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编者按:
1999年2月28日,冰心(原名谢婉莹)在北京医院逝世,享年99岁。今天,谢华老师深情回忆起与冰心的因缘际遇,通过的亲身经历,生动描绘冰心的纯朴、善良、快乐和真挚,展现她作为民进前辈、文学大家的亲切、幽默、坚韧与博爱,以及对文学、社会和教育事业的无私奉献。让我们感受到这位世纪老人的永恒魅力和精神力量。
我与冰心的因缘际遇
谢 华
冰心老人永远是一种风景,不论是生前还是逝后。
“风景这边独好”的风景,高山仰止的风景;一株老松、一树红梅般的风景。
冰心,这个伟大的作家,是上个世纪中国文坛一笔巨大的财富。生前创造了文坛上的一种奇迹,高龄时期尚能执笔为文,敏锐不减,幽默不减,且清新典雅依旧,不是奇迹又是什么?
冰心是这奇迹的制造者,又是奇迹本身。所以我说冰心已成为一种风景,自有我的道理。
我常与民进人、文学界聚集的时候,也经常提及冰心,虽然她这位世纪老人离开我们已经26年了,但在很多的民进人和作家心里都不曾忘记冰心。冰心冰心,一片冰心在玉壶的文坛耆宿,给予文化人多少灵动、多少顿悟,又有多少慨叹啊!
上个世纪90年代,冰心的身体不好,经常在北京医院进行观察治疗,血色素陡降。住院、输血,冰心老人成为需要特护的一名病人。因为,她的存在、她的价值可谓是中华民族的一块瑰宝。
1999年2月28日,冰心逝世后,我没写过纪念性的文章,一直在心里藏着与老人家的人生际遇。如今我也是民进大家庭里的一员,跟随民进先贤的脚印,就从回忆中一点点捡拾这份因缘吧!
1
1990年4月17日下午,我第一次去北京西郊魏公村中央民族学院宿舍34单元3号寓所去拜望冰心老人。
我清晰地记得,走进宿舍大院的时候,天空忽然下了一阵急雨,因为事前没有准备雨具,进入楼道的时候,身上的衣衫已经淋湿了。步入二楼,到了冰心老人寓所门前心里忐忑不安,冰心老人年纪这么大了,写作和社会活动又这么多,又没有提前预约,她老人家会接见我吗?轻叩房门以后,开门的是他的女婿陈恕,我说明我是鲁迅文学院的学员,大大出乎我意料的是,他看到我淋湿的衣衫,就叫我进入家中,让我在客厅等一下,并递给一条毛巾让我擦拭一下。大概过来20几分钟,陈老师走过来对我说:“老人家刚起床,你可以进书房了。”
进入冰心老人书房的情景,迄今仍历历在目。冰心老人快乐而轻松地招待着我,用一串如珠妙语和饼干。那只著名的大白猫破例没出来打扰我们的清谈,往常只要陈老师的镁光灯一闪,它照例要跃上桌子抢镜头的。那一次我在冰心这位世纪同龄人面前轻声款语,我充满了一种诚惶诚恐的敬仰,简直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情。大概冰心老人觉察到了我的局促,三言两语的调侃,气氛顿时轻松起来。
当时说些什么?我已不大记得,只记得笑声朗朗,把北京早春搅得春意浓浓。
坐在靠椅上的冰心神态怡然。
冰心笑着说:“我们都是谢家人啊!”。又问我:“你的祖籍是哪里的?”我回答道,我的祖籍是烟台长岛县的,我的曾祖父是随着“闯关东”的大军迁到东北的。她接着说:“那我们可算是真正的老乡了。我是1903年,3岁的时候因父亲在烟台创办海军学校,就一并举家从长乐迁至烟台,我与烟台的缘分就是从那开始的。”冰心老人是我在文学界中认识的最年长也最德高望重的一位长辈。
老人家喜欢热闹,愿意与熟人聊天。她的那些老朋友有空的时候就到老人身边坐坐,喝杯茶,天南地北地神侃一通,老人家很是开心。
鲁迅文学院在朝阳区十里堡北里,从那里到西郊的民族学院宿舍,中途得换好几次公交车,走很远的路,去一次起码得小半天。那时鲁迅文学院一般都是上午有课,学校也不允许请假,如果按这样的时间速度,中午下课即便是不吃午饭,到西郊也要差不多下午三四点钟了,所以就没有提前预约。只因当时年纪小,不谙世事,也因是本家人,一直没觉得冰心老人会怪罪我这个毛头小子。
当我提出请冰心老人为我的诗集题签时,她让我先把诗稿放在她那,看看诗作,再题写。见她答应了,我心里感到踏实,她留我又闲聊一会。
不到一周,我便接到冰心老人热情洋溢的来信。信中说:“读了你创作的诗歌,感到十分高兴!像你这么小的年龄,就有出书的愿望,是一件好事。我觉得,您让我写《雨中的盼望》这个书名,不如用诗作里的一句诗,作为书名,就叫《蓝色的小伞》如何?遵嘱写了一个书名附于另纸,如觉得可用,则用;如不可用,则可不用。”接到冰心老人的回信和题写的书名,我激动得彻夜未眠。后来,《蓝色的小伞》诗集是在1994年出版的。
冰心的题签——蓝色的小伞
冰心给的信(实际封)
2
自第一次拜望冰心后,那时我常在《文艺》上关注冰心的道,有时读到她身体很坏之类文字时,我心头总是一紧,马上拨个电话向冰心老人的亲人了解病情。她的女婿、一向沉稳的陈恕先生缓缓地叙述了冰心当时的状态。我自离开鲁迅文学院后,就辗转到了故乡哈尔滨工作,因为远隔千里,进一次京城也非易事,我见冰心老人唯一可能的时间是利用出差赴京的机会。
“人生从80岁开始。”话虽这样说,但毕竟高龄的身体是超过了磨损期的机器。自从1980年秋季的一个傍晚,她跌倒在花池旁边,摔折右腿骨起,斗转星移,过去了十几年,到底没能使她恢复行走的能力,在她右大腿外侧,留下了窄长的伤疤。伤疤下面排列着手术后的钢钉,十几年间,多种病痛,慕名来光顾她。
那十几年,她过的是室内生活,从床到书桌,从书桌到床;从书房到客厅,从客厅到书房。双手撑着助步器,一点一点地挪蹭着行进。到后来,用助步器也不能走了。
病逝前的那十几年,她再没有享受过户外的阳光和漫步林荫的乐趣,只在家人的扶持下游玩过一次园明园。这期间,她不愿意别人看到她现在的样子。她不止一次地自叹:“我成了废人”。就着窗台赏花,隔着玻璃看雪……
她晚境的情形,尽可以高卧于床褥之上,哼哼着把玩暮钟的幽韵。可是她却像一只老海燕那样,伫立礁头谛视海天,迎着雨云的到来,扇动翅膀,艰难却真实地奋飞。
生之苦,病之痛,时时袭击着血肉之躯。当她说“还不如死了好”,“这是什么样的躯壳呀”的时候,就是她难受到极限的时候。然而,当这样的关口一过,她便又写起她那些毕于“某年某月某日浓阴之晨”,毕于“某年某月某日阳光满室之晨”的“为人生”的文章。于是,在一个不能行走的老人身后,布下了一串可贵的足印,空阔的海面上回响着一声声热烈、掺和着苍凉的唳鸣,深处的洋流上掠过她的姿影。
“一个生命到了‘只是近黄昏’的时候,落霞也许会使人留恋、惆怅。但人类的生命是永不止息的。地球不停地绕着太阳自转。东方不亮西方亮,我窗前的晚霞,正向美国东岸慰冰湖走去……”
我们读着这样的文句,感受到的是豪迈还是悲壮?
进入80年代,她忽然发出万丈金光来了。她一篇接一篇写出有分量的醒世文章。像《我请求》《万般皆上品》《空巢》《介绍三篇小说和三篇散文》等,都是关于生活的文字。她为人才流失而焦虑,她为争取改善中小学教师待遇四处呼吁,她对社会上的特权现象深恶痛绝。她嫉恶如仇的正义感,表现出中国知识分子的良知。
我们不必夸大她这些“化作春泥更护花”的文字的锋芒和作用,也不必吹捧她文章里的思想多么深刻,但是我们只需想一想,像她这样久负盛名、功成名就的社会名流,原可以像有些人那样养尊处优,或题辞作颂,或清静无为……而她却恪守着“五四”的教义,向世界掏出自己的真诚赤心。她沿着自己的道路,履行着光荣的职责。
3
潺缓的时光一去不返。
“……其实我所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写点文章……”时年,她淡淡地谈自己。
我却查询到在“不过”以外的一些沉甸甸的实事:
1991年安徽水灾,她捐款1万元人民币,外加200斤全国通用粮票。她是在去医院的路上,请司机绕道将车开到募捐地点,亲眼看着女儿吴青把款送进去的。
1992年7月4日至1993年4月10日,她三次给“希望工程”捐款,总金额达2.3万元。
1993年10月19日,她再次捐赠2万元人民币给福建长乐县(现为长乐区)金峰镇横岭小学。这是自1990年强台风袭击长乐后,她第三次为乡学捐赠。
长乐人说:“这些钱可是先生一个字一个字爬格子爬出来的啊!都是她的心血啊!”
被感动了的长乐人,决定再由当时的县、镇两级政府拿出15万元,加上她的捐款,重断修建破旧不堪的横岭小学的校舍,并一致通过决议:建成后的小学校就以“冰心”的名字命名。这期间诸如《新华每日电讯》等新闻媒体就此发了通稿和消息,但她坚决反对用她的名字更改校名。她特别要时任中国现代文学馆馆长舒乙带去她的意见,舒乙感情激动地说起这件事:“她的捐款,不是为名,只是为了教育事业。这就是先生的品格。”
她不是一个资产者,不是一个有家底的人,更没有人月送斗金给她。她只是一个爬格子的中国老人;一个到后来连写一篇短文都要花好几天力气的老病人;一个时年健在世上的“五四”文学运动的最后一位元老。
掂掂看,这个人的心肠,该有多热多重啊!
4
据说,冰心老人离世前一年,在北京医院经过专家精心治疗和家人的呵护,病情趋于稳定,耳聪目明,一日三餐由医院提供,香蕉还是每餐不可少的辅食。
1997年,我到北京医院317房间,再一次看望冰心老人的时候,医生谨慎地告诉我:少说话,别让谢老兴奋或激动。我点点头,说只呆几分钟,看一眼就走。
冰心躺在病床上,鼻子里吸着氧。
谁知一见面她就冒出一句:“我输的血一定是位艺术家的,我晚上做了许多彩色的梦,以前从没做过这样的梦。”说完就笑。
时隔7年没见,还是那个机敏幽默的冰心,即使是输了几百CC鲜血,仍然是拥有快活心境的伟大老人。
我的心顿时轻松起来,忧郁的阴云被一阵风吹散,欣喜洋溢在我的全身。继而冰心谈起一些常谈的话题,从小时候聊起,直到大白猫。冰心朗声道:“知道我最想谁吗?就是大白猫。别人都可以来医院探视,它却来不了。”我说这没办法,猫享受不了人的待遇,不过捎它来医院也未尝不可。冰心摇摇头说:“不成不成,丢了怎么办?”
冰心边说边笑,一种涌自内心的笑,透着达观又无比单纯的笑,听到冰心的笑,你会不由自主地想到繁星、春水、小桔灯,以及烟台海滨上那个骑马驰骋的小女孩。“我从小坐不住,叔叔想让我成为才女,送我琴棋书画,我却一样也不通,没当成才女。”冰心说完又笑了起来。
冰心岂是传统意义上的“才女”所能界定了的!幸亏小时候顽皮的性格,才给我们文坛一个冰心。
当得知建在祖籍地福州长乐的冰心文学馆将于当年8月25日落成,我由衷地向冰心老人表示祝贺,并告诉她由她题签的那本诗集,会很快寄给文学馆。因为文学馆里不仅展陈着冰心诸多的版本著作,也展陈冰心题词、题签的史料。据悉,开馆前老人还叫也在北京医院4楼住院的赵朴初题写了馆名,并写了贺辞托家人前往致谢。而长乐人却更加挂念为中国文学事业耕耘近一个世纪的冰心老人,并遥祝老人身体健康。
告别时,老人说:“我也没想到活这么大年纪。原本想,人活60岁就差不多了,可又过了三十多年,还没死,如今已经98岁了。80岁以后,我就不再参加各种会议,基本上足不出户,如今已经有13年了。”
5
冰心生前常常吟哦:“不要让时间在黑暗中度过吧。用你的生命把爱的灯点上吧。”
她天生成是一个指向美丽人生、光明社会的人,是上天掉落到20世纪中国的一粒温暖的种子。
在过去,现在亦或是将来,冰心永远都是我们的财富,不断地为人们所征引,成为永久的话题。
有许多话想说,却永远也说不完。感受冰心,会感受到她的纯朴与善良、快乐与真挚。老人的心灵如鲜花般美妙无比,总是呈现出迷离的梦幻色彩,她在我的心中永远都不曾离开。
风景这边独好。那一种童心与清纯……
且听惠特曼的歌唱:
在每一次的暂时宁静中,可以听到一种歌声。
刚好可以听到,
从某处遥远的海岸,响起最后的大合唱。
(系民进会员、杭州市富阳区政协委员、红色刊史料研学中心馆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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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会史钩沉】我与冰心的因缘际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