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大学有用吗90年,我在深圳扫大街,一个香港老板问我:想不想读大学?
1990年的深圳,夏天像一口烧红了的铁锅,把所有人都扔在里面煎。
我叫陈默,来自湖南乡下,那年我十九岁。
我不是哑巴,但我爹说,在外面,话越少,亏吃得越少。所以我叫陈默。
我的工作是扫大街,在罗湖。
具体点说,是扫东门到国贸那一截。
那时候的国贸,是深圳的额头,最亮堂的地方。
我的扫帚是竹子做的,很大,很沉,扫起来呼呼作响,像一头疲惫的野兽在喘气。
每天,我从天不亮扫到天大亮,再从日头最毒的时候扫到路灯亮起来。
汗水从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流到嘴里,是咸的。
流到脖子上,和灰尘混在一起,干了就是一层白花花的盐粒子。
工头老王说,我们就是城市的清道夫,给这如花似玉的姑娘洗脸呢。
我觉得这比喻狗屁不通。
我们明明就是这城市的牛马,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干净。
那天下午,太阳毒得能把人皮扒下来。
我躲在国贸大厦的阴影里,啃一个干硬的馒头。
这是我的午饭。
一辆黑色的车,锃亮,像一块巨大的黑曜石,悄无声息地停在我面前。
我见过这车,几乎每天这个时间都会经过。
车窗是黑的,看不见里面。我只知道,里面的人,和我不是一个世界的。
今天,它停下了。
后座的车窗缓缓降下,露出一张脸。
一张我无法形容的脸。
说他老吧,也就五十来岁的样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没有一根白发。
说他年轻吧,眼睛里的东西,深得像海。
他穿着一件白衬衫,最上面那颗扣子解开了,但依然显得那么整洁,那么……高级。
是我这辈子没见过的干净。
他看着我,看了足足有十秒。
我被他看得发毛,手里的馒头都忘了往嘴里塞。
我以为我要被赶走了,毕竟我这身汗臭的工服,配不上国贸大厦的影子。
我准备站起来,挪个窝。
他开口了,普通话带着很浓的广东腔调。
“后生仔。”
我愣住了,看着他。
“食饭啊?”他问。
我点点头,把馒头往身后藏了藏,觉得有点丢人。
他又看了看我脚边。
我脚边放着一张捡来的《深圳特区报》,皱巴巴的,上面还有菜叶子的印子。
我啃馒头的时候,就看这张报纸。
我不认识所有的字,但能看懂个大概。
“中意睇报纸?”他又问。
我再次点头,喉咙有点干。
他笑了笑,那笑容很淡,没什么温度,但也不让人讨厌。
然后,他问了我一个问题。
一个我到死都不会忘记的问题。
他说:“后生仔,想不想读大学?”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马蜂蜇了。
大学?
这两个字,离我比天上的月亮还远。
我们村里,几十年才出一个高中生。大学,那是传说里的东西。
我爹为了供我哥读完初中,把家里唯一的老牛都卖了。
我读到初二,就自己卷了铺盖,跟着同乡来了深圳。
大学?
我看着他,看他那身干净的白衬衫,看他身后车里柔软的真皮座椅。
我确定了。
这是个骗子。
或者是个。
城里人,花样多。
我没说话,低下头,继续啃我的馒头。
车窗升了上去,黑色的车开走了。
像一场幻觉。
第二天,同样的时间,同样的地方。
那辆黑色的车又停下了。
还是那张脸。
他递出来一瓶东西,玻璃瓶的,冒着凉气。
是健力宝。
我这辈子就喝过一次,我哥结婚的时候,他岳父家带来的,全家人分着喝,我只分到一小口。
甜的,还带气儿,冲鼻子。
“喏,请你饮。”
我不敢接。
无功不受禄,我爹说的。
他看我没动,就把健力-宝放在了地上,离我一步远。
“昨天的问题,你还没答我。”
我嘴唇动了动,终于挤出几个字:“……没钱。”
声音又干又哑,像砂纸在磨。
“我问你想不想,没问你有没有钱。”他说。
我沉默了。
想吗?
我做梦都想。
夜里睡在十几个人的大通铺里,闻着汗臭和脚臭,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想。
如果我能继续读书,现在会是什么样?
至少,不用在这毒日头底下,闻着垃圾发酵的酸臭味,扫一辈子大街吧。
“想。”
我说。
声音很小,但很清楚。
他笑了。
这次的笑容,好像多了点什么东西。
“我姓梁,你叫我梁先生就好。”
“我叫陈默。”
“沉默?好名字。”他点点头,“明天开始,你下工了,到这个地方来找我。”
他递给我一张卡片。
很硬,上面有烫金的字。
我一个字都不认识,只认识上面一串像蚯蚓一样的洋文下面,有一串阿拉伯数字。
是电话号码。
还有一个地址。
“我……不识字。”我窘得脸通红,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愣了一下,随即又笑了。
“没关系,很快你就会识了。”
他指着卡片上的几个字,一字一顿地念给我听。
“……寰宇……贸易……有限公司。”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我把那张名片翻来覆去地看,又把那瓶没舍得喝的健力-宝放在枕头边。
工友老王翻了个身,嘟囔道:“阿默,发什么神经,不睡觉?”
老王四十多岁,扫了十年大街,是我的师傅。
“王哥,你说……天上会掉馅饼吗?”
老王“噗嗤”一声笑了:“掉,怎么不掉?不过掉下来也砸不到我们这种人头上。砸到了,也得是铁饼,能把人砸死那种。”
“赶紧睡吧,明天还有扫不完的街。”
我没再说话,把名片紧紧攥在手心。
汗水把卡片都浸湿了。
第二天,我揣着那张名片,真的按照地址找了过去。
那是一栋写字楼,叫“发展中心”。
玻璃幕墙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门口穿着制服的保安,像两尊门神,眼神比刀子还利。
我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工服,站在门口,犹豫了半个小时,没敢进去。
我的脚上,是一双解放鞋,鞋头已经开了个口子。
这里面的人,穿的都是皮鞋。
我感觉自己像一只闯进瓷器店的土狗。
正当我准备放弃的时候,梁先生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换了身西装,还是那么挺括。
“怎么不进去?”他问。
“我……”
他没等我说完,就领着我往里走。
保安看了我们一眼,没拦。
我第一次坐电梯。
那铁盒子升起来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往上提了一下,腿肚子直哆嗦。
梁先生的公司在18楼。
我从来没到过这么高的地方。
从他办公室的落地窗往下看,马路上的汽车像甲壳虫,行人像蚂蚁。
我扫的那条街,也变成了一条细细的线。
原来,在这么高的地方看,我每天拼死拼活扫出来的干净,根本就看不见。
他的办公室很大,有一张巨大的红木办公桌,还有一排排的书。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香味,不是香水,我说不上来,但很好闻。
他给我倒了杯水,是热的,用一个白色的瓷杯子装着。
“坐。”
我没敢坐那看起来就很贵的真皮沙发,只在边上蹲了下来。
这是我的习惯,在工地上吃饭,在路边休息,都是蹲着。
梁先生也没勉强我。
“陈默,你读过几年书?”
“初二,没读完。”
“为什么不读了?”
“家里穷,要供我哥。”
“想读书吗?”
他把昨天的问题,又问了一遍。
“想。”
我回答得比昨天更用力。
“好。”他点点头,“从今天起,你的工作,多了一项。”
“什么?”
“读书。”
我的心跳得厉害。
“梁先生,我……我没钱交学费。”
“我给你交。”
“我……我还要扫大街,不然没饭吃。”
“街,你继续扫。我不是要你辞工。”他看着我,“我给你请个老师,你下工之后去上课。另外,每个月我再给你三百块生活费。”
三百块!
我当时扫大街,一个月累死累活,才一百二十块。
老王的铁饼理论,瞬间在我脑子里炸开了。
这饼太大了,大得吓人。
我脱口而出:“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
我和他非亲非故,他为什么要在我身上花这个钱?
我有什么值得他图的?
我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可能就是这一百来斤的力气。
梁先生看着窗外,沉默了一会儿。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香港,也是睡在街上。”
他的声音很轻。
“有个开米铺的老板,每天给我一碗粥。他说,后生仔,有力气,有骨气,就饿不死。”
“后来我发达了,想回去找他,米铺已经拆了。”
“我帮你,不是可怜你。”他转过头,目光很锐利,“我是在投资。”
“投资?”这个词我听过,报纸上见过。
“是。我投钱,你投时间和努力。我赌你,将来会是个有用的人。如果你成功了,这笔钱,你要连本带利还给我。”
“如果……我失败了呢?”我问。
“那就算我投资失败。”他淡淡地说,“我亏得起。”
我看着他,心里翻江倒海。
我不知道该不该信。
但是,除了信他,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烂命一条,有什么好怕的?
“好。”我站起来,看着他的眼睛,“我答应你。这钱,算我借的。将来我一定还。”
我给他鞠了个躬。
一个九十度的躬。
我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但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命,好像被撬开了一条缝。
光,从那条缝里照了进来。
梁先生给我请的老师,是个刚从深圳大学毕业的年轻人,姓赵。
赵老师戴个眼镜,很斯文。
上课的地方,就在附近城中村租的一间小单间里。
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块小黑板。
这就是我的大学了。
第一节课,赵老师让我写几个字给他看看。
我捏着笔,手心全是汗。
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像被风吹倒的庄稼。
赵老师没笑话我,他只是推了推眼镜,说:“基础是差了点,但没关系,我们从初中的课程开始补。”
于是,我的生活被劈成了两半。
白天,我是罗湖的清洁工陈默。
汗水浸透我的衣服,灰尘糊住我的脸。
我和老王他们一起,在马路边蹲着吃饭,聊着荤段子,骂着黑心的工头。
晚上,我是赵老师的学生陈默。
我用肥皂把手上的污垢一遍遍洗干净,才敢去碰那些崭新的课本。
数学、语文、英语……
那些曾经在课堂上让我头疼的东西,现在像一座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
最难的是英语。
二十六个字母,我认识它们,它们不认识我。
赵老师教我念“A、B、C”,我的舌头在嘴里打了结,发出来的音,带着浓重的湖南乡土味。
赵老师很有耐心,一遍遍地纠正我。
“Apple,苹果。”
“阿……阿婆?”
赵老师笑了,我也窘得笑了。
出租屋里,常常只有我们两个人,一盏昏黄的灯泡,映着我们在黑板上涂涂画画的身影。
梁先生说到做到,每个月准时让他的司机给我送来三百块钱。
我留下一百块做生活费,剩下的二百,全部寄回家。
我爹在信里问我,是不是在深圳做了什么不干净的生意。
他说,人穷,但不能没骨气。
我回信告诉他,我遇到贵人了,我在读书。
我能想象到,我爹看到“读书”这两个字时,那张被岁月刻满皱纹的脸上,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大概,会比知道我发了财还高兴吧。
工友们很快就发现我的不对劲。
“阿默,最近怎么不跟我们去喝酒了?”
“是啊,下工就跑,比兔子还快,藏媳妇了?”
老王眼神毒,他看见我藏在床板下的书了。
那天,他把我拉到一边,递给我一支烟。
“阿默,你跟哥说实话,你是不是真信了那个香港老板的话?”
我点点头。
老王吸了口烟,吐出的烟圈在他饱经风霜的脸前散开。
“傻小子。”他说,“有钱人的游戏,我们玩不起。”
“他们今天高兴,可以把你捧上天。明天不高兴了,你就摔得比谁都惨。”
“你看看你现在,白天扫街累得像条狗,晚上还熬夜看那些鬼画符,图个啥?”
“有那工夫,不如跟我去学学怎么偷懒,怎么跟工头磨洋工,那才是实实在在的。”
我没说话。
我知道老王是为我好。
他说的,是他们那代人,用一辈子碰壁换来的生存哲学。
但我心里有个声音在喊。
我不一样。
我必须不一样。
我不想一辈子闻着垃圾的酸臭味,不想一辈子被人像看垃圾一样看着。
梁先生偶尔会叫我去他办公室。
他会问我的学习进度,会考我几个英文单词。
有时候,他会跟我聊一些生意上的事。
那些什么“股市”、“汇率”、“期货”,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我就像一个闯进另一个世界的人,好奇,又自卑。
有一次,他带我去吃饭。
在一家西餐厅。
我第一次见到那么亮的刀叉,第一次知道面包要蘸着汤吃。
我笨手笨脚,把牛排切得像狗啃过一样。
梁先生没笑我,他只是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那份。
“陈默。”他忽然说,“你知道深圳为什么叫深圳吗?”
我摇头。
“因为这里,曾经是一条深沟。很多人从这里,跳到对面那个更亮堂的世界去。”
他看着我,眼神很深邃。
“现在,不用跳了。这条沟,正在变成一条大路。你,就站在这条路的起点上。”
“好好读书。读懂了书,你才能看懂这个世界,才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但我记住了那句话。
我站在这条路的起点上。
日子就在扫帚的“沙沙”声和铅笔的“沙沙”声中,一天天过去。
我的字,写得越来越工整。
我的英语,虽然还是带着湖南腔,但已经能勉强和赵老师对话了。
那些曾经像天书一样的数学公式,我也能解开一些了。
最明显的变化,是我看报纸。
以前,我只能看懂标题和图片。
现在,我能把一篇新闻完完整整地读下来了。
我开始知道,深圳每天都在发生什么,中国在发生什么,世界在发生 new 什么。
我的世界,不再只有东门到国贸那几百米长的街道。
它变大了。
当然,辛苦是免不了的。
有好几次,我扫着扫着街,就靠在墙上睡着了。
有好几次,我看着书,眼皮打架,头一歪就磕在桌子上。
有一次发高烧,我躺在出租屋里,浑身滚烫,感觉自己快要死了。
我睁开眼,看见赵老师守在我床边,用湿毛巾给我敷额头。
梁先生也来了。
他依然穿着那身干净的衬衫,站在这间潮湿、狭小的出租屋里,显得格格不入。
他摸了摸我的额头,眉头皱了起来。
他没说什么,只是让司机去买了药,又让赵老师给我熬了粥。
我喝着那碗热粥,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长这么大,除了我妈,从来没人这么照顾过我。
“梁先生,”我哑着嗓子说,“谢谢你。”
他摆摆手。
“投资,就要对自己的投资品负责。”
话是这么说,但我知道,不止是这样。
那年冬天,快过年了。
工友们都开始盘算着带多少钱回家。
老王问我:“阿默,今年回去吗?”
我摇摇头。
路费太贵了,我想省下钱,多买几本书。
而且,我怕回家。
我怕看到爹娘期盼的眼神,怕看到乡亲们打量的目光。
我现在,什么都不是。
我有什么脸面回去?
除夕夜,深圳的街头比平时冷清了很多。
工头给我们放了半天假,还发了二十块钱的红包。
我一个人,买了一包泡面,准备就这么过年了。
赵老师回家过年了。
出租屋里,空荡荡的。
我正准备烧水泡面,梁先生的司机来了。
“陈先生,梁先生请您过去吃年夜饭。”
我愣住了。
我跟着司机,又一次来到了梁先生的办公室。
不,是他的家。
他在深圳有个临时的住所,一套很大的公寓。
我第一次知道,一个人的家,可以比我们一个村子还大。
他家里只有他一个人。
桌上摆了几个很精致的菜。
“坐吧。”他说。
我局促地坐下。
“在香港,过年叫‘过年关’。”他给我倒了杯酒,“生意人,年终结算,有赚有赔。这一年,就像一个关口,过去了,明年又是一条好汉。”
他举起杯:“你也是,这一年,你过得很辛苦,但你过关了。”
我们碰了一下杯。
那酒很烈,呛得我直咳嗽。
“梁先生,您……为什么一个人过年?”我忍不住问。
他的家人呢?
他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眼神有些落寞。
“我太太和孩子,都在加拿大。他们不喜欢这里的空气。”
他说得很平淡。
我却听出了一丝孤单。
他那么有钱,那么成功,站在那么高的地方。
可是在这个万家团圆的夜晚,他和我一样,也是孤身一人。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他和我之间的距离,没有那么远了。
吃完饭,他带我到书房。
他的书房,比我的出租屋还大。
整整三面墙,全是书。
“这些书,你看得懂的,都可以拿去看。”他说。
我的眼睛亮了。
这对我来说,是比黄金还珍贵的宝藏。
我小心翼翼地挑了一本《平凡的世界》。
我听说过这本书,据说写得很好。
临走时,梁先生递给我一个厚厚的红包。
“拿着,过年了。”
我拼命摆手:“不不不,梁先生,您给我的已经够多了。”
“这是利是。”他说,语气不容拒绝,“是彩头,不是施舍。拿着,明年好好读书。”
我只好收下。
回到出租屋,我打开红包。
里面是厚厚一沓钱。
我数了数,整整一千块。
相当于我扫大半年的街。
我捏着那笔钱,手在抖。
我在心里发誓,梁先生,这笔钱,这份情,我陈默,将来一定加倍还给你。
年过完了,生活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扫街,读书。
枯燥,但有盼头。
赵老师给我制定了新的学习计划。
他说,我的基础打得差不多了,可以尝试着去考成人高考了。
“成人高考?”
“对,考上了,你就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了,有国家承认的文凭。”
大学生。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心里炸响。
我,陈默,一个扫大街的,也能当大学生?
“我……我行吗?”我一点自信都没有。
“试试看。”赵老师鼓励我,“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学生都努力。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梁先生。
他听完,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你自己想考吗?”
“想!”
“那就去考。”
他的话不多,但比任何豪言壮语都管用。
我开始了疯狂的备考。
我把每天的睡眠时间,从六个小时,压缩到了四个小时。
白天扫街的间隙,别人在抽烟打屁,我在背英文单词。
晚上,我做题做到凌晨两三点是常事。
我的体重在往下掉,但我的眼睛,却越来越亮。
老王他们看我的眼神,也从嘲笑,慢慢变成了……一种我说不出的复杂。
有一次,工头检查,发现我负责的那段路有一个角落没扫干净,要扣我钱。
老王站了出来。
“头儿,那块是我负责的,不关阿默的事。”
他替我背了黑锅,被扣了五块钱。
那天晚上,我买了两瓶啤酒,一包花生米,去找老王。
“王哥,谢了。”
老王喝了口酒,咂咂嘴。
“谢个屁。”他看着我,眼睛里有血丝,“阿默,哥以前是觉得你傻。”
“现在,哥是有点佩服你。”
“咱们这号人,就是烂泥。扶不上墙的。”
“可你小子,偏偏想把自己活成一块砖。”
“哥帮不了你什么,只能……别让你被别人踩得太狠。”
我鼻子一酸,举起酒瓶。
“王哥,我敬你。”
那晚,我和老王喝了很多。
我没醉,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
我知道,我不能输。
我输不起。
我身后,没有退路。
考试那天,深圳下着大雨。
我穿着梁先生送我的一件旧风衣,撑着一把伞,走进了考场。
考场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我看着那些熟悉的题目,心里前所未有的平静。
这些,是我用无数个不眠的夜晚,用无数滴汗水换来的。
考完最后一门,我走出考场。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
一道彩虹,挂在洗过的天空上。
很美。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考上。
但我知道,我已经尽了全力。
剩下的,就交给命运了。
等待放榜的日子,是最煎熬的。
我扫街的时候,都会忍不住走神。
梁先生好像看出了我的焦虑。
他把我叫到办公室,给了我一个新的任务。
“从下周开始,你跟着我的助理,学着处理一些公司的文件。”
我大吃一惊:“梁先生,我……我什么都不会啊。”
“不会就学。”他说,“你不可能扫一辈子大街。就算考不上大学,你也得学点别的东西。”
于是,我的生活里,又多了一项内容。
我开始接触那些我以前看不懂的文件。
合同、报表、市场分析……
梁先生的助理是个香港人,叫Peter,做事很严谨。
他对我没什么好脸色,大概觉得我是个累赘。
他让我做的,都是些打杂的活。
复印、整理、跑腿送文件。
他说话,总是中英夹杂。
“Hey,阿默,把这份file copy一下,ASAP。”
我一开始根本听不懂。
我就拿着本子,把不懂的词记下来,晚上回去查字典,问赵老师。
File,是文件。Copy,是复印。ASAP,是as soon as possible,尽快。
我学得慢,但我学得认真。
我把每一份经我手的文件,都整理得井井有条。
我把每一个Peter交代的事,都用最快的速度办好。
渐渐地,Peter看我的眼神,也少了一些轻视。
有一次,一份很紧急的文件要送到蛇口。
外面下着瓢泼大雨,根本打不到车。
Peter急得团团转。
我二话不说,拿起文件,用塑料袋包好,揣在怀里,就冲进了雨里。
我跑到公交车站,等了半个小时,车都没来。
我看着手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我一咬牙,开始沿着马路跑。
从罗湖到蛇口,几十公里。
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全身都湿透了,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等我把文件送到客户手里时,我整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客户很惊讶,也很感动。
回到公司,我直接瘫倒在了地上。
Peter给我倒了杯热水,表情很复杂。
“你……没必要这么拼命。”
我喘着气,笑了笑:“梁先生说的,投资,就要负责。”
那天之后,Peter对我的态度,明显变了。
他开始教我一些真正的东西。
如何看财务报表,如何写会议纪要。
我像一块干涸的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些知识。
我白天扫街,下午去公司打杂,晚上继续上课。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上了发条的陀螺,一刻都停不下来。
很累。
但也很充实。
因为我能清楚地感觉到,我在进步。
我在一点一点地,变成一个更好的人。
就在我几乎要忘了考试这件事的时候,录取通知书来了。
是赵老师帮我拿回来的。
一张红色的纸。
上面写着“深圳大学,成人教育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
下面,是我的名字。
陈默。
我拿着那张纸,手抖得不成样子。
我反复看了好几遍,生怕是自己看错了。
赵老师拍着我的肩膀,笑得比我还开心。
“陈默,你成功了!你考上了!”
我没哭,也没笑。
我只是觉得,心里有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那块石头,压了我太久太久。
我拿着录取通知书,第一时间去找了梁先生。
我冲进他的办公室,把那张纸拍在他的办公桌上。
他正在打电话,看到我这样子,愣了一下。
他放下电话,拿起那张纸。
他看得很慢,很仔细。
看完,他抬起头,看着我。
他的眼睛里,有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是欣赏,是欣慰,还有……一丝骄傲。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好样的。”
就这三个字。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压抑了太久的委屈、辛苦、不甘,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我哭得像个孩子。
梁先生没有安慰我,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等我哭完。
等我平静下来,他才说:“从明天起,把扫大街的工作辞了。”
“啊?”
“你已经是大学生了,不能再去做那个了。”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他打断我,“以后,你就正式来我公司上班。从助理做起。工资,一个月八百。”
八百!
我当时感觉自己像在做梦。
“至于学费和生活费,我继续给你。还是那句话,算我借你的。”
“等你毕业了,有了本事,再连本带利还给我。”
我看着他,喉咙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只能再次,深深地给他鞠了一躬。
就这样,我的人生,彻底转了个弯。
我脱下了那身汗臭的工服,换上了白衬衫和西裤。
我不再是清洁工陈默,而是寰宇贸易有限公司的助理陈默。
我开始跟着Peter,跟着梁先生,学着做生意。
我一边上着深大的夜校,一边在商场上摸爬滚滚。
过程,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
我没有基础,不懂人情世故。
第一次跟客户吃饭,我紧张得连筷子都拿不稳。
第一次代表公司去谈判,我被人几句话就问得哑口无言。
我犯了很多错,挨了很多骂。
Peter骂我是“蠢猪”,梁先生也对我发过火。
有一次,因为我的疏忽,公司损失了一笔不小的订单。
梁先生把我叫到办公室,把一份文件狠狠地摔在我脸上。
“陈默!我投资你,是让你给我创造价值的!不是让你来给我捅娄子的!”
“你如果就是这块料,现在就给我滚蛋!滚回去扫你的大街!”
他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扎在我心上。
我站在那里,脸上一片火辣,心里却一片冰凉。
我没有为自己辩解。
是我的错,我认。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办公室,把所有的文件重新整理了一遍,写了一份长达五页的检讨和改进方案。
第二天一早,我把它放在了梁先生的办公桌上。
我做好了被开除的准备。
梁先生把我叫了进去。
他看着我,眼神很冷。
“你觉得,这样就够了?”
我摇摇头:“不够。梁先生,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把损失补回来。”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要说出那个“滚”字了。
他却叹了口气。
“记住,商场不是学校,没有人会给你补考的机会。这是最后一次。”
我活下来了。
从那以后,我做事,比以前谨慎了一百倍。
我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和工作上。
我像一棵树,拼命地把根往深处扎,把枝叶向着阳光伸展。
深圳这座城市,也在飞速地成长。
高楼一天比一天多,马路一天比一天宽。
无数像我一样的人,从全国各地涌来,带着梦想,也带着迷茫。
有人发了财,一夜暴富。
也有人,被这时代的浪潮,拍得粉身碎碎。
老王,就是其中一个。
我回去找过他。
他已经不扫大街了。
工地出了事故,他的腿被砸断了。
工头赔了点钱,就把他打发了。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住在一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靠捡垃圾为生。
那条曾经被他骂作“扶不上墙的烂泥”的腿,现在真的烂了。
我把他送到医院,给他交了医药费。
他躺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
“阿默,王哥以前对不住你,王哥有眼不识泰山。”
“王哥错了,真的错了……”
我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我没错,他也没错。
错的,或许是这个时代。
它给了我们这些人希望,也给了我们这些人绝望。
而我,只是那个比较幸运的。
如果没有遇到梁先生,我现在的下场,可能比老王好不了多少。
大学毕业那天,我拿到了毕业证和学位证。
两本红色的本子,沉甸甸的。
我没有参加毕业典礼。
我拿着它们,直接去了梁先生的办公室。
我把两个本子,放在他的桌上。
“梁先生,我毕业了。”
他拿起来,看了看,脸上露出了那种我熟悉的,淡淡的笑容。
“恭喜。”
“梁先生,”我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从今天起,您给我的钱,我开始还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好,我等着。”
从那天起,我每个月的工资,除了留下必要的生活费,剩下的,全部还给梁先生。
我给他列了一张详细的账单。
学费、生活费,还有他当年给我的那个一千块的红包。
我算了利息,按照银行最高的利率。
梁先生看着那张账单,什么也没说,只是收下了。
我在寰宇公司,一干就是十年。
我从助理,做到了部门经理,又做到了副总。
我帮公司签下了很多大单,也处理过很多棘手的危机。
我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农村小子了。
我有了自己的房子,自己的车。
我也把父母接到了深圳。
我爹第一次坐进我的车里时,手都在抖。
他摸着方向盘,摸着座椅,眼眶是红的。
“默伢子,爹这辈子,没想到还能过上这种日子。”
我笑着说:“爹,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是的,好日子还在后头。
可我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1997年,香港回归。
金融风暴席卷了整个亚洲。
梁先生的生意,受到了巨大的冲击。
很多在香港的产业,一夜之间,化为乌有。
公司的资金链,断了。
那段时间,梁先生的头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变白。
他不再穿那身挺括的衬衫,整天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公司里人心惶惶,很多人都开始给自己找后路。
Peter也来找我。
“Mok,”他现在都这么叫我,“公司可能不行了。我拿到了一家美国公司的offer。你……也早做打算吧。”
我摇摇头。
“Peter,我不走。”
“你傻啊!”他急了,“这艘船都要沉了,你还待在上面干嘛?”
“梁先生还在。”我说。
“他?”Peter苦笑一声,“他已经完了。他把所有的身家都押在了香港,现在血本无归。”
我没再说什么。
那天晚上,我去找梁先生。
他办公室的烟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他整个人,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梁先生。”我走到他面前。
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
“你也是来辞职的?”
我摇摇头。
我拿出一张银行卡,放在他桌上。
“这里面,有三百万。”我说。
“这是我这些年所有的积蓄。密码是您公司的电话尾号。”
梁先生愣住了,死死地盯着那张卡。
“你……这是干什么?”
“梁先生,当年您投资了我。现在,轮到我投资您了。”
我学着他当年的语气,平静地说。
“我赌您,能东山再起。”
“如果……我失败了呢?”他的声音在抖。
“那就算我投资失败。”我看着他的眼睛,笑了,“我亏得起。”
梁先生再也绷不住了。
这个在商场上叱咤风云,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男人,像个孩子一样,趴在桌子上,嚎啕大哭。
我默默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
外面的天,已经亮了。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后来的故事,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了。
梁先生没有让我失望。
他用我那笔钱,稳住了公司的局面。
然后,他带着我们,把业务重心,从贸易转向了当时还不太起眼的实业。
我们熬过了最艰难的时期。
当新的千年到来的时候,寰宇公司,不仅活了下来,而且比以前更强大了。
而我,也从副总,变成了公司的合伙人。
我终于,还清了欠梁先生的所有钱。
连本带利。
有一年,我们一起去香港。
站在太平山顶,看着维多利亚港的璀璨灯火。
梁先生忽然问我:“陈默,你还记得我当年为什么帮你吗?”
我说:“记得。您说,您是在投资。”
他摇摇头,笑了。
“那只是说给当年的你听的。”
“其实,我第一次在国贸楼下看到你,不是因为你可怜,也不是因为你在看报纸。”
“是因为,你的眼神。”
“什么样的眼神?”我很好奇。
“像一头狼。”他说,“一头饿了很久,但眼睛里还有火的狼。”
“我在很多年轻人身上,都看不到那种眼神了。”
“我知道,你这样的人,只要给你一个机会,你就能咬着不放,一路冲上去。”
他拍拍我的肩膀。
“我没看错人。”
我看着远处的灯火,心里百感交集。
一头狼。
是啊,当年的我,可不就是一头又饿又狠的狼吗?
只是,如果不是他,这头狼,可能早就饿死在深圳的某条街上了。
如今,我已经不再年轻。
深圳,也早已不是当年的那个小渔村。
国贸大厦,不再是最高的地标。
东门那条我扫了无数遍的街道,也变得繁华而陌生。
有时候,我开车经过那里,还是会习惯性地放慢车速。
我好像还能看到,在那个炎热的下午。
一个穿着汗湿工服的少年,躲在建筑的阴影里,啃着干硬的馒头。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他面前。
一个声音问他:
“后生仔,想不想读大学?”
那个瞬间,就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平静的命运湖面。
从此,涟漪荡开,再未停歇。
本文标题:读大学有用吗90年,我在深圳扫大街,一个香港老板问我:想不想读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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