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毒得像后娘的巴掌,扇在人脸上火辣辣的。

  地里的土都烫脚。

  我把锄头往地头一扔,一屁股坐在田埂上,汗顺着头发梢往下滴,砸进干裂的泥里,瞬间就没了影。

  七九年的夏天,好像比哪一年都长。

  林晚就是这个时候走过来的。

  她是我们红星大队唯一的上海知青,白得像田里的棉花,晃眼。

  她不像别的知青,干活惜力,见天儿愁眉苦脸。她干活也麻利,就是不怎么爱说话,眼睛里总有点瞧不上人的劲儿。

  村里的小伙子们见了她,话都说不利索,跟被掐了脖子的公鸡似的。

  我也一样。

  “喂,王小军。”

  她声音不大,清清脆脆的,像风吹过高粱秆。

  我“啊”了一声,赶紧站起来,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就在裤子上使劲蹭。

  “你过来一下。”

  她说完,自己先转身,朝场院那边的草垛子走。

  我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心跳得跟村头那台抽水机似的,突突突,要从嗓子眼蹦出来。

  大白天的,去草垛后头,这……

  村里那些碎嘴的婆娘,要是看见了,我爹非得打断我的腿。

  可我的腿不听使唤,自己就跟上去了。

  那草垛堆得比我家房子还高,金黄的麦秆味儿混着太阳的焦香,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

  她绕到草垛的背阴面,那儿正好是个死角,谁也看不见。

  她回头看我,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亮得吓人。

  “过来啊,愣着干嘛?”

  我挪过去,跟她隔着三步远,不敢再近了。

  我能闻到她身上有股味儿,不是我们村里女人身上的汗味和土腥味,是香的。像城里雪花膏,又不太像。

  “林晚姐……”我嗓子干得冒烟。

  她忽然笑了,嘴角往上一翘,像个小钩子。

  “怕什么?怕我吃了你?”

  我脸刷一下就红了,红到了脖子根。

  她往前走了一步,离我更近了。

  “王小-军,”她把我的名字念得很慢,“你今年十八了吧?”

  我点点头,不敢看她。

  “十八,是大人了。”

  她又说。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我魂儿都飞了的动作。

  她伸出手,不是拉我的手,而是从她那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口袋里,掏出了一个东西。

  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小本子。

  本子很薄,边角都磨毛了。

  她把本子塞到我手里,手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手心。

  凉凉的,滑滑的。

  我像被电了一下,猛地缩回手。

  她看着我的窘样,又笑了。

  “瞧你那点出息。”

  “这是……”我结结巴巴地问。

  “姐教你点新东西。”

  她说。

  我愣住了。

  新东西?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牛皮纸包,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

  这算什么新东西?

  她没再说话,只是靠着草垛坐下来,拍了拍身边的空地。

  “打开看看。”

  我心里七上八下的,蹲下来,小心翼翼地把牛-纸包打开。

  里面是一个手抄本。

  纸是那种最次的草纸,黄不拉几的,字是用钢笔写的,很秀气,是她的字。

  我翻开第一页。

  上面写着几个字: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念完了,还是不懂。

  什么通行证?什么墓志铭?

  我抬头看她,满脸都是问号。

  她的眼神很奇怪,有点亮,有点飘,好像在看我,又好像透过我在看很远的地方。

  “不懂吧?”

  我老老实实地点头。

  “不懂就对了。”她说,“你要是懂了,就不是王小军了。”

  这话有点绕,我更糊涂了。

  “这叫诗。”

  “诗?”我挠挠头,“我知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你这个,是古董。”她指着我手里的本子,“这个,是新的。”

  “新的?”

  “嗯,现在城里最时髦的玩意儿。”

  她凑过来一点,指着那行字。

  “念,再念一遍。”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我又念了一遍。

  这次,好像咂摸出一点点别的味儿来。

  说不清楚,就是觉得这话说得……狠。

  “感觉到了?”她问。

  我还是点头。

  “这就对了。”她满意地收回目光,靠在草垛上,望着天。

  天蓝得像一块洗过的布,几朵云慢悠悠地飘。

  “小军,你想一辈子待在这村里吗?”

  她冷不丁问了一句。

  我愣了。

  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想过。

  我爹是生产队长,我是他唯一的儿子,子承父业,以后接他的班,当个队长,娶个媳妇,生几个娃,不就是一辈子了吗?

  村里人不都这么过的?

  “我……不知道。”我老实说。

  “你想想。”她说,“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撅着屁股在地里刨食,挣那几个工分,一年到头吃不上几顿肉。娶个媳-妇,她也跟你一样,不到三十就熬成了黄脸婆。生了孩子,孩子再走你的老路。有意思吗?”

  她说话像刀子,一刀一刀往我心上戳。

  这些事,我以前觉得天经地义,可从她嘴里说出来,怎么就那么不是滋味呢?

  “那……能咋样?”我问。

  “能咋样?”她重复了一遍,忽然坐直了身子,“能考大学,能回城,能去当工人,能去当兵!外面的世界大着呢!”

  她的眼睛里好像有火在烧。

  我被那火苗烫了一下,心里也跟着热了起来。

  “可……我就是个农村的,初中都没念完。”我泄了气。

  “所以啊,”她把那个本子往我怀里推了推,“我才教你点新东西。”

  “这……这能让我考大学?”

  “不能。”她回答得干脆利落,“但它能让你脑子开窍。让你知道,人活着,不光是为了吃饱肚子。”

  那天下午,她就靠着草垛,给我讲那个叫“北岛”的人写的诗。

  讲“我不相信”,讲“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

  我听得云里雾里,但又觉得每个字都像小锤子,在敲我心里某个生了锈的地方。

  太阳偏西的时候,她说:“行了,今天就到这儿。本子你拿回去,自己看,别让人发现了。”

  我把本子揣进怀里,烫得像揣了块烙铁。

  “林晚姐,你为啥……要教我这个?”我忍不住问。

  她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草屑,没看我。

  “因为你眼神还算干净。”

  她顿了顿,又说:“也因为……这里太闷了,我得找个人说说话。”

  说完,她就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对着那个草垛,傻站了半天。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好像被豁开了一道口子。

  白天,我还是那个在田里挥汗如雨的王小军。

  到了晚上,等我爹娘都睡熟了,我就点上那盏熏死人的煤油灯,把灯芯捻到最小,趴在被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啃那个手抄本。

  除了北岛,还有舒婷,还有顾城。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读到这句,我手里的本子差点掉地上。

  我抬头看看窗外,黑漆漆的,啥也看不见。

  可我心里,好像真的看到了一点点光。

  我和林晚的秘密“学习”,就这么开始了。

  我们不在草垛后面了,太招摇。

  她让我去村西头那个废弃的砖窑。

  那地方偏,平时没人去,都说闹鬼。

  我不怕鬼,我怕被人发现。

  每次去,我都跟做贼似的,心里怦怦跳。

  砖窑里黑乎乎的,一股子土腥味和霉味。

  她会带一根蜡烛。

  我们就着那点豆大的火光,她给我讲诗,讲小说。

  讲《红与黑》里的于连,一个野心勃勃的穷小子。

  讲《简·爱》,一个不肯认命的家庭女教师。

  这些名字,这些故事,对我来说,比天书还难懂,但又比村里大戏好看一百倍。

  她讲的时候,眼睛特别亮,好像整个人都在发光。

  我看着她,有时候会走神。

  我会想,她的嘴唇是什么味道?她的头发摸上去是不是很软?

  每次这么想,我都会骂自己是流氓。

  她教我的是“新东西”,是高尚的玩意儿,我怎么能想那些龌龊事?

  可我控制不住。

  我十八了,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力气和憋不住的念头。

  有一天,她讲完了,看我直勾勾地盯着她,忽然问:“想什么呢?”

  我吓了一跳,赶紧低下头,“没……没想啥。”

  她笑了。

  “小军,你是不是喜欢我?”

  轰的一声。

  我感觉砖窑的顶都塌了,把我砸在了下面。

  我脸涨得通红,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叹了口气,声音很轻。

  “别喜欢我。”

  “为……为什么?”我好不容易才挤出几个字。

  “因为我不是这里的人。”她说,“我早晚要走的。”

  “走?去哪儿?”

  “回上海,回家。”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悲伤。

  “这里不好吗?”

  “好?”她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每天吃糠咽菜,跟猪睡一个院子,天天下地,挣那几个破工分,这叫好?”

  她的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

  “你知道上海什么样吗?有电灯,有汽车,有看不完的书,有吃不完的好东西!我凭什么要待在这鬼地方?”

  我被她吼得一愣一愣的。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发火。

  原来她心里,也藏着这么多委屈。

  她吼完了,又沉默了。

  小小的砖窑里,只剩下蜡烛燃烧的“噼啪”声。

  过了好久,她才说:“对不起,我不是冲你。”

  “没事,林晚姐。”

  “我只是……想家了。”

  那天晚上,我们没再说话。

  回家的路上,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好长。

  我心里堵得慌。

  她要走。

  这个念头,像一根刺,扎进了我心里。

  那我呢?

  我怎么办?

  从那以后,我学得更用心了。

  我不仅看她给我的手抄本,我还开始自己找书看。

  村里的小学有个图书室,锁着的。我半夜翻墙进去,偷了两本书出来。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一本《牛虻》。

  我看得废寝忘食。

  我开始学着写东西。

  不是诗,是日记。

  我把我每天干的活,心里的想法,都写下来。

  写林晚,写她讲的故事,写她亮晶晶的眼睛。

  我的字写得歪歪扭扭,像狗爬。

  可我写得很带劲。

  我觉得,我好像抓住了点什么。

  村里的风言风语还是起来了。

  先是几个婆娘在井边洗衣服的时候,阴阳怪气地说:“哎,你们看见没?队长家的那小子,最近跟那个上海来的走得可近了。”

  “可不是嘛!天天往西边跑,那破砖窑,指不定在里头干啥好事呢!”

  “啧啧,现在的年轻人啊,真不害臊!”

  这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往我耳朵里钻。

  我气得想冲上去跟她们干一架。

  可我不能。

  我一闹,事儿就更大了。

  我爹也找我谈话了。

  那天晚上,他把我叫到院子里,递给我一根他自己卷的旱烟。

  他吧嗒吧嗒抽了好几口,才开口。

  “小军,你跟那个林知青,是咋回事?”

  “没……没咋回事。”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没咋回事?”他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没咋回事村里人传得沸沸扬扬?你当爹是死的?”

  “我们就是……就是说话。”

  “说话?”他冷笑一声,“孤男寡女,黑灯瞎火的,说啥话?说你俩啥时候拜堂成亲?”

  “爹!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急了。

  “那是哪样?”他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我告诉你王小军,那样的城里女娃,你少招惹!人家心高着呢,看得上你这个泥腿子?玩玩你罢了!到时候拍拍屁股走人了,看你上哪儿哭去!”

  “她不是那样的人!”我梗着脖子犟。

  “你懂个屁!”他一巴掌拍在院里的石桌上,“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听我的,以后离她远点!再让我听见那些闲话,我打断你的腿!”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爹的话,像鞭子一样,抽得我生疼。

  玩玩我?

  她是在玩玩我吗?

  第二天,我去砖窑,把这话问了林晚。

  她听完,沉默了很久。

  烛光下,她的脸忽明忽暗。

  “你信吗?”她问。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嘲笑,没有轻视,只有一种很复杂的东西,像疲惫,又像悲伤。

  我摇了摇头。

  “我不信。”

  她笑了,笑得有点凄凉。

  “傻小子。”

  她伸出手,第一次,主动地摸了摸我的头。

  她的手还是那么凉。

  “小军,别管别人说什么。我们做我们自己的事。”

  “嗯。”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觉得,就算天塌下来,只要有她在,我就不怕。

  可是,天真的要塌了。

  秋天的时候,大队部的高音喇叭里,传来一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国家恢复高考了。

  所有知青,都可以报名参加。

  考上了,就能回城,上大学。

  消息一出来,整个知青点都炸了锅。

  那些平时蔫头耷脑的知青,一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眼睛放光。

  他们开始到处找书,找复习资料。

  晚上知青点的灯,能亮到半夜。

  我知道,林晚的机会来了。

  这也是我的“审判日”。

  那天晚上,我没去砖窑。

  我怕。

  我怕看到她兴奋的样子,怕听到她说她要走了。

  可是,她来找我了。

  她找到我家,当着我爹娘的面,把我叫了出去。

  我爹的脸黑得像锅底。

  我娘一个劲儿给我使眼色。

  我跟着她走到村口的大槐树下。

  月光很好,把她的脸照得雪白。

  “你怎么没来?”她问。

  “我……我有点不舒服。”我撒谎。

  “是因为高考的事?”她一针见血。

  我没说话。

  “王小军,”她看着我,很认真地说,“我要参加高考。”

  我心里那根刺,终于被捅破了。

  疼得我喘不过气。

  “我知道。”我闷声说。

  “我必须考上。”她又说,语气不容置疑,“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嗯。”

  “所以,这段时间,我可能没空去砖窑了。”

  “好。”

  我的回答,干脆得像个傻子。

  其实我心里,有一万句话想说。

  我想问她,你考上了,是不是就再也不回来了?

  我想问她,我们之间,算什么?

  我想问她,你教我那些“新东西”,是不是就为了找个解闷的?

  可我一句也问不出口。

  我怕答案是我承受不起的。

  “你……”她好像还想说什么,但最后还是咽了下了。

  “你别灰心。”她说,“你继续看书,继续写东西。路不止一条。”

  她走了。

  我一个人在大槐树下站了很久很久。

  直到我娘出来找我,把我骂回家。

  接下来的日子,我过得浑浑噩噩。

  我再也没见过林晚。

  听说她拼了命地复习,一天只睡三四个小时。

  听说她托上海的家人,寄来了一大堆复习资料。

  听说她瘦了好多,脸都脱了相。

  这些,都是我从别人的闲言碎语里听来的。

  我白天照样下地,只是比以前更拼命。

  我把所有的力气都使在地里,好像这样,就能把心里的烦闷都刨出去。

  晚上,我不再看书了。

  我一看书,就想起她。

  想起她在烛光下给我讲故事的样子。

  我把那个手抄本,还有我偷来的那两本书,都塞到了箱子底。

  眼不见,心不烦。

  可心怎么可能不烦?

  我爹看我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没出息的东西!为了个女人,就跟丢了魂儿似的!”

  他骂我。

  我也不还嘴,就让他骂。

  骂完了,他还得给我找个出路。

  “我托人给你问了,明年开春,公社要招一批合同工,去县里的工厂。我豁出这张老脸,去给你求求情。”

  去县里当工人。

  这在以前,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

  可现在,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县城,离上海有多远?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和她之间,隔着一个叫“高考”的天堑。

  考试那天,天气特别冷。

  大队里派了拖拉机,送知青们去县城考试。

  我躲在家里,没敢出去看。

  我怕看见她,我怕我忍不住会哭。

  考完试,知青们回来了。

  一个个都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垂头丧气。

  都说题太难了,好多年没摸过书本,根本不会做。

  只有林晚,没什么表情。

  别人问她考得怎么样,她只说两个字:“还行。”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

  等待的日子,比干活还熬人。

  整个知青点都弥漫着一股焦躁不安的气氛。

  而我,也等来了我的“判决”。

  我爹托的关系成了。

  开春,我就能去县化肥厂当合同工。

  我爹很高兴,特地杀了只鸡,给我娘家舅舅送了过去。

  全家人都喜气洋洋的。

  只有我,像个局外人。

  我爹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军,以后你就是工人老大哥了,有出息了!到了厂里好好干,争取转正!到时候,爹给你在县里说个好媳-妇!”

  我笑了笑,比哭还难看。

  腊月里,成绩下来了。

  放榜那天,整个公社的人都挤到大队部去看红榜。

  我也去了。

  我不是去看自己,我是想去看看她。

  我挤在人堆里,伸长了脖子。

  红纸黑字,第一个名字,就是林晚。

  后面跟着一个学校的名字:复旦大学。

  我虽然不知道复旦大学是啥,但听周围人的惊呼声,也知道,这肯定是个顶好的大学。

  她考上了。

  她真的要走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挤出人群的。

  我一路跑,跑回了家,一头扎进自己屋里,用被子蒙住头,眼泪再也忍不住,哗哗地流。

  我爹娘以为我中邪了。

  我不管。

  我就想哭。

  好像要把这几个月的委屈、思念、不甘,全都哭出来。

  那天晚上,林晚又来找我了。

  她还是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

  天上下着小雪,她的头发上,肩膀上,落了薄薄的一层白。

  她看起来比以前更瘦了,也更白了。

  “我来跟你告别。”她说。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

  “我后天就走。”

  “嗯。”

  “王小军,”她忽然叫我的名字,“你是不是恨我?”

  我抬头看她。

  雪花落在她的睫毛上,像挂着两串小小的冰晶。

  我摇摇头。

  “我不恨你。”我说,“我替你高兴。”

  这话是真的。

  虽然我难受得要死,但我真的替她高兴。

  她不属于这里,她应该去更广阔的天地。

  她好像松了口气。

  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

  “送给你。”她说,“别把写字丢了。”

  我接过来,紧紧地攥在手里。

  “还有,”她又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陪我度过最难熬的日子。也谢谢你……没有让我为难。”

  我明白了。

  她知道我喜欢她。

  她也知道,我爹娘,村里人,都不希望我们在一起。

  我的沉默,我的退让,在她看来,是一种成全。

  “林晚姐……”我终于鼓起勇气,叫了她一声。

  “嗯?”

  “到了上海,你……还会记得我吗?”

  她沉默了。

  雪下得更大了。

  过了好久,她才轻轻地说:“会的。”

  “我会记得,在红星大队,有一个叫王小军的傻小子,陪我看过星星,给我讲过村里的笑话。”

  她的眼圈,好像有点红。

  “你也要好好的。”她说,“去县里当工人,好好干,别再像个闷葫芦。你不是笨,你只是没见过世面。以后多看书,多跟人学。”

  “嗯。”

  我们又站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好像所有的话,都已经说完了。

  “我走了。”她说。

  “我送你。”

  “不用了,就到这儿吧。”

  她转身,朝知青点的方向走去。

  她的背影,在风雪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我一直站着,直到再也看不见她。

  我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疼。

  心里空落落的。

  好像有什么最重要的东西,被永远地带走了。

  两天后,她走了。

  是坐着那辆送知青考试的拖拉机走的。

  我没去送。

  我躲在西边的山坡上,远远地看着。

  拖拉机突突地冒着黑烟,开走了。

  我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

  我的时代,也结束了。

  或者说,刚刚开始。

  开春,我去了县化肥厂。

  厂子很大,烟囱冒着白烟,机器声震耳欲聋。

  我穿上了崭新的蓝色工装,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工人老大哥”。

  一开始,我很不适应。

  车间里的老师傅们,说话粗声粗气,满嘴脏话。

  宿舍里的工友们,下班了就喝酒,打牌,吹牛。

  他们聊的,是哪个车间的女工屁股大,是这个月能拿多少奖金。

  没人聊诗,没人聊小说。

  我觉得自己跟他们格格不-入。

  我像一个孤魂野鬼,游荡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里。

  我开始想念红星大队。

  想念那片土地,想念那里的炊烟,甚至想念我爹的骂声。

  我更想念林晚。

  我常常在夜里,拿出她送我的那支钢笔,在纸上写她的名字。

  一遍又一遍。

  写着写着,就想起了她在砖窑里给我讲书的样子。

  “路不止一条。”

  她的话,又在我耳边响起。

  对,路不止一条。

  我不能就这么混下去。

  我开始看书。

  厂里有个图书室,比村小学的那个大多了。

  我一有空就往里钻。

  我把所有我能找到的小说,都借回来看。

  《人生》、《平凡的世界》、《白鹿原》……

  我像一头饿狼,贪婪地吞噬着这些精神食粮。

  我还开始写作。

  我不再写日记了。

  我开始写稿子。

  写我们车间里的事,写那些老师傅们的故事。

  我写得很笨拙,但很真实。

  我把稿子投给县广播站,投给市里的报纸。

  一次,两次,十次……

  石沉大海。

  工友们都笑话我。

  “王小军,又在做你的作家梦呢?”

  “写那玩意儿有啥用?能换成酒喝?”

  我不理他们。

  我就是写。

  我觉得,我只有在写东西的时候,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才感觉,我和林晚,还属于同一个世界。

  我给她写过一封信。

  地址是复旦大学。

  我在信里,告诉她我的近况,告诉我在厂里的生活。

  我写了整整十页纸。

  最后,我问她:你还好吗?

  信寄出去后,我天天盼着回信。

  每天下班,第一件事就是去收发室。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

  没有回信。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凉了下去。

  也许,我爹说的是对的。

  人家是大城市来的大学生,前途无量。

  我算什么?

  一个乡下来的合同工。

  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是我想多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给她写过信。

  我把对她的所有念想,都埋在了心底。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写作上。

  终于,在我进厂第二年的时候,我的一篇稿子,被市报采用了。

  是一篇写我们车间技术革新的通讯。

  稿子发表那天,我拿着报纸,手都在抖。

  虽然只是一个豆腐块,但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我的名字:王小军。

  厂里都轰动了。

  厂长亲自在全厂大会上表扬了我。

  那些曾经嘲笑我的工友,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他们开始叫我“王作家”。

  我的人生,好像真的出现了一点转机。

  因为这篇稿子,我被调到了厂里的宣传科,专门负责写材料。

  不用再下车间,闻那股刺鼻的氨水味了。

  我的工作,就是坐在办公室里,写写画画。

  这对我来说,简直是天堂。

  我的稿子,也越写越顺,发表得越来越多。

  从市报,到省报。

  我还试着写小说。

  写我们村里的故事,写那些我熟悉的人和事。

  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发表在了省里的文学杂志上。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

  我转正了。

  成了厂里最年轻的科室干部。

  说媒的人,快把我家的门槛都踏破了。

  我爹娘乐得合不拢嘴。

  他们给我相中了一个姑娘,是县医院的护士,长得挺周正,人也本分。

  我们见了面。

  她话不多,有点害羞。

  我问她喜欢什么。

  她说,喜欢看电影,喜欢织毛衣。

  我们之间,好像没什么共同语言。

  但爹娘都说好,我也就同意了。

  我想,过日子嘛,不就是这样。

  哪有那么多风花雪月。

  就在我们准备订婚的时候,我收到了林晚的信。

  一封迟到了四年的信。

  信是从美国寄来的。

  信封上的字,还是那么秀气。

  我的手颤抖着,拆开了信。

  信纸很薄,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

  “小军:

  见信如晤。

  不知这封信,能否寄到你的手上。我不知道你是否还在化肥厂,也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

  四年前你写给我的信,我收到了。只是当时,我正面临着一个艰难的选择,所以没有回信,请你原谅。

  大学毕业后,我得到了一个去美国留学的机会。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出来看一看。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大,也真的很精彩。

  但有时候,夜深人静,我还是会想起红星大队,想起那个废弃的砖窑,想起那个在烛光下,眼神清澈又迷茫的少年。

  小军,不知道你现在怎么样了。

  还在坚持看书和写作吗?

  你送我的那本手抄本,我一直带在身边。每次看到它,我都会想起你。

  你是我在那个灰暗的年代里,看到的一点微光。

  谢谢你。

  祝好。

  林晚”

  信的末尾,还附了一个美国的地址。

  我拿着信,反反复复看了几十遍。

  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

  原来,她没有忘记我。

  原来,在她的心里,我并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那晚,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去找了那个护士姑娘。

  我跟她说,对不起,我们不合适。

  姑娘哭了。

  她骂我是陈世美,是骗子。

  我没有辩解。

  我知道,是我对不起她。

  我爹知道后,气得差点犯了心脏病。

  他指着我的鼻子骂:“王小军!你是不是疯了!这么好的亲事,你给搅黄了!你到底想干啥!”

  我跪在他面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我只知道,我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结婚。

  我的心里,还住着一个人。

  一个叫林晚的女人。

  她像一根标杆,立在那里。

  所有后来出现的女人,跟她一比,都黯然失色。

  我开始给林晚回信。

  我告诉她,我当了干部,我发表了小说。

  我告诉她,我没有忘记她,一天也没有。

  我们的信,跨越了太平洋,一来一回。

  在信里,我们无话不谈。

  谈文学,谈理想,谈生活。

  我感觉,我们又回到了那个小小的砖窑。

  她还是我的老师,我的引路人。

  而我,是她最忠实的听众。

  通过她的信,我知道了她在美国的生活。

  她读了博士,进了一家很好的公司,成了别人口中的“精英”。

  她也一直单身。

  她说,她见过了很多优秀的男人,但总觉得,他们身上少了点什么。

  少了点……我说不清楚的东西。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是那种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质朴的,带着傻气的真诚。

  时间就这么在我们的通信中,一年一年地流逝。

  八十年代过去了,九十年代来了。

  我也从一个毛头小伙,变成了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

  我成了我们市里小有名气的作家。

  出了一本小说集,还获了省里的文学奖。

  我爹娘,也终于不再逼我结婚了。

  他们大概是认命了。

  九五年的时候,林晚在信里说,她要回国了。

  是回来探亲,会在上海待一段时间。

  她问我,愿不愿意见一面。

  我拿着信,心跳得像二十岁那年。

  我回信,只写了一个字:

  “好。”

  我请了假,买了去上海的火车票。

  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坐火车。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载着我的一颗心,奔向那个我只在书里和她的信里见过的城市。

  我们在外滩见的-。

  那天,黄浦江上起了雾。

  她站在和平饭店门口,穿着一身米色的风衣。

  她比信里的照片上,要清瘦一些。

  但还是那么好看。

  岁月好像没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

  只是眼神,比以前更沉静,更深邃。

  她看到我,笑了。

  “王小军。”

  “林晚姐。”

  我们隔着几步远,互相看着。

  好像有千言万语,又好像什么都不用说。

  “你变了。”她说,“像个真正的作家了。”

  “你也变了。”我说,“像……电影里的人。”

  我们都笑了。

  那几天,她带着我,逛遍了上海。

  我们去了南京路,去了城隍庙,去了她曾经住过的弄堂。

  她给我讲她的童年,她的家庭。

  我才知道,她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在那场浩劫中,受了很多苦。

  她之所以那么拼命地想离开农村,不只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给父母争口气。

  最后一天,我们坐在黄浦江边。

  江上的轮船,拉着长长的汽笛。

  “小军,”她忽然说,“跟我去美国吧。”

  我愣住了。

  “我……我能干什么?”

  “你可以继续写作。那里的创作环境更自由。”她说,“我会帮你办好一切。”

  我的心,狂跳起来。

  去美国。

  和她在一起。

  这是一个我连做梦都不敢想的结局。

  可是……

  我想到了我年迈的父母。

  想到了我那间堆满了书的小屋。

  想到了我笔下那些鲜活的乡亲。

  我的根,在这里。

  我的创作源泉,也在这里。

  如果我走了,我还能写出东西吗?

  我还能是王小军吗?

  我沉默了很久。

  “林晚姐,”我看着她的眼睛,艰难地说,“对不起。”

  她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了下去。

  “为什么?”

  “我的故事,都在这片土地上。”我说,“我离不开它。”

  她没有再劝我。

  我们又坐了很久。

  江风吹乱了她的头发。

  “我明白了。”她轻轻地说。

  临走前,在火车站,她送给我一个东西。

  还是一个本子。

  是她在美国出版的一本英文诗集。

  扉页上,她用中文写了一行字:

  “赠给我的启蒙老师,王小军。”

  我看着那行字,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火车开动了。

  她站在站台上,朝我挥手。

  我看着她的身影,在视线里越来越小,直到消失不见。

  我知道,这一次,是真的告别了。

  我们,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

  她属于远方,属于星辰大海。

  而我,属于这片贫瘠而又深情的土地。

  我们都找到了自己的路。

  只是,这两条路,永远不会再有交点了。

  回到县城,我把那本诗集,和我珍藏了十几年的手抄本,放在了一起。

  我继续写作。

  我写我们的故事。

  写七九年的那个夏天,那个高高的草垛,那个废弃的砖窑。

  写那个穿着蓝布褂子,眼睛里有火的姑娘。

  写她教我的那些“新东西”,是如何改变了一个农村少年的一生。

  小说发表后,引起了很大的轰动。

  很多人都被那个年代,那段感情所打动。

  有人问我,故事的结局是什么。

  我说,没有结局。

  因为,有些遇见,本身就是结局。

  后来,我再也没有林晚的消息。

  我也没有再刻意去打听。

  我想,她一定在美国的某个地方,过得很好。

  而我,也在这里,过得很好。

  我终身未娶。

  很多人不理解。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心里,早就住满了。

  被一个叫林晚的女人,和她带给我的那个崭新的世界,塞得满满当当。

  有时候,我还是会回到红星大队。

  那里已经变了样。

  盖起了楼房,修了水泥路。

  那个高高的草垛,早就没了。

  那个废弃的砖窑,也塌了。

  只有村口那棵老槐树,还在。

  我常常在树下坐一会儿。

  看着天上的云,想着过去的事。

  我会想起七九年的那个夏天。

  我十八岁,她拉着我的手,走到草垛后。

  阳光很好,风很轻。

  她说:“姐教你点新东西。”

  是啊。

  她教我的,何止是新东西。

  她教我的,是整个世界。

  本文标题:还记得四年前的自己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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