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经过改造的里运河
生活在这座城市中,总有一种如水的情怀荡漾心头。
诚如那句“生于斯,长于斯,渐习为淮人。耳所闻,目所见,亦无非淮事。”淮人、淮事,是我们血脉中流淌的基因,无法更改。虽然岁月总会改变一些东西,但基因无法改变。就像这座城市的名字被改来改去,却始终难避“三点水”——淮。当年淮河岸边的那群水鸟,发去啾啾鸣叫,声声呼喊“淮”字,给我们带来的自己的名字。这种如水的文化特质,滋养我们的心灵、浸润我们的思想、造就我们的禀赋、铸成我们的品行。我们这群淮夷的后人开始在黄、淮、运交汇处建设自己的家园。我们的家园梦由此开始。
淮人建造的家园,具有与水为邻、与水和谐的特征,连名字都是水淋淋的。老祖宗早就为我们的文化特征留下写真记录:“夜火连淮水,春风满客帆”;“灯影半临水,筝声多在船”。夜火、淮水、春风、客帆、灯影、临水、筝声、船只,就是我们特有的风景和地标。
从文化特征上看,这座城市的身上还有许多光彩闪烁的亮点:一座南北极冲、地理要津的枢纽城市;一座帝王频临、重臣驻扎的漕盐城市;一座天下粮仓、漕盐丰厚的鱼米城市;一座文人雅集、书卷气十足的文化城市;一座美食飘香、滋味十足的吃喝城市;一座充满诗情画意、有声有色的城市。
时光轮回,山河翻覆。
1998年,那一年令人难忘。就在这一年,淮阴城开始了史无前例的大拆迁。
首当其冲就是石码头街,一日路过石码头街,见情景大惊:店铺不见了,街巷变废墟,石板路被铲平,最后连名字也被改成“承德路”了。
一条六百年古街的消失,成为这座城市“城市化”的象征,这仅仅还是疯狂拆迁的发轫与开端,毁灭清江浦的残酷大拆迁就从这一年开始了。
1998年,也成了我的“城市化”。
因为,我开始认识了我的城市。
被拆除的青龙庵。“快速城市化”,是一个大背景,是一个国家和时代的缩影。我们从贫穷的日子里走过,心头积压着贫瘠的阴影。一旦翻身,便要天翻地覆,彻底打烂,焕然一新。
被拆除的东长街。老街一片一片消失,老房子一片一片变成废墟。快速的城市化之快,让我们自己有点认不得自己了。
曾几何时,这座建筑代表我们城市的地标。纸上标题分外醒目:让淮海明珠照耀淮海。这颗明珠存在多少时日,照耀多少时间,大家都清楚。可惜这颗明珠命中不济,没过多长时间就被拆除。这种短命的照耀实是城市审美水准的低能。
美国仁慈医院古钟楼
因为这是我所生活的城市,在城市化进程中的每一步,都值得我关注。
曾跟随大拆迁的步伐,出没在废墟烟尘间,我越发关注这座城市,凝视城市的模样。
曾经和范元中先生,一起用脚步丈量清江浦的老街老巷,记录每一处消失和即将消失的老建筑。
那时,只有一个念头,抢抓时间,记下清江浦老城的一些历史符号和痕迹,尽管这个历史符号和痕迹在整个城市化进程中显得十分渺小,甚至微不足道,但是对于我们,却是无比重要:因为这里是我们的家园,我们需要记住我们曾经的模样。
每一处拆除都有十足的理由:
为了修承德路,就拆掉石码头一条街;为了建美食一条街,就拆了十里东长街;为人民小学扩建操场,就拆掉王瑶卿故居、火星庙街;为了建财富广场,就拆掉王叔相故居、厅门口巷、双桥巷;为了建华城小区,就拆了安乐巷;为了建东大街商住楼,就拆掉华中银行、陈白尘故居、进彩巷;为了建水韵天城,就拆掉越河街、同庆街、十里东长街、美国基督教会建筑;为了建烟草局、华都名邸,就拆了牛行街、观音庵;为了建国师塔,就拆掉栗大王庙;为了建童年读书处周边特色街区,就拆了西长街……东大街、西大街改造更是一把伤心泪、一部辛酸账……
扳着指头算算,从1998年至今,我们的城市每一年都在拆除老街道、老房子,直到今天再也没有多少老街老巷可供拆除的了。每一条老街、老巷、老建筑的灰飞烟灭,都伴随着新的房地产开发的鞭炮声而响彻云霄。
铲掉历史文化街区,美其名曰:旧城改造;铲掉名人故居,美其名曰:异地重建。曾在著名纸上发表文章,称“浓墨重彩打造清江浦”、“让清江浦历史文化与现代文明交相辉映”,当时这个口号非常引人瞩目,频繁出现在讲话文本与媒体版面上。文章称:旧城改造拆除老城区49万平方米建筑,天安门广场面积44万平方米。这个拆迁已经超出天安门广场的面积了。
被铲除的不只是历史建筑,还有世代积淀在清江浦特有的文化习俗、天人合一的生活方式、以及我们的文化之根,也随破砖烂瓦一起被扫进了垃圾堆。
钟爱华外孙葛内顺、露丝和葛培理的儿子,与他在古钟楼前相遇,应属历史的巧合。历史记下了这一刻。古钟楼的去留命运可以写一部书,其中的故事太多了。这也应属清江浦城市化的一页吧。
旧城改造后的东大街
拆掉老城老街道,就进入了大建设的历史阶段。
如何建设,事关城市的今天与未来,所以就必须产生思路与理念。
进入新世纪,我们的城市不断确定自己的发展定位。
从“三淮一体”,到“特大城市”,到“牛腿羊腿”、“水井水缸”论,到“崛起江淮,包容天下”,再到“绿色高地,枢纽新城”,思路与理念层出不穷,出发点和本意都是尽善尽美、充满博大理想的。
比如“三淮一体”,这个提法的出炉有其历史原因。
平心而论,今天的发展思路都没有超越当初“三淮一体”的格局,“三淮一体”的提出,在地理位置上确立了一个“城市组团、集约发展”的思想内核,今天无论是扩张规模,还是铺更大摊子,都是在这个基础上完善和描绘的。即便“纳湖入城”、“融市入海”,都是以“三淮”为核心和基础而提出的。
思路与理念都是为了城市发展得更好。比如今天的“绿色高地,枢纽新城”,比照此前就显得更有理性,更有立足点,至少在概念上有出处和依据。
理性需与实践结合,才能见到我们焕然一新的城市化。
于是,在被拆得地塌土平的土地上,开始建造我们的城市,推进城市化了。
我们曾经在一个时期,非常热衷于建商住楼,感觉那就是我们的城市化。
要问商住楼什么样子?请去看看东大街、西大街——那是一个时期政绩的典型成果。
曾经一个时期,我们陷入一种超大规模的城市开发和日新月异的快速建造中,在政府门口刷上大标语:建设特大市。这个口号非常诱人,一个字就是大,两个字就是特大。大,面子上好看;特大,面子上特好看。这个时候,我们根本来不及去想、也没有人去想这个特大城市的内瓤和核心动力是什么?这个特大城市的核心竞争力是什么?这个特大城市的文化血脉是什么?
因为,决策者只需要提出口号,发号施令就行,不需要承担城市的文化责任。
特大城市到底是什么样子,于是,规划成为头等大事,你要把它谋篇布局地画出来。
我们找的规划机构水准不可谓不高、规划专家的名头不可谓不大,一批批专家来到淮水岸,他们拿着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城市规划图,换个名字,就成了这座姓“淮”城市的布局与景致。这些货色皆似曾相识,你会在甲城、乙城、丙城皆见过。
更可悲的是,我们的城市十年间做过三次规划,请的专家名头越来越大,都是顶级的、一流的、知名的,结果如何呢?三次规划,一次次推倒重来,一而再,再而三,在这一场“新造城”运动中,我们一次次在“翻烧饼”、“摊大饼”、要把特大城市做得更体面、更鲜亮、更有视觉冲击力。你从一些城市建设项目的选址上就能见到端倪,这应该是有目共睹的。
城市的历史血脉割断了,地域审美特征消失了,深厚的记忆消散了,标志性的街区拆平了,一律换成商业街+饮食城+仿古明清一条街+异地重建的名人故居。
还记得那句话吗——“打造阿姆斯特丹水城、威尼斯水城、巴拿马水城、苏伊士水城,建造亚洲最大的超大型水陆过山车。”
不要说没看见,纸上的醒目标题,连弱视、色盲都能看得见!
这还是清江浦吗?
今天所见到的景象,皆与老淮阴、与清江浦一概无干。
拆除真古迹、兴建仿古建筑,再怎么仿制也无法回到原来,这种“灾难性的做法”,被《雅典宪章》定性为“违背遗产保护原则的破坏行为”。不是“包容天下”么,怎么连几条老街道、一片老历史文化街区也不能包容呢?
捷克克鲁姆洛夫小镇
曾去过欧洲,脚步在西欧、东欧、北欧的土地上徜徉。
无论是各具风情的城市,还是别致典雅的小镇,都有着几百年历史,却依旧保存完好,历史的面容纯真朴实。正是这些城市和乡镇,成为游客千里万里纷至沓来的由头和亲近的缘故。我们的城市,你走过一座又一座,还是千篇一律,高楼大厦,钢筋混凝土建筑,这种千城一面的从前也是千姿百态的,也是风情典雅的。因为要发展,所以颠覆。
清江浦的大拆迁正是在这样的城市化大背景下,开始自裁的。
中国城市化专家蔡义鸿说:有代表性的古建筑、历史街区,是一座城市历史文化的重要载体,是城市文脉肌理的重要构成,也是中华民族文明与智慧的真实印记。一个载体被毁、文脉被断的城市,何以展现其古城风貌?
望着人家老街老巷几百年风雨沧桑不改模样,游客络绎不绝,终于明白:你“发展是硬道理”,人家“不发展也是硬道理”,不是有大批游客奔赴此地旅游、GDP被拉动吗?!相反,你发展了,以旧换新了,浓墨重彩了,变成文化长廊了,造成仿古建筑了,你的GDP被拉动了吗?你的GDP排名超越了吗?抛却个性,强行打造“千城一面”成为我们为硬道理付出的代价。
想起一幅漫画:经济时代,连狗熊也耐不住寂寞,砍下一只血淋淋的熊掌,嘴里喊着:我也要去创收啊!
在某种程度上,我们与狗熊的智商相等,真是难兄难弟啊!
《雅典宪章》指出:“以艺术审美的借口,在历史地区内采用过去的建筑风格建造新建筑是灾难性的做法,无论以何种形式延续或引导传统风貌都是无法容忍的。”
想起梁思成那句话:一个东方老国的城市,在建筑上,如果完全失掉自己的艺术特性,在文化表现及观瞻方面都是大可痛心的。因这事实明显的代表着我们文化衰落、至于消灭的现象。
我们的决策者任职是期限制的,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就拍拍屁股走人,走了便于此无关。后来者是否收拾烂摊子,皆在两可之间。十年三次城市规划的教训,犹在眼前耳畔。
城市化需要智慧,我们的决策者中懂经济、懂历史、懂文化、懂城市、懂建筑、懂管理、识民心、解民意、真知灼见的有几人?
据说盱眙县建设第一山历史文化街区,决策者说“这里的一棵树、一块石头都不能乱动,要尊重历史”。这话听着就让人感动,这样“不拆老城、尊重历史”的决策者真是凤毛麟角啊!
在德国德累斯顿见到一座大教堂,那是在盟军大轰炸下残存的建筑,教堂的穹顶上至今还落有轰炸的烟熏痕迹。这座带着战争硝烟的建筑至今仍然完好。尊重历史、延续历史,把遗产留给后人,是文明的思维;与之相反,则是野蛮式、武夫式城市化。
奥地利小镇哈尔施塔特,是著名的观光胜地,景色美轮美奂,成为旅游打卡地。保守自己的特色,绝不模仿,绝不媚俗、延续历史,才是她最美的地方。
法国第戎,法国东北部的城市。与我们的城市有相通之处,至少这个景色很熟悉。城市建筑一直保留古老风格。对历史的尊重,就是对自己的尊重,对子孙后代的尊重。
里运河文化长廊上新建漕运城
走在长河之畔,见两岸景致,心头不甘。
一边是面目全非的历史文化古城,一边是现代化城市景观。
因城市改造已大体上完成,或接近尾声。现有城市土地极其紧张,这座城市已没有多少土地可供开发了。该拆除的,不该拆除的,全部拆了。
而在运河南岸,正在热火朝天地建设仿古建筑,沿着长河铺开,规模与布局堪称恢弘无比,“起承转合”正在进入白热化。“阿姆斯特丹水城、威尼斯水城、巴拿马水城、苏伊士水城”将要呈现。
此时,口号提得更响:打造世界运河之都,让面子更靓,里子更厚,芯子更大。
口号可以激烈斗志,鼓舞豪情。
就按口号言:不去翻史书,只看“面子”:在这座历史文化名城的有形层面上,你能找见“夜火连淮水,春风满客帆”么?能找见“灯影半临水,筝声多在船”么?在独具特色的文化形象上,我们已找不见自己。犹如美人已老,苍发揽镜:我们虽姓“淮”,却再难照见曾经的风光水色、花容月貌。
“里子”呢?拆除了老清江浦城和历史文化街区,你还有“里子”么?经过翻天覆地的城市改造,建筑是钢筋水泥的,风格是仿古建筑的,里面大概没有什么镇宅之宝吧,这种空有其名的“里子”能有多少文化内涵呢?恐怕口号创意者本身都无法自圆其说。
“芯子”和“里子”是一个概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这种无奈城市化的困惑是巨大的、隐形的、惨痛的,它将伴随我们几代人,因为我们的子孙还将在这里生活下去。
城市化,是有美丽生命和鲜活灵魂的。一个城市拥有历史文化遗产,实是大幸,拥有即是财富,即拥有历史价值和现实价值,拥有城市记忆、城市审美和旅游价值。而执政者的文化自觉不是一种先知先觉,而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家园情怀、一种血脉相连的深情流露、一种锲而不舍的守望精神、一种灵魂闪光的思想呈现、一种大智大慧的胸臆眼界。
此刻,有点怀念“三淮一体”的首倡者,至少这个格局一直处于本市城市化设计的顶端: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城市化最根本的动力,就是人民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但愿更有胸襟、更有智慧、更有魄力的决策者,以人民为中心,超越现有,实现更大梦想。
意大利电影《美丽人生》结尾时,主人公说:我们在哪里?我们走错了路,可能现在只是个梦,我们在发梦,明早,妈妈会摇醒我们……
我要说得是——真希望妈妈早点到来。
我们的城市化还需往前走,已经留下的教训值得我们深思。在内心深深地祈祷和祝福,我们的城市、我们的家园能修成一个好的正果,而不是毁灭历史的灾难性手笔、好大喜功的武断式决策、顶级大师的破坏性规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