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老家发了一篇《3·15打“贾”，听说姓贾的人都很有钱？》，引起了广大贾姓族人的共鸣，更掀起了一股寻根浪潮。
于是，有@冯迪女士寻根冯姓一文。
冯姓，是山西最土著的姓之一。学者李零先生说，唐叔虞时，怀姓九宗，嫡亲正宗就是冯。冯姓和后来山西的陕西人通婚，才有了现在的山西人。位列“2005年度全国十大考古发现”的绛县横水大墓，是魏国老祖宗毕姓女和当地冯姓男的合葬。
冯姓后来开花散叶，自不待说。@冯迪 老乡所述之代州冯家，其中精彩，就已令人目不暇接。
比方，一度曾有“南林北冯”之说。“南林”指林则徐林家，“北冯”即代州冯家。
比方冯婉琳，是名满天下的画家董寿平的祖母。
比方，位列有清“京都四才子”之一的冯志沂，一块儿喝酒的朋友里常有曾国藩。
比方，冯曦和傅作义私交很好，抗战爆发后，冯给傅作义去信，满页只书大小两个“忠”字……
一块儿往下看吧——
我姓冯。我生长在大同，生活在太原。从小到大填过无数表格，“籍贯”一栏总写“繁峙”。然而这地方于我完全陌生。
25岁以前，繁峙啥样，我不知道。35岁以前，家族源流，我不清楚。别人清明回乡扫墓，我无乡可回。
我总说，我是失乡的人。越上年纪，越想要寻乡。
前几年，父亲得了本族谱，我翻看，发现有自己的名字。
咦，不是女孩家从来不入族谱的吗？
我慢慢开始了寻根。
“繁代不分家”。原来我出自代州冯家。
来处
虽然今人暌违已久，但这个姓氏仍在此前三百年间的中国赫赫有名。“南林北冯”——代州冯家，曾以厚重的文名与刚正清廉、诗书传家的家风称誉一时。
早先，代县还叫代州的时候，有个说法：“冯半城”。在明后和清前三代，代州冯氏是个科举世族，以后却渐渐式微，到咸丰、同治、光绪这后三朝竟连一个进士也没再出。而咸、同、光也正是中国社会方方面面由乾隆盛世向下坡路滑行的三个朝代。
从今天冯姓族人保存着的1933年修撰的《冯氏族谱》上，我知道了祖上的来处。
代州冯氏是明成化年间由山东青州府寿光县迁来戍边的军人，始祖叫冯盛，后来逐渐在雁门繁衍开来，到现在共历二十二世，我是第十九世。从明嘉靖年间出现第一个举人后，原先平民化的家族结构开始发生重大转折，此后秀才、举人不断，到明末鼎盛，成为雁门乃至北方一大文化家族，这盛况一直延续到清末。
在这几百年里共出“进士十八，举人五十四，贡生七十余，秀才不知凡几”，先后入“翰林者九，内阁者六，六部者十一，都察者五，道政大理光禄者又不知凡几……若外官，则将军一，督抚二，巡抚一，布政四，按察五，盐运三，道台十三，知府同知各十四，治中知州同判州同州判各二十，知县三十八，经历教授学正都教谕训导更不知凡几……”
但在这些“不知凡几”中，清朝进入翰林院者似偏少，据朱汝珍所辑《清代翰林名录》，仅五人。中进士，而不得馆选，通常是很难步入高层文官行列的，所以冯氏基本没有进入掌管国家机关的六部充任要职的大官(只有一位礼部尚书)和地方上的封疆大吏，做官者以知州知府知县为多，都在基层一线。
乾嘉年间代州冯氏还出过一位名医冯晋台。医史虽未见载，医著却自流芳百年。他的一部《妇科采珍》精论妇科经、胎、产诸病症，理法方药俱备，“胎产针灸图说”尤其难得一见，为《傅青主女科》之后山西又一部妇科专著，深受医界高评。
《妇科采珍》
诗名
所谓“南林北冯”，出处未详，“南林”指林则徐林家，“北冯”即代州冯家。
清中后期尽管冯家大员不多，但诗文很有名气。方苞评价冯如京的文章“才清典丽，声韵清刚”，纪晓岚说冯家诗文“文重桐城，诗崇杜甫”，姚鼐为冯家族谱作序：“非第仕宦贵显也，盖贤哲君子多矣”。冯家在文化史上留名者有冯如京、冯云骧、冯云肖、冯光裕、冯志沂、冯婉琳（女）等一大批。他们的著述《秋水集》《滴翠楼诗集》《枕籍室诗钞》等，多被选入《四库全书》。
我尤其对雁门女史冯婉琳感兴趣。她是道光年间诗人冯习三的三女儿，16岁嫁给洪洞世家子、京都名士董文涣(清翰林)为继室，成了后来名满天下的画家董寿平的祖母。据代县冯家后人说，当年董家过年时，春联都是由冯婉琳拟写的。她的著作《佩芸日记》《馌芸室诗草》都很出众。《佩芸日记》原先应为多册，现仅残留四册，所记在京时日常琐事、亲友交往、诗书字画，也有一点关于农民起义军捻军的记述。1884年回洪洞后则记抚育嗣子维城(董寿平之父)、教侄女维芳作诗、礼佛念经、习练书法、看戏、读诗、作诗等情形，及与代州家中互通音讯的记载。尤其是，她的日记中有居京三年及洪洞一年的全部气候记录。从这个层面上讲，她算是当时中国一位民间女气象学家。
《馌芸室诗草》
我从山右丛书中找到她的日记，读了一回，录入电脑。这是我一百年前的先人。其言其行其志其趣，一点点自历史烟云中逸出，一点点回流入肢体血脉。
>>>>官声
冯婉琳是冯志沂的堂侄女。冯志沂更是位诙谐善饮的轶士。这位道光十六年(1836年)的进士是当时“京都四才子”之一，21岁中进士，与当时古文家梅曾亮、历史地理家张穆、京都名士董文涣及曾国藩等人常有诗酒酬唱。同治年间(1865年)捻军直逼寿州，当时负责防守的兵备道冯志沂登上城头，携美酒一巨瓮，墨汁一盂，纸笔书卷若干：“如贼真来，即使不饮酒，不读书，不作字，又能如何既为一城守土之官，只能与城共存亡，绝不能弃城而遁也。”言罢大笑。他命真好，后来连日大雨，捻军缺粮饷，未曾攻城便退。
有人请冯志沂为自己的诗文题跋。他这样题：“读大著五体投地，佩服之至；反复吟诵，不觉毛骨之中，悚出一然。”军中会餐，有人问他为何不迎夫人出来，他说：“若出来，诸公皆将逃避也。内子身长一丈，腰大十围，拳如巨钵，赤发黑面，声若驴鸣，哪有不怕之理。”众人大笑。
也是这位冯志沂，作京官二十多年，却颇有清声。他特别喜爱碑帖书画，但外放为官时绝口不提这雅好。曾有属下持宋拓碑帖来，他看也不看，闭着眼睛急命还之。不收也罢了，干嘛不趁机展开鉴赏一番呢他说：“如此珍品，不见则已，见则不能还。遇珍贵名物，不看尚可以赝品自解，如果属真而精者，我又安忍而不受乎受则为彼利用，不见吾心不乱，故不如不见为妙。”
他的一个学生知老师清苦，送来一笔钱，但冯志沂对这为列强谋划劫焚圆明园的学生很痛恨，掷出门外，演了一出晚清版的“暮夜却金”。不知这学生是否就是龚自珍的长子龚孝琪。他故去后，遗产唯俸金数两，书数十箱，还是曾国藩捐资才归葬祖茔的。
清末，冯家已渐渐式微。民国间冯家的重要人物是冯鹏翥。冯氏族谱就是由他在1933年编撰的，由赵铁山题辞。这成为我们后人追溯代州冯氏最重要也最稳妥的依凭。
冯鹏翥，光绪十七年(1891年)生人，投笔从戎，考入保定军官学校第2期炮兵科。这所学校的第3期学员中大名鼎鼎者不少：白崇禧、张治中、蔡廷锴……第5期学员有傅作义。
冯鹏翥痛恨清廷腐败统治，秘密参加了同盟会。毕业后回山西入军界。1929年夏季晋绥军扩军后，冯鹏翥和傅作义分别任步兵第八、第九军军长。中原大战后，蒋介石与张学良整编西北军和晋军，冯部改为国民革命军第67师，仍任师长。阎锡山重新上台后免去冯鹏翥的军职，调为虚职。1936年初授陆军中将衔，抗日战争爆发后干脆把他的虚职也革去。在山西不得志，他奔赴大后方，但蒋介石也不用他，1937年以后入川，流落到西康一带，潜心佛学。他没能再回家乡，1944年病逝于四川雅安，年仅53岁。
他在家乡代县做过三件大事：修渠，修谱，修祠堂。做过许多小事：敬老，助学，济贫，施粥，断案……冯氏后人对他非常怀念。
民国期间代县冯氏中官位最高者冯曦，曾任绥远省政府委员、实业厅、建设厅厅长等官职，有政声。他是代州冯氏第十六世，1880年出生，曾在日本早稻田大学学习水利，回国后担任山西省议会秘书长。孙中山视察山西时，知道冯曦曾学习水利，可能曾鼓励冯曦赴塞外兴办实业。代县冯家这一支从此离开山西，远赴塞外。绥远的第一座发电厂、第一座面粉厂、第一座毛纺厂都是在冯曦主持下兴建的。1929年(民国18年)绥远大旱，冯曦积极筹措希望倡导利用美资兴修水利。但耗资巨大、辛苦七年，最终未能成功，他自己总结经验写出数十万字的水利专著。当年有美国专程从上海赶去道。
抗战爆发后，冯曦给阎锡山去信，要其以“国家大事为重，民族大义为重”。后又给傅作义(两人私交很好)去信，满页只书大小两个“忠”字，意在劝其从大忠而舍小义，一心国，责无旁贷。日寇占领山西后，日伪政府以“敌产”抄没了冯曦在山西的家产。1937年10月，绥远沦陷，省政府移署到重庆办公。1940年10月之前冯曦一直为绥远省政府排名最靠前的委员，第一位是省主席，第二位是他。新中国成立后，他被聘为内蒙古自治区第一批文史馆馆员，1960年病逝于北京，以爱国民主人士名分被破例批准土葬于八宝山公墓。
和祖上冯志沂一样，冯曦也是清廉之官。有个流传的说法是：省府南迁时建设厅曾将两三麻袋银元送到他乘坐的火车上，全被他踢下车，没拿公家一分钱。
他是1949年以前最后一位有名望的冯氏。他的后人中教授、学者颇多。前内蒙古作协副主席冯苓植，是其中最有名望者。
自冯鹏翥南迁四川、冯曦北上塞外后，代县本土的冯家即不为人所知。再后来，冯家后人反在历次运动及“文革”浩劫中受了祖上不少牵连，因为冯家的“四旧”太多了。有老人回忆，父辈曾将数箱圣旨、匾额之类偷偷烧掉。代县曾有道前道后两处冯家大院、冯家牌坊二十四座——即所谓“冯半城”——半个多世纪以来几乎完全荒颓。
在山西知名作家、代县人张志平编篡的《代县文化图志》上，当年的冯家大院照片昭显着那段曾经的辉煌。冯家大院完全不输今日山西各大院，冯家牌坊更冠绝山西，在全国也算独树一帜。明清以来代县县城林林总总立有三十余座牌坊、仅冯家就有二十四座，如兄弟进士坊、五子登科坊等等。这些牌坊一直保存至上世纪70年代末。因扩建道路而被拆除。
>>>>家风
冯氏有遗训，有序有跋，初编三十三则，“忍辱，责己，内重，审命，谨言，远害，知足，力行，自检，节操，恢量……”。次编六十三则，“法言，家传，睦族，念亲，追远，尊卑，气节，公非，诚信，孩心……”。殆千古为两云方。
历代以来，冯氏极其重视诗书传家。自明末以来的“以文取士，以士博名”已成为冯氏对子女的教育族训。道前冯家大院里有自己的“私塾房”，全族的孩子都在这里读书。清初时冯氏宗族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外出作官的冯家人必须要给宗族的私塾捐资，历代如此。冯曦曾告诫儿孙：只求留下道德文章。直到新中国成立前，代县的文昌庙里还有位冯家人在办公，他的工作内容和职责就是督导培养冯家子弟读书。
这种浓郁而独特的家族文风一直影响至今。2007年初，由代县冯氏第十八世、十九世成立的修谱委员会整理编纂的《中庄寨冯氏族谱》付梓；2014年，由各地冯氏后人联合成立的雁门冯氏家族文化研究会整理编纂的《雁门关下话冯家》及《代州冯氏族谱》出版；2015年，《图说雁门冯氏五百年》面世；2016年，《代州冯氏研究文集》（第一辑）结集……
《雁门关下话冯家》
《代州冯氏族谱》
《图说雁门冯氏五百年》
在代县县城道后背街西北街小学院内，仍留存着冯氏祠堂，虽规模远较过去微小，却也几经沧桑、在后人数度努力下才得以恢复。 祠堂内正墙中央，悬挂着冯盛公之后共八世的总容图。所有族人均可前去祭拜。若想为自己的祖宗或直系亲属供奉牌位，可以自行添置。 祠堂平时锁着，门钥匙由冯月厚(代州冯氏十七氏)、繁峙冯覣（代州冯氏十九世）等几位族人保管，并负责清扫。 在一切情感趋于疏离破碎的今天，以雁门冯氏文化研究会牵头、以网络聚拢起天南海北的冯氏宗族，重新回到了寻根的笃定的路上。
冯氏祠堂
一切皆自发自愿，默默甘甘。冯家人以这种形式传承着家族氏族乃至民族的深厚悠久。这种绵延不绝的深厚悠久，是我们的血脉与根基，让我们即使在山河破碎地覆天翻时都能牢牢抓地生生不息，一次又一次焕然，雄起。
（本文原刊于2011-12-03《三晋都市》。标题及内容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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