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下午三点,医院走廊里的消毒水味儿,浓得像化不开的愁。

  我捏着那张CT报告单,指尖冰凉。

  “情况不太乐观,是复发,而且位置不好。”王主任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像在宣布今天天气不好。

  “必须马上开始新一轮化疗,结合靶向药。费用……你得有个心理准备。”

  我点点头,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沾了水的棉花,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空气里有股若有若无的饭菜馊味,估计是哪个病房没及时清理的餐盒。

  回到病房,我妈正靠在床头,捧着手机看短视频,屏幕上的人正声嘶力竭地喊着“家人们,上链接!”

  她看我进来,划走视频,眼睛无辜地望着我,“医生怎么说?”

  我拉了把椅子坐下,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点,“妈,问题不大,就是得再住几天院,听医生安排,好好做治疗。”

  她脸上的肌肉瞬间就绷紧了,“又要化疗?”

  “对,配合新药,效果会更好。”

  “那得多少钱?”她追问,像个精准的查账会计。

  我含糊其辞:“钱你别管,我来想办法。”

  她“啪”地一下把手机扣在床头柜上,声音不大,但震得我心口一哆嗦。

  “不治了。”

  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三块冰砸在我脸上。

  “妈,你说什么呢?”我以为我听错了。

  “我说不治了!听不懂吗?”她拔高了声调,病房里瞬间安静下来,“我都这把年纪了,半截身子入土的人,还花那冤枉钱干嘛?留着钱给你弟买房娶媳妇!”

  又是这句。

  怒火“噌”地一下就从我脚底板烧到了天灵盖。

  “我弟买房,凭什么要用你的救命钱?他没长手没长脚吗?”

  “你怎么跟你弟比?他是个男人,要传宗接代的!”她的话像一把生了锈的刀子,精准地捅在我最疼的地方。

  我气得说不出话,只能瞪着她。

  她却别过脸去,一副“我意已决,多说无益”的烈士模样。

  我看着她花白的头发,因为化疗变得稀疏,露出青灰色的头皮,心里的酸楚和愤怒搅成一锅粥。

  我掏出手机,直接给我弟林辉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半天才接,背景音吵吵闹鬧,是他儿子在尖叫。

  “姐,啥事啊?正忙着呢!”

  “妈说不想治了,要把钱留给你买房,你跟她说。”我开门见山。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他不耐烦的声音:“嗨,妈就是那么一说,你哄哄她不就行了?她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嘴硬心软。”

  “我哄不了,这事你得管。”

  “我怎么管啊?我这儿一堆事呢!再说,医药费不一直是你出吗?你先垫着,回头我有了再给你。”

  “回头是多后?你上次借的一万块,说好三个月还,现在一年了,影子呢?”

  “哎呀姐,你跟我计较这个干嘛?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这儿孩子要上早教班,你嫂子又报了个瑜伽课,哪哪都要钱,我比你难!”

  我被他这种理直气壮的“打秋风”逻辑气得直想笑。

  “林辉,我每个月工资一万二,房贷六千,我妈这靶向药一针下去就是小一万,你觉得我是印钞机吗?”

  “那我也没办法啊,总不能让我去卖血吧?行了行了,我这儿真忙,挂了啊!”

  “嘟嘟嘟……”

  听着手机里的忙音,我感觉自己像个被戳破了的气球,连生气的力气都没了。

  我妈在一旁听得真切,不仅没有半点愧疚,反而带着一丝责备的口吻:“你跟他说这些干嘛?他压力也大,你当姐姐的,就该多担待点。”

  我“霍”地站起来,死死地盯着她。

  “担待?我担待得还不够吗?从小到大,家里什么好东西不是先紧着他?他上大学我打工给他凑学费,他结婚我掏空积蓄给他买车,现在轮到你生病了,他一句‘忙’就推得干干净净,我还得继续担待?”

  “我脑子都要被气炸了。”

  她被我的气势吓得一愣,随即又梗着脖子犟嘴:“那他是儿子!我是他妈,我乐意!”

  “好,你乐意,你伟大。”我冷笑一声,“那你也别指望我了,你的宝贝儿子都不管你,我一个早晚要嫁出去的‘赔钱货’,凭什么管你?”

  说完,我摔门而出。

  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更浓了,呛得我眼泪直流。

  我在医院楼下的花坛边坐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黑透,路灯一盏盏亮起。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社区团购群的消息,我妈团的五斤土豆到货了,团长在催她去取。

  我看着那条消息,突然觉得无比荒谬。

  一个为了省几块钱土豆钱,能跟邻居在群里吵半天的人,却能轻易地说出“不治了”三个字。

  这不是省,这是拧巴,是刻在骨子里的自我作践和对我的情感绑架。

  晚上,我提着一份打包的猪脚饭回了病房。

  我妈已经睡了,或者说,是装睡。眼皮在微微颤动。

  我把饭盒放在床头柜上,没出声。

  第二天一早,我没跟她打招呼,直接去了趟银行,把我所有的理财产品都赎了出来,又给几个朋友打了电话,东拼西凑,总算凑够了第一期治疗的费用。

  交完钱,我拿着缴费单回到病房。

  她正小口小口地喝着白粥,是我早上出门前在楼下买的。

  看见我手里的单子,她脸色一沉,“你还是交了?”

  “不然呢?等着你宝贝儿子来送终?”我语气里的讽刺没加任何掩饰。

  她手一抖,粥洒了大半在病号服上。

  “你……你怎么说话呢!”她气得嘴唇发白。

  “我就是这么说话的。”我把单子拍在她面前,“钱我已经交了,这周的治疗必须做。你要是再敢说一个‘不’字,或者再偷偷喝你那些‘老中医’开的草药汤,你看我怎么对你。”

  她愣如木雕,大概是没见过我这么强硬的样子。

  从小到大,我都是那个听话、顺从的女儿。

  她愣了半晌,突然抓起那张缴费单,撕了个粉碎。

  “我的命我做主!用不着你管!”纸屑像雪花一样飘下来,落在她苍白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凄厉。

  我看着满地的碎纸片,心里最后一点温情也跟着碎了。

  行。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转身走出了病房。

  我没有回家,而是直接打车去了我弟家。

  开门的是我那个永远在“精致生活”的弟媳,身上穿着一套一看就很贵的瑜伽服,脸上敷着面膜。

  “姐?你咋来了?”她有些惊讶。

  我没理她,径直走进客厅。

  林辉正瘫在沙发上打游戏,嘴里骂骂咧咧的。

  我走到电视机前,“啪”地一下按了关机键。

  “我操……谁啊!”林辉从沙发上弹起来,看到是我,火气收敛了些,“姐,你干嘛啊?我这马上就赢了!”

  “妈把缴费单撕了,说不治了,要把钱留给你买房。”我平静地复述。

  林辉愣了一下,随即挠挠头,“嗨,妈就那脾气,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啊。”

  “我没跟她一般见识。”我看着他,“我来是通知你,从今天起,妈的病,我不管了。你们是她心尖尖上的宝贝儿子、好儿媳,这‘孝顺’的机会,我让给你们。”

  弟媳一听,立马从脸上揭下面膜,声音尖锐起来:“姐,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让给我们?妈生病,当子女的都有责任!”

  “是吗?那过去这半年,你们的‘责任’体现在哪里?是来医院陪过一次夜,还是主动交过一分钱医药费?”我冷冷地看着她。

  她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林辉赶紧打圆场:“姐,你别这样,有话好好说。一家人,别搞得跟仇人似的。”

  “我也不想。”我从包里拿出一沓单据,摔在茶几上,“这是妈生病以来所有的花费明细,总共二十七万八千六百。零头我抹了,二十七万。你们是儿子,我是女儿,按理说你们该出大头。我也不多要,一人一半,你给我十三万五,从今往后,妈归你,我绝无二话。”

  林辉看着那堆单据,脸都绿了。

  “姐,你这不是逼我吗?我哪有那么多钱!”

  “你没有,你老婆有啊。”我瞥了一眼弟媳手腕上那个崭新的玉镯,“这镯子,得小两万吧?还有你那辆新提的车,落地也快三十万了。你们不是没钱,只是不想把钱花在妈身上而已。”

  “你……你这是胡说八道!”弟媳气急败坏,“我们花自己的钱,关你什么事!”

  “对,你们花自己的钱,天经地义。那我花我的钱,救我妈的命,也天经地义。现在的问题是,我妈本人,在你们的‘言传身教’下,觉得给她治病是浪费,还不如把钱留给你们买新房子。”

  我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所以,这个局,你们必须破。”

  林辉一脸为难,“姐,你到底想怎么样?”

  “很简单。”我拿起手机,打开一个APP,“我刚查了,本市最好的私立护理院,一个月床位费一万五,带24小时特护。你们俩,每个月,一人一半,把这个钱交了。什么时候交钱,我什么时候把妈送过去。你们要是断供,我就把妈送回你们家。”

  “凭什么!”弟媳尖叫起来。

  “就凭他是儿子。”我指着林辉,“就凭妈心里只有他。这个‘福气’,你们必须接着。”

  说完,我不再理会他们的鬼哭狼嚎,转身就走。

  走出那个压抑的家,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果然,不到半小时,我妈的电话就打来了,电话里是声嘶力竭的哭骂。

  “白养你了!你这个黑心肝的!你要逼死你弟弟吗?你要把我卖到养老院去吗?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不孝女!”

  我把手机拿远了点,等她骂累了,才平静地开口:“妈,这不是我逼他,是你逼我。你不是心疼他吗?那就让他为你花点钱,天经地义。”

  “你……”她气得半天说不出话,最后狠狠地挂了电话。

  我知道,我弟肯定添油加醋地告状了。

  也好,把事情闹大,总比我一个人憋着强。

  那之后的三天,我没去医院。

  我给自己放了个假,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去菜市场买最新鲜的菜,回家给自己做好吃的。

  我甚至还去看了场电影,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我像一个旁观者,冷眼看着这场家庭闹剧如何发酵。

  我弟和我弟媳每天给我打几十个电话,从一开始的威胁、谩骂,到后来的哀求、讲道理。

  我一概不接。

  我妈也让护工给我带话,说她知道错了,让我回去。

  我回了四个字:“钱收到了?”

  我知道,不让他们真的“出血”,这场戏就演不完。

  第四天早上,我正在厨房煎鸡蛋,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暖洋洋的。

  手机“叮”的一声,是一条银行到账短信。

  林辉转来了七千五百块。

  备注:妈下月护理费。

  我笑了。

  我知道,第一回合,我赢了。

  但我没急着去医院。

  我慢悠悠地吃完早饭,甚至还敷了个面膜,然后才换了身衣服,不紧不慢地去了医院。

  推开病房门,里面的景象让我差点以为走错了。

  林-辉和我那“精致”的弟媳都在,一个在给我妈削苹果,一个在笨手笨脚地整理床铺。

  我妈靠在床头,脸色虽然还是不好,但眼神里没了前几天的决绝和死气。

  看见我,她眼神躲闪了一下,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

  “姐,你来了。”林辉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钱我收到了。”我点点头,把手里的保温桶放在桌上,“这是另外七千五,凑够一万五。下个月,我把妈送去护理院。”

  “别!”林辉急了,“姐,我们错了还不行吗?妈不去什么护理院,我们以后每个月按时给你打钱,医药费我们一起承担!”

  弟媳也在一旁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脸肉痛。

  我看向我妈,“妈,你的意思呢?”

  我妈低着头,小声说:“我不去……我就在家,或者……在医院。”

  “在家谁照顾你?在医院谁陪你?指望他们俩,一个星期能来一次就算烧高香了。”我的话很直接,也很残忍。

  林辉的脸涨成了猪肝色。

  “那……那我们请护工!”弟媳赶紧说。

  “护工费一个月八千,24小时的。你们出?”我反问。

  夫妻俩又不说话了。

  我拉开椅子坐下,看着我妈,语气缓和了一些,但依旧坚定。

  “妈,现在有两条路。第一条,你好好配合医生治疗,钱的事,我和林辉一人一半。他要是敢赖账,我就把他告上法庭,让他单位领导、街坊邻居都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瞥了一眼林辉,他吓得一哆嗦。

  “第二条,你继续说不治了,继续你的‘伟大奉献’。那好,我也不管了。我每个月把你儿子儿媳孝敬你的七千五百块打给你,你自己看着办。是去住最便宜的、七八个人一间的养老院,还是拿着这点钱等死,都随你。”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妈的嘴唇哆嗦着,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掉。

  “我……我治。”她终于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那一刻,我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悲哀。

  亲情这场仗,非要闹到头破血流,才能分出个对错吗?

  接下来的治疗进行得异常顺利。

  我妈不再提费用的事,也不再拒绝任何检查和用药。

  林辉也像变了个人,虽然还是不常来,但每个月一号,医药费准时到账,一分不少。

  偶尔还会发微信问问妈的情况,虽然客套的成分居多。

  弟媳的朋友圈也不再晒什么名牌包包和下午茶了,估计是真被我那番话吓到了。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以为这场风波就这么过去了。

  直到一个月后,我无意中在我妈的床头柜里,发现了一本小册子。

  是那种街边发的,印刷粗糙的“养生秘笈”。

  里面夹着一张名片:王大师,祖传秘方,根治百病。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只是表面上妥协了。

  她骨子里那种对现代医学的不信任,和对旁门左道的迷信,根本没变。

  那天晚上,我一夜没睡。

  我意识到,光靠强压和威胁,是没用的。

  我只是把她的“拧巴”从明面上压到了暗地里,像一个定时炸弹,随时可能引爆。

  我必须找到她这种“拧巴”的根源。

  第二天,我请了半天假,没有去医院,而是回了一趟老家。

  那是个破旧的小县城,我们的老房子还在,租给了一户人家。

  我找到了街坊里的李阿姨,她是我妈几十年的老邻居。

  我请她吃了顿饭,聊起了我妈。

  “你妈啊,就是个苦命人。”李阿姨叹了口气,“她这辈子,就没为自己活过。”

  “她对你外婆,那才叫一个孝顺。你外婆当年瘫在床上十年,吃喝拉撒全是你妈一个人伺候。你爸那时候在外面跑运输,常年不回家。你妈一边照顾病人,一边拉扯你们姐弟俩,那日子……”

  李阿姨摇着头,眼圈红了。

  “你外婆走的时候,把你妈的手拉着,说,‘琴啊,妈拖累你了,下辈子,别这么心软,对自己好点’。”

  “你妈当时哭得跟个泪人一样,说不拖累,一点都不拖累。”

  我愣住了。

  这些事,我妈从来没跟我说过。

  在我的记忆里,外婆一直就是躺在床上的一个模糊的影子。

  “还有啊,”李阿姨压低了声音,“你外婆最后那两年,疼得受不了,好几次都求你妈,让她给个痛快。你妈哪肯啊,到处借钱,买最好的药吊着。结果呢,人也没留住,还欠了一屁股债。为这事,你爸跟她吵了好几架,说她那是‘假孝顺’,是让活人受罪。”

  “假孝顺,让活人受罪……”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心里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

  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她不是不惜命,她是怕。

  她怕自己变成第二个外婆,怕拖累我,怕我走上她当年的老路。

  她所谓的“不治了”,所谓的“省钱给你弟”,都只是一个借口。

  一个让她能心安理得地“放弃”,从而不必让我“受罪”的借口。

  而她迷信那些“大师”,也不是真的蠢,而是在寻求一种精神上的解脱。

  一种“我已经努力过了,但天意如此”的自我安慰。

  何其悲哀,又何其拧巴。

  从老家回来,我没有直接回市区,而是绕道去了西郊的陵园。

  我给我爸打了个电话。

  我爸自从退休后,就迷上了钓鱼,常年待在乡下的一个小水库边。

  “喂,闺女,咋啦?”电话那头,他声音洪亮。

  “爸,我问你个事。当年外婆走的时候,你是不是跟妈吵过架,说她‘假孝顺’?”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很久,我爸才叹了口气:“都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是,我是说过。当时也是被债逼急了,口不择言。”

  “你妈那个人,死心眼。她觉得,只要人还有一口气,就得救。不管花多少钱,受多少罪。她觉得那是孝顺。我觉得,那是折磨。你外婆最后那段日子,浑身插满了管子,话都说不出来,就那么睁着眼睛流泪。你说,人活着图个啥?不就图个舒坦吗?那么活着,还不如……”

  他没说下去,但我懂了。

  挂了电话,我站在陵园门口,看着远处山坡上密密麻麻的墓碑,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在我妈心里,埋着这么深的一个结。

  而我,和当年的我爸一样,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在她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我以为我在“救”她,其实我可能在“逼”她。

  我需要换一种方式。

  一种能解开她心结的方式。

  回到医院,是下午四点。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病房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

  我妈正戴着老花镜,费力地看着那本“养生秘笈”。

  我走过去,没有像以前一样抢过来扔掉,而是在她身边坐下。

  “妈,在看什么呢?”

  她吓了一跳,慌忙想把册子藏起来。

  我按住她的手,轻声说:“别藏了,我都看见了。这个王大师,说能根治?”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眼神慌乱。

  “他说……能调理,不用受化疗的罪。”

  “那挺好。”我出乎意料地没有发火,“那咱们明天就去找他。”

  她愣住了,“啊?”

  “我说,明天我带你去找这个王大师。”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但是,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如果他治不好,或者他是个骗子,你就得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跟我去个地方。”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第二天,我真的请了一天假,开车带着我妈,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那个“王大师”的“工作室”。

  那是一个隐藏在老旧居民楼里的三居室,客厅里摆着一个巨大的神龛,烟雾缭绕。

  所谓的“王大师”,是一个穿着唐装、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眼神油滑。

  他给我妈“号了脉”,说了一堆“气血亏空、经脉瘀堵”的玄乎词,然后开了一副“祖传秘方”。

  要价,八千八。

  我妈有点犹豫,想掏钱。

  我拦住了她,笑着对“大师”说:“大师,我们家条件不好,这药太贵了。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先付一半,等吃好了,再把剩下的一半给您,另外再给您包个大红包,送面锦旗。”

  “大师”的脸拉了下来,“我们这儿概不赊账。”

  “那您这药,能保证治好吗?能不能签个协议,治不好全额退款?”我继续追问。

  “心诚则灵!你们这样没有诚意,吃了也没用!”“大师”开始不耐烦了。

  我拿出手机,打开了录音功能,又打开了摄像头。

  “大师,我就是觉得奇怪,您这能治百病的秘方,要是真的,早该得诺贝尔奖了,怎么还屈尊在这居民楼里呢?而且我看您这屋里连个行医资格证都没挂,您就不怕我报警,告你非法行医吗?”

  “大师”的脸色瞬间变了,从油滑变成了惊慌。

  “你……你干什么!出去!你们给我出去!”他开始推搡我们。

  我拉着我妈,走出了那个乌烟瘴气的屋子。

  站在楼下,阳光刺眼。

  我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半天没说话。

  “妈,看明白了吗?”

  她低着头,小声说:“我就是……就是想试试……”

  “我知道。”我握住她的手,“我都知道。现在,你该履行承诺,跟我去个地方了。”

  我没有开车回家,而是直接导航到了西郊的凤凰山陵园。

  车子停在陵园门口的时候,我妈的脸色彻底白了。

  “你……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她声音发抖。

  “不想治了,是吗?”我解开安全带,看着她,“那总得给自己挑个好地方吧?”

  “你疯了!”她尖叫起来。

  “我没疯。”我拉开车门,把她从车上拽了下来,“我比任何时候都清醒。你不是觉得治病是拖累我吗?你不是觉得活着是受罪吗?好,那我成全你。今天,咱们就把后事办了,挑一块风水宝地,选一个最好的骨灰盒,你喜欢什么款式的墓碑,我都满足你。”

  我半拖半拽地拉着她往陵园里走。

  她死死地扒着车门,哭喊着:“我不去!我不要死!林蒙,你这个不孝女!你要咒我死啊!”

  陵园的保安闻声跑了过来,一脸警惕地看着我们。

  “两位,有什么事吗?”

  “没事,”我冲保安挤出一个笑,“带我妈来参观一下,提前规划规划。”

  保安的表情更怪异了。

  我不管不顾,硬是把她拖到了陵呈的业务接待处。

  接待处的小姑娘被我们的架势吓了一跳。

  “小姐,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看墓地。”我言简意赅。

  小姑娘愣了愣,随即露出职业的微笑,“好的,请问是为哪位长辈看呢?有什么具体要求吗?比如朝向、价位……”

  “为她。”我指了指身边还在发抖的我妈,“要求?就一个,要最贵的。”

  小姑娘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我妈“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捶着我的腿。

  “我不要!我不要死!我要回家!我要治病!”

  她哭得撕心裂肺,像个孩子。

  周围的人都向我们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蹲下身,看着她,眼泪也忍不住流了下来。

  “妈,你终于肯说实话了。”

  “你不是不想治,你是怕。你怕像外婆一样,最后几年活得没有尊严,浑身插满管子,拖累全家人。”

  她猛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

  “你怕我变成第二个你,为了给你治病,耗尽所有,最后人财两空,心里还落下埋怨。”

  “你迷信那些大师,不是因为你傻,是因为你绝望,你想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你想找一个不用拖累我的方法活下去。”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里一道尘封的锁。

  她不哭了,只是呆呆地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妈,时代不一样了。”我帮她擦掉眼泪,声音哽咽,“现在医学很发达,靶向药没有那么痛苦,很多病都可以控制得很好。你不会像外婆那样的。”

  “而且,我也不是当年的你。我能赚钱,我养得起你。给你治病,不是我的负担,是我的责任,也是我作为女儿,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你剥夺我这个权利,才是对我最大的残忍。”

  “我弟那边,你也不用操心。他有他的责任,我会让他扛起来。我们家,再也不是那个需要牺牲女儿去成全儿子的旧社会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说:“妈,我不想你死。我想你活着。我想你看着我结婚,看着我生孩子,我想以后我有了孩子,还能带他来找外婆玩。我不想以后只能带他来这里……看你。”

  我妈再也忍不住,抱着我嚎啕大哭。

  她几十年的委屈、恐惧、隐忍和拧巴,都在这一刻,随着眼泪倾泻而出。

  我也抱着她,哭得泣不成声。

  陵园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松柏的沙沙声,和我们母女俩压抑不住的哭声。

  那天,我们没有挑墓地。

  在陵园的长椅上坐了很久,我们聊了很多。

  聊起了外婆,聊起了我爸,聊起了我弟,聊起了她年轻时的梦想。

  她说她年轻时想当个裁缝,喜欢做各种好看的衣服。

  她说她最后悔的,就是当年因为家里穷,没能继续读书。

  她说,她其实一点都不喜欢我弟媳,觉得她太虚荣,但为了儿子,只能忍着。

  那是我们母女之间,第一次如此坦诚地对话。

  没有指责,没有绑架,只有倾听和理解。

  从陵园回来,我妈像变了一个人。

  她主动把那本“养生秘笈”和“王大师”的名片扔进了垃圾桶。

  她开始认真地配合医生治疗,每天按时吃药,甚至会主动向护士询问一些注意事项。

  她还会饶有兴致地看我手机里的旅游视频,说等病好了,想去云南看看。

  我和她的关系,也进入了一种新的模式。

  我不再是那个只会下命令的“监工”,她也不再是那个消极抵抗的“病人”。

  我们会一起研究治疗方案,医生推荐两种药,我会把各自的优缺点、副作用、价格都告诉她,让她自己做决定。

  我会把家里的财务状况跟她交底,让她知道,她的治疗费用在我的可控范围内,不会影响我的生活。

  我给了她选择权,也给了她知情权。

  我把她当作一个平等的伙伴,而不是一个需要被安排的“麻烦”。

  半个月后,林辉又一次来医院。

  这次,他不是被我逼来的,是他自己来的。

  他提着一个果篮,看见我妈气色好了很多,明显松了口气。

  “妈,感觉怎么样?”

  “挺好。”我妈笑了笑,那笑容里,没有了以往的讨好和卑微。

  她指了指桌上的缴费单,“这个月的费用,你姐已经垫了。你那份,记得转给她。”

  林辉愣了一下,随即赶紧点头:“哎,好,我马上转。”

  他拿出手机操作的时候,我妈又开口了。

  “以后,你也不用每个月跑一趟了。你也有你的家要顾。医药费,你按时打给你姐就行。有这份心,比什么都强。”

  林辉的表情很复杂,有轻松,有愧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

  他或许没想到,那个一辈子都把他当作天、当作全世界的母亲,有一天会主动跟他“划清界限”。

  他走后,我妈看着窗外,轻轻地说:“以前,我总觉得,抓着他不放,就是当妈的责任。现在才明白,学会放手,才是。”

  我笑了,“妈,你现在比我还会说金句了。”

  她也笑了,眼角有细碎的皱纹,在阳光下,却显得格外温暖。

  又过了一个月,我妈的各项指标都稳定了下来,医生说可以出院回家静养,定期来复查就行。

  出院那天,阳光正好。

  我办完手续回来,看到我妈正站在病房的窗边,看着楼下花园里玩耍的孩子。

  “想什么呢?”我走过去问。

  “我在想,等我头发长出来了,要去染个什么颜色。”她回头看我,眼睛亮亮的,“你说,栗棕色怎么样?会不会显得太年轻了?”

  我看着她,突然有点想哭。

  那个曾经觉得“活着是受罪”的母亲,终于开始期待明天了。

  “好看。”我说,“一点都不夸张,就像那些富贵太太一样。”

  “去你的,又拿我开涮。”她嗔怪地拍了我一下,笑得像朵花。

  我们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市里最大的商场。

  我给我妈买了一件她念叨了很久的羊绒大衣,又带她去吃了顿海鲜自助。

  她一边心疼钱,一边又吃得不亦乐乎,嘴里还念叨着:“这大虾,比你弟媳上次买的新鲜多了。”

  我看着她那副“嘴嫌体正直”的样子,觉得这或许就是生活最真实的模样。

  有争吵,有伤害,但血脉里的那份牵挂,怎么也割不断。

  关键在于,你用什么方式去维系它。

  回家的路上,车里放着一首老歌。

  我妈靠在副驾驶座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突然说:“蒙蒙,谢谢你。”

  “谢我什么?谢我带你去墓地一日游?”我开玩笑。

  她摇摇头,很认真地说:“谢谢你,没有放弃我。”

  我的心猛地一酸。

  “也谢谢你,”我说,“愿意为我,再活一次。”

  车子驶过跨江大桥,江面在夕阳下波光粼粼。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治疗的过程也许还会有反复。

  但我们都不再害怕了。

  因为我们终于找到了和这个世界、和彼此、和自己和解的方式。

  晚上,我把我妈安顿好,回到自己的房间。

  作为一名短视频内容审核员,我的工作就是日复一日地在海量的视频里,过滤掉那些低俗、暴力、违规的内容。

  我见过太多人性的扭曲和荒诞。

  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个世界糟糕透了。

  但今天,我看着窗外城市的万家灯火,突然觉得,其实也没那么糟。

  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盲盒,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打开的是惊喜还是惊吓。

  但只要你不放弃,总有机会,把它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手机响了,是林辉发来的微信。

  一张转账截图,后面跟着一句话:“姐,辛苦了。以后,妈也是我的责任。”

  我回了他一个“OK”的表情。

  然后,我点开朋友圈,发了出院那天给我妈拍的照片。

  照片里,她穿着新买的羊绒大衣,站在商场的阳光里,笑得灿烂。

  我配上了一行字。

  原来,治病的第一步,不是走进医院,而是走进一个人的心里。

  本文标题:18元一日游被带去参观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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