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的红被面,绣着龙凤呈祥,俗气,但喜庆。

  空气里还浮着白天婚宴上那种混合了酒精、饭菜和人群的热闹气味,但此刻,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已经沉静下来,只剩下流光溢彩的车河。

  我累得像一摊泥,卸了妆,换上丝质睡衣,只想一头扎进枕头里睡到天荒地老。

  陈岩从浴室出来,头发还滴着水,身上是好闻的沐浴露味道。他没急着上床,而是从行李箱最深处,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那盒子我见过,从我们在一起的第二年,他就有了。他说,这是我们的“爱情银行”。

  “十年了,苗苗。”他坐在床边,眼睛在暖黄的床头灯下,亮得像藏着星星,“今天,它归你了。”

  我的心,被轻轻撞了一下。

  十年。

  从青涩的大学校园,到如今拥有我们自己的家。这个男人,陪我走过了整个青春。

  他拿出钥匙,打开了那把小小的黄铜锁。

  里面,是十几本厚薄不一的笔记本。最上面那本,是深蓝色的硬壳本,边角都有些磨损了。

  “这是第一本。”他说,声音里带着一丝近乎炫耀的温柔,“从我决定追你的那天开始写的。”

  我接过那本深蓝色的日记,指尖触到粗糙的封面,一种近乎神圣的感动涌上心头。

  哪个女孩不期待这样一份礼物?它承载了十年的时光,见证了一段感情从无到有的全部轨迹。

  我甚至能想象里面写了什么。

  “今天,我又在图书馆看到了她,她穿了件白裙子,像一朵栀子花。”

  “为了跟她看同一场电影,我跑了三个影院才买到邻座的票。”

  “她今天对我笑了,我觉得整个世界都亮了。”

  我笑着,眼眶有点热,带着这份甜蜜的期待,翻开了第一页。

  日期是十年前的九月三十号。

  字迹是陈岩的,刚劲有力,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但是,上面的内容,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尖刀,毫无征兆地捅进了我的心脏。

  “目标:林苗,新闻系系花。特点:清高,难追。计划周期:一年。赌注:毕业旅行全部费用,外加那双限量款AJ。”

  “执行人:陈岩。”

  “见证人:老三,胖子,猴子。”

  下面,是三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我的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发抖。

  血液好像在一瞬间冻结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陈岩还在旁边含情脉脉地说着什么,但我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什么……意思?

  目标?

  计划周期?

  赌注?

  我像个迟钝的机器人,一个字一个字地重新辨认,试图从这短短几行字里找出一点玩笑的痕迹。

  可是没有。

  白纸,黑字,清晰得令人绝望。

  “怎么了,苗苗?被感动到了?”陈岩的声音终于穿透耳鸣,带着笑意,凑了过来。

  我猛地合上日记本,动作大得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你……这是什么?”我的声音也在抖,抖得不成样子。

  陈岩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的反应。

  他脸上的笑容还凝固着,“日记啊,我们的恋爱日记。怎么了?”

  “我们的?”我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然后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陈岩,你告诉我,这第一页,写的是什么?”

  我的眼神一定很吓人,像要吃人。

  陈岩脸上的轻松惬意瞬间消失了。他下意识地想去拿那本日记,被我死死地攥在手里。

  “就是一个……就是一个年少轻狂的玩笑。”他眼神躲闪,开始语无伦次,“那时候不是年轻嘛,跟室友打了个赌……”

  “打赌?”我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所以,我,林苗,是你们的赌注?”

  “不是!不是那样的!”他急了,伸手想来抱我,“一开始是,但后来……后来我真的爱上你了啊!苗苗,你相信我!”

  我像被什么脏东西碰了一下,猛地甩开他的手。

  “别碰我!”

  我站起来,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只能扶着床头柜才能站稳。

  新房里的一切都红得刺眼。

  红色的喜字,红色的被子,红色的枕头。

  它们像一张巨大的网,而我,就是那只被骗进来的,愚蠢的飞蛾。

  十年。

  整整十年。

  我以为的浪漫邂逅,原来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围猎。

  我以为的一见钟情,原来只是一个男人为了虚荣和一双鞋。

  我以为我们是彼此的唯一,是灵魂伴侣。

  到头来,我只是一个“目标”。

  一个被明码标价,写在计划书第一页的“目标”。

  “苗苗,你听我解释!”陈岩慌了,彻底慌了。他从床上站起来,想要抓住我的胳膊。

  “解释什么?”我看着他,感觉眼前的这个男人,陌生得可怕,“解释你为了追到我,做了多少‘计划’?还是解释你跟你的好兄弟们,是怎么在背后嘲笑我这个‘战利品’的?”

  我的脑子里开始不受控制地浮现出那些过往的画面。

  大二那年,我参加辩论赛,他是观众。比赛结束,他捧着一束栀子花在台下等我,说:“你在台上发光的样子,真美。”

  我当时感动得一塌糊涂。

  现在想来,那束花,恐怕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吧。

  他是不是在心里盘算着:送花,第一步,完成。

  大三,我为了考研,天天泡在图书馆。他每天都会给我送一杯热牛奶,风雨无阻。我们学校所有人都说,新闻系的林苗,找到了一个绝世好男人。

  我也这么觉得。

  可现在,那每一杯牛奶,都像是喂给猎物的诱饵,温热的液体里,全是算计。

  还有毕业那年,我们吵架,闹分手。我拉着行李箱去了车站,他从城市的另一端疯了一样地赶过来,红着眼睛,死死地抱住我,声音沙哑地说:“没有你,我活不下去。”

  我心软了。

  我们和好了。

  现在回看,那是不是也是一场精彩的“危机公关”?是为了保住他长达数年的“投资”不至于功亏一篑?

  “不是的!苗苗,一开始是,但后来一切都变了!”陈岩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发誓,从我们在一起的第一个月开始,我就把那个赌忘了!我眼里只有你!这十年,我对你的好,难道都是假的吗?”

  “假的。”

  我说出这两个字,感觉像在凌迟自己的心。

  “你怎么能这么说?”他一脸受伤,仿佛我才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我为你做了多少事?你胃不好,我学着煲汤。你喜欢看展,我跑遍全城给你搜罗门票。你工作压力大,我陪你熬夜,给你捏肩膀。这十年,我把我的所有都给了你!就因为一个陈年旧账,你要否定我们的一切吗?”

  他说得声泪俱下,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如果是在今天之前,我一定会心疼,会抱着他,跟他说对不起。

  但现在,我只觉得恶心。

  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深刻的恶心。

  “你的好,是真的。”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但你的动机,是脏的。”

  就像一颗外表光鲜亮丽的苹果,一口咬下去,发现核心已经烂透了,爬满了蛆。

  你吃下去的每一口果肉,都沾着腐烂的汁液。

  你怎么能告诉自己,这苹果是甜的?

  我再也控制不住,抓起那十几本日记,狠狠地朝他砸了过去。

  “你带着你的‘爱情银行’,给我滚!”

  笔记本散落一地,像一群被惊扰的蝴蝶。

  其中一本摊开在地上,上面是我熟悉的,陈岩的字迹。

  “今天跟苗苗去看了她最喜欢的乐队演出,她全程都很激动,像个小孩子。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我觉得,那个赌,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想让她一直这么开心。”

  日期,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三年。

  如果我先翻到的是这一页,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回不去了。

  信任这东西,就像一张白纸。

  揉皱了,再怎么抚平,也回不到最初的样子。

  更何况,我的这张白纸,从一开始,就被人用肮脏的笔,写下了不堪的序章。

  陈岩没有滚。

  他跪在地上,一本一本地捡起那些日记,然后通红着眼睛,把它们全部堆到我面前。

  “你读,苗苗,你把它们都读完!”他像个输光了的赌徒,押上了最后一点筹码,“你从头到尾读一遍,看看我到底是不是在演戏!看看我这十年,是不是假的!”

  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可笑。

  他到现在还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他以为问题是“爱得够不够深”,只要证明了后面九年零十一个月的真心,就能抵消掉第一个月的“不纯”。

  他不懂。

  问题是,从他写下“目标:林苗”那四个字开始,我们之间的一切,就不再是平等的爱情。

  而是一场,由他发起,由我蒙在鼓里的,狩猎游戏。

  我是他的猎物。

  是他男性虚荣心的勋章。

  是他和他兄弟们酒桌上的谈资。

  “你看,老子牛逼吧?新闻系那个最傲的妞,一年之内,搞定。”

  我几乎能想象出他们当年弹冠相庆的嘴脸。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我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把晚上吃下去的那些昂贵的菜肴,连同那杯价值不菲的交杯酒,吐得一干二净。

  吐到最后,只剩下酸涩的胆汁。

  我撑着冰冷的墙壁,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眼眶通红的女人。

  穿着大红色的真丝睡衣,头发凌乱。

  像一个拙劣的,诡异的新娘。

  可笑。

  真是太可笑了。

  今天早上,我挽着我爸的手,走上红毯的时候,我还觉得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女人。

  我爸把我交到陈岩手里,哽咽着说:“陈岩,我把我的宝贝女儿交给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对她。”

  陈岩握着我的手,郑重其事地对我爸说:“爸,您放心。我会用我的一生去爱她,保护她。”

  他说得那么真诚。

  台下掌声雷动。

  我的朋友们,我的亲人们,都在为我们祝福。

  现在想来,那盛大的一切,都像一场巨大的讽刺剧。

  而我,是那个穿着华服,被蒙在鼓里的小丑。

  我走出卫生间,陈岩还保持着那个姿势,跪坐在那堆日记本旁边。

  他见我出来,眼睛里闪过一丝希冀。

  “苗苗……”

  “离婚吧。”

  我说。

  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

  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死水里。

  陈岩猛地抬起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你……你说什么?”

  “我说,离婚。”我重复了一遍,感觉心脏每说一个字,就被凌迟一刀,但表情却异常平静,“明天就去。”

  “不行!”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不同意!林苗,你不能这么对我!”

  “我不能这么对你?”我气笑了,“陈岩,你到底哪来的脸说这句话?”

  “就因为一个十年前的玩笑?你要毁了我们十年的感情?毁了我们刚办完的婚礼?”他站起来,一步步逼近我,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你知道外面的人会怎么说我们吗?你知道我爸妈和你爸妈会怎么样吗?你考虑过后果吗?”

  他又来了。

  他又开始用他那套逻辑来绑架我。

  用所谓的“沉没成本”,用所谓的“外界眼光”,用所谓的“父母压力”。

  过去十年,我吃过他这一套无数次。

  每次我们有矛盾,他都会把事情上升到“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不容易”的高度,然后我就心软了,妥协了。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后果?”我迎着他的目光,一步不退,“最坏的后果,不就是我嫁给了一个从头到尾都在欺骗我的男人吗?”

  “我已经承受了。”

  我的冷静,比歇斯底里更让他恐惧。

  他的气焰一下子被打掉了。

  “苗苗,你别这样……你打我,你骂我,怎么样都行,就是别说离婚,好不好?”他开始放软姿态,去拉我的手,“我们才刚结婚啊,今天是我们的新婚之夜……”

  “是啊,新婚之夜。”我甩开他,指着那堆日记本,“多亏了你这份‘大礼’,让我不用再被蒙蔽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

  “我甚至应该谢谢你。”

  我说完,转身走进衣帽间,拖出我那个小号的行李箱。

  就是毕业那年,我拉着它去车站的那个。

  我开始往里面塞我的东西。

  睡衣,护肤品,明天要穿的衣服。

  我的动作很麻利,没有丝毫的犹豫。

  陈岩就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我。

  他好像终于意识到,我不是在开玩笑,也不是在闹脾气。

  我是真的,要走了。

  “林苗。”他叫我的全名,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你非要这么绝情吗?”

  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链,抬起头看他。

  “绝情?”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陈岩,当初你和你的兄弟们,把我的名字和照片放在一起,当成一个赌注的时候,你觉得,你对我有情吗?”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我拉着行李箱,从他身边走过。

  没有一丝留恋。

  走到门口,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这个我亲手布置的,充满了我对未来所有美好幻想的“新家”。

  墙上那个巨大的“囍”字,红得像一道流血的伤口。

  “陈岩。”

  我最后叫了他一声。

  他猛地抬头,眼睛里又燃起一丝希望。

  “我这十年,就像一个笑话。”我说,“而你,是那个讲笑话的人。”

  “现在,笑话讲完了。”

  “我也该退场了。”

  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把那个曾经以为是全世界最温暖的港湾,关在了身后。

  凌晨两点的电梯里,只有我一个人。

  镜面不锈钢的墙壁,映出我狼狈的身影。

  手里拉着箱子,身上还穿着那件刺眼的大红色睡衣。

  我能去哪儿?

  回我爸妈家?

  告诉他们,你女儿结婚不到十二个小时,就准备离婚了?

  我不敢想我妈会是什么反应。

  我掏出手机,屏幕亮起,壁纸是我和陈岩在海边的合影。他把我高高举起,我们笑得像两个傻子。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几秒钟,然后毫不犹豫地删掉了。

  通讯录里翻了半天,我拨通了闺蜜肖楠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祖宗,你知道现在几点吗?”肖楠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显然是被我从深度睡眠里薅起来的。

  “楠楠。”我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

  电话那头瞬间清醒了。

  “苗苗?你怎么了?你哭了?是不是陈岩那孙子欺负你了?”

  “我能去你那儿住一晚吗?”我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卑微地请求。

  “废话!地址发我,我现在就去门口接你!”

  挂了电话,我把地址发过去,然后蹲在电梯角落里,终于忍不住,把脸埋在膝盖里,放声大哭。

  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从灵魂深处涌出的悲恸。

  十年啊。

  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年。

  我付出了我全部的真心,全部的信任,全部的爱。

  我把他规划进了我未来的每一个场景里。

  我们要在三十五岁之前换个大房子,带一个院子,养一只金毛。

  我们要在四十岁的时候,一起去北欧看极光。

  我们要在退休之后,回我的家乡,开一个小小的书店。

  我连我们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现在,这一切,都随着那本日记的翻开,轰然倒塌。

  成了一堆无法拼凑的废墟。

  而我,就站在这片废墟中央,无处可逃。

  出租车在肖楠家小区门口停下的时候,她正穿着一件巨大的哆啦A梦睡衣,在寒风里冻得瑟瑟发抖。

  看到我从车上下来,她一个箭步冲过来,先是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然后二话不说,从我手里抢过箱子。

  “走,上楼!”

  进了她那个温馨的小窝,她把我按在沙发上,给我倒了一杯热水,然后才盘腿坐在我对面,一脸严肃。

  “说吧,怎么回事?新婚之夜,你穿着睡衣拉着箱子跑出来,陈岩那小子是家暴了还是出轨了?”

  我捧着热水杯,手还在抖。

  我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这件事太荒谬,太离奇,以至于我说出来,都怕别人觉得我疯了。

  “他……”我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他给我看了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别人的结婚证?”

  我摇摇头,把那本日记第一页的内容,一字不差地复述给了她听。

  肖楠脸上的表情,从担忧,到震惊,再到愤怒,最后变成了一种看的眼神。

  “我操!”她没忍住,爆了句粗口,“这男的有病吧?他脑子里装的是豆汁儿吗?”

  “新婚之夜,他把这个拿出来给你看?他是想给你一个惊喜,还是惊吓?”

  “他觉得,这是浪漫。”我苦笑着说。

  肖楠直接被气笑了。

  “浪漫?这是奔丧!他这是亲手给你们的婚姻挖坟啊!”她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不行,我得去弄死他!这孙子简直是侮辱了我们女性的智商!”

  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我心里那块堵着的石头,好像松动了一点。

  “楠楠,我是不是很傻?”我低声问,“十年,我竟然一点都没发现。”

  肖楠停下脚步,坐回我身边,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很暖。

  “傻什么?”她说,“你不是傻,你是太爱他了,太信任他了。爱情这东西,本来就容易让人降智。而且陈岩那小子,段位太高了。”

  “他不是那种广撒网的渣男,他是那种精准狙击的高级猎手。他花了十年时间,给你打造了一个完美的爱情童话,让你心甘情愿地住在里面。这不是你的错。”

  “错的是他。”

  “是他从一开始,就把这段感情,建立在了欺骗和算计之上。”

  “苗苗,你听我说。”肖楠的表情变得无比认真,“这件事,没有原谅的余地。”

  “绝对没有。”

  我点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知道。”

  “我知道过不去。”

  肖D说得对,这不是普通的吵架,不是他忘了纪念日,也不是他跟女同事多聊了几句。

  这是根基的问题。

  我们这座爱情大厦,从奠基的第一块砖头开始,就是歪的,是烂的。

  就算后面用再多金碧辉煌的材料去堆砌,它也终究是个危房。

  随时可能坍塌。

  而今晚,陈岩亲手引爆了那颗埋在地基里的炸弹。

  我在肖楠家那张柔软的沙发上,一夜无眠。

  天刚蒙蒙亮,我的手机就开始疯狂地震动。

  是陈岩。

  我直接挂断。

  他锲而不舍地又打了过来。

  我再次挂断,然后把他拉黑。

  没过几分钟,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苗苗,是我。”是陈岩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绝望,“你别挂,求你了,听我说完。”

  我没说话,等着他的下文。

  “我一晚上没睡。我想了很多。”他说,“我知道我错了,错得离谱。我不求你现在就原谅我,我只求你,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我们不离婚,好不好?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让你冷静冷静。你想怎么样都行,只要不离婚。”

  “林苗,我们有十年的感情,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听着他在电话那头卑微的乞求,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陈岩。”我说,“你觉得,我们十年的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愣住了。

  “当然是……当然是我跟你表白,我们在一起那天开始的。”

  “不。”我摇摇头,尽管他看不见,“我们的十年,从来没有开始过。”

  “你所谓的十年,是你自导自演的一场戏。而我,只是你戏里的女主角。”

  “现在,女主角不想演了。”

  “你明白吗?”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然后,我听到了他压抑的,崩溃的哭声。

  一个三十岁的男人,在电话里哭得像个孩子。

  要是以前,我早就心疼死了。

  但现在,我只觉得吵。

  “就这样吧。”我说完,直接挂了电话。

  然后,我给我的领导发了条信息,请了一周的假。

  理由是,家里有急事。

  确实是急事。

  我得处理我这段,只维持了不到一天的婚姻。

  接下来的几天,世界彻底乱了套。

  陈岩找不到我,就开始轰炸肖楠。

  肖楠直接把他所有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然后,他找到了我们共同的朋友,一个一个地打电话,说我们吵架了,让我接他电话。

  朋友们纷纷跑来当说客。

  “苗苗,夫妻哪有不吵架的,床头吵架床尾和。”

  “陈岩对你多好啊,我们都看在眼里,别为了一点小事就闹离婚啊。”

  “十年感情多不容易,你们可是我们这群人里的爱情标杆,你们要是分了,我们就不相信爱情了!”

  爱情标杆?

  我听到这个词,只想笑。

  我没有跟他们解释那本日记的事。

  这是我的伤疤,我不想揭开来给所有人参观。

  我只是统一回复:我们之间出了点原则性问题,过不去了。谢谢关心。

  最后,陈岩的电话,打到了我爸妈那里。

  我妈的电话打来时,我正在帮肖楠浇花。

  “苗苗,你跟陈岩怎么回事?怎么电话也打不通,人也找不到?陈岩都快急疯了!”我妈的声音带着一丝责备。

  “妈,我们吵架了。”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吵架?吵架你也不能玩失踪啊!新婚第一天就往外跑,像什么样子!让人家陈岩家里怎么想?”

  “你赶紧给我回来!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

  我深吸一口气。

  “妈,我跟陈"岩之间的问题,不是好好说就能解决的。”

  “我要跟他离婚。”

  电话那头,我妈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

  然后,是拔高的,尖锐的声音。

  “你说什么?!离婚?!林苗你是不是疯了?!你们昨天才办的婚礼!”

  “我没疯。”我说,“我很清醒。”

  “你清醒?你清醒能干出这种事?到底为了什么啊?陈岩那么好的孩子,打着灯笼都难找,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妈,你别问了。总之,这个婚,我离定了。”

  “你……你这个不孝女!你要是敢离婚,你就别认我这个妈!”

  我妈“啪”地挂了电话。

  我握着手机,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

  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知道,接下来,会是一场硬仗。

  不仅仅是跟陈岩,还有跟我的家人,跟所有关心我们的人。

  但我不怕。

  因为我知道,如果我现在妥协了,那我这辈子,就真的成了一个笑话。

  果然,第二天一早,我爸妈就杀到了肖楠家。

  开门的是肖楠,她像个老母鸡一样张开双臂护在我身前。

  “叔叔阿姨,你们先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我妈根本不理她,推开她就冲了进来,看到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

  “林苗!你长本事了啊!翅膀硬了是不是?结婚第二天就闹离婚,你是想把我的老脸都丢尽吗?”

  我爸跟在后面,一脸的痛心疾顶。

  “苗苗,到底怎么了?你跟爸说,是不是陈岩欺负你了?”

  我看着他们,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脸,心里针扎一样地疼。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真相。

  那太残忍了。

  不仅仅是对我,对他们也是。

  他们一直把陈岩当亲儿子一样看待,对他赞不绝口。现在告诉他们,这个“好女婿”,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子,我怕他们承受不住。

  “爸,妈。”我站起来,给他们倒了杯水,“你们别激动,先坐下。”

  “我们不坐!”我妈一把推开水杯,“你今天必须跟我说清楚,到底为什么!你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今天就跟我回家去,跟陈岩道歉!”

  我看着我妈蛮不讲理的样子,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涌了上来。

  我知道,跟她说不通。

  在她眼里,女儿嫁了个好人家,就是天大的福气。任何想要破坏这份“福气”的行为,都是大逆不道。

  “妈。”我看着她,平静地说,“如果,你发现你买了一件很贵很漂亮的衣服,但回家一看,发现上面有个洞,而且这个洞,是在布料出厂的时候就有的,补都补不了。你会怎么办?”

  我妈愣住了。

  “什么衣服不衣服的?你说正事!”

  “我就是正事。”我说,“我和陈岩的感情,就是那件衣服。外表看起来光鲜亮丽,所有人都羡慕。但它的根子上,是坏的。”

  “我不想再穿着这件有洞的衣服,自欺欺人一辈子。”

  我爸似乎听懂了一点,他拉住我妈,沉声问我:“苗苗,你告诉爸,是不是陈岩……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我看着我爸担忧的眼神,点了点头。

  “是原则问题。”

  我只能说到这里。

  我爸沉默了。他抽着烟,一根接一根。

  客厅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最后,我爸摁灭了烟头,站了起来。

  “行了,别逼孩子了。”他对我妈说,“孩子长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们回去吧。”

  我妈还想说什么,被我爸一个眼神制止了。

  临走前,我爸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

  “苗苗,不管你做什么决定,爸都支持你。但是,要想清楚,别让自己后悔。”

  我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送走我爸妈,我整个人都虚脱了。

  肖楠给我端来一碗粥。

  “先吃点东西吧。你都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我摇摇头,一点胃口都没有。

  “楠楠,我是不是很自私?”我问她,“为了我自己,让我爸妈这么难过。”

  “这不是自私。”肖楠说,“这是止损。你现在不狠心,将来就要痛苦一辈子。到时候,你爸妈只会更难过。”

  “长痛不如短痛,这个道理,叔叔阿C肯定懂。”

  她说得对。

  我不能再软弱了。

  我拿出手机,从黑名单里把陈岩放了出来。

  然后,给他发了条信息。

  “陈岩,我们谈谈吧。明天上午九点,民政局门口见。”

  “如果你不来,我就直接走法律程序了。”

  信息发出去,不到一分钟,他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我按了免提。

  “苗苗,你真的要这么狠心吗?”他的声音充满了哀求。

  “我不是狠心,我是在救我自己。”

  “你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我把那些日记都烧了,我们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重新开始,好不好?”

  “烧了?”我笑了,“陈岩,你以为烧了日记,那件事就不存在了吗?你以为毁掉证据,就能抹去你心里的算计和我心里的伤疤吗?”

  “你太天真了。”

  “或者说,你太自私了。”

  “你根本没意识到自己错在哪里。你只是害怕失去我,害怕失去你这十年‘苦心经营’的成果。”

  “你不是爱我,你只是不甘心。”

  电话那头,长久的沉默。

  “明天上午九点。”我最后说了一遍,“民政-局门口,过期不候。”

  说完,我挂了电话。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那块压了十年的巨石,终于被撬动了一丝缝隙。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我化了一个精致的妆,挑了一件我最喜欢的,米白色的风衣。

  不是为了给谁看,只是为了给我自己一点体面。

  肖楠坚持要陪我去。

  “我怕陈岩那孙子耍花招,或者对你动粗。”

  我们到民政局门口时,才八点四十。

  陈岩已经在了。

  他穿着我们拍结婚照时穿的那套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但他的脸色憔悴,眼下的乌青浓得像墨。

  他手里还捧着一束花。

  是我最喜欢的,白玫瑰。

  看到我,他快步迎了上来。

  “苗苗,你来了。”

  我没看他,也没看那束花,只是淡淡地说:“东西都带齐了吗?”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脸上的表情,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

  “林苗。”他叫我的名字,声音里带着颤抖,“我们真的,一定要走到这一步吗?”

  “你看,今天天气多好。”他指了指天,“像我们第一次约会那天一样。”

  “你还记得吗?那天你也穿了一件白色的裙子,我们去看了画展……”

  “陈岩。”我打断他,“别说了。”

  “那些你精心设计过的‘浪漫’,现在提起来,只让我觉得恶心。”

  我的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插进了他的胸口。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

  他手里的那束白玫瑰,也垂了下去。

  “为什么?”他喃喃自语,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他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明明那么爱你……”

  “你爱的不是我。”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爱的是那个‘被你征服’的符号,爱的是你自己在这场‘狩猎游戏’里获得的成就感。”

  “你把我的真心,当成了你炫耀的资本。”

  “陈岩,你从来没有,真正地尊重过我。”

  说完,我不再理他,径直走向民政局的大门。

  肖楠跟在我身后,警惕地瞪着陈岩。

  陈岩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

  阳光照在他身上,把他挺拔的背影,拉得很长,很孤单。

  那一刻,我心里闪过一丝不忍。

  但很快,就被那本日记第一页上,冷冰冰的黑字所覆盖。

  不值得。

  这个人,不值得我再为他心软一秒钟。

  办离婚手续的过程,快得超乎我的想象。

  没有争吵,没有拉扯。

  陈岩全程沉默,像个提线木偶,工作人员让他签字,他就签字,让他按手印,他就按手印。

  当那两个红色的,崭新的“离婚证”,递到我们手里的时候。

  我听到他极力压抑的,一声抽泣。

  我没有回头。

  我把那本小小的,却无比沉重的册子,放进包里。

  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走出民政-局的大门,阳光灿烂得有些刺眼。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了十年的枷锁。

  虽然心脏的位置,依然空荡荡地疼。

  “结束了。”肖楠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

  “嗯,结束了。”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刚刚走出来的,熟悉又陌生的男人。

  他站在台阶上,手里还捧着那束已经开始打蔫的白玫瑰。

  阳光下,他看起来那么脆弱,那么无助。

  他看到了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我对他,扯出了一个微笑。

  那是我这几天来,第一个真心的笑。

  然后,我转过身,挽着肖楠的胳膊,大步向前走去。

  再也没有回头。

  陈岩,再见了。

  我那死去的,十年的青春。

  也再见了。

  离婚后的生活,比我想象的要平静,也比我想象的要艰难。

  平静的是,我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了陈岩。

  不用再接他的电话,不用再看他的信息,不用再面对他那张写满了悔恨和哀求的脸。

  艰难的是,我需要一点一点地,把他从我过去十年的生活里,剥离出去。

  我搬出了那个只住了一晚的新房,回到了我自己的小公寓。

  打开门,屋子里的一切,都充满了他的痕"迹。

  沙发上,还放着他留下的游戏手柄。

  书架上,摆着我们一起淘来的各种小摆件。

  厨房里,那个我一直嫌贵没舍得买的破壁机,是他上个月当做惊喜送给我的。

  衣柜里,挂着他给我买的,我一次都没穿过的大牌风衣。

  我像个冷静的清道夫,把所有跟他有关的东西,打包,装箱。

  那些昂贵的,我送给了肖楠。

  那些便宜的,我直接扔进了楼下的垃圾桶。

  包括那十几本,被陈岩重新整理好,托朋友送还给我的,“恋爱日记”。

  朋友转述他的话:“他说,这些东西,记录的不是赌约,而是他爱你的十年。他希望你能留下。”

  我笑了笑,当着朋友的面,把那十几本厚厚的日记,一本一本地,扔进了垃圾箱。

  “告诉他,我的爱情,不需要这种肮脏的证据。”

  朋友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清理完物质上的东西,更难的是清理精神上的。

  我的手机相册里,有上千张我们的合影。

  从大学时代青涩的自拍,到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照,再到后来我们一起旅行,一起看雪,一起在海边放烟花……

  每一张照片,都曾经是我最珍贵的宝贝。

  现在,却都成了扎心的刺。

  我花了一个通宵,一张一张地,把它们全部删除。

  每删一张,就像在剜我心头的一块肉。

  删到最后,我的手指都在发麻。

  朋友圈里,那些秀恩爱的过往,我也一条一条地设为了私密。

  我不想删,因为那是我真实存在过的过去。

  但我也不想再看到它们。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自己像是被掏空了。

  我把自己关在公寓里,整整三天。

  不吃,不喝,不睡。

  就那么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从天亮,到天黑。

  我的脑子像一个失控的放映机,一遍一遍地,回放着我们这十年的点点滴滴。

  那些甜蜜的,争吵的,温馨的,疯狂的……

  然后,再用那本日记的第一页,把它们全部击得粉碎。

  我像一个精神分裂的病人,一半的我在怀念,另一半的我在憎恨。

  两种情绪反复拉扯,几乎要把我撕裂。

  第四天,肖楠用备用钥匙打开门的时候,我正蜷缩在沙发上,烧得迷迷糊糊。

  她吓坏了,二话不说,把我拖去了医院。

  急性肠胃炎,加上高烧。

  我在医院的病床上,输了三天的液。

  我爸妈闻讯赶来,看着我憔憔悴的样子,什么责备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妈只是红着眼睛,一遍一遍地给我擦手,给我掖被角。

  “苗苗,跟妈回家吧。”她说,“别一个人扛着了。”

  我看着她斑白的鬓角,点了点头。

  出院后,我搬回了家。

  回到了我从小长大的那个房间。

  每天,我妈变着花样地给我做好吃的,煲各种汤。

  我爸什么都不说,只是每天晚饭后,会拉着我下楼散步。

  我们谁都没有再提陈岩,没有再提那段失败的婚姻。

  他们用最笨拙,也最温暖的方式,小心翼翼地,呵护着我这颗破碎的心。

  在家人的陪伴下,我开始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找回自己。

  我开始恢复吃饭,开始恢复睡眠。

  我开始看书,看电影,听音乐。

  我开始在周末,跟我爸妈一起去逛公园,去爬山。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发现,没有了爱情,生活依然在继续。

  地球,并没有因为我的失恋而停止转动。

  一个月后,我回到了公司上班。

  同事们看我的眼神,都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同情和八卦。

  我知道,我“闪婚闪离”的事,肯定已经在公司传遍了。

  我不在乎。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工作里。

  我疯狂地接项目,疯狂地加班,疯狂地写方案。

  我用工作,来填满我所有的时间,不给自己留一丝胡思乱想的空隙。

  我的老板,一个四十多岁的职场女强人,把我叫进了办公室。

  她给我泡了一杯咖啡,然后看着我。

  “林苗,我知道你最近经历了一些事。”她说,“工作努力是好事,但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人生就像一场长跑,不是百米冲刺。有时候,慢下来,是为了更好地出发。”

  “给你批一周的假,出去走走吧。机票酒店,公司报销。”

  我看着她,眼眶一热。

  “谢谢你,王总。”

  我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我订了一张去大理的机票。

  那个我曾经和陈岩约定好,要一起去的地方。

  我一个人,拉着行李箱,踏上了旅途。

  我想去看看,没有他,我是不是就看不到苍山洱海的美景了。

  我在大理古城租了一间小院子,住了下来。

  白天,我骑着电瓶车,环着洱海,漫无目的地骑行。

  海风吹拂着我的脸,吹走了心头最后一点阴霾。

  我看到湛蓝的天,洁白的云,清澈的水。

  我看到路边盛开的格桑花,看到在海边拍婚纱照的新人,看到在阳光下奔跑嬉笑的孩子。

  原来,风景,并不会因为身边的人是谁而改变。

  改变的,只是看风景的心情。

  晚上,我就在古城里找个小酒馆,点一杯“风花雪月”,听着民谣歌手唱着别人的故事。

  “爱上一匹野马,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

  我也会跟着哼唱,然后喝掉杯中的酒。

  辣的,苦的,涩的,但喝下去,胃里却是暖的。

  有一天,我在洱海边写生,一个留着长发,背着画板的男人,在我身边停了下来。

  “你画得真好。”他说。

  我抬头,看到一张干净的,带着笑意的脸。

  “谢谢。”

  “介意我在这里,画你吗?”他问。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不介意。”

  我们就这样,一个画风景,一个画人。

  谁也没有再多说一句话。

  夕阳西下,他画完了。

  他把画板递给我看。

  画上,是一个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孩,坐在洱海边,低着头,嘴角带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她的身后,是金色的晚霞,和波光粼粼的海面。

  很美。

  “送给你。”他说。

  “我叫阿哲,是个流浪画家。”

  “我叫林苗。”我说,“是个广告策划。”

  我们相视一笑。

  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在古城吃了晚饭。

  他给我讲他四处流浪的故事,讲他在西藏遇到的磕长头的信徒,在新疆看到的沙漠落日。

  他的世界,广阔,自由,充满了未知。

  那是我从未接触过的,另一种人生。

  “你呢?你为什么一个人来大理?”他问我。

  我沉默了一下,然后,第一次,对一个陌生人,完整地,讲述了我和陈岩的故事。

  从那本日记开始,到那本离婚证结束。

  我以为我会哭,但我没有。

  我讲得异常平静,就像在讲一个别人的故事。

  阿哲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也没有发表任何评论。

  等我说完,他只是给我倒了一杯酒。

  “敬你的过去。”他说。

  我也举起杯。

  “敬我的新生。”

  在大理的最后一天,阿哲送我去了机场。

  我们没有留彼此的联系方式。

  我们都明白,我们只是彼此生命中,偶然相遇的旅人。

  过了这个渡口,就要去往各自的下一站。

  “林苗。”临别前,他叫住我。

  “嗯?”

  “你笑起来的样子,比你画的风景,更好看。”

  我愣住了,然后,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

  “谢谢。”

  回到上海,我像是换了一个人。

  我不再把自己埋在工作里,我开始学着,享受生活。

  我报了瑜伽班,开始健身。

  我开始学着做饭,研究各种复杂的菜谱。

  我开始在周末,约上肖楠,去看展,去听音乐会,去探索这座城市里,我从未去过的角落。

  我发现,当我把关注点从别人身上,收回到自己身上时,世界,变得有趣了很多。

  我的生活,变得充实,而丰盈。

  有一天,我在公司楼下的咖啡店,遇到了陈岩。

  他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眼里的光,好像都熄灭了。

  他看到我,愣住了,手里的咖啡洒出来都不知道。

  “苗苗……”

  我对他,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然后,我端着我的咖啡,从他身边,径直走了过去。

  他没有追上来。

  我从咖啡店的玻璃窗里,看到他落寞的背影。

  心里,已经没有了恨,也没有了爱。

  只剩下,陌生人一样的,疏离。

  年底,公司年会。

  我因为主导了一个非常成功的项目,被评为了年度最佳员工。

  我穿着王总送我的那件香槟色晚礼服,站在台上,从老板手里,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奖杯。

  台下,掌声雷动。

  我看着同事们一张张真诚的笑脸,看着坐在第一排,为我骄傲地鼓掌的王总和肖楠。

  我的眼睛,又一次湿润了。

  我拿着话筒,看着台下。

  “谢谢大家。”

  “这一年,对我来说,是很特别的一年。我经历了一些事,也想通了一些事。”

  “我曾经以为,幸福,是需要别人给予的。是需要找到那个所谓的‘对的人’,才能拥有的。”

  “但现在我明白了,真正的幸福,不是向外索取,而是向内探寻。”

  “当你自己,就是一个完整而自洽的世界时,你才能真正地,拥有幸福的能力。”

  “这枚奖杯,对我来说,不是结束,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敬我们每一个人,愿我们都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我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台下,爆发出了更热烈的掌声。

  年会结束后,我和肖楠,还有几个要好的同事,去了KTV。

  我们唱歌,喝酒,玩骰子,闹到半夜。

  散场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来电。

  是陈岩的室友,那个在日记上签了名的“胖子”。

  “嫂子……哦不,林苗姐。”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你能不能来看看陈岩?他喝多了,一直在吐,我们怎么劝都劝不住,嘴里还一直喊着你的名字。”

  我沉默了。

  “林苗姐,我知道我们以前做的事混蛋,我们不是人。”胖子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已经骂过陈岩一万遍了,他自己也后悔死了。这大半年来,他过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们看着都难受。”

  “求求你了,你就来看他一眼,行吗?”

  我握着手机,看着窗外城市的夜景。

  “把他家的地址发给我。”我说。

  肖楠一脸震惊地看着我。

  “你疯了?你还去见他干嘛?”

  “我去,不是为了他。”我说,“是为了我自己。”

  “有些事,总要有个彻底的了断。”

  我打车,去了陈岩的家。

  不是我们那个新房,是他自己的单身公寓。

  门没锁,我一推就开了。

  屋子里,一股浓烈的酒气和呕吐物的酸腐味,扑面而来。

  客厅里,一片狼藉。

  啤酒罐,外卖盒,扔得到处都是。

  陈岩就躺在沙发上,不省人事。

  他的两个室友,“胖子”和“猴子”,一脸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

  看到我,他们像是看到了救星,又像是看到了审判官,表情极其复杂。

  “林苗姐……”

  我没理他们,径直走到沙发前。

  我看着那个曾经意气风发,如今却颓废不堪的男人。

  他的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呢喃着我的名字。

  “苗苗……别走……”

  “我错了……”

  我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然后,我转身,看着那两个男人。

  “你们知道,他当初那个赌约,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他们低下头,不敢看我。

  “意味着,我十年来的所有喜怒哀乐,所有掏心掏肺的付出,所有对未来的美好憧憬,都变成了一场精心编排的笑话。”

  “而我,是那个从头到尾被蒙在鼓里的,最大的傻瓜。”

  “你们,是这场笑话的见证人,是帮凶。”

  他们的头,埋得更低了。

  “对不起。”胖子小声说,“我们真的知道错了。”

  “道歉就不必了。”我说,“我今天来,不是来听你们道歉的。”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放在茶几上。

  “这里面,是他当初为了追我,花掉的所有钱的明细,包括那双限量款AJ的市价。”

  “我算了一下,加上这十年的通货膨胀,一共是这个数。”

  “钱,我已经打到他的卡上了。”

  “从此以后,我们两不相欠。”

  胖子和猴子,都惊呆了,抬起头,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林苗姐,你这是干什么?我们不是这个意思……”

  “这是我的意思。”我打断他们,“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金钱和情感上的牵扯。”

  “这场由一个赌约开始的‘交易’,今天,到此为止。”

  “我,林苗,不欠你们任何人的。”

  说完,我最后看了一眼沙发上那个沉睡的男人。

  然后,转身,毅然决然地,走出了这个让我感到窒息的房间。

  走出公寓楼,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哆嗦。

  但我的心里,却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终于,亲手,为我那长达十年的荒唐青春,画上了一个彻底的句号。

  我没有回家,而是打车,去了黄浦江边。

  凌晨的江边,很冷,很安静。

  我站在栏杆前,看着对岸陆家嘴的璀璨灯火,和江面上来往船只的微光。

  我拿出手机,打开了我自己的备忘录。

  我在上面,敲下了第一行字。

  “目标:林苗。特点:勇敢,独立,清醒。计划周期:一生。赌注:无。因为我的人生,无价。”

  “执行人:林苗。”

  “见证人:我自己。”

  写完,我笑了。

  原来,真正能定义我,能为我的人生写下序章的人,从来都只有我自己。

  新的一年,快要来了。

  我的新人生,也开始了。

  本文标题:新婚夜,老公拿出十年恋爱日记,我翻开第一页,手就开始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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