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我坐在窗明几净的单位宿舍里,看着窗外车水马龙,偶尔还会恍惚。那些属于1968年,属于大兴安岭深处林场的记忆,就像被封存在琥珀里的蚊虫,细节清晰得可怕。尤其是那间破木屋,和那个女人,林淑琴。我们之间的故事,从头到尾,也许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又好像,已经发生了一辈子。

  那一年,我,陈明,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上海青年,随着时代的洪流,被一纸调令分配到了千里之外的红旗林场。火车倒汽车,汽车倒拖拉机,最后一段路是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去的。梦想和未来,在看到那片无边无际的墨绿色林海时,被瞬间冻结成了一个苍白而遥远的名词。

  场长老李是个面膛黝黑的山东汉子,烟斗不离手,他拍着我的肩膀,喷出一口浓烈的烟雾,指着远处山坳里一个几乎要被积雪压垮的木屋说:“小陈,以后你就去7号瞭望哨值夜,防火防盗,也防野牲口。那儿还有个伴儿,你们俩轮着守下半夜。”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个小黑点,像森林巨兽嘴里的一颗烂牙,孤独又脆弱。我心里咯「登」一下,问:“场长,还有谁?”

  “林淑琴,”老李把烟斗在鞋底上磕了磕,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她丈夫去年冬天伐木,叫‘挂子’(被伐倒的树挂在别的树上)给砸了,没了。她一个女人家,带着个娃不容易,场里照顾她,安排个轻省活儿。”

  寡妇。还是个年轻的寡妇。

  1968年,这两个字像一道无形的烙印,带着同情、猜忌,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避讳。我一个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要和一个年轻寡妇,在荒山野岭的破木屋里,夜夜共处。这个安排,在那个年代,本身就充满了让人窒息的暧昧和危险。

  就这样,我背着简单的行李,走进了我未来大半年的“家”。

   第1章 漏风的木屋与无声的女人

  那间木屋比我想象的还要破败。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是一个用粗壮原木勉强搭建起来的棚子。墙壁的缝隙里塞着干苔藓和泥巴,可还是有刁钻的风从不知名的角落里钻进来,像冰冷的小蛇,在脖颈上游走。屋子被一道薄薄的木板隔成两半,中间是唯一的公共区域,摆着一张坑坑洼洼的木桌,和一个黑黢黢的铁炉子。炉子是这间屋子里唯一的暖源,也是唯一的“灶台”。

  我到的时候,她正在炉子边,低头缝补着什么。

  夕阳的余晖透过布满灰尘的小窗,给她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袄,袖口磨损得厉害。两条粗黑的辫子垂在胸前,侧脸的轮廓很柔和,鼻梁挺直,嘴唇的线条有些倔强地抿着。她听见我进门的动静,抬起头,只是淡淡地瞥了我一眼,又迅速垂下了眼帘,仿佛我只是吹进屋子的一阵风。

  那一眼很平静,像一汪结了薄冰的深潭,看不出任何情绪。

  “你好,我叫陈明,新来的。”我把行李放在墙角,声音在逼仄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嗯。”她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音节,手里的针线没有停。

  我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炉火里木柴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我打量着属于我的那一半空间,一张用木板搭的床铺,上面铺着一床看不出颜色的旧棉被。这就是我未来生活的地方。

  第一顿晚饭,是在沉默中度过的。她从炉子上端下一个小铁锅,里面是玉米糊糊,又从一个瓦罐里夹出几根咸菜。她给我盛了一碗,自己盛了一碗,然后就坐在炉子边的小板凳上,小口小口地吃着,始终低着头。

  我一个上海长大的孩子,哪里吃过这种粗粝的食物。玉米糊糊拉嗓子,咸菜齁得人发苦。但我饿极了,只能硬着头皮往下咽。我试图找些话说,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林……林同志,这儿晚上冷吗?”

  她没抬头,只是说:“后半夜会结冰。”

  “哦……那,那野兽多吗?狼什么的?”

  “有,别出屋就行。”她的回答永远是简短的,像在用斧子砍木头,干脆利落,不留一点多余的枝杈。

  吃完饭,她默默地收拾了碗筷,用热水烫了烫,放回原处。然后她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个破旧的马灯,“上半夜你守,听到动静就敲这个。”墙上挂着一面小小的铜锣。然后她就钻进了她那边的隔间,布帘子一拉,再无声息。

  整个木屋瞬间被巨大的孤寂笼罩。我一个人坐在炉火边,听着屋外寒风像鬼哭一样呼啸。炉火的光跳跃着,把我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扭曲,投在斑驳的木墙上。我能清晰地听到隔壁她翻身的细微声响,能感觉到另一个生命的存在,可我们之间,却隔着比这道薄木板厚重得多的墙。

  上半夜格外漫长。我不敢睡,竖着耳朵听着林子里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风声、雪声、树枝断裂声,每一种声音都让我心惊肉跳。我几次走到门口,透过门缝往外看,外面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只有雪地反射着一点微弱的、鬼火般的光。

  大概到了半夜,我实在熬不住了,眼皮像灌了铅。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隔间的布帘被拉开了。

  林淑琴走了出来,她已经穿戴整齐。她看了看我通红的眼睛,没说什么,只是走到炉子边,往里面添了几块木柴,又把烧着的热水壶往炉子中间推了推。

  “你去睡吧,我来。”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第一次带上了一点温度。

  我点点头,如蒙大赦,逃也似的钻进了我的床铺。被子冰冷僵硬,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我蜷缩成一团,却怎么也睡不着。我能听到她在外面走动的声音,很轻,像猫一样。她偶尔会咳嗽一声,压抑着,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我睁着眼睛,看着头顶黑暗的屋梁,心里五味杂陈。这就是我的新生活。与一个陌生的、沉默的寡妇,共享一间漏风的木屋,共享这漫长而寒冷的冬夜。未来会怎样?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个冬天,恐怕会比我想象的还要难熬。

   第2章 沉默的裂缝

  日子就在这种沉默和尴尬中一天天滑过。白天,我去林场跟着大伙儿干活,学习用油锯,学习给树木打枝。累得像条死狗。晚上,回到那间小木屋,面对的依旧是林淑琴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言语。

  我们的交流,仅限于最基本的需求。“水开了。”“该添柴了。”“轮到你了。”

  我渐渐习惯了她的沉默。或者说,我被迫习惯了。我发现,她的沉默并非出于冷漠或高傲,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自我保护。在这个小小的、封闭的林场里,一个年轻寡妇的任何一点“不合时宜”的言行,都可能被放大成滔天的流言蜚语。沉默,是她最坚固的铠甲。

  她手很巧,几乎无所不能。我的棉衣被树枝划破了一个大口子,棉花都露了出来。我笨手笨脚地想自己缝几针,结果弄得一团糟。第二天早上我发现,那件棉衣被整整齐齐地放在我的床头,破口处用细密的针脚缝补好了,还贴了一块颜色相近的布,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我拿着衣服去找她,想说声谢谢。她正在院子里劈柴,瘦弱的身体里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一斧子下去,一截半米粗的木桩应声而开。

  “林同志,谢谢你。”我举着衣服,有些不好意思。

  她停下动作,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说:“顺手的事。”说完,又举起了斧子。

  那句“顺手的事”,像一堵墙,把我后面所有想说的话都堵了回去。

  但有些东西,是墙也堵不住的。比如,炉火的温暖,比如,食物的香气。

  林场的伙食很差,天天都是玉米糊糊配咸菜,偶尔能分到一点土豆。我一个吃惯了精米细面的人,肠胃很快就提出了抗议,整天没精打采。

  一天晚上,我守完上半夜,冻得手脚僵硬地回到屋里,一股奇异的香味钻进我的鼻子。我看到炉子边的小锅里,正“咕嘟咕嘟”地炖着什么。林淑琴坐在炉边,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那本书的封皮已经磨破了,是本《红楼梦》。在那个年代,这可是“禁书”。

  她见我进来,合上书,很自然地把它塞进了身后的柴火堆里。

  “饿了吧?喝点汤。”她说着,给我盛了一碗。

  汤是乳白色的,里面有几块土豆,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菌菇。我喝了一口,一股难以言喻的鲜美瞬间从舌尖蔓延到全身。在那天寒地冻的夜里,那碗热汤简直就是琼浆玉液。

  “这是什么?太好喝了。”我忍不住问。

  “猴头菇,前几天在山里采的。”她看着炉火,轻声说,“以前……我当家的最爱喝这个。”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她的丈夫。

  我端着碗,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炉火的光映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神里有我从未见过的柔软和悲伤。

  “他是个好猎手,也是最好的伐木工。”她像是说给我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他说,等攒够了钱,就带我和孩子去哈尔滨,看冰灯,吃大列巴。”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我一直以为她像这山里的石头一样,冷硬,没有感情。原来,她只是把所有的柔软和思念,都深深地埋藏了起来。

  从那天起,我们之间的冰层,似乎有了一丝裂缝。

  我们开始有了一些零星的交谈。她会告诉我,哪种蘑菇能吃,哪种有毒;哪种野兽的脚印是什么样的;天边的云是什么颜色,就预示着要下雪。她像一本活的森林百科全书。而我,会跟她讲一些上海的事情,讲黄浦江的轮船,讲南京路的繁华,讲我父母和妹妹。

  她听得很认真,偶尔会问一两个问题,比如:“上海的女人,冬天也穿裙子吗?”

  我说:“穿啊,不过是毛呢的,里面还穿毛线裤,叫‘假两件’。”

  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眼神里流露出一丝向往。

  我们依然保持着距离,说话时从不看对方的眼睛,仿佛那是一道不可逾越的界线。但有些东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我不再觉得这间木屋那么冰冷,也不再觉得这冬夜那么漫长。

  我知道,这很危险。在别人的眼里,我们这样朝夕相处,本身就是一种原罪。林场里已经开始有一些风言风语。我去食堂打饭,总能感觉到背后那些探究和不怀好意的目光。那些嫂子大,看我的眼神也变得怪怪的,有时候会故意大声说笑:“小陈啊,在瞭望哨享福呢,有热汤喝吧?”

  我只能装作没听见,低着头匆匆离开。

  我害怕,我怕这些流言会伤害到她。她已经活得够艰难了,我不能再给她增添任何负担。所以,我开始刻意地疏远她。白天在林场,我尽量不和她碰面。晚上回到木屋,我也恢复了最初的沉默。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她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和不解。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比以前更加沉默了。

  那道刚刚出现裂缝的冰墙,似乎又在一夜之间,重新冻得结结实实。

   第3章 一场高烧与一本旧书

  转眼入冬,大兴安岭的冬天是毫不讲理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生疼。我一个南方人,根本扛不住这样的严寒。尽管穿上了能找到的所有厚衣服,还是在一个清晨,病倒了。

  我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骨头缝里却往外冒着寒气,头疼得像要炸开。我躺在冰冷的木板床上,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那天轮到我去伐木队,我挣扎着想起来,却一头栽了下去,不省人事。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有人在给我擦脸,湿润的毛巾带着一丝凉意,让我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些许。我艰难地睁开眼,看到林淑琴坐在我的床边,她的眉头紧紧皱着,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焦急。

  “你醒了?”她见我睁眼,声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 的欣喜,“你发高烧了,别动,躺好。”

  她扶着我躺下,又把一床厚厚的被子盖在我身上。那床被子不是我的,是她的,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和阳光的味道。

  “我……我得去上工……”我挣扎着说,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我已经跟场长请过假了。”她不由分说地按住我,“你老实躺着,我去给你熬点姜汤。”

  她转身出去了。我躺在床上,浑身无力,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地方,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照顾的温暖。我看着她瘦弱的背影在炉火边忙碌,听着她用勺子搅动铁锅的声音,那声音在空荡荡的木屋里回响,竟让我感到无比的安心。

  很快,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姜汤进来,辛辣的味道扑鼻而来。

  “趁热喝了,发发汗就好了。”她把碗递到我嘴边。

  我挣扎着想自己来,她却固执地按住我,“别动。”

  她用勺子一勺一勺地喂我。她的动作很轻柔,每次都会先吹一吹,再送到我嘴边。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长长的睫毛在炉火的映照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我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好闻的气息。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只能垂下眼帘,机械地喝着姜汤。一碗姜汤下肚,我的胃里暖烘烘的,身上也开始冒汗。

  “睡一会儿吧,睡一觉就好了。”她给我掖了掖被角,轻声说。

  我点点头,闭上了眼睛。或许是姜汤起了作用,或许是心里有了依靠,我很快就沉沉地睡了过去。

  那一觉,我睡得特别安稳。梦里,我回到了上海的家,妈妈给我盖上了温暖的被子。

  等我再次醒来,天已经黑了。屋子里点着那盏熟悉的煤油灯,炉火烧得正旺。我感觉身上清爽了很多,烧也退了大半。我看到林淑琴坐在桌边,手里捧着那本《红楼梦》,看得十分入神。

  灯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宁静美好。我忽然有种冲动,想跟她说说话。

  “林……淑琴。”我第一次,叫了她的名字,而不是“林同志”。

  她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眼神有些慌乱,像受惊的小鹿。她下意识地想把书藏起来。

  “别怕,我不会说出去的。”我轻声说。

  她看着我,眼神里的慌乱慢慢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她犹豫了一下,没有再藏书,而是低声问:“你也看这个?”

  “看过。”我点点头,“在上海的时候,偷偷看的。”

  我们之间,仿佛因为这个共同的秘密,距离又拉近了一些。

  “你喜欢里面谁?”我问。

  她沉默了片刻,说:“林黛玉。”

  我有些意外,“为什么?她太爱哭了,身子又弱。”

  “她活得真。”林淑琴看着跳动的灯火,眼神悠远,“她敢爱敢恨,不像……不像我们,活得像块木头,喜怒哀乐都得藏着掖着,生怕被人看出一点不一样。”

  我愣住了。我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女人,内心竟然有这样通透的想法。她的话,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我,也刺中了这个时代所有人的无奈。我们何尝不都是被压抑着,活得小心翼翼的木头人呢?

  “那你呢?你喜欢谁?”她反问我。

  “我……”我一时语塞,想了想说,“我以前喜欢史湘云,觉得她豪爽,不拘小节。但现在……我不知道。”

  来到林场这半年,我的心境早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曾经的风花雪月,在严酷的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可惜,她们的命都不好。”她合上书,幽幽地叹了口气,像是在说书里的人,又像是在说自己。

  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从书里的人物,聊到各自的家乡,聊到对未来的渺茫期盼。我第一次发现,她其实很健谈,只是平时习惯了把心门关上。而我,也第一次在这个冰冷的地方,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

  煤油灯的火苗静静地跳跃着,窗外是无边的黑夜和呼啸的寒风。但在我们这间小小的木屋里,却流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暖。我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我们不是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是一对相识多年的知己。

  然而,当第二天清晨的阳光照进木屋时,梦境终究要被现实打碎。

  来给我们送补给的老王,看到我盖着林淑琴的被子,而她正在给我熬粥时,眼神瞬间变得异样。他咧着嘴,笑得意味深长:“哟,小陈,病了还有人照顾,这福气可不小啊!”

  林淑琴的脸“唰”地一下白了,端着碗的手微微颤抖。

  我心里一沉,知道麻烦来了。

   第4章 记忆的锚点

  老王的那个眼神,像一根毒刺,扎进了我和林淑琴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信任里。从那天起,林场里的风言风语愈演愈烈。

  “听说了吗?7号哨的那个上海小子,跟林寡妇好上了。”

  “孤男寡女的,住一个屋里,能不出事?”

  “啧啧,那寡妇看着挺老实的,没想到也是个骚蹄子。”

  这些话像脏水一样,从四面八方泼过来。我一个大男人,倒还能扛得住,可对林淑琴来说,这几乎是致命的。在那个年代,名声对一个女人,尤其是一个寡妇来说,比命还重要。

  她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甚至开始回避我。我们又回到了最初的状态,同处一室,却形同陌路。只是这一次,沉默里不再是尴尬和陌生,而是充满了压抑和痛苦。我好几次想跟她解释,想安慰她,但她总是低着头,用沉默拒绝我的一切靠近。

  我心里憋着一股火,却无处发泄。我恨那些长舌妇,也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我甚至开始后悔,后悔自己那天为什么要发烧,为什么要和她聊《红楼梦》,为什么要让她对我好。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她是不是就不会承受这些非议?

  一个雪夜,我守完上半夜,回到屋里。炉火已经快要熄灭了,屋子里冷得像冰窖。我看到林淑琴没有睡,她抱着膝盖坐在她那边的床沿上,背对着我,肩膀一耸一耸的。

  她在哭。无声地哭泣。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揪住了,疼得厉害。我走过去,在她身边站了很久,最后还是忍不住,轻轻地叫了她的名字:“淑琴。”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身体僵住了。

  “别听他们胡说。”我笨拙地安慰道,“嘴长在别人身上,我们……我们自己心里明白就行了。”

  她没有回头,过了很久,才用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说:“陈明,你知道我丈夫是怎么死的吗?”

  我摇了摇头。

  “他是为了给我扯几尺做新衣服的花布死的。”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那是一个漫长而悲伤的故事。

  她的丈夫叫李大山,是林场里最棒的伐木工,也是个疼媳妇的男人。他们结婚三年,日子虽然清苦,但很幸福。林淑琴说,大山总说亏欠了她,结婚时没能给她做一件像样的红棉袄。他答应她,等场里发了奖金,一定去镇上给她扯最时兴的“的确良”花布,做一件新衣裳。

  去年冬天,场里为了赶任务,冒着大雪进山伐木。大山是主力,他想多挣点工分,好多拿点奖金。那天雪下得特别大,山路湿滑,按规定是不能作业的。但为了任务,大家还是硬着头皮上了。

  意外就发生在那天。一棵巨大的红松在倒下时,被另一棵树的树杈挂住了,形成了最危险的“挂子”。所有人都吓得往后退,经验最丰富的大山自告奋勇上去处理。他说他有把握,让大家离远点。

  “我那天早上出门前,心里就一直跳得厉害。”林淑琴的声音在发抖,“我让他别去了,雪太大了。他不听,说就快成功了,马上就能拿到奖金,给我买花布了。他还笑着跟我说,等我穿上新衣服,肯定比电影里的演员还好看。”

  她顿了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才能继续说下去。

  “我做好午饭,等他回来。左等右等,都不见人。直到下午,场长带着人来了,他们的脸上,都盖着雪……他们告诉我,大山处理‘挂子’的时候,脚下的雪坡突然塌了,他……他被滚下来的原木……砸中了……”

  “他们把他抬回来的时候,身上盖着白布。我掀开一看,他怀里还死死地护着一个小油布包。我打开一看,里面是十块钱,还有一张皱巴巴的布票。那是他攒了整整一年的钱,准备给我买花布的……”

  林淑琴再也说不下去了,她转过身,把脸深深地埋在膝盖里,压抑的哭声终于变成了嚎啕大哭。那是积攒了太久的悲伤、委屈和思念的决堤。

  我站在她身后,手足无措。我想拍拍她的肩膀,却又觉得任何安慰的语言和动作,在这样巨大的悲痛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和亵渎。我只能静静地站着,陪着她,任由她的哭声撕扯着我的心脏。

  那一刻,我终于明白了她为什么那么在乎名声,为什么活得那么小心翼翼。李大山用生命换来的清白和尊严,是她和孩子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依靠。她不能让这份依靠,沾上任何污点。

  而我,一个外来的、随时可能离开的毛头小子,却因为一时的病弱和脆弱,差点毁了她苦苦支撑的一切。

  “对不起。”我低声说,声音嘶哑,“淑琴,对不起,是我的错。”

  她慢慢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我。煤油灯昏黄的光线下,她的眼睛像被雨水冲刷过的天空,清澈而悲伤。

  “不怪你。”她摇摇头,用袖子擦干眼泪,“你是个好人。只是……我们不该这样。”

  “我们不该这样。”

  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判决,在我们之间划下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知道,她说得对。在这个时代,在这个地方,我们之间任何一点超越普通同事的情感,都是不被允许的,是会带来毁灭性后果的。她是在保护我,更是在保护她自己和她那份沉甸甸的爱情遗物。

  “我明白。”我点点头,心里像被掏空了一样难受。

  从那天起,我开始真正地、刻意地与她保持距离。我把自己的床铺往墙角挪了挪,吃饭的时候也尽量错开时间。我们不再交谈,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刻意避免。

  那间小小的木屋,又恢复了最初的冰冷和死寂。只是这一次,我们都知道,这冰冷之下,埋葬着一些曾经有过温度的东西。

   第5章 场长媳妇的“好意”

  流言蜚语并没有因为我们的刻意疏远而停止,反而像野火一样,在林场这个封闭的环境里越烧越旺。我和林淑琴,成了所有人闲暇时心照不宣的谈资。

  我去场部领工具,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我去食堂吃饭,打饭的师傅会意味深长地多给我一勺菜,说:“小陈,守瞭望哨辛苦,多吃点,补补身子。”那语气里的调侃,让我脸上一阵阵发烧。

  更让我难受的是,这些流言也影响到了林淑琴的孩子。她有个五岁的儿子,叫小石头,平时寄养在场部一个亲戚家。有一次我下山,看到一群半大的孩子围着小石头,一边推搡他,一边唱着污言秽语的顺口溜:“小石头,没爹的娃,跟个小白脸,晚上睡一个炕头……”

  小石头涨红了脸,拼命地跟他们打,嘴里喊着:“我妈不是!我妈不是!”可他一个人,哪里是那群孩子的对手,很快就被推倒在地,脸上被抓出了几道血痕。

  我当时就火了,冲上去把那群孩子都赶跑了,然后扶起小石头。他倔强地不肯哭,只是用脏兮兮的袖子狠狠地擦着眼睛。

  “叔叔,他们胡说,我妈不是那样的人。”他仰着头看我,眼睛里满是委屈和愤怒。

  我摸了摸他的头,心里像刀割一样。我说:“叔叔知道,是最好的人。走,叔叔带你去擦点药。”

  我把他带到卫生室,给他处理了伤口。这件事,我没敢告诉林淑琴,我怕她听了会更难过。但我知道,这种事,肯定不是第一次了。

  我的内心充满了挣扎和矛盾。一方面,我对林淑琴的遭遇充满了同情,甚至夹杂着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情愫。她的坚韧、善良和她内心深处隐藏的温柔,都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可另一方面,理智又在不断地提醒我,我的存在,已经成了伤害她的根源。也许,我离开,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就在我犹豫不决的时候,场长老李的媳妇,大家都叫她刘嫂,找到了我。

  刘嫂是个热心肠,也是个大嗓门,林场里的大小事情没有她不知道的。那天她把我叫到她家,给我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饺子,笑呵呵地跟我拉家常。

  “小陈啊,来林场也大半年了,还习惯吧?”

  “挺好的,谢谢刘嫂关心。”我拘谨地回答。

  “好什么呀,我看你都瘦了。”刘嫂热情地给我夹了个饺子,“瞭望哨那地方,又冷又偏,一个大小伙子,哪受得了那个罪。尤其是……唉……”

  她叹了口气,话锋一转:“小陈,嫂子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你可别嫌我多嘴。”

  我心里一紧,知道正题来了。

  “你是个好孩子,有文化,人也正派。将来肯定是要回大城市的。”刘嫂压低了声音,凑近我说,“那林淑琴呢,也是个可怜人,命苦。可她毕竟是个寡妇,带着个孩子,名声……对她比什么都重要。”

  “嫂子知道你们没什么,可架不住别人嘴碎啊。唾沫星子能淹死人,这话不是假的。你一个男同志,拍拍屁股走了,人家怎么看你都行。可她呢?她跟孩子以后还要在这里过一辈子,这要是名声坏了,让她怎么做人?”

  刘嫂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地割着我的心。虽然难听,但句句都是现实。

  “嫂子是看你人好,才跟你说这些。”她见我脸色发白,又缓和了语气,“你跟我们家老李提一提,就说瞭望哨太冷,你身体受不了,想换个岗。伐木队那边缺个记工员,活儿不累,还天天在场部,热闹。你看怎么样?”

  我端着饺子碗,手指冰凉。我明白刘嫂的意思,她是在给我指一条路,一条既能让我摆脱困境,又能保全林淑琴名声的路。这是“好意”,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可我心里,却像堵了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喘不过气来。离开那间破木屋,就意味着,我将彻底失去和她之间那点微弱的、仅存的联系。我们之间,将真正地退回到两个世界的人。

  “嫂子,我……我考虑考虑。”我艰难地说。

  “还考虑什么呀!”刘嫂拍了一下大腿,“听嫂子的话,没错!这对你,对她,都好!”

  那天晚上,我回到木屋,一夜无眠。

  我看着窗外被月光映成银白色的雪地,看着远处沉默如剪影的松林,心里乱成一团麻。刘嫂的话,小石头的眼泪,林淑琴压抑的哭声,像电影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

  我不得不承认,刘嫂是对的。我的存在,就像一颗投进她平静湖面的石子,打破了她赖以生存的宁静。我自以为是的关心和靠近,带给她的不是温暖,而是更大的风雨。

  天快亮的时候,我终于做出了决定。

  我起身,借着微弱的晨光,开始收拾我那点简单的行李。我的动作很轻,生怕惊醒隔壁的她。其实我知道,她可能也一夜没睡。

  当我把所有东西都打包好,准备离开的时候,隔间的布帘被拉开了。

  林淑琴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眼睛有些红肿,显然是哭过。

  我们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空气中充满了离别的伤感和无奈。

  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要走了?”

  我点点头,“嗯,我跟场长申请了,去伐木队当记工员。”

  “那……挺好的。”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在场部,热闹,吃的也好。”

  “你……多保重。”我说出这句最俗套的告别语,心里却酸涩无比。

  她没回答,转身走进屋里,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走出来,递给我。

  “这个,你带上路上吃。”

  我打开一看,是几个烤得焦黄的土豆,还冒着热气。

  我接过那包土豆,感觉有千斤重。我看着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走吧,天快亮了。”她转过身,不再看我。

  我背起行李,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我住了大半年的破木屋,然后毅然决然地转身,走进了茫茫的雪地里。

  我没有回头,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迈不开脚步。

   第6章 无声的告别

  调到伐木队当记工员后,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搬进了场部的集体宿舍,虽然拥挤,但比山上的木屋暖和多了。每天的工作就是跟着队伍,记录下每个人的伐木数量,晚上再整理报表。工作清闲,伙食也好了很多。我渐渐地,又过上了“群居”的生活。

  然而,我的心却像是被留在了那间山上的破木屋里。

  白天,我强迫自己投入工作,和工友们说笑打闹。可一到晚上,当宿舍里鼾声四起时,我就会睁着眼睛,想起7号瞭望哨,想起那盏昏黄的煤油灯,想起那个在灯下默默读书或缝补的女人。

  我会下意识地竖起耳朵,仿佛还能听到窗外的风声,和炉火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可这里只有工友们粗重的呼吸声。巨大的失落感,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偶尔能在场部远远地看到林淑琴。她会下山来领补给,或者接小石头回家过周末。她总是低着头,行色匆匆,刻意避开人群。我们碰到过几次,但都像不认识一样,远远地就错开了目光,然后擦肩而过。

  那道无形的墙,在我们之间,变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固。

  我知道,这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流言蜚语渐渐平息了,大家似乎都忘了我们之间的那段“故事”。林淑琴的生活,也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这样就好,我总是这样对自己说。

  可心里,却总有一块地方是空的。

  1969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晚。直到四月,山上的积雪才开始融化。冰封的河水发出“咔咔”的响声,预示着万物复苏。也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天大的好消息砸到了我的头上。

  我父亲在上海的朋友通过多方努力,终于为我争取到了一个返城名额。我,可以回上海了。

  拿到调令的那一刻,我激动得浑身发抖。回家,这两个字,是我在无数个寒冷的夜里,唯一的念想。我终于可以离开这片让我感到压抑和绝望的林海了。

  然而,狂喜过后,我的心里却涌起一股莫名的惆怅。我要走了,彻底地离开这里了。这意味着,我将再也见不到林淑琴了。我们之间,连这种遥遥相望、擦肩而过的机会,都将不复存在。

  我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去和场长、和工友们告别。所有人都为我高兴,拍着我的肩膀,说着“恭喜”、“前程似锦”的祝福话。我笑着回应,心里却空落落的。

  离开的前一天晚上,我一个人,鬼使神差地,又走上了去7号瞭望哨的那条小路。

  路上的雪已经化得差不多了,露出了黑色的泥土,两旁的新生草芽顶开了残雪,透出点点绿意。一切都充满了生机。

  我没有走到木屋前,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棵大树后面。我看到木屋的烟囱里,正冒着袅袅的炊烟。屋前的小院被收拾得很干净,几件小孩的衣服晾在绳子上,随风飘动。

  我知道,她还在那里。只是她的身边,不再有我。瞭望哨新派去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叫老孙。据说他是个闷葫芦,一天也说不了三句话。或许,这样的人,才是她最好的搭档。不会给她带来任何麻烦。

  我站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木屋的窗户里,透出了那熟悉的、温暖的灯光。那盏煤油灯,曾经在无数个寒夜里,给我带来过慰藉和温暖。

  我想象着她此刻正在灯下做什么。是在给小石头讲故事?还是在看那本《红楼梦》?她的生活,会因为我的离开,而变得更好吗?

  我多想走上前去,跟她道个别。哪怕只是简单地说一句“我走了,多保重”。可我最终,还是没有那个勇气。

  我怕我的出现,会再次打破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我怕看到她那双清澈而悲伤的眼睛,会让我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瞬间崩塌。

  我们之间,最好的告别,或许就是无声的告别。

  我对着那扇透着温暖灯光的窗户,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我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下了山。

  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知道,我把一些东西,永远地留在了这座大山里,留在了那间漏风的木屋里。

   第7章 迟到的信

  回到上海,我仿佛做了一场大梦。林场的一切,都像是上辈子的事。高楼大厦取代了无边的林海,机器的轰鸣取代了呼啸的风声。我重新穿上干净的衣服,吃上了精细的米饭,很快,我又变回了那个上海青年陈明。

  我被安排进了一家工厂当技术员,工作稳定,生活安逸。在父母的安排下,我开始相亲,认识了一个在小学当老师的姑娘,叫张悦。她温柔、开朗,是个典型的上海女孩。我们交往了一年,顺理成章地结了婚。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幸福。我们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我努力地工作,希望能给妻儿一个更好的生活。我以为,那些关于林场的记忆,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褪色、模糊,最终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然而,我错了。

  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当我从工作中抬起头,看到窗外的月光,我还是会不受控制地想起大兴安岭的雪,想起那间破木屋,和那个叫林淑琴的女人。

  她现在怎么样了?小石头应该已经长成大小伙子了吧?她……再婚了吗?

  这些问题,像幽灵一样,时常盘踞在我的心头。我不敢去打听,也不敢去触碰。我知道,那是我生命中一个已经封存的角落,一旦打开,可能会影响到我现在平静的生活。我爱我的妻子,我不能对她不公平。

  所以,我把这份思念,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从不对任何人提起。

  直到1985年的秋天,我收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包裹。包裹是从黑龙江寄来的,寄件人一栏,写着一个陌生的名字:李文博。

  我疑惑地打开包裹,里面是一本用牛皮纸包得整整齐齐的书,还有一封信。

  我拿出那本书,当看到封面上那三个熟悉的字时,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是那本《红楼梦》。书的封皮已经破损得更厉害了,书页泛黄,边缘卷曲,上面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烟火气。

  我颤抖着手,打开了那封信。信纸是那种最便宜的学生作业本纸,字迹很清秀,但有些地方,能看到被泪水浸染过的痕迹。

  “陈明同志,你好。

  请原谅我的冒昧。我叫李文博,是林淑琴的儿子,你或许还记得我,我就是小石头。

  我妈妈,在今年春天,因为积劳成疾,去世了。

  整理她遗物的时候,我发现了这本她珍藏了一辈子的书,还有一封她很多年前就写好,却一直没有寄出的信。她说,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让我一定想办法,把这本书和信,交到你的手上。

  陈明叔叔,我知道,你是我妈妈生命中一个很重要的人。这些年,她从没有再嫁,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把我拉扯大。她很少提起过去,但每次下雪的晚上,她都会拿出这本书,坐在灯下看很久很久。我知道,她不是在看书,她是在想念一个人。

  现在,我遵从她的遗愿,把这本书和她未寄出的信,一同寄给你。愿你,一切安好。”

  信的末尾,附着另一封信,那信纸更旧,已经泛黄发脆。那熟悉的、娟秀的字迹,让我的眼睛瞬间模糊了。

  “陈明: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请不要难过。对我来说,死亡或许是一种解脱。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从你离开的那天起,7号瞭望哨的夜晚,就变得特别漫长,特别冷。老孙是个好人,但他从不说话,屋子里,只有风声。

  我时常会想起你。想起你第一次来时笨拙的样子,想起你给我讲上海的繁华,想起你发高烧时说的胡话,想起我们一起聊《红楼梦》的那个夜晚。那是我这辈子,过得最温暖的一个冬天。

  你是个好人,陈明。我知道你离开是为了我好。你的出现,像一道光,照进了我灰暗的生活里,让我知道,原来我也可以被人尊重,被人理解。但我也知道,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那道光,注定是短暂的。我不能自私地,把你拖进我这潭泥沼里。

  你走后,我把所有的思念,都寄托在了这本书里。我一遍又一遍地读,读宝黛的爱情,读人世的无常。我常常在想,如果林黛玉活在我们的时代,她会不会为了宝玉,勇敢地对抗一切?或许,她也只能选择放手吧。因为有时候,放手,才是最深沉的爱。

  我没有再嫁。大山在我心里的位置,没有人可以替代。而你,是我生命里一个美丽的意外。我把你,和这本书一起,藏在心里最干净的角落。

  这辈子,能遇见你,我很知足。

  如果有来生,我希望我能出生在上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在南京路的街角,与你相遇。那时候,我不是寡妇,你也不是下乡的知青。我们可以像普通人一样,说说话,看看电影,压压马路。那该有多好。

  勿念。保重。

  淑琴”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一滴一滴地,砸在那泛黄的信纸上,晕开了一片又一片的水渍。

   第8章 没有寄出的回信

  我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一个下午。

  妻儿的欢笑声从客厅传来,那是我熟悉的人间烟火,是我现实生活的全部。可我的灵魂,却被那封来自遥远过去的信,带回了1968年那个冰天雪地的林场。

  我手里紧紧攥着那本旧版的《红楼梦》,书页的边缘因为被反复翻阅而变得柔软。我能想象出林淑琴在无数个孤寂的夜晚,借着昏暗的灯光,一遍遍阅读这本书的场景。她不是在看宝黛,她是在回忆我们。

  原来,她一直都懂。她懂我的欲言又止,懂我的挣扎退缩,懂我最后不告而别的苦衷。她用她那颗饱经风霜却无比通透的心,理解了我的一切。

  原来,我所以为的对她的保护,在她看来,也是一种伤害。我的离开,让那间木屋,重新变回了冰窖。

  原来,这些年,在我努力忘记过去,拥抱新生活的时候,她却一个人,守着那段短暂的温暖,度过了余生的漫长孤寂。

  巨大的悔恨和心痛,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我紧紧包裹,让我无法呼吸。我多想回到过去,回到那个我决定离开的清晨。我一定会走上前,抱住她,告诉她,我不怕流言蜚语,我不怕别人的指指点点。

  可人生没有如果。我们都做了那个时代,那个环境下,我们认为最正确的选择。我们为了所谓的“名声”和“前途”,亲手掐灭了那朵在寒夜里悄然绽放的、脆弱的火花。

  我铺开信纸,拿起了那支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过的钢笔。我想给她写一封回信,一封迟到了十六年的回信。

  “淑琴:

  见字如面。

  收到你的信,是在一个秋日的午后。上海的阳光很好,透过窗户洒在我的书桌上,很暖。可我的心,却像是回到了大兴安岭的冬天,冷得刺骨。

  对不起。这是我最想对你说的三个字。当年,我以为我的离开是对你最好的保护,现在我才知道,我错得有多离谱。我这个懦夫,亲手把你一个人,留在了那无边的孤寂里。

  这些年,我结婚了,有了孩子,过着你信中向往的,那种普通人的生活。我努力地想把过去忘记,我以为我做到了。可你的信,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尘封已久的记忆。我才发现,你,还有那间木屋,那盏煤油灯,早已刻在了我的生命里,从未离开。

  我也时常会想,如果我们不是相遇在1968年,不是在那个闭塞的林场,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如果我们相遇在今天的上海,我会不会有勇气,牵着你的手,走在南京路上,告诉你,我喜欢你?

  可惜,我们都没有月光宝盒。

  你说,来生想和我相遇在上海的街角。好,我答应你。如果真有来生,我一定会在那个街角等你。到时候,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面对风雨。

  谢谢你,淑琴。谢谢你曾像一道光,照亮过我最灰暗的日子。也谢谢你,用一生的孤独,教会了我什么是爱,什么是遗憾。

  这本书,我会替你好好珍藏。

  愿你在另一个世界,没有寒冷,没有流言,只有温暖的阳光和自由的风。

  勿念。保重。

  陈明”

  我写完信,把它和林淑琴的信,小心翼翼地叠好,一同夹进了那本《红楼梦》里。

  我知道,这封信,永远也寄不出去了。它只能作为我与她之间,一场跨越了生死的、无声的对话。

  从那以后,我把那本《红楼梦》放在了我的床头柜里。偶尔,我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出来,轻轻地摩挲着它粗糙的封面,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

  我的人生,还在继续。我会继续当一个好丈夫,一个好父亲。我会珍惜我眼前的幸福,因为我知道,这份幸福里,也包含着另一个女人,用一生的孤独,给予我的成全。

  只是,每当窗外下起雪的时候,我都会泡上一杯热茶,站在窗前,望向北方的天空。我知道,在那个遥远的地方,有一座大山,山里有一间破木屋。那里,埋葬着我的青春,也埋葬着一个我爱过,却最终错过的,最好的女人。

  本文标题:1968年我被分配到林场,与一位年轻寡妇共同值夜,住同一间破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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