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19次失败后,我决定把丈夫让给他的初恋

  严师长,要不是嫂子今天寄来离婚证,全军区都以为你和曹凝是一对呢。

  “你有19次引他同房的机会,只要成功一次,就算你赢。”

  “但如果19次都失败了,你就必须放弃严师长夫人的头衔,和他离婚。”

  曹凝把那份手写的赌约推到我面前。纸页边缘有些毛糙,墨迹也微微晕开。她是严庭舟的初恋,也是他父亲曾经的女人。

  我刚新婚,觉得和丈夫亲近不是什么难事。

  我拿起笔,在协议上签了名字。

  “好,我接受。”

  可前18次,我都失败了。

  第19次,我托人从供销社弄来一小包药粉,悄悄拌进他的晚饭里。那晚的炒青菜带着股说不清的涩味。

  那天晚上,我只穿了一件旧式的红肚兜,布料洗得有些发硬,爬上他的床。

  他脸颊通红,额头上浮着一层细密的汗,全身都在发抖,却还是用尽力气,一把将我推了下去。我的后背撞在冰冷的床柱上,发出闷响。

  “你再敢往我饭菜里下药,别怪我不念夫妻情分。”

  他声音嘶哑,跌跌撞撞地起身,推门出去。

  军绿吉普车的引擎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像刀子划开一块厚布。

  我知道,他是去找曹凝了。

  我在冰冷的床上坐了一整夜。窗外的天色从浓黑转到墨蓝,再到灰白。

  想起他当初向我求婚时说的话:

  “婉瓷,我们会好好过一辈子。”

  “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可这一年来,他从不碰我。

  给我委屈的人,恰恰是他。

  天快亮时,吉普车的声音由远及近。

  从车上下来的却不是严庭舟,而是曹凝。她穿着一件浅紫色的呢子外套,头发一丝不乱。

  她走到我面前,递来一份离婚申请报告。纸张还带着室外的寒气。

  “你19次都失败了吧?一年前,你可是自信满满。”

  “你以为他娶了你,就会和你夜夜缠绵?你以为我做过他爸的女人,他就能放下我?”

  我咬紧嘴唇,舌尖尝到一点铁锈味,说不出话。

  她说得对。这一年的婚姻,无性,也无爱。

  不管我怎么努力,他看我的眼神始终像看一件摆设,落不到实处。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百货大楼的开业仪式上。

  他穿着挺括的军装,站在人群里,脸上没什么表情,胸前挂着一块水头很足的紫色翡翠观音。阳光一晃,泛着幽凉的光。

  人人都说他是军校圈的一股清流,不近女色,不沾烟酒。

  只那一眼,我就动了心。

  直到曹凝挽着他父亲的手臂出现,他垂在身侧的手,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眼中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黯了下去。

  我姐姐后来告诉我:

  “曹凝是他谈了六年的初恋,去年才跟他父亲在一起的。他俩到现在还没断,他戴观音,是心虚,怕天谴。”

  我不信。

  可那天下午,我路过仓库,听见里面有窸窣的响动。

  从门缝看进去,严庭舟正抱着曹凝,在废弃的陶缸上激烈地动着。曹凝转过脸,看见我,嘴角轻轻一扬,那眼神我记得清楚。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他爱的人始终是曹凝。

  可我还是忍不住靠近他,偷偷示好,毫无自尊地爱着他。

  下乡知青结束那年,他终于向我求婚。

  因为两家是世仇,我们只能隐婚。

  领证那天,他说会对我好一辈子。民政局门口的台阶有些硌脚。

  新婚当晚,他却让我独守空房。红烛烧了一夜,蜡泪堆成了小山。

  之后每一次我想亲近他,他都推开我,说他不喜欢放荡的女人,希望我矜持。他的手指总是很凉。

  婚后第三个月,他父亲心梗去世。

  丧期过后,曹凝不再遮掩。

  她找到我,直截了当地说:

  “我和他的事,你早就知道。现在他爸不在了,我自由了,你也不该再缠着他。”

  “我给你19次机会,你能成功一次,我退出。否则,你消失。”

  我接受了。

  我以为赢了,就能留住他。

  可这19次,换来的只有他一次比一次更冷的拒绝。

  最开始,我只是坐进他怀里,他立刻像被烫到一样起身离开,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尖锐的声音。

  后来我抹雪花膏,穿薄纱裙,他连眼皮都不抬一下。

  再后来,我放下羞耻,甚至给他下药。

  他把我按在床上,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这么缺男人吗?只令我感到恶心。”

  那句话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慢吞吞地扎进我心里。

  我忽然明白,他不是清心寡欲,他只是把所有的热情都留给了曹凝。

  娶我,不过是为了遮掩那段见不得光的恋情。

  我却为了他,骗了父母整整一年。每次写信,都说自己过得很好。

  真是可笑。

  我对曹凝说:

  “我会离开他。除了你这份,我从单位开的离婚申请也已经签好字,走的时候会留给他。”

  她没有问我去哪,只是抬手理了理鬓角,提醒道:

  “最慢10天,别耽误我和庭舟在一起。”

  我点头。

  第1章

  当初为了他留在内陆,现在,我要去洲岛,和父母姐姐团聚了。

  那天晚上,严庭舟终于回来了。

  他和往常一样,径直进了书房处理军务。桌上的文件堆得老高,台灯的光晕打在他微蹙的眉头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时间一点点过去,门外却始终没有响起那个熟悉的、略带迟疑的脚步声。

  往常这个时候,陶婉瓷总会想方设法地出现在门口,或是端杯茶,茶水温热;或是找个由头,软磨硬泡地引他去卧室。今天,却格外安静。

  他搁下钢笔,笔尖在纸上留下一团小小的墨点。起身推开卧室的门。

  里面空荡荡的,没有人。空气里有她常用的、那种廉价雪花膏残留的淡淡香气。

  他心里掠过一丝说不清的异样,正待下楼,却听见楼下传来周婶带着笑意的招呼:“陶同志,回来啦?”

  陶婉瓷轻轻“嗯”了一声,踏进客厅,一抬头,就撞上了严庭舟没什么温度的目光。

  “去哪了?”

  他问,声音平直,听不出起伏。

  陶婉瓷心里嗤笑了一声,他去哪里,几时真的在意过?

  “寄点东西。”

  她语气淡淡的,听不出情绪。手里还沾着一点邮局柜台上的灰尘。

  那封已经盖好章的离婚申请,被她亲手投进了邮筒。绿色的铁皮筒发出空洞的响声。算算日子,正好十天后,会送到他手上。

  她抬眼看他,补了一句:

  “是寄给你的,一份惊喜。十天后,你就知道了。”

  严庭舟嘴角扯出一抹轻蔑的弧度,

  “你总做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天天见面,有什么东西非得寄?”

  他最后只丢下冷冰冰的两个字:

  “无聊。”

  便转身又回了书房,门轻轻合上。

  陶婉瓷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心想,是啊,很快,你就不用再见到我这个无聊的人了。

  十天。

  十天后,她离开,他正好可以和他的曹凝,名正言顺地在一起。

  她回到卧室,开始收拾自己的行李。

  衣柜里那些他买给她的衣裙,料子光滑冰凉;鞋架上那些他挑选的皮鞋,鞋底崭新。她一件都没拿。

  只把自己从前带来的,不多的几件旧衣服叠好,棉布的触感有些发涩,放进行李箱。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床头那个小小的相框上。照片里,他们并肩站着,背景只有一块简陋的红布,布上有细微的褶皱。

  她拿起它,玻璃面凉凉的,没有丝毫犹豫,将它扔进了角落一个装杂物的纸箱里。相框落进去,发出一声轻响。

  严庭舟不知何时走了进来,看着明显空荡了些许的房间,眉头拧紧:

  “你在搞什么?”

  “处理些没用的旧东西。”

  陶婉瓷头也没抬,继续折着手里的衣服,

  “旧的扔掉,才好换新的。”

  他弯腰,从纸箱里捡起那个相框,指尖蹭过红布背景:

  “这种东西,怎么换新的?”

  陶婉瓷终于看向他,声音很轻:

  “如果我说,我想和你正正经经地重新拍一张结婚照,你愿意吗?”

  当初他们隐婚,连这张照片,都是曹凝以二妈的身份插手,要求那样拍的。

  “两家的关系,你清楚。公开拍照不可能。”

  严庭舟把相框随手丢回纸箱,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陶婉瓷眼里的那点微光,彻底黯了下去。

  他瞥了她一眼,语气忽然缓和了些:

  “你要是想出去走走,去别的城市玩一次,我可以抽时间陪你。”

  陶婉瓷有些愕然地抬眼。

  “新婚旅行那次,我一直在忙工作。这次,算补偿你。”

  他说。

  她嘴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开口,客厅的电话尖锐地响了起来,打破了房间里短暂的寂静。

  严庭舟快步走出去接听。听筒没完全捂住,曹凝那把柔婉又带着点急切的声音隐隐传出来:

  “庭舟,联欢会提前了,你现在就过来吧,我等你。”

  “知道了,马上到。”

  他挂断电话,对跟出来的陶婉瓷说,

  “晚上你自己吃,军区联欢会,我得去组织。”

  陶婉瓷站在原地,这次却没有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温顺地点头。

  “我也想去。”

  她说,

  “我们一起去。”

  “那都是单身男女凑热闹的地方,你一个结了婚的去干什么?”

  “你不也结婚了吗?”

  她反问。

  “我们是隐婚,没人知道。”

  他语气带着不耐,

  “而且我是组织者。”

  “既然没人知道你隐婚,自然也没人知道我隐婚。”

  陶婉瓷声音平静,

  “我还可以去陪陪你二妈,她总是一个人,需要人陪,对不对?”

  严庭舟眉头皱得更紧,最终只丢下一句:

  “随你。”

  坐上那辆军绿色的吉普车时,陶婉瓷一眼就看见驾驶台旁边,放着一小盆紫罗兰。浅紫色的花瓣,怯生生地开着,在车身的颠簸中微微颤动。

  那是曹凝最喜欢的花,也是她惯常穿的颜色。

  严庭舟注意到她的视线,随手调整了一下花盆的位置,随口道:

  “顺手放车上的,过两天就拿走。”

  陶婉瓷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车窗外的风景向后掠去。

  联欢会现场灯火通明,人声嘈杂。空气里混着汗味、脂粉味和瓜子的焦香。

  曹凝和几个年轻姑娘已经坐在前排,严庭舟走过去,很自然地在她身旁坐下。两人低头交谈,时而查看节目单,时而讨论流程,靠得极近,低语声几乎融进喧闹的背景音里,完全忘了旁边还站着一个陶婉瓷。

  中场休息时,曹凝被几个从海外回来的富商笑着请进了旁边的雅间。门帘落下,遮住了里面的光景。

  【那晚我头破血流,他正为另一个女人挡酒】

  陶婉瓷趁空去发了封电报。

  她最近在办理辞职手续,手里一堆表格要填。

  回来时,路过那间雅间。

  门虚掩着,缝里飘出男人们带着酒意的调笑,声音黏糊糊的。

  “爱人走了,很寂寞吧?你还这么年轻,漫漫长夜怎么熬?”

  另一个声音接上,带着嗤笑:

  “不如……我们这儿人多,陪你解解闷。反正你不是就喜欢年纪大的么?”

  紧接着,是曹凝一声短促的惊叫,像被什么东西吓着了。

  几乎同时,陶婉瓷只觉得身边一阵风掠过。

  严庭舟的身影猛地冲过她面前,一把推开了雅间的门。

  门撞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雅间里静了一瞬,随即爆出一阵哄笑。

  “呦,这不是严师长吗?平时清心寡欲的,一看见二妈就火气这么大啊?”

  说话的是个投资军校的老富商,手里捏着酒杯,话里带刺,眼神却像刀子一样利。

  他笑眯眯地,又补了一句:

  “你现在继承了严家全部,不会连你二妈也继承了吧?”

  满桌的人都跟着笑起来,杯盘轻轻碰撞。

  曹凝就站在严庭舟旁边,脸色发白,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背。

  严庭舟松开老富商的衣领,手上的青筋慢慢消下去。他脸上的怒气硬生生压了回去,转身拿起桌上满满一杯白酒。

  声音低沉:

  “各位都是长辈,我刚才冒犯了,自罚三杯。”

  门外的陶婉瓷,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闷得发疼。

  谁都知道,严庭舟从不喝酒。

  他胃不好,一沾酒精就烧得难受。

  可今天,他为曹凝破了例。

  三杯白酒,他仰头就灌,喉结急促滚动。

  辛辣的液体滑下去,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只是眼角微微泛红。

  那群人却还不罢休,敲着桌子起哄,要曹凝也喝。

  严庭舟往前站了一步,整个身子挡在她前面:

  “我二妈身体不好,不能喝。她的,我代劳。”

  “严师长今天这么痛快,那得多来几杯!”

  有人递他就接,有人倒他就喝。

  一杯,又一杯。

  白酒瓶很快见了底,有人又开了新的。液体在玻璃杯里晃荡,映着顶灯昏黄的光。

  直到他脚下有点晃,那群人才笑着拍他的肩,说他海量,够意思。

  严庭舟站稳身子,手撑在桌沿上,指节用力到发白。

  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

  “今天陪各位喝尽兴了。往后,还请别找我二妈的麻烦。”

  他顿了一下,抬眼扫过桌上每一张脸:

  “否则,别怪我翻脸。”

  说完,他拉着曹凝的胳膊就往外走。

  门猛地拉开——

  陶婉瓷就站在那儿,离门只有一步远。

  他没看见。

  他走得急,肩膀重重撞上她。陶婉瓷踉跄着向后倒,背脊撞上走廊边的木柜。

  柜子顶上,那只青花古董瓷瓶晃了晃,掉了下来。

  直直砸在她头上。

  一阵钝痛,从头顶炸开。

  温热的液体立刻顺着额角流下来,滑过眉毛,滴到浅色的衣领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服务生吓得大叫,手里的托盘哐当掉在地上。

  “快!快送这位同志去医院!”

  陶婉瓷抬起手,摸了摸额角,满手湿黏。

  视线被血糊住,一片模糊的红。

  只看见严庭舟拉着曹凝,越走越远的背影。

  他的军装挺括,她的旗袍摇曳。

  从头到尾,他没回头一次。

  走廊的灯光晃得人眼晕。

  陶婉瓷靠着冰凉的木柜,慢慢滑坐到地上。

  血滴在地砖上,一滴,又一滴。

  为了他,她隐婚。

  瞒着父母,瞒着朋友,瞒着所有认识的人。

  明知严家当年差点把她爸送进监狱,她还是义无反顾地嫁了。

  现在想想,真可笑。

  陶婉瓷,你活该。

  半小时后,她被送到医院。

  急诊室里灯光惨白,消毒水的气味刺鼻。

  医生剪开她被血黏住的头发,清理伤口。冰凉的镊子夹着棉球,擦过翻开的皮肉。

  针穿过头皮,一针,两针……线拉扯着皮肤,发出细微的嘶啦声。

  一共缝了十针。

  她咬着下唇,一声没吭。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印子。

  那一晚,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窗外天色由浓黑转为灰白,走廊里偶尔传来护士轻轻的脚步声。

  天亮时,她默默办了出院,回到那个所谓的“家”。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时发出干涩的响声。

  卧室的床整整齐齐,被子叠成豆腐块。他根本没回来。

  客厅的电话突然响了,铃声尖锐,刺破清晨的安静。

  她接起来。

  那头是曹凝的声音,带着笑,轻轻的,软软的:

  “庭舟,你一整晚都在陪我,要是被婉瓷发现了,她一定会生气吧?”

  停顿了一下。

  严庭舟的声音传来,透过听筒,有些模糊,却平静得出奇:

  “就算她会生气,我也不在乎。”

  他声音压低了些,甚至带着点纵容:

  “只要你高兴就好。”

  陶婉瓷挂断电话。

  听筒扣回座机,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她胸口堵得发慌,像塞了一团浸了水的棉花。喘了几口气,却吸不进多少空气。

  站了一会儿,她重新拿起话筒,冰凉的塑料贴着手心。

  手指转动拨号盘,一圈,又一圈。

  接通了。

  “喂,执法大队吗?”

  她声音很平,没有起伏:

  “我要举报,严老军长的遗孀,现在正在家里和男人鬼混。”

  三年守孝期还没过。

  在严家这样的家庭,这是大忌,沾上就是一身腥。

  可两个多小时过去了,窗外日头升高,什么消息也没有。

  没有警笛,没有喧哗,连个询问的电话都没来。

  正当她疑惑时,电话又响了。

  铃声急促,一声催着一声。

  是严庭舟。

  他声音冷得像冰,隔着听筒都能感到那股寒意:

  “你现在来城头茶馆,马上。”

  【那个冬天,我的婚姻在茶馆里烧成了灰】

  陶婉瓷推开茶馆的木门时,檐下的铁皮风铃被风吹动,叮当作响。

  寒气卷着尘土味扑进来。

  她一眼就看见了严庭舟,和他身旁那个裹在厚重军大衣里的曹凝。

  曹凝的帽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半张脸,手里捏着一方白色手绢,正低头轻轻拭泪。

  严庭舟和她之间隔着一拳的距离,可他的眼神却牢牢锁在她身上——那种专注的、拧着眉的担忧,陶婉瓷已经很久没见过了。

  他甚至没注意到陶婉瓷走进来,直到她开口,声音干涩:

  “找我来有什么事?”

  严庭舟这才转过脸。

  看见她,他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像是不耐烦:

  “今天早上执法大队的人,是不是你找来的?”

  陶婉瓷一怔,目光转向曹凝。

  曹凝正好摘下帽子。

  左眼周围,一片深紫带青的淤痕,肿得发亮,像一枚突兀的青黑印章,嵌在苍白的脸上。

  严庭舟见她沉默,语气更沉:

  “我查了打给执法大队的号码,是咱们家的。他们也说了,是个女同志举报的。”

  他顿了顿,声音里压着火,一字一句:

  “你知不知道,有个队员冲进来,推搡间,打伤了她的眼睛?”

  曹凝轻轻拉他的袖子,声音带着哽咽:

  “庭舟,别这样……说不定是误会呢?婉瓷怎么会举报我、污蔑我的清白?”

  严庭舟却仍盯着陶婉瓷,目光像秤砣:

  “到底是不是你?”

  陶婉瓷嘴角扯出一丝笑,很轻,很快没了。

  她头上还缠着纱布,厚厚的,边缘渗出一点暗红的血渍。那是他昨晚推的,撞的。

  他在医院陪过她一分钟吗?

  没有。

  而曹凝只掉两滴泪,他就这样逼问她,像审犯人。

  她听见心里某处裂开的声音,长长的一道,细细的,却清晰无比。

  “如果你当时不在严家,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

  严庭舟脸色一僵,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她又轻声问,语气平静得自己都意外:

  “既然你说‘污蔑’,那就说明二妈是清白的——还是说,你心里其实也觉得,她在守孝期里做了不该做的事,只是不能承认?”

  “别胡说,”他打断她,声音硬邦邦的,“她不会做这种蠢事。”

  曹凝赶紧接话,眼神柔柔地望过来:

  “婉瓷,你别误会,庭舟只是担心严家的名声……他已经打点好了,不会有负面消息传出去的。你看,我这不是没事嘛。”

  陶婉瓷咬住嘴唇,血腥味在舌尖漫开。

  她没再说话。

  曹凝已经赢了那个赌约,却偏要在最后这十天里,一次次让她看清,严庭舟的偏心能偏到哪里去。

  幸好,离婚申请已经交上去了。

  否则这样的日子,她一天也过不下去。

  “今天的事就算了,”曹凝忽然看向她的额头,语气关切,“婉瓷,你头怎么了?伤得重不重?”

  陶婉瓷沉默着。

  严庭舟瞥了一眼,随口道:

  “撞到了吧?”

  曹凝却起身,大衣发出窸窣的声响:

  “纱布都渗血了,我去找人拿点干净的来,重新包一下。”

  她推门出去,棉布门帘落下,轻轻晃动。

  留下两人对坐。

  炉子上的水壶咕嘟咕嘟响着,白汽袅袅上升。

  严庭舟叹了口气,声音缓下来:

  “不管是不是你举报的,往后,别再针对曹凝了。她现在没男人撑腰,一个寡妇,已经很可怜了。”

  陶婉瓷在桌下攥紧了手。

  指甲陷进肉里。

  那她的男人呢?她的丈夫,在给谁撑腰?

  “不管怎么说,她是我二妈。你对她好一点,我会感激你的。”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他的掌心温热,甚至有点烫。

  “婉瓷,你对她好,我才会对你更好。”

  陶婉瓷抬起眼,看着他。

  终于忍不住问,声音有些抖:

  “严庭舟,你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你的爱人?”

  “你当然是。”

  他答得很快。

  “那你就让你的爱人这样受委屈?”

  他张了张嘴,没来得及回答——

  门外突然有人大喊,声音惊恐:

  “不好了!后厨着火了!”

  严庭舟猛地松开她的手,霍然起身。

  椅子腿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响声。

  他看也没看她一眼,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茶馆瞬间乱成一团。

  后厨灶台的火势窜得老高,舔着了油毡和木梁,噼啪作响。浓烟像泼翻的墨汁,一股股滚进大堂,又呛又辣。

  严庭舟逆着逃命的人流往里冲,额角青筋暴起,只声嘶力竭地喊着一个名字:

  “曹凝——!曹凝你在哪儿?!”

  陶婉瓷刚踏出包厢,就被迎面冲来的人潮撞得倒退回去。

  门“咔哒”一声轻响,竟然从外面被慌乱的人撞得关上了,听声音像是别住了。

  她用力拍门,木板闷闷地响:

  “开门!外面有人吗?救命!”

  没人听见。

  外面全是杂沓的脚步声、哭喊声、碗碟碎裂声,混成一片嗡嗡的轰鸣。烟雾从门缝底下钻进来,灰黑色的,带着焦糊味,呛得她眼泪直流,咳得直不起腰。

  她扯下外套捂住口鼻,跌跌撞撞扑向唯一的玻璃窗。

  火舌已经舔上了旁边的窗帘,橙红的焰苗跳跃着,热浪扑面。

  她闭眼,用尽全身力气撞了出去。

  玻璃碎裂,哗啦一声。

  三楼不高,但摔在地上的瞬间,她左腿一阵剧痛,清晰地听见自己腿骨“咔嚓”一声脆响。

  疼得眼前发黑,趴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她费力抬起头,额角的伤口又裂开了,血混着尘土流进眼睛。

  模糊的视野里,看见人群中央,曹凝蹲在一副担架旁,握着上面人的手。

  严庭舟躺在那儿,已经昏迷。他一条裤腿烧得破烂不堪,露出的皮肉焦黑红肿,混着血水,触目惊心。

  陶婉瓷咬着牙,用胳膊撑起身子,想挪过去。

  救护人员正好赶到,把她也扶上了一辆吉普车。

  医院走廊很长,飘着消毒水和皮肉焦糊味混合的怪异气味,冰凉又窒息。

  她瘸着腿,忍着钻心的疼,一步一步追上去。

  担架上的严庭舟微微睁开了眼,眼神涣散。

  她俯身,凑近他,轻声唤:

  “庭舟……”

  他却恍惚着开口,声音嘶哑破碎:

  “曹凝呢……她安全了吗?”

  陶婉瓷僵在原地,扶着担架边沿的手指,一下子没了力气。

  “让我见她……我得确认她没事……”

  他声音虚弱,却执拗地重复,头艰难地转动,似乎在寻找。

  医生推着担架往抢救室快走,轮子轧过地面,咕噜噜地响。

  他还在一声声喊,气若游丝,却不停:

  “曹凝……曹凝……”

  陶婉瓷拉住他垂在边上的手,冰凉,沾着黑灰。

  “你先治伤!烧伤不能拖!感染了会要命的!”

  他像没听见。

  眼睛只望着烟雾弥漫的走廊尽头,那里人来人往,嘈杂混乱。

  直到一个身影跑过来,带着熟悉的香气。

  曹凝一把攥住他的手,声音带着哭腔:

  “庭舟,我在这儿!我没事,你快进去,我就在外面等你。”

  他只看了她一眼,眼神聚焦了一瞬,就安静下来。

  紧绷的身体放松,任由医生将他推进了那扇紧闭的门。

  医生拿着手术同意书出来,环顾四周:

  “严师长的家属在吗?需要签字。”

  陶婉瓷下意识起身,腿疼得她吸了口冷气。

  曹凝却抢先一步,从医生手里接过文件和笔。

  “我是他名义上的母亲,我来签。”

  她低头,快速在纸上写下名字。

  然后转头,瞥了陶婉瓷一眼。

  嘴角轻轻一扬,很快又平复下去。

  是了。

  他们是隐婚。没人知道她是严庭舟的妻子。

  连他自己,也常忘记。

  陶婉瓷慢慢坐回冰凉的金属长椅,背脊抵着坚硬的椅背。

  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掐到麻木。

  曹凝走过来,高跟鞋敲在光洁的地砖上,清脆,又刺耳。

  停在陶婉瓷面前。

  她弯腰,压低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

  “你看清楚了。”

  “他为了我,命都可以不要。”

  “和你结婚,不过是为了遮掩我和他的关系。现在你明白了?”

  陶婉瓷闭上眼。

  喉咙像被什么死死扼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有消毒水的气味,一个劲往鼻子里钻。

  「你就这么喜欢像使唤奴隶一样对他?」

  「你懂什么?我们是用命在爱彼此。」

  「爱他?那当初为什么甩了他,嫁给他爸?」

  那十九次被按进污水的次数,和我引诱他失败的次数一样多。

  第2章

  曹凝笑得云淡风轻。

  「因为他爸当年比他有权,更有钱啊。」

  她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只要给我足够的钱,我什么都肯做。现在他是师长了,我当然要紧紧抓着他。」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你知道我和他那六年,他有多疯吗?除了我,他眼里根本装不下别人。你再怎么使劲,也没用。」

  「他一直为我守着。你呢?你算什么?」

  「上次出差,他给我带了一只天价的玉镯,眼都没眨一下。他为你做过同样的事吗?」

  她一句一句,像钝刀子在慢慢割我的肉。

  我轻声反问:「你就是想证明,你能赢他的爱?」

  「我不需要证明,」曹凝扬起嘴角,那笑容扎眼,「他本来就只爱我。」

  「等他被推出来,我们赌他第一声叫谁的名字。」

  我心里还抱着一点不切实际的希望。

  或许严庭舟还有一点良知,会想起我。

  哪怕只是想到,我有没有从火场里逃出来。

  七年了,就算养只猫狗,也该有点感情。

  一个小时后,抢救室的门开了。

  严庭舟被推出来,麻药还没完全退,嘴唇翕动了几下。

  第一声喊的是:

  「曹凝……」

  声音沙哑,但很清晰。

  曹凝回头,朝我挑了挑眉,眼神里是明晃晃的胜利。

  「还要比吗?」

  她没等我回答,就转身走向他。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最后那点光,「噗」地一声,熄了。

  之后几天,我俩都在医院里养着。

  我每天都看见曹凝寸步不离地守在严庭舟床边,削苹果,擦脸,小声说笑。

  她不给我任何靠近的机会。

  出院那天下午,我正收拾东西,严庭舟来了我的病房。

  他手里拎着一个保温饭盒,还递过来一个包装精致的礼盒。

  「三天后是你生日,礼物我放在客房柜子里,用这把钥匙打开。」

  那天,也正是我打算彻底离开的日子。

  我默默接过那把冰凉的小钥匙,脸上没什么表情。

  「谢谢。」

  我拎起包,准备去办出院手续。

  包里一张折叠的纸掉了出来,飘到地上。

  是去洲岛的审批表。

  严庭舟弯腰捡起来,眉头立刻拧紧了。

  「这是什么?你要去洲岛?」

  我赶紧拿回来,捏在手心,低声撒谎:

  「是我朋友的,正要还她。」

  他神色松了些,目光在我憔悴的脸上停了停,声音低下去:

  「你生日那天我就出院了,等我回家,给你过生日。」

  我心头猛地一颤,刚要开口,走廊里传来曹凝清脆的声音:

  「庭舟,我亲手煲了鸡汤,趁热喝呀……」

  严庭舟立刻转身出去,门没关严。

  他们亲昵的对话,一句一句,顺着门缝飘进来,像细针一样扎进我耳朵里。

  我低头,扯出一个冷笑,把最后几样东西塞进包,拉好拉链,走出了病房。

  刚出门,还没看清,就被几个人猛地拖住,一直拽到走廊尽头的卫生间。

  门「哐当」一声关上。

  曹凝站在我面前,脸冷得像结了一层霜。

  「他刚才从你房里出来,你是不是想反悔?输了还不认?」

  我瞪着她,喉咙发干:

  「我既然答应离开,就不会反悔。」

  曹凝脸色更沉:

  「那就离他远点,别总在他面前晃,惹他分心。」

  我不想再跟她多说,挣扎着要站起来,腿不小心踢到了曹凝的小腿。

  曹凝脸色一黑,朝旁边那几个人使了个眼色。

  「把她头按进尿池!让她好好醒醒脑子!」

  几个人立刻上来,死死抓住我的胳膊和头发,把我往那个肮脏的蹲坑里按。

  曹凝走过来,一次次按下冲水阀。

  哗啦——哗啦——

  冰冷腥臭的水冲在我的头上、脸上。

  我死死咬住牙关,闭紧眼睛和嘴巴,才没喝进那些脏水。

  每次我被拽起来喘一口气,很快又被狠狠按回去。

  我在心里数着。

  一次,两次……三次……

  一直数到十九次。

  整整十九次。

  像是在嘲讽我那些失败的、可笑的引诱。

  直到卫生间的门被「砰」地一声推开。

  严庭舟站在门口,皱着眉看着里面:

  「你们在干什么?」

  曹凝立刻松开手,转身扶起浑身湿透、瑟瑟发抖的我,用袖子假装帮我擦脸,笑着解释:

  「庭舟,你别误会。是婉瓷的金耳环掉进去了,她非要找,我怎么劝都不听。」

  旁边那几个被收买的人连忙点头附和,趁机溜了出去。

  我大口喘着气,一把推开曹凝,盯着严庭舟,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是她把我按进去的!按了十九次!」

  曹凝躲到严庭舟身边,抓着他的袖子,眼圈立刻就红了:

  「庭舟,我没有……你信我……」

  我望着他,希望他能看见我还在滴水的头发,我苍白的脸,我眼里快要溢出来的绝望。

  可他只是淡淡地扫了我一眼,说:

  「耳环再买就是了,厕所水脏,别找了。」

  曹凝在他身后,朝我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得意的笑,然后挽住他的胳膊。

  「走吧庭舟,鸡汤要凉了。」

  他们转身走了。

  我愣在原地,浑身发冷。

  我几乎不敢相信,他连一句公道话都没为我说。

  他甚至没注意到我满身的污渍和冰冷的水痕。

  那十九次按头的屈辱,抵不过曹凝两句轻飘飘的假话。

  我低下头,笑了,笑声在空荡的卫生间里显得又冷又涩。

  我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眼泪大颗大颗砸在潮湿的地砖上,没有声音。

  出院回家后,我开始整理离开前需要处理的一切。

  一个纸箱放在地上,里面慢慢塞满了过去七年的东西。

  最上面,是我写给严庭舟的101封求爱信。

  信封都有些旧了,边角微微卷起。

  一封一封,都是我主动的痕迹。

  他只回过三封,内容简短客气,可我却把每一封都当宝贝一样收着。

  下面压着一条红绳系着的白玉观音吊坠。

  那是他送我的。

  就因为有一次,我说喜欢他戴的那块玉观音。

  他没舍得把他那块给我,却特意找人照样子,给我打了一块一模一样的。

  虽然尺寸小了一圈,但那时候,光是能拥有和他一样的东西,我就高兴得整夜睡不着。

  现在,我却已经知道——他常年戴在胸前的那块,是曹凝的。

  我这块,不过是仿品。

  我不想要了。

  「你要扔掉我送你的观音像?」

  严庭舟的声音突然从身后响起。

  我恍惚地抬起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正皱着眉,盯着垃圾桶里那抹白色。

  我只轻声回了一句:

  「不想要了。」

  「为什么?」

  他走近一步,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解。

  「你又在闹什么脾气?」

  我扯了扯嘴角,没接话。

  他连我为什么生气都不知道。

  或许,是他眼里从来只看得见曹凝。而我,不过是他用来挡事、用来安抚的摆设。

  「婉瓷,你不是小孩子了,别动不动就生气。」

  他在我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声音放软了些。

  「这些东西不能扔,都是我送你的,你得好好收着。要是不喜欢,我带你重新挑。」

  从前的我,总会因为这点突如其来的甜头而心软。

  这一次,我几乎又要动摇。

  直到勤务兵猛地冲进来,脸色发白,声音都变了调:

  「严师长,不好了!二夫人出事了!」

  军区门口的小板报栏前,围了密密麻麻的人。

  上面贴满了曹凝在私人聚会上的照片,还有几封措辞激烈的举报信。

  照片里,她衣衫不整,和一群男青年贴得很近,耳鬓厮磨,甚至有一张,她骑坐在其中一个男人的腿上。

  严庭舟盯着那些照片,脸色越来越沉,下颌线绷得死紧。

  这时,他口袋里的电话响了。

  是曹凝打来的,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庭舟,你信我……我是被下药的,有人害我!我是无辜的!你一定要帮我……」

  就这么几句话。

  他就信了。

  他急着要帮她平息舆论,挽回名声。

  可照片已经传开了,好多人都看见了。

  严庭舟沉默了片刻,忽然转向一直站在旁边的我。

  他的眼神里有种让我心寒的冷静。

  「婉瓷,你现在出面,替曹凝担下这件事。我会对外说,照片里的人是你,先还她一个清白。」

  我愣在原地,以为自己听错了。

  「曹凝的清白重要,我的就不重要吗?」

  他眉头皱得更紧,语气带着不耐:

  「她还在守丧期,这种事传出去,对她、对严家的名声都不好。你不一样,你没身份束缚,解释几句,风波就过去了。」

  「可我是陶家的女儿!我这么做,我爸妈的脸往哪放?」

  他不耐烦地打断我:

  「你帮我这次,我会补偿你。婉瓷,信我,以后我会好好和你过。」

  说完,他没再看我,对旁边的勤务兵使了个眼色。

  两个人立刻上前,一左一右,死死按住了我的肩膀。

  我挣扎,但他们力气太大,硬是把我往外拖。

  鞋底蹭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

  军区大院里的那一天,我的清白和手臂一起烧成了灰

  那天,军区大院里黑压压挤满了临时召集来的家属。

  我被几个人硬拽着,拖到人群中央的水泥空地上。

  所有人的目光像黏胶一样糊在我身上,扎得我皮肤生疼。

  窃窃私语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嗡嗡作响,像一群挥不散的苍蝇。

  几个戴着红袖章的执法队员围上来,其中一个举起手里的照片,冷冰冰地问:

  「严师长说了,照片里这个戴帽子的,就是你吧?」

  我没吭声,牙关咬得发酸,嘴里泛起铁锈味。

  他又逼问,声音提高:

  「就因为你们陶家和严家有旧怨,你就故意陷害严二夫人搞破鞋?」

  我猛地抬起头,喉咙发紧,声音嘶哑:

  「不是我!」

  周围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有人惊讶地交换着眼神。

  我正要再开口,人群忽然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

  严庭舟和曹凝走了进来。

  曹凝眼睛红肿,紧紧靠在他身侧。

  红袖章们立刻转向他们:

  「严师长,照片里的人到底是谁?请您给个准话。」

  严庭舟皱着眉,嘴唇抿成一条直线,没说话。

  曹凝低下头,肩膀开始颤抖,眼泪一颗接一颗砸在地上:

  「是陶同志……她们陶家一直恨我们严家,趁我还在给公公守孝,就想用我的清白来做文章,毁了我,也毁了庭舟的名声……」

  我浑身开始发抖,冷意从脚底窜上来,忍不住喊出声:

  「你撒谎!明明是你想害我!」

  曹凝却像没听见,转头看向旁边一个一直低着头的男青年——照片里那个被她骑在腿上的男人。

  那男人站出来,挺直腰板,大声说:

  「我作证,那晚就是陶同志。她故意打扮得像严二夫人,约了我们八个单身男青年,整晚都在……她还亲口说,就是要让严二夫人在守孝期身败名裂。」

  人群一下子炸开了锅。

  所有怀疑、鄙夷、愤怒的目光,再次像箭一样射向我。

  红袖章们一句接一句,劈头盖脸地逼问:

  「陶同志,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人证物证都在,你还想狡辩?」

  「你做这种丑事,不怕连累你们陶家吗?」

  我拼命摇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你们可以去查……」

  可没人听。

  曹凝假惺惺地走过来,握住我冰凉的手,轻声细语地劝:

  「婉瓷,认错吧,认了错,大家都会原谅你的。你还年轻,别一条路走到黑。」

  我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胃里一阵翻涌,恶心得想吐。

  凭什么?

  凭什么要我认这莫须有的罪?

  突然,一个黑影从人群里猛冲出来!

  那人手里举着一个玻璃瓶,瓶口敞开,朝着我和曹凝的方向狠狠泼来——

  「严老军长尸骨未寒,你这贱妇就敢寻欢作乐!我毁了你的脸,看你还怎么勾引人!」

  空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刺鼻的酸味。

  是硫酸。

  我僵在原地,瞳孔紧缩,眼睁睁看着那透明的液体朝我的脸飞过来。

  时间好像被拉长了。

  余光里,我看见严庭舟猛地冲了过来——

  【那束野菊花,和我无关】

  可下一秒,他一把抱住曹凝,护着她摔到旁边。

  硫酸全泼在我左手背上。

  一阵撕心裂肺的痛从左臂炸开,皮肉像被火烧一样滋滋作响,转眼就烂了一片。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焦糊味。

  我疼得跪在地上,眼泪糊了满脸,视野都是模糊的。

  抬头时,看见严庭舟正扶着曹凝,低头仔细看她身上。

  他声音压得很低,问她:“你没事吧?伤到没有?”

  曹凝抽泣着,肩膀轻轻发抖:“我没事……可那是硫酸啊,你怎么能为了我不要命……”

  没有人看我。

  没有人记得被硫酸泼中的人是我。

  我跪在那儿,手臂疼得像被剥了皮,火辣辣的感觉一阵阵往心里钻。可心里那点最后的热,也彻底凉了。

  他不在乎我的名声,也不在乎我的死活。

  从这一刻起,我对他所有的念想,全都烧成了灰。

  我死死咬住嘴唇,直到血锈味在嘴里漫开。

  眼前一黑,我晕了过去。

  接下来的两天,我都在医院里待着。

  左手缠着厚厚的纱布,烫伤的地方一阵阵发疼,像有无数根针在扎。稍微动一下,就钻心地难受。

  严庭舟一直没露面。

  小板报的事还没处理完,他抽不开身,只托人送来了一束花——是我大学时就很喜欢的野菊花。

  其实,我喜欢它,是因为严庭舟喜欢。

  而他喜欢,又是因为曹凝总用那个味道的香皂。

  花很鲜艳,黄灿灿的,带着一点土腥气。

  但我看着,只觉得刺眼。

  再美,也不是我的。

  算了,不要了。

  第三天,是我生日,也是我去洲岛的手续办下来的日子。

  我出院,回家拿行李。

  严庭舟不在。周婶说他好几天没回来了。

  我没说什么,走进卧室,摘下结婚戒指,轻轻放在床头。

  冰凉的金属碰到木头发出一声轻响。

  拖着行李箱出门时,正撞见曹凝从吉普车上下来。

  她朝我笑了笑,语气轻快:“听说你今天走,我来送送你。”

  我看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

  “曹凝,你赢了,赢得挺漂亮。”

  我往前走了一步,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晰:“离婚申请今天就会寄到严庭舟手上,他签了字,我和他就没关系了。”

  “从今往后,没人再挡在你们中间。他不用再为了你,在我这儿守身如玉。你们可以光明正大了。”

  “也希望你们别再来打扰我。我和他的婚姻,就当没发生过。陶家和严家,继续做死对头吧。”

  说完,我扯了扯嘴角,从她身边走过去。

  她在身后轻轻说了一句:“谢谢你,把他还给我。”

  我脚步一顿,咬紧嘴唇,没回头,径直上了军区的车。

  车子启动的瞬间,严庭舟那辆军绿色吉普正好回来。

  两辆车,擦肩而过。

  我望过去,他正专注地看着前方,没注意到我。

  车驶进大院,我慢慢转回头。

  眼前闪过的,不是我们之间少得可怜的甜蜜,而是他一次次奔向曹凝的画面——

  严父怀疑曹凝有别人,他为她求情,挨了鞭子,后背血痕道道,还在暴雨里跪了一整夜;

  曹凝急性肠炎,他丢下刚做完胆囊手术、还插着管子的我,匆匆去找她;

  就连我的生日,他也缺席了整整七年。每年这一天,曹凝一封电报,他就走了。

  我低头,轻轻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手背上,湿湿热热的。

  我抬手抹掉,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今年的生日,我不再等他。我选择自己走。

  车子驶出大院,勤务兵追上来,递给我一封电报:“陶同志,你的。”

  是严庭舟发来的。

  「今天你生日,用我送你的钥匙打开橱柜了吗?有给你的惊喜。」

  我看了一眼,没说话,把电报撕了。

  碎片从车窗飘出去,散在风里,很快不见了。

  到了港口,我下车,走上渡船。

  抬头看天,阳光很好,照得人暖洋洋的,海风带着咸湿的气味扑面而来。

  我深吸一口气,闻到海水和自由的味道。

  再见了,严庭舟。

  从今以后,再也不见。

  那枚被留在床头的婚戒

  严庭舟把吉普车熄了火,停在院子里。

  他没急着下车,目光在紧闭的家门上停了几秒。

  陶婉瓷没有像往常一样推门迎出来。

  他皱了皱眉。

  往常不管他发什么电报、什么时候到家,她总是第一个出现在门口,眼里带着光,声音雀跃地喊他“庭舟”。

  可今天,他已经迟了半个多小时,院子里还是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石榴树叶的沙沙声。

  是不是在卧室睡着了?

  他推开车门,脚步还没迈出去,就听见有人喊他:

  “庭舟。”

  一回头,曹凝正站在门廊下朝他笑,手指绞着衣角:

  “你去哪儿了?我等了好久。”

  严庭舟脸色一沉,迅速扫了一眼四周,又抬头看向二楼——那是他和陶婉瓷的卧室,窗帘拉着,严严实实,没人。

  他一把拉住曹凝,快步走到院角的石榴树后。

  “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他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不耐,“我们说好的,只能我去找你,你不能来这儿——婉瓷不能知道。”

  曹凝却轻轻笑了,眼睛弯弯的:

  “都这时候了,你还怕什么?你爸不在了,陶婉瓷也——”

  “够了!”

  严庭舟打断她,眉头拧得死紧,“我们在守孝期,外面多少双眼睛盯着?严家现在全靠我撑着,你能不能顾全一点大局?”

  他叹了口气,伸手把她往门外推了推,力道有些重:

  “你先回去,今天是她生日,我答应陪她过的。”

  曹凝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严庭舟已经转身进了屋。

  他径直上了二楼,推开卧室门:

  “婉瓷?”

  没人回应。

  被子铺得整整齐齐,床单上一丝褶皱也没有,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出一道光柱,里面灰尘静静漂浮。

  他愣在原地。

  这个家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他不习惯。往常总有她轻轻的脚步声,或者哼歌的声音。

  往常她一听见他脚步声,就会小跑着过来挽住他手臂,叽叽喳喳让他看她的新裙子——红的、黑的、带蕾丝的……她总想让他多看她一眼。

  他承认,她穿那条红色吊带最好看,衬得皮肤白得像雪。

  可他每次都推开她,说“别闹”。

  今天是她二十五岁生日。

  她说二十五岁是人生的分水岭,想要一个家,一个孩子。

  他给不了孩子,但至少可以陪她过这个生日。

  可现在,她不在。

  衣柜里她的衣服空了,挂杆上空荡荡的。

  鞋架上她的鞋也不见了,只剩他的几双皮鞋整齐摆着。

  梳妆台上那瓶她最喜欢的雪花膏,白色瓷瓶,带着淡淡桂花香,也没了踪影。

  只有床头柜上,那枚婚戒静静躺着,在透过窗帘的微光里,泛着一点冷清的光泽。

  他拿起来,握在手心,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到心里。

  他忽然想起什么,转身走进客房,打开橱柜——里面那只他准备的礼物,一个系着丝带的方形绒布盒子,原封不动地放在最里面。

  她连拆都没有拆。

  周婶正在楼下擦桌子,他走过去问:

  “见到夫人了吗?”

  “早上见她拎着箱子出门,问她去哪,她说去旅行。”

  周婶停下动作,看了他一眼,“脸色不大好。”

  严庭舟垂下眼。

  她这次是真的生气了。

  气他让她替曹凝顶下小板报的事,气他在所有人面前没护着她。

  连她最看重的二十五岁生日,她也不要了。

  可他最讨厌不顾大局的女人。

  他不想哄,也不愿找。

  反正过不了几天,她一定会像从前那样,低着头,提着箱子回来找他,眼睛红红的,说下次不会了。

  每一次都是这样。

  他把戒指放回原处,转身下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响。

  他不信陶婉瓷能超过三天不回来。

  可一连过去了两天,陶婉瓷那边依旧静悄悄的,连个电话都没有。

  到了第三天,严庭舟开始坐不住了。

  他总是一个人坐在客厅的电话旁边,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沙发扶手,发出沉闷的嗒嗒声,眼神时不时往那台黑色电话机上瞟。

  开车的司机老张看出他脸色不对,趁着等红灯的工夫,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严师长,您是不是和夫人闹别扭了?」

  严庭舟眉头一皱,声音硬邦邦的:

  「没有。」

  老张缩了缩脖子,但还是忍不住多说了两句,声音很轻:

  「严师长,我们这些外人都看得出来,夫人对您是真的好。这么多年,她一直在迁就您、改变自己。一个女同志愿意隐婚,真的不容易……她是真心待您的。」

  车窗外的树影一晃一晃地掠过严庭舟的脸,光斑明明灭灭。

  他没接话,目光却渐渐沉了下来,盯着前方不断后退的马路。

  老张这几句话,像是一根细针,轻轻扎进了他心里某个一直忽略的角落。

  他想起陶婉瓷每天早早从卫生所下班,骑那辆旧自行车,就为了能和他多说几句话,哪怕他只是“嗯”一声;

  他在书房处理文件到深夜,她就安静地坐在一旁的小沙发上,连翻书都轻轻的,怕打扰他;

  他常看的那些军事理论书,厚厚的外文书,她明明不感兴趣,却还是硬着头皮去读,书页边角写满了小小的注解;

  家里明明有周婶做饭,她却非要自己学,一遍遍试他喜欢的口味,手上烫出泡也不吭声,只偷偷抹点药膏。

  她是在用尽全力,笨拙地,做一个他眼中的「好妻子」。

  想到这里,严庭舟喉结动了动,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

  也许……他真的对她太苛刻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严庭舟在电话旁站了很久。

  窗外天色完全黑透,只有电话机在昏暗的光线里泛着微光。

  他终于还是伸出手,拨通了陶婉瓷单位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嘟——嘟——”声。

  接电话的是个陌生女声,语气平淡,公事公办:

  「陶婉瓷?她已经辞职了。」

  严庭舟握着话筒的手一紧,指节有些发白。

  辞职了?

  这么大的事,她怎么……连提都没跟他提?

  他沉默了几秒,声音低了下来,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绷:

  「您知道陶同志……现在去哪儿了吗?」

  对方停顿了一下,似乎翻了翻什么:

  「不太清楚。手续都办完了。」

  严庭舟放下电话,听筒里“嘟嘟”的忙音像锤子一样,一下一下敲击着他的耳膜。

  刚才卫生所的领导用那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

  「陶婉瓷同志一周前就提交了辞职报告,手续都已办妥。严师长不知道吗?」

  他不知道。

  他什么都不知道。

  严庭舟踩着他的军靴,在空荡荡的客厅里来回走。

  靴底磕在光洁的地板上,一声,又一声,闷得人心头发慌。这房子从来没这么静过。听不见陶婉瓷小跑过来的脚步声,听不见她小心翼翼的询问,连她平时在厨房里熬汤那股暖暖的香气都没了。静得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和她彻底消失的痕迹。

  他猛地停住脚,像是再也受不了这片死寂,转身大步跨进卧室。

  衣柜门大敞着,是他第一眼看见的。

  然后他才看清,里面空了一半。

  陶婉瓷常穿的那几件裙子不见了,她当宝贝一样收在抽屉里的丝巾没了,连她熬夜织到一半、还插着竹针的毛衣,也一起消失了。

  剩下的,全是他买的。那些他偶尔出于补偿带回来的礼物,她当时接过去,眼睛亮晶晶的,现在却原封不动地挂在原处,连标签都没拆。

  梳妆台上,她那些雪花膏、头油的瓶瓶罐罐,全都没了。台面擦得干干净净,能照出人影。

  只有床头柜上,一点银光刺了他的眼。

  是他们的结婚戒指。

  孤零零地躺在木头柜面上,底下压着一封叠得方正正的信。

  严庭舟觉得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攥了一把。他几乎是扑过去,一把抓起那枚冰凉的戒指,手指有些发僵地展开信纸。

  「离婚申请报告书」。

  几个加粗的黑字,硬生生扎进他眼里。

  下面,陶婉瓷的名字已经签好了,日期是三天前——她生日那天。

  所以那天她说“寄给你的惊喜”,是这个。

  所以那张去洲岛的审批表,根本就是给她自己准备的。

  所以当她问他愿不愿意重新拍结婚照时,眼里最后那点光,才会熄得那么透,那么凉。

  严庭舟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信纸在他掌心皱成一团,发出细微的窸窣声。

  他抬起头,环顾这个突然变得陌生又空旷的房间。

  第一次那么清晰地意识到——

  陶婉瓷走了。

  不是闹脾气,不是等着他去哄。

  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这个念头让他胸口发闷,一股说不清的恐慌像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四肢。

  他想起她最后一次问他:

  「严庭舟,你究竟有没有把我当成是你的爱人?」

  他是怎么答的?

  他说:「你当然是我的爱人了。」

  可笑。他连她辞职、她准备离开、她对他彻底死了心,都一点没察觉。这算哪门子的爱人?

  他想起她头上缠着纱布从医院回来,他竟没多问一句。

  他想起她被按在厕所,一身脏水,他选择了信曹凝。

  他想起硫酸泼过来时,他下意识护住的是曹凝,任由她的手臂被灼得溃烂。

  一幕幕,一桩桩,原来她心里早已积了这么多的灰。

  而他却盲目地相信,她永远会在那儿,永远会先低头。

  「周婶!」

  严庭舟猛地转身,朝楼下喊,声音是自己都没察觉的急促。

  周婶匆匆跑上来,看见空了大半的衣柜和严庭舟铁青的脸,顿时明白了。

  「夫人她……她说去旅行散散心……」

  「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

  周婶摇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

  「夫人拖着箱子走的时候,眼睛是红的。我问她,她只说……旧东西该扔了,换新的。」

  严庭舟想起她之前整理纸箱时,也说过一样的话。他当时只觉得,她又在耍小性子。

  他冲出门,几乎是跑着下了楼,抓起客厅的电话,手指因为某种急切,微微发着抖。

  他拨通了陶婉瓷姐姐陶晓玥的号码。

  「晓玥,婉瓷有没有联系你?她有没有说去哪儿?」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再开口时,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冰:

  「严庭舟,你现在才想起来问我妹妹去哪了?她被你和你那二妈逼得活不下去,去洲岛找我们了!我告诉你,她这次铁了心要离,你以后别再找她!」

  「洲岛……」

  严庭舟喃喃重复,电话已经被挂断,忙音嘟嘟地响起来。

  洲岛。那么远。

  她真的走了。在他还以为她只是闹别扭的时候,她已经把一切都计划好,然后决绝地抽身离开。

  那个总是跟在他身后,眼里心里都是他的陶婉瓷,不要他了。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前所未有的空虚,瞬间攫住了他。

  他扔下电话,连军装外套都来不及换,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门。

  他得去找她。

  现在,马上!

  吉普车在军区大院里猛冲出去,扬起一片灰黄的尘土。

  严庭舟死死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她刚嫁过来时,穿着大红裙子,羞怯又勇敢看着他的样子;一会儿是她最后一次问他能不能重拍结婚照时,那带着最后一点希冀的眼神;一会儿又是她躺在病床上,左臂缠着厚厚纱布,却还对他挤出个苍白笑容的画面。

  他原以为他不在乎。

  他原以为娶她只是为了应付家里,为了盖住他和曹凝之间那点不能见光的情分。

  他原以为只要偶尔给她点甜头,她就会永远安于现状,做他那个合格的挡箭牌。

  可现在,挡箭牌自己抽身走了。他才猛地发觉,那个他以为固若金汤的、由陶婉瓷的爱垒起来的世界,原来早已千疮百孔,在她转身离开的瞬间,轰然倒塌。

  车子一个急刹,停在邮电局门口。

  他跳下车,冲进去,要求查最近三天发往洲岛的电报记录。

  工作人员认出是他,不敢怠慢,很快翻了出来。

  果然有陶婉瓷的名字。

  发报时间是她生日那天下午,内容很简单:

  「姐,手续已妥,即日登岛,勿念。」

  即日登岛。

  她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严庭舟失魂落魄地走出邮电局。午后的阳光白花花一片,晃得他眼前发晕。

  他靠在吉普车边,第一次认真想一个问题:

  他到底对陶婉瓷做了什么?

  他利用她的爱,漠视她的痛,纵容别人伤她,甚至亲手把她的尊严踩在脚底。

  就因为她爱他,所以活该吗?

  一阵尖锐的痛楚,猝不及防地刺穿了他胸口。

  他抬手按住心口,那里像破了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不行。他必须找到她。

  他得亲口问她,还能不能……再给他一次机会。

  这念头一起,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从没想过,自己竟然会害怕失去陶婉瓷。

  严庭舟拉开车门,发动引擎。车子像离弦的箭,朝着港口方向冲去。

  他要知道最早一班去洲岛的船是什么时候。他得去把她追回来。

  此刻,什么曹凝,什么严家的名声,什么见不得光的感情,全被他抛到了脑后。

  脑子里只剩一个念头——

  找到陶婉瓷。

  绝不能让她就这样,走出他的生命。

  第3章

  吉普车朝着港口一路狂奔。窗外的树和房子糊成一片流动的影子。严庭舟把油门踩到底,引擎发出低吼,像他憋在胸口那股怎么也压不下去的焦躁。

  港口的空气总是混着一股鱼腥味和货轮的柴油味。车还没停稳,他就跳了下来,军装外套敞着,几步跨到售票窗口。肩上的星徽和一身冷峻,让人群不自觉让开一条道。

  “最早一班去洲岛的船!”

  他嗓子发干,指节叩在木柜台上,发出急促的响声。

  售票员被吓了一跳,赶紧翻时刻表:“首长,今天最后一班‘朝阳号’,一小时后就开。”

  一小时。严庭舟心头一沉,立刻摸出证件和钱:“一张票。”

  船票薄薄的,攥在手里却觉得发烫。他转身在候船厅里四处张望,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大厅里挤满了人,拎编织袋的、抱孩子的、大声说笑的,可没有一个是她。

  她是不是已经上船了?还是……根本没打算走这条路?

  一种没着没落的感觉突然攫紧了他。他拉住一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亮出身份:“有没有见过一位女同志,大概这么高,”他抬手比划着,“长头发,皮肤很白,可能拎个棕色的箱子?她这几天应该买了去洲岛的票。”

  对方努力回想,最后还是摇头:“首长,每天去洲岛的人多,我真没印象……”

  严庭舟不甘心,又接连问了几个人,答案都一样。陶婉瓷就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渗进了人群里。他第一次这么清楚地意识到,一个人要是真想走,你连影子都抓不住。

  他靠在一旁的水泥柱子上,点了支烟。烟雾缭绕里,想起出门前周婶欲言又止的样子。

  “夫人走之前……把您送的那盆紫罗兰扔了。”

  周婶声音很低,“连盆带花,都扔外头垃圾堆了。”

  那盆紫罗兰,是曹凝喜欢的颜色。陶婉瓷一直细心照顾,只因为他说摆着好看。现在,她连这个也不要了。

  她是真的,要把他从生命里彻底擦掉。

  “严师长?”

  旁边有人迟疑地叫了一声。

  严庭舟一转头,是个穿港口制服的中年男人,面熟。是后勤部的王干事,以前来师部汇报过工作。

  “王干事。”

  “真是您啊严师长,”王干事有点局促,又带着点讨好,“您这是……要出差?”

  严庭舟深吸一口烟,没接话,反问:“你在这工作,最近几天见过我夫人没?陶婉瓷。”

  第4章

  王干事一愣,表情有点不自然,犹豫了一会儿,才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看、看见了……前天下午,陶同志坐船走的。我还纳闷,她一个人,带了不少行李……”

  前天下午。

  她早就走了。

  在他还以为她只是闹脾气的时候,她已经在那片海上,离他越来越远。

  严庭舟觉得心口像被重锤闷闷地敲了一下,喘不过气。

  “她……看起来怎么样?”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得像裂开的土地。

  王干事搓了搓手,眼神躲向一旁:

  “就……挺平静的。跟我打了个招呼,也没多说……就是眼睛有点肿,像哭过。”

  哭过……

  严庭舟眼前好像看见她了。一个人,拖着行李,眼睛红肿着,沉默地走上那艘离他而去的船。

  那画面像根细针,扎得他眼眶发酸。

  他以前总让她哭。她在人前忍着,直到离开,才允许自己露出一点伤心。

  他掐灭了烟头,指尖微微发抖。

  “谢谢。”

  他哑着嗓子对王干事说,然后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向登船口。

  “朝阳号”客轮像一头巨大的铁鲸,静静泊在码头边。乘客已经排起了队,等着检票。

  严庭舟捏紧了手里那张船票,纸边硌着掌心,大步走过去。

  他必须去洲岛。

  必须找到她。

  不管前面等着什么,不管她还愿不愿意见他。

  他踏上舷梯,脚下的甲板随着海浪微微晃动。海风带着一股咸腥味扑过来,吹乱了他额前的头发,也吹散了他最后那点犹豫。

  汽笛长鸣,声音拖得又远又长。

  船身缓缓移动,离开熟悉的港口,驶向那片未知的、承载她新生的海。

  严庭舟站在船舷边,看着海岸线渐渐淡去。城市的轮廓在暮色里模糊成一片灰蒙蒙的影子。

  婉瓷,等我。

  他在心里无声地说。

  船舱里弥漫着机油、汗水和海风混在一起的味道,闷闷的,有点呛人。

  严庭舟找到自己的铺位,是个四人间。另外三个已经有人了,像是跑生意的和探亲的工人。他们看见他肩上的星徽,都有些拘谨,说话也放低了声音。

  严庭舟没心思客套,把行李往铺位下一扔,和衣躺下,闭上了眼。

  可陶婉瓷的脸,在黑暗中反而格外清晰。

  他想起他们领证那天,是个阴天。

  她穿着崭新的列宁装,蓝底子,洗得发白,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在民政局门口等他。因为两家是世仇,他们不敢声张,连拍照都选在最角落,背景只有一块简陋的红布。

  她看着镜头,笑得特别甜,眼睛里像有星星。

  而他站在她旁边,身体僵硬,脸上没什么表情。工作人员让他们靠近点,她小心地往他这边挪了挪,胳膊轻轻碰到他的,然后飞快地红了脸。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曹凝知道了会不会难过?他在想,这场婚姻能瞒多久?

  他唯独没想过,身边这个满心欢喜嫁给他的姑娘,以后会因为他,受多少委屈。

  “同志,喝热水吗?”

  对面铺位的老工人递过来一个搪瓷缸,缸子外壁磕掉了好几块瓷,打断了他的回忆。

  严庭舟睁开眼,摇摇头:

  “谢谢,不用。”

  老工人讪讪地收回手,和另外两人交换了个眼神,没再说话。

  严庭舟重新闭上眼,隔绝了外面的视线。胃里隐隐作痛,他才想起从早上到现在,什么都没吃。

  以前在家,不管他多晚回去,陶婉瓷总会把饭菜温在灶上。要是他因为曹凝的事不回去,她也会让周婶带话,叮嘱他记得吃饭。

  他曾经觉得她啰嗦,觉得这是她讨好他的方式。

  现在,再也不会有人这样事无巨细地惦记他了。

  船身随着海浪轻轻摇晃,像摇篮,却摇不散他心头的沉重。

  他伸手进口袋,摸到那枚冰凉的婚戒。金属的边角硌着指腹。他把它带出来了,心里或许还存着一点能重新给她戴上的妄想。

  可当她冷冷看着他的时候,他还有勇气拿出这枚戒指吗?

  广播滋滋响了几声,提醒乘客船即将进入夜间航行,注意安全。

  严庭舟坐起身,走到船舱外的走廊。

  海上漆黑一片,只有船头的灯照亮前方一小片翻滚的海水,墨黑墨黑的,深邃得让人心慌,就像他此刻迷茫的前路。

  他不知道等在前面的是什么。

  是她的原谅,还是更决绝的拒绝?

  但他知道,他必须去。

  这场追妻之旅,是他欠她的,也是他为自己那团乱麻的内心,寻找答案的唯一途径。

  第5章

  船在夜里轻轻晃着,像小时候母亲摇着的臂弯,可严庭舟心里却静不下来。

  他躺在窄窄的床上,睁着眼,眼前全是陶婉瓷走之后空了一半的衣柜,还有那枚被她留下的戒指,孤零零地躺在抽屉深处,一点光都没有。

  他坐起身,从公文包里抽出几份训练报告,想用工作把脑子填满。

  可纸上的字一个也进不了眼,手指把纸边捏得发皱。他丢开文件,一抬眼,瞥见包内层侧袋里好像卡了个东西。

  伸手一摸,是个硬皮的小本子,棕色的,巴掌大,封面没字,边角都磨得起毛了。

  是婉瓷的?

  他想起上船前收拾得急,这包她偶尔也用,大概是她落在这的。

  心跳不知不觉快了起来。

  他犹豫了一下,像要打开什么不该碰的东西,手指带着微颤,翻开了第一页。

  是她的字,清秀,熟悉。日期是七年前。

  「X月X日 晴」

  今天在百货公司开业礼上见到他了。他穿着军装,站在人堆里特别显眼。别人都在笑,只有他没表情,胸前挂了一块紫色的观音翡翠。姐姐说那是他心虚,怕报应。可我觉得,他那眼神像观音,有点悲,又有点远。就看了一眼,我心就跳得收不住。

  严庭舟呼吸一滞。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记得那天曹凝挽着她父亲出现,他整颗心都沉在苦水里,根本没注意人群里有双那样的眼睛。

  他又往下翻。

  「X月X日 雨」

  偷偷打听到他喜欢野菊花。真巧,我也喜欢。从今天起,我要更喜欢。

  严庭舟闭上眼。

  想起家里花瓶里总插着的野菊,她衣角偶尔沾上的那股淡香。他一直以为是巧合,是她自己喜欢。

  原来不是。是因为曹凝喜欢,所以他“喜欢”;而她,是因为他的“喜欢”才去喜欢。

  心口像被细针扎了一下,密密地疼。

  日记断断续续,写满她偷偷看他的片段。那些他从未察觉的注视,从暗处一点点堆积。直到——

  「X月X日 阴」

  我在仓库外头,听见里面的声音了……是曹凝和他的声音。我看见了。他和她……原来姐姐没说错。他看她的眼神那么烫,和看我完全不一样。心像被撕开了。可我还是喜欢他,怎么办?

  字迹在这里晕开一片,纸面皱皱的,像是被水打湿过。

  严庭舟几乎能看见,当年那个才十九岁的姑娘,躲在门外,捂着嘴掉泪的样子。他那会儿完全陷在和曹凝不见光的关系里,哪会知道门外有颗心正碎成渣。

  后面几页,写她怎么鼓起勇气走近他,怎么在他冷淡回应后躲起来难过,又怎么为他一点微不足道的反应偷偷高兴。

  「X月X日 晴」

  他今天回我信了!虽然只有几行,叫我别再写了。可我还是把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藏在枕头下面。那是他的笔迹啊。

  严庭舟完全不记得自己回过什么信。大概是哪次烦了,让勤务兵随便回的几个字。

  日记在她下乡那几年空了很多页。再写满,是她回城之后。

  「X月X日 风」

  他向我求婚了!像做梦一样!虽然他说要隐婚,不能告诉爸妈,可我还是高兴。他说会一辈子对我好,我信。

  「X月X日 星」

  今天领证了。拍照时我紧张得笑不出来。他站在旁边,好像不太高兴。没关系,以后我会让他高兴的。我们会有一个真正的家。

  看到这儿,严庭舟喉咙像被什么死死堵住,眼眶又涩又疼。

  他给她的,从来不是家,是个冰冷的笼子,里面装满了欺骗和羞辱。

  婚后那部分的日记,字里行间都暗了下去。

  「X月X日 雨」

  新婚夜,他让我一个人睡。他说他不喜欢放荡的女人,要我矜持。可我们是夫妻啊……

  「X月X日 阴」

  第十八次了。他还是推开了我。他说我让他恶心。庭舟,我是你妻子啊,我只是想爱你,怎么就恶心了?

  这一页纸皱得厉害,像是被反复摸过、抓过,还有几处被笔尖划破了,纸纤维都翻了起来,带着一股绝望的劲儿。

  严庭舟猛地合上本子,胸口发胀,喘不过气。

  他从没想过,他那些冷言冷语、一次次推开,在她心里刻下这么深的伤。他一直以为她只是不甘心,只是在尽妻子的“本分”,却不知道她每一次伸手,都是在把真心捧出来让他碾碎。

  他以为没什么的瞬间,是她整个世界塌下来的声音。

  船舱外,海浪一下一下打着船身,规律,固执,衬得他心里的浪更加汹涌。

  他靠在冰凉的舱壁上,第一次清清楚楚地回头看自己这七年。

  他为了一个虚伪的曹凝,把一个满眼都是他的陶婉瓷,伤得千疮百孔。

  他配得上她那七年毫不保留的喜欢吗?

  不配。

  两个字像烧红的铁,烙在他魂魄上。

  他重新打开日记,手指发颤地抚过那些被泪浸透的字迹。一滴滚烫的水突然从他眼角滑下来,砸在黄旧的纸页上,晕开一小块湿痕。

  严庭舟,你真不是个东西。

  他在心里狠狠骂自己。

  就在这时,船身猛地一晃,桌上的搪瓷缸“哐当”一声摔在地上。广播里响起船长急促的喊声,夹杂着刺耳的警报——

  “各位乘客请注意!我们遭遇不明水流,船体剧烈颠簸!请所有人留在原位,抓紧固定物!重复……”

  严庭舟下意识地把日记本紧紧按在胸口,另一只手死死抓住床边的铁架。

  船像片叶子在浪里抛来抛去,灯忽明忽暗,东西摔落的声音和乘客的惊叫混成一片。

  对面铺的老工人脸煞白,嘴里不停念着“菩萨保佑”。另外两个跑生意的抱作一团,随着船左右晃。

  恐慌挤满了窄小的船舱。

  严庭舟的心也悬到了嗓子眼,但更多的是一种空。如果……如果船真沉了,他会死在这儿,带着一肚子的悔和来不及说的“对不起”。

  而婉瓷,会在洲岛开始新日子,也许永远不会知道他曾去找过她,曾为过去痛得直不起腰。

  不,他不能死。

  他还没见到她,还没亲口说一句“对不起”。

  他还没机会,去补她万分之一的好。

  这念头像给了他力气,他更用力地抓住铁架,指节绷得发白。那本紧贴胸口的日记里,他好像能感觉到陶婉瓷这些年的心跳。

  那颗被他忽略、被他踩在脚下,却还固执地爱了他那么多年的心。

  船还在狂摇,每一次都像要散架。海水砸在舷窗上,声音轰响。

  在生死交界的恐惧里,严庭舟脑海中最后定格的,不是曹凝娇媚的脸,而是陶婉瓷第一次见他时那羞怯发亮的眼神。

  和她最后离开时,那破碎又决绝的背影。

  婉瓷……

  他在剧烈的颠簸中,于心里无声地喊。

  如果我还能活着见到你……

  第6章

  “砰——”

  金属扭曲的嘶啦声炸开,整条船猛地歪向一边。

  严庭舟整个人被甩向舱壁,他死死攥住铁架,手臂绷得像铁,才没摔出去。那本日记被他紧紧护在胸口,贴着心跳。

  海水从门缝里漫进来,冰凉刺骨。

  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尖叫、男人粗重的喘气混成一片,把恐惧搅得更浓。

  “完了……船要沉了……”

  对面的老工人脸煞白,闭着眼喃喃。

  “抓紧!都抓紧!”

  严庭舟吼了一声。那声音又沉又稳,像根钉子扎进混乱里,同舱的几个人下意识照做。

  船在浪里歪歪扭扭地回正,又猛地一斜。每一次晃动都像最后的挣扎。

  舷窗外,墨黑的海面翻着白沫。严庭舟第一次觉得,死亡离得这么近。

  如果他死在这儿,婉瓷会知道吗?

  她会为他掉一滴眼泪吗?

  大概不会了。她对他,大概只剩恨和放下了。

  这个念头比淹死更让他疼。他突然发现,他怕的不是葬身海底,而是带着陶婉瓷永远的恨意消失。

  不行,不能就这么结束。

  一股说不清的执念撑着他——他必须活下去,必须见到陶婉瓷。

  不知过了多久,船慢慢稳了下来。

  广播里传来船长发抖的声音:“各位乘客……我们……撑过来了!水流稳了,重复,危险暂时解除……”

  舱里静了几秒,随后响起低低的抽泣和松气的叹息。

  灯亮了,照出一地狼藉,和一张张惊魂未定的脸。

  严庭舟缓缓松开铁架,手臂还在微微发抖。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日记,封面被手心的汗洇湿了一点。

  他小心地把它塞回公文包最里层,拉好拉链。

  同舱的人看他眼神不一样了,带着感激和依赖。刚才他那一声,无形中成了他们的主心骨。

  “首长……多亏您了。”

  老工人声音还颤着。

  严庭舟摇摇头,没说话。他走到窗边,外面海面渐渐平了,东边天际透出一线微光。

  风暴过去了。

  可他心里那场风暴,却因为那本日记,再也停不下来。

  天亮了。

  “朝阳号”拖着疲惫的身子,慢吞吞驶进洲岛港口。海鸥在桅杆间打转,码头上人来人往,满是生气。

  严庭舟随着人流走下舷梯,脚踩上洲岛地面时,他有点恍惚。咸湿的海风扑面,和内陆完全不一样。

  他深吸一口气,正想找人问去陶家父母研究所的路,目光扫过码头出口,突然定住了。

  几十米外,一个穿浅蓝色连衣裙的熟悉身影站在那儿,风掀起她的长发和裙摆。

  是陶婉瓷。

  她侧对着他,像是在等人。阳光描着她清瘦了不少的侧脸。

  严庭舟心脏猛地一紧,又酸又胀,他几乎要冲过去。

  可脚还没动,他就看见一个穿白衬衫、戴眼镜的男人快步走到她面前,笑着递给她一瓶汽水。

  陶婉瓷接过汽水,对那人露出一个浅浅的、放松的,甚至带点依赖的笑。

  那是严庭舟很久、很久没在她脸上见过的,没有负担的笑。

  他的脚像被钉在原地,一股冷意从脚底窜上来,瞬间裹住全身。

  他看着她自然地接过汽水,看着那男人低头跟她说话,看着她轻轻点头,眼角眉梢都是他从未给过的轻松。

  他们站在洲岛明亮的阳光下,般配得刺眼。

  才几天?她就能对别人这样笑了?

  那人是谁?在洲岛认识的?还是早就认识的旧识?他们什么关系?

  无数问题像蛇一样钻进他脑子,啃得他发疼。他攥紧拳,指甲掐进掌心,那点疼却远不及心口万分之一。

  他看着她抬手把一缕乱发别到耳后,那男人说了句什么,她低头笑了,肩膀轻轻耸动。

  严庭舟死死盯着那画面,眼睛发酸。他想起她在他面前总是小心翼翼的,带着讨好,或者最后只剩麻木。

  他什么时候让她这样笑过?

  他一直以为,她离开他,会痛苦,会不习惯,至少……不会这么快就笑出来。

  可现在这一幕,像一记耳光,狠狠打碎他所有自以为是和那点残存的希望。

  原来没有他,她可以过得更好。

  这个认知让他几乎站不稳。

  就在这时,陶婉瓷像是感觉到那道太灼热的目光,笑容收了些,带着疑惑转过头来。

  她的目光穿过嘈杂人群,直直撞进严庭舟通红的眼睛里。

  时间好像停了。

  她脸上的血色,在看清是他的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刚才还带着笑的眼睛,瞬间结了冰,只剩下震惊,和迅速涌上来的抗拒与冰冷。

  戴眼镜的男人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来,察觉气氛不对,微微上前一步,隐隐护在陶婉瓷身边。

  严庭舟看着她眼中的冰冷和疏离,看着那男人护着她的姿态,一股暴戾冲上头顶。

  他再也站不住,迈开沉重的腿,一步步朝那个让他又痛又怒的中心走去。

  海风吹过,带着咸腥,却吹不散三人之间凝固的空气。

  第7章

  严庭舟的脚步声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咯吱作响。他根本没看旁边戴眼镜的男人,眼睛死死盯住陶婉瓷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

  “婉瓷。”

  他喊了一声,嗓子因为连夜赶路,哑得厉害。

  陶婉瓷在他靠近时,不自觉地退了小半步。就那么一个小小的动作,像根针,直直扎进严庭舟心口。

  她手里攥着那只汽水瓶,手指关节绷得发白,嘴唇抿得很紧。

  以前那双看着他总会发亮的眼睛,现在只剩戒备,和一片空荡荡的冷。

  “严师长。”

  她开口,三个字,像隔了一道冰墙,“你怎么会在这里?”

  那声称呼刺得严庭舟呼吸一滞。他宁愿她哭,她闹,指着鼻子骂他,也好过现在这样,平静得像结了冰。

  “我……”

  他喉咙发干,一路想好的话全堵在胸口,可看着她眼里那片冻住的荒凉,一个字都挤不出来。难道要说,我是来找你的?求你回去?

  “这位是?”

  旁边的男人适时开口,语气温和,却自带分量。他身形挺拔,戴一副眼镜,看着斯文,目光在严庭舟身上扫过,带着审视。

  他自然地侧过身,把陶婉瓷挡在了自己身后。

  这个动作彻底点着了严庭舟。他眼神锐利地扫过去,带着军人那股压人的气势:“我是她丈夫。”

  空气一下子凝住了。

  陶婉瓷猛地抬头,眼里闪过屈辱和不敢置信。戴眼镜的男人也愣了愣,眉头微皱,看向陶婉瓷,像在等她确认。

  “前夫。”

  陶婉瓷的声音冷得像冰碴,斩钉截铁地纠正。她看着严庭舟,嘴角扯出一丝嘲讽,“或者,马上就是了。严师长,离婚申请,你应该快收到了。”

  “婉瓷!”

  严庭舟心口一抽,上前想拉她的胳膊。

  那男人却更快一步,挡在了两人中间,语气沉了下来:“这位同志,请自重。婉瓷看起来不想跟你走。”

  “这是我们夫妻的事,轮不到外人插手!”

  严庭舟额角青筋跳了跳,压着的火气和恐慌搅在一起。

  第8章

  码头的阳光刺得人眼晕,陶婉瓷走到林站长身边时,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丝味,混着海风的咸。

  林站长忽然上前一步,拦了她一下。

  他压低声音,语速很快:“刚接到的消息,你父母那边出事了。研究所昨晚被人闯了,东西砸得厉害,二老受了点惊吓,有些擦伤。”

  陶婉瓷猛地顿住脚,脑子里嗡的一声。

  她回过头,视线穿过几步的距离,落在严庭舟身上。他正望着她,那眼神里有她熟悉的某种专注,像鹰。

  林站长也看向严庭舟,眉头拧成了疙瘩,声音沉甸甸的:“严师长,你来得倒是巧。陶教授他们的海生所,重要数据和样本全毁了,人还受了伤。这不像是普通贼干的。”

  严庭舟的背脊几乎瞬间绷直了。

  他脸上那些复杂的、属于“严庭舟”个人的情绪,像潮水一样退了下去,露出底下冷硬的岩石。那是“严师长”的状态。

  “报警了?现场保护了没有?人伤得具体怎么样?”

  他一连三问,每个字都像钉在地上。

  “报了,封了。人没大碍,就是损失……”

  林站长摇了摇头。

  陶婉瓷手指掐进了掌心,指甲陷进肉里,传来细微的疼。她看着严庭舟迅速切换的模样,心里那片冰冷的混乱里,竟生出一丝荒谬。

  偏偏是这个时候。

  偏偏是他。

  严庭舟吸了一口气,那声音在嘈杂的码头几乎听不见。他的目光定在陶婉瓷没什么血色的脸上。

  “带我去研究所。”

  他说,语气里没有商量的余地,“这事,我来处理。”

  林站长没动,看向陶婉瓷。

  陶婉瓷的下唇被她咬得发白。海风吹过来,带着鱼腥和铁锈的味道,钻进她鼻腔里。她闭上眼,又睁开,避开了严庭舟的视线,对着林站长,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走吧。”

  她的声音哑得厉害。

  严庭舟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脚步踩在水泥地上,发出空旷的回响。

  那辆停在路边的旧吉普车,漆皮在太阳下有些斑驳。

  洲岛研究所是栋二层小白楼,此刻被黄黑相间的警戒线拦着,像个受了伤的动物。

  碎玻璃碴子溅得到处都是,在午后阳光下一闪一闪,亮得扎眼。纸页被风吹得哗啦响,有几张沾了不知名的暗色污渍,粘在湿漉漉的地面上。

  空气里有股味儿,化学试剂的刺鼻,混着海生物标本特有的、淡淡的腥。

  陶婉瓷跑进去的时候,腿有些发软。

  “爸!妈!”

  陶教授额头上贴着块白纱布,边缘透出点黄褐色的药渍。他正跟一个穿着制服的公安说话,脸色铁青,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突起。陶母眼睛又红又肿,揽着一个年轻研究员的肩膀,低声说着什么。

  听见声音,两人同时抬头,看到陶婉瓷,又看到她身后那个高大的身影,都愣住了。

  “婉瓷?你怎么……”

  陶母话没说完,目光触到严庭舟,脸上的关切立刻冻住了,嘴角抿成一条直线。

  陶教授干脆转开了脸,继续对公安说:“……对,那几组数据最要命,备份硬盘也在那个柜子里。”

  “爸,妈,”陶婉瓷冲过去,抓住母亲的手,那手冰凉,“伤着哪儿了?严不严重?”

  “没事,就磕碰了一下。”

  陶教授摆摆手,这才重新看向严庭舟,语气疏远得像对着陌生人,“严师长,公务出差?”

  严庭舟站得笔直,肩线平整。他迎着两道并不友善的视线,开口:“伯父,伯母。我刚到洲岛,听说这里出事,就过来了。有什么我能做的?”

  “不敢劳烦。”

  陶教授话很客气,意思却冷硬,“我们自己能处理。”

  气氛一下子沉下去,只听见远处隐约的啜泣和翻动碎片的哗啦声。

  林站长赶忙插进来:“陶教授,眼下找着人、弄清缘由最要紧。严师长在系统里有些门路,或许能快些。”

  严庭舟没理会那冷淡。他蹲下身,靠近那个被撬坏的低温柜。锁孔周围有一圈新鲜的、深深的划痕,金属翻卷起来。旁边有几个脚印,沾着泥水,印在狼藉的地面上,鞋底花纹整齐而特别,深深浅浅。

  他用手指虚虚比划了一下脚印的长度和间距。

  “公安同志,”他站起身,向旁边的警官出示了证件,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这撬锁的手法,还有这脚印的步幅、深浅,不是生手。像是有备而来,目标明确。我怀疑,可能冲着某些有价值的科研成果。”

  警官接过证件仔细看了看,神色严肃起来,招手叫来另一个同事。

  严庭舟转向陶教授,目光坦直:“伯父,我明白您不想看见我。但眼下,研究所的安全,您和伯母的安全,比什么都重要。请允许我参与调查,我以这身军装担保,一定把人揪出来。”

  陶教授看着他,又环视这片倾注了多年心血的狼藉。窗户破开的大洞灌进风,吹得他额前花白的头发颤动。他沉默了很长时间,久到陶婉瓷以为他会再次拒绝。

  最终,他只是极疲惫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向杂乱的文件堆,算是默许了。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严庭舟像一部高效而精密的机器。

  他走到一边,用那种简短、不容置疑的语气打了几通电话,调动关系筛查近期洲岛可疑的外来面孔。他和公安一起蹲在脚印旁,讨论着力道和工具。他询问昨晚值班的老研究员,问题一个接一个,细到有没有听见特别的引擎声,看见不寻常的灯光。

  陶婉瓷蹲在角落里,把散落的纸张一张张捡起,掸去上面的玻璃渣和水渍。她的目光却总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身影。

  她没见过这样的严庭舟。专注,迅捷,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让人不自觉想依靠的力量。这感觉陌生极了,和她记忆里那个总是缺席、总是沉默的丈夫,割裂成两个人。

  心里那潭死水,被扔进了一块陌生的石头,闷闷地荡开一圈混乱的涟漪。

  天色渐渐向晚,橘红色的光斜斜地照进破败的窗户,给满屋狼藉镀上一层不真实的暖色。

  线索慢慢收拢。有附近渔民提到,前几天夜里,见过没挂旗的快艇在這一带海域转悠。严庭舟那边也传来消息,一个挂着贸易公司名头、实则为境外组织服务的团伙,近期在洲岛有过活动痕迹。

  “他们的目标,很可能就是您团队正在整理的深海耐压酶原始数据。”

  严庭舟指着那几台被砸毁的电脑和散乱的文件柜,对陶教授说,“这东西,在不少领域都是无价之宝。”

  陶教授看着被暴力拆解的存储设备,缓缓点了点头,脸上每一条皱纹都刻着沉重。

  这时,一个年轻的勤务兵小跑进来,额头上带着汗,将一份薄薄的电报纸递给严庭舟。

  严庭舟接过,快速扫过上面寥寥几行字。他的下颌线骤然绷紧,捏着纸张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

  他抬起头,目光像刀锋一样刮过屋里每一个人,最后,牢牢钉在陶婉瓷脸上。

  屋里的空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一字一顿,砸在地上:

  “我们刚破译的通讯显示,那个团伙在洲岛有个关键的内线。根据描述的特征……这个人,很可能就是曹凝。”

  “曹凝?!”

  陶婉瓷手里的文件,哗啦一声,全掉在了地上。

  这名字像块石头砸进水里,激起千层浪。

  陶婉瓷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圆圆的,全是震惊和不信。

  陶教授和陶母互相看了一眼,脸色惊疑不定。

  “不可能!”

  陶婉瓷脱口而出,声音有些发颤。

  “她……她怎么会和境外势力扯上关系?”

  虽然恨透了曹凝,但她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个女人会做出叛国的事。

  严庭舟脸色铁青,捏着电报的手指,关节都泛了白。

  他心里的震动比谁都大。

  曹凝……那个他曾经视若白月光、不惜伤害妻子也要维护的女人,竟然可能是里通外国的间谍?

  他想起父亲去世前,曾含糊提过一句,说曹凝接触的人有点杂,让他多留神。他当时只觉得父亲想多了。

  又想起曹凝总对严家、对军区的事格外感兴趣,有时会拐着弯打听一些不该她问的情况。

  还有她最近频繁参加的那些有海外背景的私人聚会……

  一桩桩,一件件,过去被感情蒙蔽的疑点,此刻在脑海里飞快地拼接起来,指向一个让他脊背发凉的真相。

  “情报显示,她利用严家遗孀的身份作掩护,长期为境外组织提供信息和便利。”

  严庭舟的声音压得很低,里面裹着怒火,还有一种被深深捅了一刀似的痛。

  “这次破坏研究所,很可能也是她提供的内线情报,甚至参与了指挥。”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滚动。

  “我父亲……他的死,或许也没那么简单。”

  最后这句,他几乎是咬着牙挤出来的。如果父亲的死真和曹凝有关……那他这些年对她的维护和痴迷,简直成了天大的笑话!

  陶婉瓷看着严庭舟眼中翻涌的痛苦和震惊,看着他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的肩膀,心里像打翻了调料铺。

  她该觉得痛快吗?

  这个他掏心掏肺维护的女人,原来从头到尾都在利用他,甚至可能害死了他父亲。

  可为什么,看他这副样子,她心里没有一点畅快,反而泛起一丝极细微的……酸涩?

  林站长打破了凝重的气氛,语气严肃。

  “如果情报属实,情况就非常危急了。必须立刻控制曹凝,防止她销毁证据或潜逃。”

  严庭舟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里翻腾的东西,眼神重新变得冷硬。

  “我马上联系军区,申请对曹凝实施抓捕。研究所这边的安保必须立刻升级,我会派人二十四小时值守。”

  他转向陶教授和陶婉瓷,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在曹凝落网之前,你们所有人的安全必须得到保证。”

  追妻的私人情感,此刻被更严峻的国家安全和个人恩怨取代。

  严庭舟清楚,他必须亲手揭开曹凝的真面目。这不仅是为了陶家、为了父亲,更是为了他那被愚弄和践踏了的整整七年。

  风暴,才刚刚开始。

  第9章

  严庭舟的命令下达后不久,洲岛驻军就把研究所和附近区域看得更紧了。

  陶教授两口子也被临时安排到了更安全的军属宿舍。空气绷得像拉满的弓弦,所有人都在等曹凝被抓的消息。

  严庭舟把自己关在临时办公室里,烟一根接一根地抽。

  桌上摊着境外组织和曹凝近期活动的所有材料。他眉头拧成死结,一份份翻着报告,每多看一页,心就往下沉一分。

  那些他以为是“旧情复燃”的私下见面,现在回头看,有多少次是她精心设计,就为了从他这儿套话,或者拿他当幌子去接头?

  他送她的那些贵重礼物,有多少钱最后流到了境外?

  还有他爸——心梗走之前,曹凝是不是已经动了手?

  一想到父亲可能死在她手里,而自己还把她捧在手心,严庭舟胃里就一阵翻搅,悔恨和恶心拧在一起。

  他这双眼,当初到底是被什么给糊住了?

  “砰!”

  门被猛地推开,林站长快步进来,手里捏着刚收到的电文,脸色铁青。

  “严师长,情况变了!我们的人冒死传信,曹凝好像察觉了,提前动了!她劫了艘快艇,正往洲岛东南的公海跑!那边有船接应!”

  严庭舟猛地站起来,眼神冷得吓人。

  “她想逃?!”

  “是!而且……”

  林站长顿了顿,往外瞥了一眼正在帮忙安抚研究员的陶婉瓷,压低声音。

  “内线最后传的消息里,曹凝逃走前咬着牙说……就算走,也要拉个垫背的。她提了……陶婉瓷的名字。”

  严庭舟心口一抽,一股凉气从脚底直窜上来。

  曹凝要对婉瓷下手!

  他几乎没犹豫,抓起桌上的配枪就往外冲。

  “严师长!你去哪儿?巡逻艇已经派出去了!”

  林站长在后面喊。

  “我不能让她有机会碰到婉瓷!”

  严庭舟头也没回,声音斩钉截铁。他过去太多次在陶婉瓷和曹凝之间选了后者,每一次都让陶婉瓷跌得更深。

  这次,他绝不能再错。

  他冲下楼,眼睛急切地扫过院子,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

  陶婉瓷站在角落,背对着他,望着远处平静的海面。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看上去单薄又孤单。

  严庭舟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快步朝她走去。

  就在这时——

  一阵刺耳的引擎声由远及近,一辆破旧吉普像疯了一样撞开路障,直直冲向院子角落的陶婉瓷!

  “婉瓷!小心!”

  严庭舟瞳孔一缩,嘶吼着扑过去。

  陶婉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眼看着车朝自己冲来,腿脚发软,动弹不得。

  下一秒,一股大力从旁边把她狠狠推开!她踉跄着摔在地上,手肘和膝盖蹭过粗糙的水泥地,火辣辣地疼。

  “砰——!”

  一声巨响,吉普车撞上了严庭舟刚才位置后面的大树。车头凹进去一大块,引擎盖扭曲变形,白烟咕嘟咕嘟地冒出来。

  严庭舟在推开陶婉瓷的瞬间,侧腰狠狠撞上了水泥花坛的边角。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庭舟!”

  陶婉瓷回头看见,心跳都快停了,失声喊出来。

  驾驶座的门被踹开,一个人影摇晃着钻出来。头发散乱,衣服不整,脸上挂着扭曲的笑,手里攥着一把黑沉沉的手枪——

  是曹凝!

  她根本没直接逃,而是杀了个回马枪,潜伏在洲岛,就为了找陶婉瓷报复!

  “哈哈哈……”

  曹凝举着枪,枪口在倒在地上的陶婉瓷和捂着腰、脸色发白的严庭舟之间来回指,眼神疯癫。

  “想抓我?没那么容易!严庭舟,你个废物!白费我在你身上花那么多心思!”

  她对着严庭舟,扣下了扳机!

  “不要!”

  陶婉瓷魂都快飞了。

  严庭舟在她举枪的瞬间,凭着本能向旁边扑倒。

  “砰!”

  子弹擦着他肩膀飞过去,打在后面墙上,溅起一簇火星和碎屑。

  枪声惊动了所有人。尖锐的警报拉响,士兵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都不许动!再过来我就毙了她!”

  曹凝见状,立刻调转枪口,死死抵住刚想爬起来的陶婉瓷的太阳穴。

  冰凉的金属硬生生贴在皮肤上,陶婉瓷浑身一僵,呼吸都停了。

  “曹凝!放开她!”

  严庭舟忍着腰上的剧痛,试图站起来,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发颤。他看着陶婉瓷苍白的脸和那双强压着惊恐的眼睛,心像被架在火上烤。

  “放开她?”

  曹凝疯狂大笑,枪口又往陶婉瓷头上顶了顶。

  “严庭舟,你终于知道心疼了?可惜啊,太晚了!我为你耗了那么多青春,帮你弄死那老不死的,帮你稳住位置,你到头来要抓我?就为了这贱人?”

  她的话像雷一样劈在严庭舟耳边。

  父亲……果然是她!

  严庭舟眼睛血红,怒火和恨意几乎要把他烧穿。

  “曹凝!我爸对你不错!”

  “对我不错?”

  曹凝嗤笑,眼神怨毒。

  “他就是个老色鬼,挡路的石头!还有你,严庭舟,你也是个废物!我暗示你那么多次,只要你跟我走,用上严家的资源,我们什么得不到?可你偏要装正人君子,偏要留着这碍眼的陶婉瓷!”

  她越说越激动,手臂微微发抖。

  “既然我得不到,谁也别想好过!严庭舟,我要你亲眼看着你最在乎的人死在你面前!就像你当初眼睁睁看我‘受委屈’那样!”

  她手指扣在扳机上,慢慢用力。

  “不——!”

  严庭舟嘶吼着往前冲,明知来不及也要扑过去。

  陶婉瓷闭上眼,死亡的阴影沉甸甸地压下来。她从没想过,会这样死在严庭舟面前。

  就在这一瞬——

  “砰!”

  又是一声枪响。

  预想的疼痛没有到来。

  陶婉瓷猛地睁眼,看见曹凝持枪的手臂被一枚子弹打中,手枪脱手飞了出去!是远处的狙击手抓住了那转瞬即逝的机会!

  “啊!”

  曹凝惨叫一声,捂住血流不止的手臂。

  严庭舟抓住这眨眼的机会,像猎豹一样扑上去,用没受伤的手臂死死锁住曹凝的脖子,把她狠狠摔在地上!

  所有的愤怒、悔恨、被欺瞒的耻辱,在这一刻全爆了出来,他几乎要把这毒妇的脖子掐断!

  士兵一拥而上,把挣扎咒骂的曹凝死死按住,铐上了手铐。

  危机解除。

  严庭舟脱力地松开曹凝,踉跄转身,第一眼就看向陶婉瓷。

  她还瘫坐在地上,劫后余生的恐惧让她身子微微发抖,脸白得像纸,额头上被枪口抵过的地方,留了一圈清晰的红印。

  严庭舟腰上的伤一阵阵发紧,他咬牙忍着,一步一步挪到她面前,慢慢蹲了下来。他想抬手碰碰她,看看她是不是好好的,可胳膊沉得像灌了铅,怎么都抬不动。

  两人的目光就这么撞上了。

  他看见她眼里的惊恐还没散干净,而在那层惊惶底下,还有一丝看向他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海岛的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缠在了一起。身后,曹凝歇斯底里的骂声和士兵们匆忙的脚步声混成一片。

  一场生死关头,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又好像,只是把某些冻硬了的东西,磕出了一道细纹。

  第10章

  曹凝的叫骂声随着她被士兵拖远,渐渐听不见了。

  院子里只剩下引擎盖还在冒烟的吉普车,空气里硝烟味混着汽油味,刺得人鼻子发酸。

  严庭舟还蹲在陶婉瓷面前。腰侧的剧痛一浪一浪往上涌,他额角全是冷汗,脸色比纸还白。

  他顾不上自己,眼睛只盯着她的脸,嗓子沙哑,带着几乎听不出来的颤:

  “婉瓷……你怎么样?伤着哪儿没有?”

  陶婉瓷愣愣地看着他。

  看着他紧紧锁住的眉头,看着他肩头军装上被子弹擦破的痕迹,看着他眼里那遮都遮不住的后怕。

  刚才被他猛地推开时,手肘和膝盖擦在地上,这会儿才火辣辣地疼起来。可这点疼,都比不上心里的震动。

  枪口对准她的那一秒,她真的以为,这辈子就到这儿了。

  而他扑过来,挡在了她前面——那一瞬间,她心里那潭早就死寂了的水,像是被猛地投进了一颗石子,漾开了一圈又一圈、怎么也捋不清的波纹。

  “我……没事。”

  她的声音有点发干,想用手撑地站起来,腿却软得使不上劲。

  严庭舟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扶,可手伸到一半,又硬生生停住了。

  他看见她眼里一闪而过的复杂,还有那层还没褪干净的疏离。

  他默不作声地把手收回来,忍着疼,自己先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这才重新朝她伸出手。

  手掌宽大,指节分明,掌心有常年握枪磨出的硬茧。他就那么摊开着,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陶婉瓷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把手搭了上去。

  他的手很暖,也很有力,稳稳地把她拉了起来。

  两人站得很近。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里头混着一丝血腥气。

  她的目光落在他一直捂着的腰侧——军装那儿,颜色深了一片。

  “你受伤了?”

  话脱口而出,语气里的着急,她自己都没察觉。

  严庭舟愣了一下,随即摇头:

  “小伤,不碍事。”

  他不想让她担心,更深觉得,这疼是他该受的。

  林站长和医护人员急匆匆赶了过来。

  “严师长!陶同志!你们没事吧?”

  林站长看着这一片狼藉,心还在怦怦直跳。

  “我没事,快看看他的腰!”

  陶婉瓷抢在前面,手指向严庭舟。

  医护人员掀开他军装的下摆,腰侧一片青紫肿得老高,有些地方已经破了皮,渗着血丝。

  “撞击很重,可能伤到肋骨了,得马上去医院检查!”

  医生的语气很严肃。

  严庭舟还想说不用,陶婉瓷已经开了口,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反驳的坚持:

  “去医院。”

  她看着他,眼神不再像以前那样冰冷,也没有从前的爱慕,只是一种平静的、近乎命令的认真。

  严庭舟看着她,把到了嘴边的拒绝咽了回去,点了点头。

  他被扶上担架,抬往救护车。经过她身边时,他忍不住抬起头。

  夕阳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站在那儿,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一直跟着他。

  “婉瓷……”

  他低声叫了她一声。

  陶婉瓷没有应声,只是看着他被抬上车,车门关上,鸣笛声响起,车子朝着医院的方向开去。

  她在原地站了很久,没动。

  海风吹着她的头发和裙摆,轻轻拂动。刚才那一幕幕在脑子里来回地闪——他推开她时的决绝,扑向曹凝时的狠厉,蹲在她面前时眼里那份实实在在的担忧……

  她以为自己的心早就死透了,可为什么,在他为她受伤的那一刻,心口还是会猛地一揪?

  林站长走到她身边,轻声问:

  “婉瓷,你还好吗?要不要也去医院看看?”

  陶婉瓷缓缓摇了摇头,目光还望着救护车消失的方向,声音很轻:

  “他刚才……差点为我死了。”

  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却像块石头,重重砸在林站长心上。他看着她侧脸上那复杂难言的神情,心里明白了——有些坚冰,不是化不开,只是需要足够的热,和足够的时间。

  “先去处理一下你手上的擦伤吧。”

  林站长温和地说,“严师长那边,我会安排人照看好的。”

  陶婉瓷点点头,跟着他走向临时搭起的医疗点。

  消毒药水擦过手肘和膝盖,带来细微却清晰的刺痛。这痛反而让她脑子更清醒了。

  她想起严庭舟在船上读她日记时可能的心情,想起他得知曹凝真面目时的震惊,想起他毫不犹豫推开她的身影……

  这些新的画面,和她记忆里那些冷漠的、羞辱的、偏袒的画面,激烈地冲撞在一起。

  恨吗?好像还有。那七年积下的委屈和痛苦,不是一次舍命相救就能抹平的。

  可还能完全无动于衷吗?好像也做不到了。

  当一个人愿意为你把命豁出去的时候,无论之前有多少恩怨,都很难再把他当成一个纯粹的陌生人了。

  处理好伤口,她走出医疗点。夜幕已经降了下来,海岛上空的星星格外亮。研究所里灯火通明,清理和修复的工作还在继续。

  陶婉瓷没有回军属宿舍,而是对林站长说:

  “林站长,能送我去医院吗?”

  林站长看了她一眼,没多问,只是点了点头:

  “好。”

  车子行驶在沿海公路上,夜风从车窗灌进来,带着凉意。

  陶婉瓷望着窗外漆黑的海面,心里乱糟糟的。她不知道去医院要对他说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也许,她只是需要亲眼确认他没事。

  也许,只是想给那个曾经深爱过他七年的自己,一个最后的交代。

  不管是什么,她感觉得到,有些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改变。

  那道横在他们中间、由谎言、欺骗和伤害垒起来的高墙,在生死考验面前,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透进了一丝微光。

  而光的那头,是她早就不敢再奢望的,也是他迟来了整整七年的,那颗真心。

  第11章

  医院里那股消毒水的味道,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怎么也散不掉。

  严庭舟躺在病床上,腰腹缠着厚厚的绷带。医生说有一根肋骨骨裂,得静养。麻药劲过去后,疼痛一丝一丝泛上来,他却觉得这疼让他清醒,像是在抵心里压了太久的旧债。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

  他起初以为是护士,没动弹。直到那脚步声停在床边,带着一丝他熟悉的迟疑。他猛地转过头,看见了陶婉瓷。

  她换了身素净的连衣裙,洗过的头发柔顺地搭在肩头,脸上还有些疲惫,但眼神很静,静得像深夜没有风的海面。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走廊的光从门上的小窗透进来,在她周身描了层淡淡的光边。

  “你……怎么来了?”

  他先开了口,嗓子因为紧张有点发干。他想用手撑着坐起来,却一下子扯到了伤处,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别动。”

  她下意识上前一步,手虚虚地抬了一下,并没有真的碰到他。

  严庭舟身体一下子僵住了,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连呼吸都放轻了。

  陶婉瓷收回手,目光落在他缠着绷带的腰腹上,轻声问:“医生怎么说?”

  “骨裂,养一阵子就好。”

  他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点。

  又是一阵沉默。空气好像凝住了,只有两人轻微的呼吸声交错着。

  “谢谢你。”

  最终,她还是开了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敲进他耳朵里,“今天……谢谢你救了我。”

  严庭舟觉得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和痛楚漫开。他宁愿她骂他、打他,也好过这样平静地道谢,这让他觉得,他们之间就只剩下救命恩情那点干巴巴的客套了。

  “婉瓷,”他看着她,目光沉沉的,带着从未有过的认真和悔意,“不用谢。那是我欠你的。我欠你的,何止这一条命。”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力气,才把盘旋在心底很久的话挤出来:“对不起。为过去七年里,每一次对你的冷脸、每一次让你难堪、每一次为了曹凝让你受委屈……对不起。我知道这三个字太轻,什么都弥补不了,但我还是想说。”

  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又沉重:“是我眼瞎,是我混蛋。我利用你的感情,踩你的尊严,拿你当我和她那段脏关系的挡箭牌……婉瓷,我不是人。”

  声音带了哽咽,眼眶不受控制地红了。这是骄傲的严庭舟头一回在别人面前,把自己剥得这么彻底,这么不堪。

  陶婉瓷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在听到“脏关系”时,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等他说完,病房里又静了下来,静得能听见窗外隐约的海浪声。

  过了很久,陶婉瓷才慢慢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讲别人的事:“严庭舟,你知道吗?我以前真的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变成你喜欢的样子,你总有一天会看见我。哪怕你心里装着曹凝,只要你肯分一点点位置给我,我就知足了。”

  她抬起眼,目光清亮,却不再有从前那种痴迷和热度:“可你没有。你连一点点,都不肯给我。那十九次,已经把我对你所有的念想和爱,都耗干了。当你让我替曹凝顶罪,当你看着硫酸泼过来却护住她的时候,我对你,就只剩下死心了。”

  「我们本该有的样子。」

  严庭舟觉得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上气。她越是平静,他越觉得无地自容。

  “所以,”陶婉瓷轻轻呼出一口气,像终于卸下了什么重担,“你的道歉,我收到了。但我们,也该结束了。”

  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放在床头柜上。

  白纸黑字,是他之前让勤务兵送去、自己已经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

  “这个,我也签好了。”

  她看着他,眼神里是彻底的释然,和一丝淡淡的疲惫。

  “从今天起,我们两清了。你救我一命,我收下你的道歉。过去所有事,一笔勾销。”

  严庭舟看着那份协议书,看着并排签着的两个名字,感觉眼前的世界正在塌陷。他张了张嘴,还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什么话都苍白无力。

  他还有什么资格挽留?他给她的伤是实打实的,她心上的疤,可能永远都去不掉了。

  陶婉瓷最后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有释然,有告别,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怅惘。

  “严庭舟,”她轻声叫了他的全名,“保重。”

  说完,她转过身,没再回头,一步一步走出病房,轻轻带上了门。

  严庭舟怔怔地看着那扇关上的门,好像看着她彻底走出自己的生命。床头柜上的离婚协议书像一块冰,冒着寒气。

  他缓缓抬手,捂住了眼睛。

  滚烫的液体终于抑制不住,从指缝里滑下来。

  他失去了。

  永远失去了那个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

  是他自己,亲手弄丢的。

  窗外的洲岛,夜色正浓。远处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岸边,声音闷闷的,一遍又一遍。

  严庭舟在病床上躺了很久,直到天边透出灰白。

  护士进来查房,看见他睁着眼盯着天花板,眼底一片血红,吓了一跳。

  “首长,您没事吧?需要止痛药吗?”

  严庭舟摇了摇头,嗓子沙哑:“不用。”

  护士瞥见床头柜上那份写着“离婚协议”的文件,识趣地没多问,记录完生命体征就默默离开了。

  严庭舟艰难地侧过身,拿起那份协议书。

  陶婉瓷的字迹清秀工整,带着一种柔韧的劲儿。他想起她日记里那些充满爱意的字句,和眼前这冷静的签名,对比残酷。

  他输了。输掉了婚姻,输掉了最爱他的人,也输掉了重头再来的机会。

  几天后,严庭舟伤势稍稳,坚持办了出院。

  他没再去打扰陶婉瓷,只是通过林站长,把一份签好字的、关于研究所破坏事件和曹凝间谍案的详细报告转交给了陶教授。

  里面是他能动用所有资源查到的证据和后续处理建议。

  这是他能为陶家做的,最后一点事。

  离开洲岛那天,天气很好。碧海蓝天,阳光晃眼。

  严庭舟站在船舷边,回望这片承载了他短暂追妻梦和彻底醒悟之痛的土地。他看不到陶婉瓷的身影。

  也许她在研究所忙碌,也许正和家人在一起,也许……已经开始了一段没有他的、崭新的人生。

  他掏出那枚一直带在身边的婚戒,最后看了一眼。

  然后抬手,把它抛进了蔚蓝的大海。

  银色的戒圈在空中划了道短暂的弧线,悄无声息地沉入深不见底的海水,像他逝去的爱情和婚姻。

  汽笛长鸣,客轮缓缓驶离港口。

  严庭舟转过身,不再回头。海风吹起他军装的衣角,背影依旧挺直,却好像有什么东西,永远沉在了这片南方的海里。

  他的错,他的悔,他迟来的爱,还有那个叫陶婉瓷的女子,都留在了这里。

  而他,要带着这沉重的教训和空落落的心,独自返回他的世界。

  第12章

  回到内陆后,严庭舟的生活像被抽走颜色的画,只剩下灰白。

  他比以前更沉默,把所有力气都花在工作上,用近乎苛刻的标准逼自己,也逼下属。

  好像只要忙得停不下来,心里那个洞就暂时感觉不到了。

  曹凝的案子牵扯很多人,审讯拖了很久。严庭舟作为关键关系人,被叫去配合调查好几次。

  每次听到曹凝怎么利用他、算计他父亲、轻视他付出的感情,都像在还没结痂的伤口上又撒了把盐。

  最后是他亲手签下对她的处置文件——那个他曾捧在手心的人,终究为她的选择付出了代价。

  家彻底空了。周婶还是按时来打扫,只是再也没人笑着问她:“庭舟今天回来吃饭吗?”

  严庭舟很少回去,大多睡在部队宿舍。偶尔踏进家门,满屋冷清,陶婉瓷没带走的、那些她曾经送给他的东西,还静静摆在原处。

  他站在那儿,觉得空气都重得喘不过气。

  那尊观音像,他再也没戴过。翡翠刻着的慈悲是假的,被他塞进抽屉最底层,和那些关于曹凝的执念一起封存。

  他开始不自觉留意洲岛的消息。

  从公开信息里,他知道陶家父母的研究所重建得很顺利,深海耐压酶项目有了突破。

  也隐约听说,陶婉瓷在卫生系统做得很好,好像……和林站长走得挺近。

  听到这消息时,他正在批文件,钢笔尖在纸上顿住,墨迹晕开一大片。

  他面无表情地换了张纸,继续写。

  只是那晚,他办公室的灯一直亮到天亮。

  一年就这么过去了。

  因为曹凝案后续处理得好,加上部队建设有成绩,严庭舟得到了晋升机会。调令下来,他要去北方一个更重要、也更艰苦的军区。

  临走前,他得回家收拾点东西。

  推开久未开启的家门,空气里有股灰尘和清冷混杂的味道。他径直走进书房,整理文件和书。

  在很少打开的旧书箱最底下,他摸到一个硬盒子。

  拿出来一看,是个包装有点旧了的礼盒,丝带颜色也淡了。他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是当年准备送给陶婉瓷的25岁生日礼物,原本放在客房橱柜,让她用钥匙打开的那个。

  后来发生太多事,她没打开,他也彻底忘了。

  他盯着盒子看了很久,最后还是慢慢拆开了。

  里面不是贵重珠宝,也不是他曾经敷衍送出的、曹凝喜欢的紫罗兰。

  而是一本厚厚的、手工装订的相册,和一枚小小的、造型别致的U盘。

  他翻开相册第一页,呼吸一滞。

  那是一张手绘的、有点稚拙的结婚照。画里的他和陶婉瓷穿着礼服,站在礼堂前,她靠在他身边,眼睛笑得弯弯的,而他低头看她,眼神是他自己都没见过的温柔。

  下面有一行小字:

  「我们本该有的样子。」

  他手指有点抖,一页页翻下去。

  全是画,各种各样的场景——他们在厨房一起做饭,她在闹,他在笑;他们带一个眉眼像她又像他的孩子在公园玩;他们头发白了,互相搀扶着在夕阳下散步……

  每幅画旁边,都有她细细写下的、充满期待的文字。

  「庭舟胃不好,我要学会煲所有养胃的汤。」

  「我们的孩子,眼睛要像他,亮亮的。」

  「等我们老了,也要每天一起看日落。」

  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

  「严庭舟,我曾幻想过与你共度的一生。」

  他视线模糊了,滚烫的眼泪砸在画纸上,墨迹晕开。

  他几乎能看见,她是怀着怎样卑微又滚烫的心,一笔一笔画出这些永远没法成真的梦。

  他颤着手插上U盘,里面只有一个音频文件。

  点开播放。

  先是几秒沙沙的空白,然后,陶婉瓷轻柔又带点羞涩的声音响起来,背景还有隐约的海浪声:

  「庭舟,如果你听到这个……嗯,今天是我们隐婚的第100天。我知道你不能给我公开的婚礼,也不能拍正式的结婚照……没关系,我自己画给你看。」

  「我知道你心里有别人,可能永远也看不到我。但没关系,我爱你,这就够了。我会努力,努力让你有一天,也能像画里这样看着我……」

  「生日快乐,严庭舟。希望未来的每一年,我都能陪你过生日。」

  录音到这里,断了。

  很短,很简单。却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扎穿了他最后那点坚强。

  他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书架,脸深深埋进手里,压抑很久的呜咽终于从喉咙里滚出来,在空荡的房子里低低回荡。

  他到底……失去了怎样一份真心?

  他曾经拥有的,是他后来用尽一生也再也够不到的温暖。

  而现在,他亲手弄丢了,再也找不回来。

  窗外,天不知什么时候暗了,雨淅淅沥沥下起来,打在玻璃上,像在给他迟来的眼泪伴奏。

  他在地上坐了不知道多久,直到腿麻了,心里那股撕裂的痛才慢慢平息,变成一种绵长而绝望的钝痛。

  他小心翼翼把相册和U盘收好,放回盒子,像对待世界上最易碎的珍宝。

  这不是礼物。

  这是审判。是陶婉瓷无声的、却也是最有力的控诉,控诉他曾经有多蠢、多残忍。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被雨模糊的世界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

  窗玻璃上雨水横流,外面的树、楼、街道,都糊成一片灰蒙蒙的影子。远处江面上有洲岛的轮廓,隐隐约约的,像搁浅在雾里的船。

  那个被他伤透的女人,现在在做什么呢?

  是不是正坐在某个安静的房间里,泡一杯茶,听着雨声,翻一本旧书?她是不是已经不再想起他,日子过得平静,有了他从来给不了的踏实?

  他希望是的。

  这是他唯一还能给她的东西——一句搁在心底的、苍白的祝福。

  几天后,严庭舟坐上了北上的火车。

  月台上送行的人不多,几个同事,两个下属,握了握手,说了几句“保重”“顺利”。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点头,嘴角偶尔牵动一下,算是回应。

  火车慢慢动起来。

  站台的柱子、广告牌、挥手的人影,一样一样往后溜。接着是熟悉的街巷、百货大楼的钟楼、他常去的那家面馆的招牌……最后,整座城市缩成一片模糊的灰,消失在铁轨尽头。

  他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车厢微微晃着,轮轨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哐当声。对面座位的小孩在低声哼歌,广播里断续报着站名。

  脑海里浮起来的,不再是曹凝娇艳的笑脸,也不是陶婉瓷最后看他时那双冰凉的眼睛。

  是那本手绘相册里,她画的那张素描。

  铅笔勾勒的线条里,他微微低头看着她,眉目是她笔下的温柔——那种他自己都快忘了的神情。

  那是他永远到不了的岸边。

  也是他往后余生,都得背在身上的、又甜又疼的梦。

  火车一路向北,穿过平原,穿过隧道。

  载着他,驶向一个没有她的、漫长的未来。

  完

  本文标题:严师长,不是嫂子今天寄来离婚证,全军区都以为你和曹凝是一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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