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四年前的自己吗
太阳毒得像后娘的巴掌,扇在人脸上火辣辣的。
地里的土都烫脚。
我把锄头往地头一扔,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汗顺着头发梢往下滴,砸进干裂的泥里,瞬间就没了影。
七九年的夏天,好像比哪一年都长。
林晚就是这个时候走过来的。
她是我们红星大队唯一的上海知青,白得像田里的棉花,晃眼。
她不像别的知青,干活惜力,见天儿愁眉苦脸。她干活也麻利,就是不怎么爱说话,眼睛里总有点瞧不上人的劲儿。
村里的小伙子们见了她,话都说不利索,跟被掐了脖子的公鸡似的。
我也一样。
“喂,王小军。”
她声音不大,清清脆脆的,像风吹过高粱秆。
我“啊”了一声,赶紧站起来,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就在裤子上使劲蹭。
“你过来一下。”
她说完,自己先转身,朝场院那边的草垛子走。
我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心跳得跟村头那台抽水机似的,突突突,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大白天的,去草垛后头,这……
村里那些碎嘴的婆娘,要是看见了,我爹非得打断我的腿。
可我的腿不听使唤,自己就跟上去了。
那草垛堆得比我家房子还高,金黄的麦秆味儿混着太阳的焦香,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
她绕到草垛的背阴面,那儿正好是个死角,谁也看不见。
她回头看我,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亮得吓人。
“过来啊,愣着干嘛?”
我挪过去,跟她隔着三步远,不敢再近了。
我能闻到她身上有股味儿,不是我们村里女人身上的汗味和土腥味,是香的。像城里雪花膏,又不太像。
“林晚姐……”我嗓子干得冒烟。
她忽然笑了,嘴角往上一翘,像个小钩子。
“怕什么?怕我吃了你?”
我脸刷一下就红了,红到了脖子根。
她往前走了一步,离我更近了。
“王小-军,”她把我的名字念得很慢,“你今年十八了吧?”
我点点头,不敢看她。
“十八,是大人了。”
她又说。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魂儿都飞了的动作。
她伸出手,不是拉我的手,而是从她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小本子。
本子很薄,边角都磨毛了。
她把本子塞到我手里,手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心。
凉凉的,滑滑的。
我像被电了一下,猛地缩回手。
她看着我的窘样,又笑了。
“瞧你那点出息。”
“这是……”我结结巴巴地问。
“姐教你点新东西。”
她说。
我愣住了。
新东西?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牛皮纸包,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这算什么新东西?
她没再说话,只是靠着草垛坐下来,拍了拍身边的空地。
“打开看看。”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牛-纸包打开。
里面是一个手抄本。
纸是那种最次的草纸,黄不拉几的,字是用钢笔写的,很秀气,是她的字。
我翻开第一页。
上面写着几个字: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念完了,还是不懂。
什么通行证?什么墓志铭?
我抬头看她,满脸都是问号。
她的眼神很奇怪,有点亮,有点飘,好像在看我,又好像透过我在看很远的地方。
“不懂吧?”
我老老实实地点头。
“不懂就对了。”她说,“你要是懂了,就不是王小军了。”
这话有点绕,我更糊涂了。
“这叫诗。”
“诗?”我挠挠头,“我知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你这个,是古董。”她指着我手里的本子,“这个,是新的。”
“新的?”
“嗯,现在城里最时髦的玩意儿。”
她凑过来一点,指着那行字。
“念,再念一遍。”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我又念了一遍。
这次,好像咂摸出一点点别的味儿来。
说不清楚,就是觉得这话说得……狠。
“感觉到了?”她问。
我还是点头。
“这就对了。”她满意地收回目光,靠在草垛上,望着天。
天蓝得像一块洗过的布,几朵云慢悠悠地飘。
“小军,你想一辈子待在这村里吗?”
她冷不丁问了一句。
我愣了。
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想过。
我爹是生产队长,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子承父业,以后接他的班,当个队长,娶个媳妇,生几个娃,不就是一辈子了吗?
村里人不都这么过的?
“我……不知道。”我老实说。
“你想想。”她说,“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撅着屁股在地里刨食,挣那几个工分,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肉。娶个媳-妇,她也跟你一样,不到三十就熬成了黄脸婆。生了孩子,孩子再走你的老路。有意思吗?”
她说话像刀子,一刀一刀往我心上戳。
这些事,我以前觉得天经地义,可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不是滋味呢?
“那……能咋样?”我问。
“能咋样?”她重复了一遍,忽然坐直了身子,“能考大学,能回城,能去当工人,能去当兵!外面的世界大着呢!”
她的眼睛里好像有火在烧。
我被那火苗烫了一下,心里也跟着热了起来。
“可……我就是个农村的,初中都没念完。”我泄了气。
“所以啊,”她把那个本子往我怀里推了推,“我才教你点新东西。”
“这……这能让我考大学?”
“不能。”她回答得干脆利落,“但它能让你脑子开窍。让你知道,人活着,不光是为了吃饱肚子。”
那天下午,她就靠着草垛,给我讲那个叫“北岛”的人写的诗。
讲“我不相信”,讲“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
我听得云里雾里,但又觉得每个字都像小锤子,在敲我心里某个生了锈的地方。
太阳偏西的时候,她说:“行了,今天就到这儿。本子你拿回去,自己看,别让人发现了。”
我把本子揣进怀里,烫得像揣了块烙铁。
“林晚姐,你为啥……要教我这个?”我忍不住问。
她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没看我。
“因为你眼神还算干净。”
她顿了顿,又说:“也因为……这里太闷了,我得找个人说说话。”
说完,她就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对着那个草垛,傻站了半天。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好像被豁开了一道口子。
白天,我还是那个在田里挥汗如雨的王小军。
到了晚上,等我爹娘都睡熟了,我就点上那盏熏死人的煤油灯,把灯芯捻到最小,趴在被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啃那个手抄本。
除了北岛,还有舒婷,还有顾城。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读到这句,我手里的本子差点掉地上。
我抬头看看窗外,黑漆漆的,啥也看不见。
可我心里,好像真的看到了一点点光。
我和林晚的秘密“学习”,就这么开始了。
我们不在草垛后面了,太招摇。
她让我去村西头那个废弃的砖窑。
那地方偏,平时没人去,都说闹鬼。
我不怕鬼,我怕被人发现。
每次去,我都跟做贼似的,心里怦怦跳。
砖窑里黑乎乎的,一股子土腥味和霉味。
她会带一根蜡烛。
我们就着那点豆大的火光,她给我讲诗,讲小说。
讲《红与黑》里的于连,一个野心勃勃的穷小子。
讲《简·爱》,一个不肯认命的家庭女教师。
这些名字,这些故事,对我来说,比天书还难懂,但又比村里大戏好看一百倍。
她讲的时候,眼睛特别亮,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
我看着她,有时候会走神。
我会想,她的嘴唇是什么味道?她的头发摸上去是不是很软?
每次这么想,我都会骂自己是流氓。
她教我的是“新东西”,是高尚的玩意儿,我怎么能想那些龌龊事?
可我控制不住。
我十八了,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力气和憋不住的念头。
有一天,她讲完了,看我直勾勾地盯着她,忽然问:“想什么呢?”
我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没……没想啥。”
她笑了。
“小军,你是不是喜欢我?”
轰的一声。
我感觉砖窑的顶都塌了,把我砸在了下面。
我脸涨得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叹了口气,声音很轻。
“别喜欢我。”
“为……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
“因为我不是这里的人。”她说,“我早晚要走的。”
“走?去哪儿?”
“回上海,回家。”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悲伤。
“这里不好吗?”
“好?”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每天吃糠咽菜,跟猪睡一个院子,天天下地,挣那几个破工分,这叫好?”
她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
“你知道上海什么样吗?有电灯,有汽车,有看不完的书,有吃不完的好东西!我凭什么要待在这鬼地方?”
我被她吼得一愣一愣的。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发火。
原来她心里,也藏着这么多委屈。
她吼完了,又沉默了。
小小的砖窑里,只剩下蜡烛燃烧的“噼啪”声。
过了好久,她才说:“对不起,我不是冲你。”
“没事,林晚姐。”
“我只是……想家了。”
那天晚上,我们没再说话。
回家的路上,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长。
我心里堵得慌。
她要走。
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扎进了我心里。
那我呢?
我怎么办?
从那以后,我学得更用心了。
我不仅看她给我的手抄本,我还开始自己找书看。
村里的小学有个图书室,锁着的。我半夜翻墙进去,偷了两本书出来。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本《牛虻》。
我看得废寝忘食。
我开始学着写东西。
不是诗,是日记。
我把我每天干的活,心里的想法,都写下来。
写林晚,写她讲的故事,写她亮晶晶的眼睛。
我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像狗爬。
可我写得很带劲。
我觉得,我好像抓住了点什么。
村里的风言风语还是起来了。
先是几个婆娘在井边洗衣服的时候,阴阳怪气地说:“哎,你们看见没?队长家的那小子,最近跟那个上海来的走得可近了。”
“可不是嘛!天天往西边跑,那破砖窑,指不定在里头干啥好事呢!”
“啧啧,现在的年轻人啊,真不害臊!”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往我耳朵里钻。
我气得想冲上去跟她们干一架。
可我不能。
我一闹,事儿就更大了。
我爹也找我谈话了。
那天晚上,他把我叫到院子里,递给我一根他自己卷的旱烟。
他吧嗒吧嗒抽了好几口,才开口。
“小军,你跟那个林知青,是咋回事?”
“没……没咋回事。”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没咋回事?”他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没咋回事村里人传得沸沸扬扬?你当爹是死的?”
“我们就是……就是说话。”
“说话?”他冷笑一声,“孤男寡女,黑灯瞎火的,说啥话?说你俩啥时候拜堂成亲?”
“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急了。
“那是哪样?”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我告诉你王小军,那样的城里女娃,你少招惹!人家心高着呢,看得上你这个泥腿子?玩玩你罢了!到时候拍拍屁股走人了,看你上哪儿哭去!”
“她不是那样的人!”我梗着脖子犟。
“你懂个屁!”他一巴掌拍在院里的石桌上,“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听我的,以后离她远点!再让我听见那些闲话,我打断你的腿!”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爹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得我生疼。
玩玩我?
她是在玩玩我吗?
第二天,我去砖窑,把这话问了林晚。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烛光下,她的脸忽明忽暗。
“你信吗?”她问。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嘲笑,没有轻视,只有一种很复杂的东西,像疲惫,又像悲伤。
我摇了摇头。
“我不信。”
她笑了,笑得有点凄凉。
“傻小子。”
她伸出手,第一次,主动地摸了摸我的头。
她的手还是那么凉。
“小军,别管别人说什么。我们做我们自己的事。”
“嗯。”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觉得,就算天塌下来,只要有她在,我就不怕。
可是,天真的要塌了。
秋天的时候,大队部的高音喇叭里,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国家恢复高考了。
所有知青,都可以报名参加。
考上了,就能回城,上大学。
消息一出来,整个知青点都炸了锅。
那些平时蔫头耷脑的知青,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眼睛放光。
他们开始到处找书,找复习资料。
晚上知青点的灯,能亮到半夜。
我知道,林晚的机会来了。
这也是我的“审判日”。
那天晚上,我没去砖窑。
我怕。
我怕看到她兴奋的样子,怕听到她说她要走了。
可是,她来找我了。
她找到我家,当着我爹娘的面,把我叫了出去。
我爹的脸黑得像锅底。
我娘一个劲儿给我使眼色。
我跟着她走到村口的大槐树下。
月光很好,把她的脸照得雪白。
“你怎么没来?”她问。
“我……我有点不舒服。”我撒谎。
“是因为高考的事?”她一针见血。
我没说话。
“王小军,”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我要参加高考。”
我心里那根刺,终于被捅破了。
疼得我喘不过气。
“我知道。”我闷声说。
“我必须考上。”她又说,语气不容置疑,“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嗯。”
“所以,这段时间,我可能没空去砖窑了。”
“好。”
我的回答,干脆得像个傻子。
其实我心里,有一万句话想说。
我想问她,你考上了,是不是就再也不回来了?
我想问她,我们之间,算什么?
我想问她,你教我那些“新东西”,是不是就为了找个解闷的?
可我一句也问不出口。
我怕答案是我承受不起的。
“你……”她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咽了下了。
“你别灰心。”她说,“你继续看书,继续写东西。路不止一条。”
她走了。
我一个人在大槐树下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我娘出来找我,把我骂回家。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浑浑噩噩。
我再也没见过林晚。
听说她拼了命地复习,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
听说她托上海的家人,寄来了一大堆复习资料。
听说她瘦了好多,脸都脱了相。
这些,都是我从别人的闲言碎语里听来的。
我白天照样下地,只是比以前更拼命。
我把所有的力气都使在地里,好像这样,就能把心里的烦闷都刨出去。
晚上,我不再看书了。
我一看书,就想起她。
想起她在烛光下给我讲故事的样子。
我把那个手抄本,还有我偷来的那两本书,都塞到了箱子底。
眼不见,心不烦。
可心怎么可能不烦?
我爹看我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没出息的东西!为了个女人,就跟丢了魂儿似的!”
他骂我。
我也不还嘴,就让他骂。
骂完了,他还得给我找个出路。
“我托人给你问了,明年开春,公社要招一批合同工,去县里的工厂。我豁出这张老脸,去给你求求情。”
去县里当工人。
这在以前,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可现在,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县城,离上海有多远?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和她之间,隔着一个叫“高考”的天堑。
考试那天,天气特别冷。
大队里派了拖拉机,送知青们去县城考试。
我躲在家里,没敢出去看。
我怕看见她,我怕我忍不住会哭。
考完试,知青们回来了。
一个个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垂头丧气。
都说题太难了,好多年没摸过书本,根本不会做。
只有林晚,没什么表情。
别人问她考得怎么样,她只说两个字:“还行。”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等待的日子,比干活还熬人。
整个知青点都弥漫着一股焦躁不安的气氛。
而我,也等来了我的“判决”。
我爹托的关系成了。
开春,我就能去县化肥厂当合同工。
我爹很高兴,特地杀了只鸡,给我娘家舅舅送了过去。
全家人都喜气洋洋的。
只有我,像个局外人。
我爹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军,以后你就是工人老大哥了,有出息了!到了厂里好好干,争取转正!到时候,爹给你在县里说个好媳-妇!”
我笑了笑,比哭还难看。
腊月里,成绩下来了。
放榜那天,整个公社的人都挤到大队部去看红榜。
我也去了。
我不是去看自己,我是想去看看她。
我挤在人堆里,伸长了脖子。
红纸黑字,第一个名字,就是林晚。
后面跟着一个学校的名字:复旦大学。
我虽然不知道复旦大学是啥,但听周围人的惊呼声,也知道,这肯定是个顶好的大学。
她考上了。
她真的要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挤出人群的。
我一路跑,跑回了家,一头扎进自己屋里,用被子蒙住头,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哗地流。
我爹娘以为我中邪了。
我不管。
我就想哭。
好像要把这几个月的委屈、思念、不甘,全都哭出来。
那天晚上,林晚又来找我了。
她还是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
天上下着小雪,她的头发上,肩膀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白。
她看起来比以前更瘦了,也更白了。
“我来跟你告别。”她说。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我后天就走。”
“嗯。”
“王小军,”她忽然叫我的名字,“你是不是恨我?”
我抬头看她。
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像挂着两串小小的冰晶。
我摇摇头。
“我不恨你。”我说,“我替你高兴。”
这话是真的。
虽然我难受得要死,但我真的替她高兴。
她不属于这里,她应该去更广阔的天地。
她好像松了口气。
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
“送给你。”她说,“别把写字丢了。”
我接过来,紧紧地攥在手里。
“还有,”她又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陪我度过最难熬的日子。也谢谢你……没有让我为难。”
我明白了。
她知道我喜欢她。
她也知道,我爹娘,村里人,都不希望我们在一起。
我的沉默,我的退让,在她看来,是一种成全。
“林晚姐……”我终于鼓起勇气,叫了她一声。
“嗯?”
“到了上海,你……还会记得我吗?”
她沉默了。
雪下得更大了。
过了好久,她才轻轻地说:“会的。”
“我会记得,在红星大队,有一个叫王小军的傻小子,陪我看过星星,给我讲过村里的笑话。”
她的眼圈,好像有点红。
“你也要好好的。”她说,“去县里当工人,好好干,别再像个闷葫芦。你不是笨,你只是没见过世面。以后多看书,多跟人学。”
“嗯。”
我们又站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好像所有的话,都已经说完了。
“我走了。”她说。
“我送你。”
“不用了,就到这儿吧。”
她转身,朝知青点的方向走去。
她的背影,在风雪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我一直站着,直到再也看不见她。
我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疼。
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被永远地带走了。
两天后,她走了。
是坐着那辆送知青考试的拖拉机走的。
我没去送。
我躲在西边的山坡上,远远地看着。
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开走了。
我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
我的时代,也结束了。
或者说,刚刚开始。
开春,我去了县化肥厂。
厂子很大,烟囱冒着白烟,机器声震耳欲聋。
我穿上了崭新的蓝色工装,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工人老大哥”。
一开始,我很不适应。
车间里的老师傅们,说话粗声粗气,满嘴脏话。
宿舍里的工友们,下班了就喝酒,打牌,吹牛。
他们聊的,是哪个车间的女工屁股大,是这个月能拿多少奖金。
没人聊诗,没人聊小说。
我觉得自己跟他们格格不-入。
我像一个孤魂野鬼,游荡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
我开始想念红星大队。
想念那片土地,想念那里的炊烟,甚至想念我爹的骂声。
我更想念林晚。
我常常在夜里,拿出她送我的那支钢笔,在纸上写她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
写着写着,就想起了她在砖窑里给我讲书的样子。
“路不止一条。”
她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
对,路不止一条。
我不能就这么混下去。
我开始看书。
厂里有个图书室,比村小学的那个大多了。
我一有空就往里钻。
我把所有我能找到的小说,都借回来看。
《人生》、《平凡的世界》、《白鹿原》……
我像一头饿狼,贪婪地吞噬着这些精神食粮。
我还开始写作。
我不再写日记了。
我开始写稿子。
写我们车间里的事,写那些老师傅们的故事。
我写得很笨拙,但很真实。
我把稿子投给县广播站,投给市里的报纸。
一次,两次,十次……
石沉大海。
工友们都笑话我。
“王小军,又在做你的作家梦呢?”
“写那玩意儿有啥用?能换成酒喝?”
我不理他们。
我就是写。
我觉得,我只有在写东西的时候,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才感觉,我和林晚,还属于同一个世界。
我给她写过一封信。
地址是复旦大学。
我在信里,告诉她我的近况,告诉我在厂里的生活。
我写了整整十页纸。
最后,我问她:你还好吗?
信寄出去后,我天天盼着回信。
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去收发室。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
没有回信。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也许,我爹说的是对的。
人家是大城市来的大学生,前途无量。
我算什么?
一个乡下来的合同工。
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是我想多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给她写过信。
我把对她的所有念想,都埋在了心底。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写作上。
终于,在我进厂第二年的时候,我的一篇稿子,被市报采用了。
是一篇写我们车间技术革新的通讯。
稿子发表那天,我拿着报纸,手都在抖。
虽然只是一个豆腐块,但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我的名字:王小军。
厂里都轰动了。
厂长亲自在全厂大会上表扬了我。
那些曾经嘲笑我的工友,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他们开始叫我“王作家”。
我的人生,好像真的出现了一点转机。
因为这篇稿子,我被调到了厂里的宣传科,专门负责写材料。
不用再下车间,闻那股刺鼻的氨水味了。
我的工作,就是坐在办公室里,写写画画。
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天堂。
我的稿子,也越写越顺,发表得越来越多。
从市报,到省报。
我还试着写小说。
写我们村里的故事,写那些我熟悉的人和事。
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发表在了省里的文学杂志上。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
我转正了。
成了厂里最年轻的科室干部。
说媒的人,快把我家的门槛都踏破了。
我爹娘乐得合不拢嘴。
他们给我相中了一个姑娘,是县医院的护士,长得挺周正,人也本分。
我们见了面。
她话不多,有点害羞。
我问她喜欢什么。
她说,喜欢看电影,喜欢织毛衣。
我们之间,好像没什么共同语言。
但爹娘都说好,我也就同意了。
我想,过日子嘛,不就是这样。
哪有那么多风花雪月。
就在我们准备订婚的时候,我收到了林晚的信。
一封迟到了四年的信。
信是从美国寄来的。
信封上的字,还是那么秀气。
我的手颤抖着,拆开了信。
信纸很薄,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小军:
见信如晤。
不知这封信,能否寄到你的手上。我不知道你是否还在化肥厂,也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
四年前你写给我的信,我收到了。只是当时,我正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所以没有回信,请你原谅。
大学毕业后,我得到了一个去美国留学的机会。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出来看一看。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大,也真的很精彩。
但有时候,夜深人静,我还是会想起红星大队,想起那个废弃的砖窑,想起那个在烛光下,眼神清澈又迷茫的少年。
小军,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坚持看书和写作吗?
你送我的那本手抄本,我一直带在身边。每次看到它,我都会想起你。
你是我在那个灰暗的年代里,看到的一点微光。
谢谢你。
祝好。
林晚”
信的末尾,还附了一个美国的地址。
我拿着信,反反复复看了几十遍。
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原来,她没有忘记我。
原来,在她的心里,我并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那晚,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去找了那个护士姑娘。
我跟她说,对不起,我们不合适。
姑娘哭了。
她骂我是陈世美,是骗子。
我没有辩解。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她。
我爹知道后,气得差点犯了心脏病。
他指着我的鼻子骂:“王小军!你是不是疯了!这么好的亲事,你给搅黄了!你到底想干啥!”
我跪在他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我只知道,我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婚。
我的心里,还住着一个人。
一个叫林晚的女人。
她像一根标杆,立在那里。
所有后来出现的女人,跟她一比,都黯然失色。
我开始给林晚回信。
我告诉她,我当了干部,我发表了小说。
我告诉她,我没有忘记她,一天也没有。
我们的信,跨越了太平洋,一来一回。
在信里,我们无话不谈。
谈文学,谈理想,谈生活。
我感觉,我们又回到了那个小小的砖窑。
她还是我的老师,我的引路人。
而我,是她最忠实的听众。
通过她的信,我知道了她在美国的生活。
她读了博士,进了一家很好的公司,成了别人口中的“精英”。
她也一直单身。
她说,她见过了很多优秀的男人,但总觉得,他们身上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我说不清楚的东西。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是那种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质朴的,带着傻气的真诚。
时间就这么在我们的通信中,一年一年地流逝。
八十年代过去了,九十年代来了。
我也从一个毛头小伙,变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我成了我们市里小有名气的作家。
出了一本小说集,还获了省里的文学奖。
我爹娘,也终于不再逼我结婚了。
他们大概是认命了。
九五年的时候,林晚在信里说,她要回国了。
是回来探亲,会在上海待一段时间。
她问我,愿不愿意见一面。
我拿着信,心跳得像二十岁那年。
我回信,只写了一个字:
“好。”
我请了假,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票。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载着我的一颗心,奔向那个我只在书里和她的信里见过的城市。
我们在外滩见的-。
那天,黄浦江上起了雾。
她站在和平饭店门口,穿着一身米色的风衣。
她比信里的照片上,要清瘦一些。
但还是那么好看。
岁月好像没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只是眼神,比以前更沉静,更深邃。
她看到我,笑了。
“王小军。”
“林晚姐。”
我们隔着几步远,互相看着。
好像有千言万语,又好像什么都不用说。
“你变了。”她说,“像个真正的作家了。”
“你也变了。”我说,“像……电影里的人。”
我们都笑了。
那几天,她带着我,逛遍了上海。
我们去了南京路,去了城隍庙,去了她曾经住过的弄堂。
她给我讲她的童年,她的家庭。
我才知道,她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在那场浩劫中,受了很多苦。
她之所以那么拼命地想离开农村,不只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给父母争口气。
最后一天,我们坐在黄浦江边。
江上的轮船,拉着长长的汽笛。
“小军,”她忽然说,“跟我去美国吧。”
我愣住了。
“我……我能干什么?”
“你可以继续写作。那里的创作环境更自由。”她说,“我会帮你办好一切。”
我的心,狂跳起来。
去美国。
和她在一起。
这是一个我连做梦都不敢想的结局。
可是……
我想到了我年迈的父母。
想到了我那间堆满了书的小屋。
想到了我笔下那些鲜活的乡亲。
我的根,在这里。
我的创作源泉,也在这里。
如果我走了,我还能写出东西吗?
我还能是王小军吗?
我沉默了很久。
“林晚姐,”我看着她的眼睛,艰难地说,“对不起。”
她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为什么?”
“我的故事,都在这片土地上。”我说,“我离不开它。”
她没有再劝我。
我们又坐了很久。
江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我明白了。”她轻轻地说。
临走前,在火车站,她送给我一个东西。
还是一个本子。
是她在美国出版的一本英文诗集。
扉页上,她用中文写了一行字:
“赠给我的启蒙老师,王小军。”
我看着那行字,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火车开动了。
她站在站台上,朝我挥手。
我看着她的身影,在视线里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我知道,这一次,是真的告别了。
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属于远方,属于星辰大海。
而我,属于这片贫瘠而又深情的土地。
我们都找到了自己的路。
只是,这两条路,永远不会再有交点了。
回到县城,我把那本诗集,和我珍藏了十几年的手抄本,放在了一起。
我继续写作。
我写我们的故事。
写七九年的那个夏天,那个高高的草垛,那个废弃的砖窑。
写那个穿着蓝布褂子,眼睛里有火的姑娘。
写她教我的那些“新东西”,是如何改变了一个农村少年的一生。
小说发表后,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很多人都被那个年代,那段感情所打动。
有人问我,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我说,没有结局。
因为,有些遇见,本身就是结局。
后来,我再也没有林晚的消息。
我也没有再刻意去打听。
我想,她一定在美国的某个地方,过得很好。
而我,也在这里,过得很好。
我终身未娶。
很多人不理解。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早就住满了。
被一个叫林晚的女人,和她带给我的那个崭新的世界,塞得满满当当。
有时候,我还是会回到红星大队。
那里已经变了样。
盖起了楼房,修了水泥路。
那个高高的草垛,早就没了。
那个废弃的砖窑,也塌了。
只有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
我常常在树下坐一会儿。
看着天上的云,想着过去的事。
我会想起七九年的那个夏天。
我十八岁,她拉着我的手,走到草垛后。
阳光很好,风很轻。
她说:“姐教你点新东西。”
是啊。
她教我的,何止是新东西。
她教我的,是整个世界。
本文标题:还记得四年前的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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