐，真是秀才遇见起名字，也要捻断数根须啊！
“姓李也行”，好！“姓”质已定，其他好说。“但是名字中必须有我的字！”妻子气贯长虹，我自战战兢兢。试把李字与宋、向、伟三字相配，共有三个组合：李宋、李伟、李向。李宋排除，李伟太俗，李向何如？“这个好！孩子健康很理想，希望他将来有理想，再说叫着也响亮”，妻子惊呼道。这时我的意识流向无尽的时间和空间流去。我想到西汉著名的训诂学家刘向，想到青年书法家耿成义为爱女取的名字“望汝”，想到朋友给参谋的诸多汉字，惜“亦然”有老庄味，似乎缺乏进取精神，叹“铁头”、“壮壮”一类固然大朴却不够大雅。李向、李向，我反复念叨，分别用普通话、博兴老家话读出来，体会气流的顺逆，感觉口腔的噙香，体验肱二头肌勃发的力量。不错！不错！就这样，经过集体领导、民主集中、个别酝酿，终于决定此名！
……十年后，我的儿子在《当代小学生》发表了他的大作《取名字的故事》，其中写道：“可是，爸爸到派出所户口的时候，又给‘向’字添加了一个偏旁‘口’，而这个‘口’部正是爸爸名字中‘鸣’字的部首。如今，爸爸经常笑着说：‘孩子身上有我75%的股份呢！’你看，他和妈妈的争执结果，还是爸爸赢了！”
李一鸣，男，1965年11月生，山东博兴人，文学博士、教授，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办公厅主任。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传记文学学会副会长，曾任中国作家协会鲁迅文学院副院长、常务副院长。原鄉書院总目录（点击可直接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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