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里的那个男人,面色灰败,眼窝深陷。

  一个我无比熟悉,又在此刻无比陌生的形象。

  在他的头顶上,悬浮着一串猩红色的、倒计时一样的数字。

  [00:23:59:58]

  我眨了眨眼。

  [00:23:59:57]

  数字又跳动了一下。

  我伸出手,猛地在脸上搓了一把,力气大到皮肤火辣辣地疼。

  再睁眼。

  [00:23:59:52]

  它还在。

  像焊死在我视网膜上的一个死亡宣告。

  我叫陈阳,今年二十八岁,是个平平无奇的“社畜”。

  大概在一个月前,我毫无征兆地获得了某种“能力”。

  我能看到每个人头顶上,都悬浮着一串数字。

  格式是:年:月:日:时:分:秒。

  我花了一周时间才搞明白,这串数字,代表着他们剩余的寿命。

  地铁上打瞌睡的年轻人,头顶是[50:08:12:06:34:11]。

  公园里打太极的老大爷,头顶是[02:01:20:11:08:04]。

  我甚至见过一个刚出生的婴儿,护士抱在怀里,头顶的数字长得让我眼花。

  [88:06:25:17:45:01]。

  这能力对我没什么用,反而徒增烦恼。

  比如,我知道了我们公司那个天天PUA我的王经理,居然还有四十多年的阳寿可活。

  每当他唾沫横飞地给我画饼时,我看着他头顶那串[41:10:03:19:12:55],就觉得这世界的不公平。

  可我从来,从来没在任何反光的物体里,看到过我自己的数字。

  直到今天。

  [00:23:58:41]

  二十四小时。

  不,现在已经不到二十四小时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了,猛地收紧,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我冲到水龙头下,把冷水一遍遍泼在脸上,试图浇灭这种荒诞感。

  水珠顺着下巴滴落,视野一片模糊。

  可那串血红的数字,在模糊的水汽里,反而更加清晰,更加狰狞。

  [00:23:57:19]

  我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身体止不住地发抖。

  大脑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像是有几百只苍蝇在里面横冲直撞。

  手机铃声尖锐地响起,把我从濒死的惊恐中拽了回来。

  屏幕上跳动着两个字:王经理。

  我盯着那个名字,又看了看墙上镜子里,自己头顶那飞速流逝的数字。

  [00:23:56:02]

  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感和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

  我接起电话。

  “陈阳!几点了还不到公司?策划案做完了吗?客户今天就要!我告诉你,别给我耍什么花样,年轻人要有点责任心……”

  王经理熟悉又油腻的声音,像机关枪一样从听筒里扫射出来。

  过去,我只会唯唯诺诺地说“马上到,王经理”“正在做,王经理”。

  但今天。

  我笑了。

  是那种很轻,很冷的笑。

  “王胖子。”我打断他。

  电话那头明显愣住了,连珠炮似的训斥戛然而止。

  “你……你叫我什么?”

  “我说,王胖FUCK子,”我一字一顿,把那个脏字咬得特别重,“老子不干了。”

  “你再说一遍?陈阳你是不是疯了!你这个月的奖金不想要了?你下个季度的绩效……”

  “奖金?绩效?”我嗤笑一声,声音大到我自己都觉得陌生,“我去你妈的奖金绩效!”

  “老子就要死了,还给你当牛做马?”

  “你那四十多年的命,就留着自己慢慢画饼,慢慢吃吧!”

  说完,我没等他反应,直接挂断了电话,然后利落地拉黑,关机。

  一气呵成。

  世界清静了。

  前所未有的舒畅感,像电流一样窜过四肢百骸。

  原来,把憋了三年的话吼出去,是这么爽的一件事。

  爽完之后,巨大的空虚和恐惧,又如潮水般将我淹没。

  [00:23:51:30]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那个头顶着死亡倒计时的男人。

  我该做点什么?

  报警?说我能看见寿命,而且我只剩不到一天了?

  警察大概会以为我是个疯子,直接把我送到精神病院。

  去医院?做什么检查?脑部CT?全身扫描?

  就算查出什么绝症,也来不及了。

  二十三个多小时,能干什么?

  等死吗?

  不。

  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我冲出卫生间,粗暴地拉开衣柜,胡乱抓了几件衣服塞进背包。

  钱包,身份证,充电宝。

  我像个准备逃难的难民。

  可我能逃到哪儿去呢?

  逃离这间出租屋,就能逃离死亡吗?

  [00:23:48:11]

  不行,我得冷静。

  我强迫自己坐在床边,深呼吸。

  一次。

  两次。

  三次。

  好了,陈阳,假设这一切都是真的。

  你只剩下不到一天的时间。

  你最想做什么?你最想见谁?

  两个身影,几乎是立刻就从我脑海里跳了出来。

  爸,妈。

  我掏出手机,开机,手指颤抖着点开通讯录。

  我妈的电话。

  拨出去的瞬间,我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我该怎么说?

  说“妈,我快死了”?

  她会疯的。

  电话接通了。

  “喂?阳阳,怎么这个点打电话?没上班啊?”我妈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一点刚睡醒的鼻音。

  我能想象到,她此刻大概正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

  她头顶的数字是多少来着?

  哦,对,我上次见她是一个月前,数字很长。

  [28:04:16:09:XX:XX]

  她还有二十八年。

  真好。

  “妈。”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

  “哎,怎么了?声音不对劲啊,感冒了?”

  “没……没有。”我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点,“就是,突然想你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我妈的轻笑声。

  “你这孩子,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是不是钱不够花了?”

  “不是,真不是。”我急忙否认,“钱够用,我上月还发了奖金呢。”

  我撒了谎。

  “真的就是想你了,也想我爸了。”

  “你爸啊,一大早就出去跟他那些老伙计下棋去了。”我妈的语气变得轻快起来,“行了行了,知道你孝顺。工作别太累,按时吃饭,天冷了多穿点衣服,别老是外卖外卖的……”

  熟悉的唠叨,一句接着一句。

  在过去,我会觉得烦,会不耐烦地打断她。

  但今天,我却听得无比认真,像是要把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我死死咬住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哭腔。

  “妈。”我再次打断她。

  “嗯?”

  “你跟我爸,一定要好好的。”

  “注意身体,别舍不得花钱,想吃什么就买,想去哪儿玩就去。”

  “别老是惦记我,我……我过得挺好的。”

  我说不下去了,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

  “你这孩子,今天到底怎么了?奇奇怪怪的。”我妈察觉到了不对劲。

  “没事,妈,真没事。”我吸了吸鼻子,强行挤出一个笑,“就是昨晚看了一个电影,有点感伤。好了,不跟你说了,我这边还有点事。你跟我爸说,我想他了。”

  “行,我知道了。你也是,照顾好自己啊。”

  “嗯。”

  我挂断了电话。

  在挂断的一瞬间,眼泪决堤。

  我把脸埋在枕头里,像个孩子一样,无声地痛哭。

  我不敢哭出声,我怕隔壁的邻居听到。

  一个二十八岁的男人,在早上九点钟,像狗一样蜷缩在床上哭。

  太丢人了。

  [00:23:15:44]

  时间还在流逝。

  我没有时间悲伤。

  我抹了把脸,从床上坐起来。

  还有我姐。

  我还有一个姐姐,陈静,比我大五岁,在邻市当老师。

  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之外,最亲的人。

  我点开她的微信头像,那是一张她和她儿子的合照,笑得特别灿烂。

  我记得,她儿子的寿命,也很长。

  我点开转账。

  输入金额。

  把我银行卡里所有的余额,六万七千三百二十一块五毛,全部输了进去。

  然后点击确认。

  几乎是秒到。

  我姐的电话立刻就打了过来。

  “陈阳!你疯了?你给我转这么多钱干什么?!”她的声音又急又高。

  “姐。”

  “你别叫我姐!你赶紧给我转回去!你是不是在外面惹事了?被人骗了?还是玩什么网络赌博了?”

  她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

  这就是我姐,永远都这么咋咋呼呼,但永远都是最关心我的那个人。

  “没有,姐,你听我说。”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

  “这是我所有的钱了。”

  “密码是你生日。”

  “你先拿着,就当……就当我存你那儿了。”

  “陈阳你到底在说什么胡话!什么叫存我这儿?你自己的钱自己拿着!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跟我说实话!”

  隔着电话,我都能感觉到她的焦虑。

  “我没事。”我深吸一口气,“姐,你听着,我可能……要出趟远门。”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可能,很久都回不来。”

  “你放屁!”我姐直接爆了粗口,“你少给我来这套!你要去哪儿?出差吗?跟公司请假回不来?我告诉你陈阳,你要是敢做什么傻事,我打断你的腿!”

  “姐。”我苦笑,“我没做傻事。”

  “你照顾好爸妈,还有小外甥。”

  “告诉小外甥,舅舅给他买的乐高,放在我床底下了,下次让他自己来拿。”

  “陈阳!陈阳你别挂!你现在在哪儿?我过去找你!”

  我听到电话那头,我姐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我心如刀割。

  但我不能再说了。

  再说下去,我会崩溃的。

  “姐,对不起。”

  我挂断了电话,再次关机。

  对不起,姐。

  我不能让你来找我。

  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死的样子。

  [00:22:50:01]

  做完这一切,我感觉身体里最后一点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那道熟悉的裂缝。

  它像一道丑陋的疤,横亘在那里。

  我以前每天早上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它。

  我觉得它碍眼,想着什么时候有空了,拿点腻子把它补上。

  可我一直拖着。

  拖到今天,再也没有机会了。

  人生,好像也是这样。

  总觉得时间还长,很多事都可以“以后再说”。

  以后再给爸妈买按摩椅。

  以后再带姐姐去旅游。

  以后再……

  没有以后了。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闪过无数个念头。

  我还没去过故宫。

  我还没看过一次海。

  我还没谈过一场,不分手的恋爱。

  恋爱。

  一个名字,毫无征兆地撞进我的脑海。

  林微。

  我的大学同学,我的前女友。

  我们在一起三年,毕业后因为异地,和平分手。

  分手后,我们就再也没联系过。

  已经过去四年了。

  我甚至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

  可是在这个,我生命的最后一天。

  我无比地,想见她一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按捺不住。

  像野草一样,在我荒芜的心里疯狂滋长。

  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打开电脑。

  登录那个几乎已经废弃的校内网账号。

  密码试了好几次才成功。

  我在她的主页上,疯狂地翻找着蛛丝马迹。

  她的动态,停留在两年前。

  一张照片,是一家咖啡馆的门口,店名叫“向晚”。

  配文是:我的小店,开张啦。

  地址,就在本市。

  我的心,猛地狂跳起来。

  我迅速查了地址,离我这里,坐地铁要一个小时。

  [00:22:10:37]

  来得及。

  我抓起背包,冲出了门。

  阳光刺眼。

  我站在喧闹的街头,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每个人头顶,都顶着一串长短不一的数字。

  一个踩着滑板的少年,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头顶的数字是[65:02:11:XX:XX:XX]。

  一个推着婴儿车的妈妈,满脸温柔,她的数字是[48:09:23:XX:XX:XX]。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爷爷,步履蹒跚,他的数字是[00:11:08:XX:XX:XX]。

  不到一年了。

  我看着他,他也在看我。

  他浑浊的眼睛里,透着一丝好奇。

  我们对视了一眼,然后各自走开。

  这一刻,我突然觉得,我能看到这些数字,或许不是一种诅咒。

  而是一种提醒。

  提醒我,生命有多脆弱,时间有多宝贵。

  我走进地铁站。

  人潮汹涌。

  数字的海洋。

  [34:XX:XX:XX]

  [56:XX:XX:XX]

  [19:XX:XX:XX]

  我像一个异类,穿行在这片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的人群里。

  我头顶的数字,在飞速地倒数。

  [00:21:45:12]

  车厢里很挤,空气混浊。

  我靠在门边,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景象。

  高楼,立交桥,广告牌。

  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我就要跟这个世界告别了。

  我突然觉得很平静。

  那种歇斯底里的恐惧和愤怒,好像都随着刚才那通电话,那场痛哭,一起被宣泄出去了。

  现在剩下的,只有一种淡淡的,宿命般的悲哀。

  一个小时后,我站在了“向晚”咖啡馆的门口。

  和照片里一模一样。

  绿色的门楣,白色的窗框,门口摆着几盆盛开的玛格丽特。

  很安静,很温暖的感觉。

  [00:20:31:05]

  我推开门,风铃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一个穿着围裙的女孩抬起头,对我露出一个职业性的微笑。

  “欢迎光临。”

  不是她。

  我心里掠过一丝失望。

  我环顾四周,咖啡馆不大,坐着三三两两的客人。

  每个人头顶的数字,都在平稳地跳动着。

  然后,我看到了她。

  她正站在吧台后面,低着头,专注地冲泡着一杯手冲咖啡。

  阳光从窗外洒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她还是和以前一样,扎着简单的马尾,穿着干净的白衬衫。

  岁月好像没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只是多了一份从容和恬静。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飘向她的头顶。

  一串长长的,令人安心的数字。

  [51:07:18:13:XX:XX]

  真好。

  我松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完成了一项什么重要的任务。

  她好像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

  四目相对。

  她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陈阳?”她有些不确定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惊讶。

  “……嗨。”我扯了扯嘴角,努力做出一个自然的表情,“好久不见,林微。”

  “好久不见。”她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你怎么会来这儿?”

  “路过。”我撒了个谎,“看到店名挺好听,就进来了。没想到是你的店。”

  “是吗?这么巧。”她把手里的咖啡递给旁边的店员,然后解下围裙,朝我走来。

  “坐吧,想喝点什么?我请客。”

  “不用,我……”

  “跟我还客气什么。”她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在一张靠窗的空位上,“还是喝拿铁?”

  我点点头。

  她去给我做咖啡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们曾经那么亲密,分享过彼此所有的秘密和梦想。

  现在,却只能用“路过”和“巧合”来作为开场白。

  [00:20:11:28]

  时间不多了。

  我到底想跟她说些什么?

  说我还爱她?

  说我后悔当初没有为她勇敢一次?

  不,太矫情了。

  而且,对她不公平。

  她有自己的生活了。

  我今天来,或许,只是为了看她一眼。

  确认她过得很好。

  这就够了。

  她端着咖啡过来了,在我对面坐下。

  “尝尝,看我的手艺有没有退步。”

  我喝了一口。

  和记忆里一样的味道。

  “很好喝。”我说。

  “那就好。”她托着下巴,看着我,“你呢?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我?”我自嘲地笑了笑,“就那样,上班,下班,一个普通的上班族。”

  “挺好的啊,安稳。”

  “你呢?什么时候开的这家店?”我岔开话题。

  “毕业第二年吧。不想去公司上班,就拿积蓄开了这家小店,勉强糊口。”她说着,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

  那种笑,是我以前从未在她脸上见过的。

  是一种真正发自内心的,对当下生活的满足。

  我们聊了很多。

  聊大学时的趣事,聊共同认识的同学的近况。

  谁结婚了,谁生了孩子,谁出国了。

  我们很有默契地,避开了所有关于我们俩过去的话题。

  就像两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自然,又疏离。

  一个穿着小裙子的小女孩,摇摇晃晃地跑到我们桌边,抱着林微的腿,奶声奶气地喊:“妈妈!”

  林微立刻把她抱进怀里,亲了亲她的脸蛋。

  “这是我女儿,叫糖糖。”她对我介绍道,眼神里满是温柔。

  “糖糖,叫叔叔。”

  小女孩怯生生地看了我一眼,躲进了林微怀里。

  我看着她头顶的数字。

  [84:11:02:XX:XX:XX]

  又是一个幸运的小家伙。

  一个高大的男人从店外走进来,很自然地走到林微身边,揽住她的肩膀。

  “怎么了?”他问。

  “碰到一个大学同学。”林微说。

  男人朝我友好地点了点头。

  我看到他头顶的数字,[49:06:15:XX:XX:XX]。

  他们一家三口,都有着长长的,幸福的未来。

  而我,只是一个即将退场的过客。

  [00:19:46:21]

  我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不疼,但是酸。

  “我该走了。”我站起身。

  “这么快?再坐会儿吧,晚上一起吃个饭。”林微说。

  “不了,还有点事。”我摇摇头,从钱包里拿出一百块钱,放在桌上,“咖啡钱。”

  “说了我请的。”她要推回来。

  “就当是,祝贺你新店开张。”我按住她的手,“虽然,这声祝贺迟到了四年。”

  她没再坚持。

  “那……常联系。”她说。

  一句客套话。

  我们都知道,不会再有联系了。

  “好。”我笑了笑,“再见,林微。”

  “再见,陈阳。”

  我转身,走出咖啡馆。

  没有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外面的天色,已经开始暗了下来。

  夕阳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00:19:20:58]

  我接下来该去哪儿?

  回家等死吗?

  我不想。

  我不想死在那间充满了孤独和压抑的出租屋里。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

  看着车水马龙,霓虹闪烁。

  这座我生活了四年的城市,我第一次发现,它原来这么大,这么热闹。

  也这么……陌生。

  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

  我像一个游魂。

  走过一个街心公园,我听到一阵吉他声和歌声。

  一个年轻的男人,坐在长椅上,抱着吉他,闭着眼睛,投入地唱着一首我没听过的民谣。

  声音沙哑,但很动人。

  他面前的吉他盒里,零零散散地放着几张钞票。

  我看到他头顶的数字。

  [04:09:18:XX:XX:XX]

  四年。

  对于一个追梦的年轻人来说,四年,够吗?

  我不知道。

  我走过去,把我钱包里剩下的所有现金,大概三四百块,全都放进了他的吉他盒里。

  他停下弹唱,惊讶地看着我。

  “谢谢……谢谢大哥!”

  “你唱得很好听。”我说。

  “真的吗?”他眼睛一亮,像是得到了极大的认可,“我叫阿哲,是个原创歌手。”

  “加油。”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放弃。”

  “嗯!”他重重地点头,“我一定会的!”

  我转身离开。

  身后又响起了他的歌声,好像比刚才,更多了一丝力量。

  我不知道我的几百块钱,和一句“加油”,能不能改变他什么。

  但至少,在这一刻,我让他感到了快乐和希望。

  这让我自己,也感觉到了一丝存在的意义。

  [00:17:55:13]

  夜深了。

  我走到一条熟悉的夜市街。

  这里是我以前加班晚了,经常来吃宵夜的地方。

  烧烤摊老板是个豪爽的中年大叔,每次都会多送我几串。

  我走到他的摊位前。

  “老板,来二十串羊肉串,十串板筋,一个烤茄子,一瓶啤酒。”我熟练地点单。

  “好嘞!小陈今天下班挺早啊?”老板一边翻着烤串,一边跟我打招呼。

  他头顶的数字是[15:07:22:XX:XX:XX]。

  “嗯,今天不加班。”我说。

  “那就好,年轻人别太拼了,身体要紧。”

  “是啊,身体要紧。”我喃喃地重复了一句。

  烤串很快就上来了,滋滋地冒着油,撒满了孜然和辣椒面。

  是我最喜欢的味道。

  我拿起一串,狠狠地咬了一口。

  很烫,很香。

  我大口地吃着,大口地喝着啤酒。

  好像要把这辈子的饭,都一次性吃完。

  我吃得很快,很急。

  吃到一半,眼泪又掉下来了。

  一滴一滴,砸在油腻的桌子上。

  的没出息。

  都要死了,还哭。

  我仰起头,把剩下的半瓶啤酒,一口气灌了下去。

  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进胃里,稍微压下去了那股翻涌的情绪。

  [00:14:02:47]

  十四个小时。

  我还能做什么?

  我想去看海。

  我查了一下地图,离这里最近的海边,开车要三个小时。

  现在是晚上十点。

  开过去,凌晨一点。

  我可以在海边,看我生命中最后一次日出。

  这个主意不错。

  我结了账,在路边打了一辆车。

  “师傅,去东临港。”

  司机是个话痨,一路上都在跟我聊天。

  聊油价,聊堵车,聊他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我看着他头顶那串[23:XX:XX:XX]的数字,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我的视线,更多地是落在窗外。

  城市的灯火,越来越稀疏。

  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黑暗。

  我感觉自己,正在驶向生命的尽头。

  [00:11:13:09]

  凌晨一点半,我们到了。

  司机把我放在一片漆黑的沙滩边。

  “小伙子,大半夜跑这儿来干嘛?这黑灯瞎火的,可不安全。”司机好心地提醒我。

  “没事,师傅,我想看日出。”

  “看日出?那也得等到早上五点多呢。你一个人在这儿……”

  “我没事,谢谢您。”我把车费递给他,又多给了一百,“您快回去吧,路上小心。”

  司机没再多说,开车走了。

  红色的车尾灯,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里。

  四周,只剩下海浪拍打沙滩的声音。

  哗啦——

  哗啦——

  一下,又一下。

  像是地球的心跳。

  我脱了鞋,赤着脚,踩在冰冷又柔软的沙滩上。

  海风吹来,带着一股咸湿的味道。

  我看不清海的样子,但我能感觉到它的广阔和浩瀚。

  我在一块礁石上坐下来,点了一支烟。

  这是我今天抽的,第一支烟。

  也是我人生中,最后一支烟。

  我以前不怎么抽烟,只有在特别烦躁的时候,才会来一根。

  但现在,我无比地需要尼古丁来麻痹我的神经。

  [00:10:48:33]

  烟雾缭绕中,我好像看到了很多人。

  我妈唠叨的样子。

  我爸沉默的背影。

  我姐咋咋呼呼的笑脸。

  林微低头做咖啡时,温柔的侧脸。

  还有那个在公园里唱歌的阿哲。

  那个烤串摊的老板。

  那个话痨的出租车司机。

  他们的人生,还在继续。

  而我的,即将终结。

  我突然觉得,我这一生,好像也没那么糟糕。

  我被爱过。

  我也努力地生活过。

  虽然有很多遗憾,但,谁的人生没有遗憾呢?

  [00:05:12:56]

  天边,开始泛起一丝鱼肚白。

  黑暗正在一点点褪去。

  我知道,我的时间,真的不多了。

  我扔掉烟头,站起身,朝着海边走去。

  我想离海更近一点。

  我想让海浪,带走我。

  这样,至少我不是死在那间冰冷的出租屋里。

  我走进冰冷的海水里。

  水漫过我的脚踝,小腿,膝盖。

  很冷。

  但我的心,却很平静。

  再见了,这个世界。

  再见了,所有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

  我闭上眼睛,准备迎接最后的时刻。

  就在这时,一个尖锐的女声,划破了黎明前的寂静。

  “救命!救命啊!”

  我猛地睁开眼。

  不远处的海滩上,一个女孩正拼命地挣扎,她好像被什么东西绊倒了,脚陷在了一片淤泥里,正在被涨潮的海水一点点吞噬。

  我下意识地看向她的头顶。

  那串数字,在微弱的晨光中,疯狂地闪烁着,颜色比我的还要红,还要刺眼。

  [00:00:03:45]

  三分四十五秒!

  她的生命,只剩下不到四分钟!

  而她离我,大概有五十多米远。

  我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转身,朝着她的方向狂奔过去。

  [00:04:58:12]

  我的时间,也只剩下不到五分钟了。

  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

  沙滩和海水,都成了巨大的阻力。

  我跑得异常艰难,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肺部火辣辣地疼,像要炸开一样。

  “别怕!我来救你了!”我冲她大喊。

  女孩看到我,像是看到了救命稻草,哭得更厉害了。

  “快!快点!水要淹到我脖子了!”

  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终于冲到了她身边。

  我看到,她的脚被一张破旧的渔网缠住了,渔网又被淤泥下的什么东西勾着,越挣扎,陷得越深。

  [00:00:01:30]

  她的时间,只剩下一分半了!

  [00:02:11:04]

  我的时间,也只剩下两分多钟。

  “别动!别动了!”我大吼着,整个人扑进冰冷的海水里,摸索着去解她脚上的渔网。

  渔网缠得死死的,还混着淤泥和水草,滑不溜手。

  我根本解不开!

  “怎么办?怎么办?”女孩已经崩溃了,语无伦次。

  我急得满头大汗。

  我没有工具,没有刀。

  唯一的办法,就是用手,用牙!

  我把头埋进水里,用牙齿去啃咬那些坚韧的渔网绳。

  又咸又涩的海水,呛得我直咳嗽。

  但我不敢停。

  我能感觉到,女孩的生命,和我的生命,都在以秒为单位,疯狂地流逝。

  [00:00:00:54]

  [00:01:25:38]

  快了!快了!

  我感觉到一根绳子,被我咬断了!

  我又去咬另一根。

  我的牙龈被磨破了,满嘴都是血腥味。

  [00:00:00:21]

  [00:00:56:11]

  终于!

  在我几乎要窒息的时候,缠住她脚踝的最后一道束缚,松开了!

  我猛地把她从淤泥里拽了出来,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把她往岸边的方向推。

  “快!快走!”我吼道。

  女孩呛了几口水,手脚并用地往岸上爬。

  我松了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水里。

  我没力气了。

  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我看到女孩安全地爬上了沙滩,回头惊恐地看着我。

  我看到东方的天空,太阳已经露出了一个小小的金边。

  真美啊。

  我生命中,最后一次日出。

  我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一点点模糊。

  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沉。

  我下意识地,或者说,是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我头顶的数字。

  在视野彻底陷入黑暗之前。

  我看到那串猩红的数字,跳到了[00:00:00:01]。

  然后,它没有归零。

  而是,发生了一件我毕生都无法理解的事情。

  它开始疯狂地,向上跳动!

  [00:00:00:05]

  [00:00:01:30]

  [00:15:22:48]

  [01:06:19:03]

  ……

  数字的颜色,从猩红,变成了温暖的金色。

  最后,它稳稳地停在了——

  [60:08:13:24:15:07]

  六十年。

  与此同时,我看到不远处,那个瘫坐在沙滩上的女孩,她头顶那串几乎要归零的数字,也重新稳定了下来。

  变成了一串很长很长的,[62:XX:XX:XX:XX:XX]。

  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原来,这串数字,不是一个不可更改的,宣判死刑的判决书。

  它只是一个……基于当前所有选择和路径,计算出来的“可能性”。

  当我选择浑浑噩噩地等死时,我的生命,就真的只剩下二十四小时。

  当我选择用尽最后的力气,去改变另一个人的命运时……

  我的命运,也被改变了。

  原来,这才是这个“能力”的真正意义。

  它不是让我预知死亡。

  而是让我,有机会,选择如何去活。

  意识的最后一刻,我笑了。

  然后,彻底陷入了黑暗。

  ……

  我是在一阵消毒水的味道中醒来的。

  睁开眼,是雪白的天花板。

  “你醒了?!”一个惊喜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

  我转过头,看到了我姐陈静,她眼睛又红又肿,脸上还挂着泪痕。

  “姐……”我开口,嗓子干得像冒烟一样。

  “你别说话!”她立刻按住我,“医生说你呛了太多海水,还有点肺部感染,需要好好休息。”

  她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给我倒水。

  我这才发现,我的手上扎着吊针,身上盖着医院的被子。

  我还活着。

  我真的,还活着。

  我下意识地,看向旁边窗户玻璃上,自己的倒影。

  那个男人,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不再是死灰色。

  在他的头顶,那串金色的数字,安安静静地悬浮着。

  [60:08:11:03:45:10]

  它还在。

  我看着它,心里没有了恐惧,也没有了狂喜。

  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踏实感。

  “你个混蛋!”我姐把水递给我,然后一拳捶在我肩膀上,当然,没什么力气,“你吓死我了你知道吗!”

  “你给我转那笔钱,说那些奇奇怪怪的话,然后就关机!我差点以为你……”

  她说着说着,又哭了。

  “我到处找你,给你所有朋友打电话,都说没见过你。我都要报警了!结果,警察就给我打电话,说你在海边救人,自己也昏过去了!”

  “陈阳,你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要去做那么危险的事?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死了!”

  我看着她,笑了笑。

  “姐,我没事了。”

  “以后,都不会有事了。”

  几天后,我出院了。

  那个被我救了的女孩,和她的家人一起来看我,送来了锦旗和感谢金。

  我谢绝了感谢金,只留下了那面写着“舍己救人,品德高尚”的锦旗。

  女孩告诉我,她那天是因为失恋,喝多了酒,跑到海边想不开,结果不小心陷进了淤泥。

  如果不是我,她可能真的就没了。

  我看着她头顶那串健康的,长长的数字,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我回到了我的出租屋。

  第一件事,就是把墙上那道裂缝,用腻子,仔仔细-细地补好了。

  然后,我给王经理打了个电话。

  当然,是换了个号码。

  我没骂他,只是很平静地,正式地,递交了辞职。

  他似乎对我那天电话里的“发疯”还心有余悸,很痛快地就答应了。

  我的人生,好像又回到了原点。

  没有工作,存款也给了我姐。

  但我一点都不慌。

  我用我姐硬塞回给我的一点钱,买了一张回家的车票。

  我想,在开始新生活之前,我得先回趟家。

  亲口对我妈说,我爱她。

  亲手给我爸,捶捶背。

  亲眼看着他们头顶那串长长的数字,在阳光下,安稳地跳动。

  走在去火车站的路上。

  阳光正好。

  我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

  [42:XX:XX]

  [08:XX:XX]

  [71:XX:XX]

  [00:00:25]——一个正低头玩手机,准备闯红灯的年轻人。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哥们儿,红灯。”

  他吓了一跳,抬起头,看到飞驰而过的汽车,脸都白了。

  “我靠!谢谢啊!”

  他头顶的数字,瞬间从秒,跳回了[55:XX:XX]。

  他对我道了谢,匆匆走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笑了。

  我依然能看到每个人的剩余寿命。

  但这,再也不是一个秘密,一个诅咒。

  它成了我的导航,我的责任,我生命的一部分。

  它提醒我,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都有着自己的倒计时。

  而每一个选择,每一次善举,都可能,为他们,也为我自己,重新续上时间。

  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接了起来。

  “喂?请问是陈阳先生吗?这里是‘向晚’咖啡馆。”

  是林微店里那个店员的声音。

  “你好。”

  “是这样的,我们老板娘说,您那天走得急,落下了一样东西。”

  “东西?”我愣了一下,我有什么东西落下了?

  “嗯,她说,是您四年前,就落在这里的东西。”

  “她让您,有空的时候,回来取。”

  我握着电话,站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

  阳光,穿过高楼的缝隙,照在我的脸上。

  暖洋洋的。

  我抬头,看了一眼这个世界。

  然后,迈开脚步,走向了与火车站,相反的方向。

  本文标题:我能看到每个人的剩余寿命,我发现我自己的,只剩下二十四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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