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我提着一个半旧的帆布行李箱,站在了去往大巴山的火车上。

  车窗外,南京城的梧桐树和那些熟悉的小巷子,正一点点被甩在身后,变得模糊,最后彻底消失。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

  大学毕业,同学要么进了机关,要么留在了城里的学校,再不济也是个县城中学。

  只有我,档案袋上被盖了个戳,分配到了这个地图上都要用放大镜找的地方。

  “支援山区教育。”辅导员拍着我的肩膀,话说得冠冕堂皇,“陈启明,你是咱们系的高材生,组织上相信你。”

  我相信个屁。

  我只知道,我那个当着不大不小一个科长的爹,在跟某个领导的博弈里,输了。

  我就是那个被发配边疆的卒子。

  火车咣当了三天两夜,换长途汽车,又坐了一天。

  最后,是一辆拖拉机。

  司机是个黑瘦的汉子,牙黄黄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豪迈的烟渍。

  “老师,坐稳当了!前面就是咱们坪上乡!”

  拖拉机“突突突”地吼着,把我最后一点属于城市的体面和幻想,颠了个稀碎。

  所谓的坪上乡,就是嵌在两座大山褶皱里的一小片平地。

  所谓的坪上乡中心小学,就是三排土坯房,一个黄泥操场,一根歪歪扭扭的旗杆。

  校长姓王,五十多岁,背有点驼,手上全是茧子。他接过我的行李,领我去了我的“宿舍”。

  一间单独的土坯房,比教室还小。

  一张木板床,一张缺了条腿用砖头垫着的桌子,一把吱呀作响的椅子。

  没了。

  墙是黄泥的,往下掉着渣。屋里一股子散不去的霉味和土腥气。

  “陈老师,委屈你了。咱们这儿,条件是差了点。”王校长搓着手,一脸歉意。

  我扯了扯嘴角,没说出话来。

  这他妈叫差了点?这简直是要我的命。

  晚上,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不知道是风声还是什么野兽的叫声,我睁着眼睛,一夜没合眼。

  我想我的床,软软的,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我想我妈做的红烧肉。

  我想南京城的灯红酒绿。

  我图什么?我来这儿图什么?

  第二天,开饭。

  学校有个食堂,其实就是个大点的灶房。一个胖胖的女人在掌勺。

  饭是大锅蒸的糙米,黄乎乎的,带着一股陈味。菜是水煮白菜,上面飘着几点可怜的油星子。

  我扒拉了两口,胃里一阵翻江涌动,差点吐出来。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这鬼地方的教学生涯。

  我教语文和数学,带三年级。

  孩子们脸上都挂着两坨高原红,衣服上打着补丁,但眼睛很亮,像山里的星星。

  可我没心思欣赏这些。

  我每天都在一种巨大的烦躁和失落里煎熬。

  我讲“长江大桥”,他们问我,桥有多长?是不是比咱们到镇上的路还长?

  我讲“高楼大厦”,他们问我,楼有多高?比咱们屋后那座山还高吗?

  我的世界和他们的世界,隔着一整个中国。

  我开始怀疑人生。

  这种怀疑,在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达到顶峰。

  那水煮白菜我实在是咽不下去了。我宁愿饿着,喝点开水顶过去。

  一个星期下来,我眼冒金星,感觉自己随时能羽化登仙。

  然后,她就出现了。

  那天中午,我正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对着一本《唐诗三百首》发呆,肚子饿得咕咕叫。

  门口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我抬头。

  一个女孩子站在门口,有点怯生生地看着我。

  她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辫梢用红绳绑着。皮肤不像村里其他孩子那么黑,是那种很健康的麦色。眼睛很大,很亮,像含着一汪清泉。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但很干净。

  我认得她,是我们学校六年级的学生,叫林晓燕。平时不怎么说话,成绩好像还不错。

  “有事吗?”我的语气有点冲。饿着肚子的人,脾气好不到哪去。

  她被我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但没走。

  她把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拿到前面来,手里提着一个铝制的饭盒。

  那种老式的,圆筒形的,分两层。

  她把饭盒递过来,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

  “老师……吃饭。”

  我愣住了。

  “给我的?”

  她点点头,脸颊有点红,把饭盒往我桌子上一放,转身就跑了。

  跑得像只受惊的小鹿。

  我看着桌上的饭盒,半天没反应过来。

  打开。

  上面一层是白米饭,蒸得颗粒分明,还冒着热气。

  下面一层是菜。

  腊肉炒蒜苗。

  碧绿的蒜苗,配着半透明的腊肉片,油汪汪的,一股霸道的香味直冲我的天灵盖。

  我的肚子叫得更响了。

  我犹豫了一下。

  无功不受禄。这……算怎么回事?

  可那股香味,那白花花的米饭,像是有魔力,把我的理智和矜持一寸寸瓦解。

  去他妈的矜持。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口饭,又夹了一筷子腊肉。

  好吃。

  好吃得我想哭。

  米饭是香的,腊肉是咸香的,蒜苗是清甜的,混在一起,简直是人间绝味。

  我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五分钟不到,整个饭盒被我吃得干干净净,连菜汤都用米饭刮了一遍。

  吃完,我打了个饱嗝,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我看着空饭盒,心里五味杂陈。

  这丫头,为什么要给我送饭?

  下午上课,我总忍不住往六年级教室那边瞟。

  林晓燕坐在窗边,低着头,很认真地在写字。阳光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放学后,我拿着洗干净的饭盒,在校门口等她。

  她和几个女同学一起出来,看到我,明显有点紧张,脚步都慢了。

  我走过去,把饭盒递给她。

  “谢谢你的午饭。”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点。

  她接过饭盒,低着头,“嗯”了一声。

  “为什么给我送饭?”我还是问出了口。

  她头埋得更低了,捏着饭盒的带子,小声说:“我娘……看陈老师你没在食堂吃饭,怕你饿坏了。”

  “你娘?”

  “嗯。我娘说,老师是读书人,金贵,不能饿着。”

  我心里一动。

  原来是这样。

  我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替我谢谢你娘。但是……这太麻烦了。以后不用了。”

  “不麻烦。”她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种倔强,“我每天都要给下地干活的爹送饭,就是多带一份的事。”

  说完,她抱着饭盒,又跑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有点暖,又有点酸。

  第二天中午,那个饭盒又准时出现在我的桌上。

  这次是酸菜炒粉条,上面卧着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我没再假惺惺地推辞。

  我饿。

  我需要这口饭。

  从那天起,林晓燕给我送饭,就成了雷打不动的惯例。

  有时候是炒土豆丝,有时候是干煸豆角,有时候是西红柿炒鸡蛋。

  菜式很简单,都是家常菜,但油水足,味道好,比食堂那水煮白菜强了一百倍。

  我的胃得到了拯救,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我跟她也慢慢熟络了。

  我知道了她家离学校不远,就在山坡上的那片竹林后面。

  她爹是个木匠,手艺很好,但前几年从架子上摔下来,腿脚不太利索了。

  她娘操持着家里几亩薄田,还要养猪喂鸡。

  她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她是家里的长女,所以特别懂事,什么活都抢着干。

  “你学习这么好,想不想考初中?”有一次,我还饭盒的时候问她。

  那时候,山里的小学毕业,能去镇上读初中的,凤毛麟角。大部分孩子,读完小学就回家帮着干活了。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想!”

  那一声,又清脆又响亮,带着一股子破釜沉舟的劲儿。

  “但是……我爹说,女孩子家,认得几个字就行了。再读,浪费钱。”她的眼神又黯淡下去。

  我心里堵得慌。

  “你别听你爹的。读书是好事。只要你想读,老师支持你。”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底气说这话。

  我连自己都快保不住了,还想着支持别人。

  但我看着她那双渴望知识的眼睛,就觉得,我得说点什么,做点什么。

  从那以后,我开始给她“开小灶”。

  放学后,等别的孩子都走光了,我把她叫到我那间小宿舍里,给她补习。

  从拼音,到算术,再到我从南京带来的那些“课外书”。

  《安徒生童话》、《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唐诗宋词选》。

  她学得特别快,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拼命地吸收着知识的水分。

  我的宿舍很小,我们俩坐得很近。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皂角香。

  她写字的时候,偶尔有几根碎发会垂下来,拂过我的手背,痒痒的。

  我的心,也跟着痒痒的。

  我得承认,我是个凡人。

  二十二岁的年纪,血气方刚。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每天面对着一个清秀、安静又对我充满崇拜的少女,我的心,不可能不起波澜。

  但我拼命按捺着。

  我是老师,她是学生。

  我对自己说,陈启明,你是个混蛋,但你不能禽兽不如。

  日子就在这种既充实又煎熬的矛盾中,一天天过去。

  山里的秋天很短,冬天来得又早又猛。

  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山坳,发出鬼哭狼嚎一样的声音。

  我的宿舍四面漏风。晚上睡觉,我得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盖在被子上,但还是冻得像条狗。

  更要命的是,我的钱快花光了。

  来的时候带的钱,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给学生们买了点粉笔和作业本,就所剩无几了。

  工资要到年底才统一发。

  我陷入了人生中最窘迫的境地。

  我开始厚着脸皮,去王校长家蹭饭。

  王校长家也不富裕,但总会给我多盛一碗米饭,多夹一筷子咸菜。

  林晓燕好像看出了我的窘境。

  她送来的饭盒里,菜的分量更足了。

  有时候,还会多一个烤得焦黄的红薯,或者几个煮熟的栗子。

  我知道,这已经是她家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有一天,她送饭来的时候,还带来了一个布包。

  打开一看,是一双崭新的棉鞋。

  鞋底是纳了不知道多少层的厚布,鞋面是黑色的灯芯绒,里面絮满了厚厚的棉花。

  “我娘……让我给你的。她说,城里人,扛不住山里的冬天。”她低着头,脸红到了耳根。

  我拿着那双棉鞋,感觉有千斤重。

  鞋子很暖和,针脚细密,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我一个大男人,眼眶竟然有点发热。

  我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但很软。

  她吓了一跳,想把手抽回去。

  我没放。

  “晓燕,”我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有点哑,“谢谢你。也替我,谢谢你娘。”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睛里水汪汪的。

  那一刻,我心里那道叫“师生之防”的堤坝,彻底决口了。

  我不管了。

  去他妈的老师,去他妈的矜持。

  我只知道,在这个冰冷、绝望的地方,是眼前这个女孩,给了我唯一的温暖。

  是她每天那盒热腾腾的饭菜,是她那双清澈的眼睛,是她递过来的这双棉鞋,让我觉得自己还像个人一样活着。

  “晓燕,”我又叫了她一声,“等我发了工资,我给你买花裙子,好不好?”

  这是我当时能想到的,最浪漫的承诺。

  她的脸“腾”地一下全红了,红得像山里的映山红。

  她用力把手抽了回去,转身就跑。

  但这次,我从她跑开的背影里,看出的不是惊慌,而是喜悦。

  我们的关系,从那天起,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不再仅仅是师生。

  补课的时候,她偶尔会抬头看我,眼神亮晶晶的。

  我还饭盒的时候,她会跟我多说几句话,说说她家的猪又下了几个崽,说说后山哪片野果子熟了。

  我们之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流淌。

  像山间的小溪,无声无息,却一直在往前走。

  村里开始有闲话了。

  我能感觉到,有些村民看我的眼神,变得有点奇怪。

  王校长也找我谈了一次话。

  “陈老师啊,”他抽着旱烟,烟雾缭绕,“我知道你是个好老师,对学生负责。但是……要注意影响。”

  他顿了顿,又说:“林晓燕那丫头,是个好孩子。但她还小,你……你得把握好分寸。”

  我心里一阵烦躁。

  “王校长,我们没什么。我只是看她学习好,想帮帮她。”

  “我知道,我知道。”王校长叹了口气,“但人言可畏啊。这里是山里,思想保守。你是个城里来的大学生,他们都盯着你呢。”

  我沉默了。

  是啊,我怎么忘了。

  我跟她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年龄和身份。

  还隔着这整座大山,隔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天之后,我刻意跟林晓燕保持了距离。

  我不再让她来我宿舍补课了,改在办公室。

  我还饭盒的时候,也只是简单地说声谢谢,不再多聊。

  她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

  她的话变少了,有时候看我的眼神,带着一丝委屈和不解。

  但她送饭的习惯,没有停。

  饭盒里的菜,也依然用心。

  我心里更难受了。

  我觉得自己像个懦夫,一个混蛋。

  明明是自己先动了心,现在却要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去伤害一个那么单纯善良的女孩。

  期末考试前的一个晚上,下起了鹅毛大雪。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安静得可怕。

  我一个人坐在宿舍里,烤着一个小的煤炉,炉火映着我的脸,忽明忽暗。

  门被敲响了。

  我以为是王校长,打开门,却看到了林晓燕。

  她浑身都是雪,像个雪人。脸冻得通红,手里依然提着那个饭盒。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我赶紧把她拉进来。

  “我……我怕你晚上没吃的。”她哆哆嗦嗦地说,牙齿都在打颤。

  我心里一揪。

  我把她按在椅子上,给她倒了杯热水。

  她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身体渐渐暖和过来。

  “以后别这样了,太危险了。”我说。

  “我不怕。”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陈老师,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她的眼圈红了。

  我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傻丫头,我怎么会讨厌你。”我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我只是……怕别人说闲话,对你不好。”

  “我不在乎!”她突然大声说,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只要陈老师不赶我走,他们说什么,我都不在乎!”

  她哭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

  我彻底慌了。

  我手忙脚乱地想给她擦眼泪,可我的手刚碰到她的脸,就像触了电一样。

  她的皮肤,又凉又滑。

  我再也控制不住了。

  我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

  她的身体很单薄,在我怀里微微发抖。

  “晓燕,晓燕……”我只能一遍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

  我不知道抱了多久。

  直到外面的雪小了一点,我才松开她。

  她的脸埋在我胸口,衣服都湿了一片。

  “晓燕,”我捧起她的脸,很认真地对她说,“等我。等我拿到工资,我就去你家提亲。好不好?”

  她愣愣地看着我,眼睛又大又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然后,她笑了。

  那是我见过最美的笑容。

  像雪地里,突然盛开了一朵红梅。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晚之后,我们之间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

  虽然我们什么出格的事都没做,但在心里,已经认定了彼此。

  期-末考试,林晓燕考了全乡第一名。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坪上乡的每一个角落。

  她成了乡里的骄傲。

  放寒假了。

  我拿到了我半年的工资,三百多块钱。

  在1987年,在坪上乡,这是一笔巨款。

  我揣着这笔钱,又去镇上供销社,买了两瓶西凤酒,两条好烟,还有一些糖果饼干。

  然后,我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走向了那片竹林后面的土坯房。

  林晓燕的家。

  开门的是她娘,一个很朴实的农村妇女,手上全是老茧,看到我,有点局促。

  “陈老师?快,快请进。”

  林晓燕的爹坐在堂屋里,正在用竹子编簸箕。

  他就是我那天看到的那个男人,腿脚果然不太好,走路一瘸一拐的。

  他看到我,只是抬了抬眼皮,没说话,眼神里带着审视和戒备。

  我把东西放在桌上。

  “叔,婶,我……我是来提亲的。”

  一句话,让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晓燕她娘手里的茶壶差点掉在地上。

  她爹手里的篾刀,“啪”地一声停住了。

  林晓燕从里屋冲出来,脸涨得通红,紧张地看着我们。

  “胡闹!”

  她爹终于开口了,声音像一块石头,“你一个城里来的大学生,她一个山里没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你们俩……不合适!”

  “爹!”林晓燕急了。

  “你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她爹吼了一句。

  我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体。

  “叔,我是真心的。我是喜欢晓燕,我想娶她,对她好一辈子。”

  “一辈子?”她爹冷笑一声,“你的一辈子有多长?你在我们这山沟沟里能待一辈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娃娃,待个一年半载,镀层金,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到时候,我家晓燕怎么办?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

  这番话,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他说的是事实。

  我来这里,本来就是被逼无奈,我心里一直想着要走。

  我从来没想过,要在这里待一辈子。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屋子里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爹,不是你想的那样!陈老师他……”林晓燕还想替我解释。

  “你给我回屋去!”她爹把手里的篾刀往桌上重重一拍。

  林晓燕吓得不敢说话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陈老师,”她娘走过来,一脸为难,“孩子他爹也是为晓燕好。你们的事……还是算了吧。”

  我看着林晓燕那张梨花带雨的脸,看着她爹那张写满“不信任”的脸,心里又痛又乱。

  那天,我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她家。

  那是我在坪上乡过的第一个年。

  也是我人生中最冷清,最难熬的一个年。

  家家户户都在放鞭炮,吃团圆饭。

  只有我,一个人守着一间空荡荡的宿舍,一颗心,凉得像外面的冰雪。

  林晓燕没有再来找我。

  我知道,她被她爹关在家里,不准出门。

  我尝到了什么叫“求而不得”的滋味。

  我开始疯狂地想念南京。

  我想,也许她爹说的是对的。

  我终究不属于这里。

  等开学,等一年期满,我就申请调走。离开这个让我伤心的地方。

  长痛不如短痛。

  开学后,林晓燕毕业了。

  她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

  这是坪上乡几十年来,出的第一个正儿八经的重点高中生。

  乡里敲锣打鼓,给她家送去了“教子有方”的牌匾。

  她爹脸上有光,走路都带风。

  但他对我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

  林晓燕要去县城读书了。

  走的前一天,她来找我。

  我们俩站在学校后面的那片小树林里,相顾无言。

  “陈老师,”她先开了口,眼睛红红的,“我要走了。”

  “嗯,我知道。好好读书。”我的声音干巴巴的。

  “你……你还会在这里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沉默了。

  我的调动申请,已经递上去了。王校长虽然舍不得,但也没拦我。他知道,这里留不住我。

  看着她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我撒了谎。

  “会。我会等你。”

  她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

  “陈老师,你别骗我。我都知道了。”

  “……”

  “我爹说,你已经申请调走了。他说,城里人,靠不住。”

  我的脸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抽了一耳光。

  “晓燕,我……”

  “陈老师,你走吧。”她打断了我,声音里带着哭腔,“回你的南京去吧。那里才是你的家。你不用管我。”

  “我娘说了,我跟你,就像油跟水,掺和不到一块儿去。是我异想天开了。”

  她说完,把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转身就跑了。

  我摊开手心。

  是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打开,里面是一撮头发,用红绳绑着。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捏着那撮头发,站在原地,像个傻子。

  心,像是被挖空了一块。

  林晓燕走了。

  坪上乡仿佛也随着她的离开,变得更加荒凉和无趣。

  我每天按部就班地上课,下课,吃饭,睡觉。

  食堂的饭菜,我又吃不习惯了。

  但再也没有人,会提着那个铝饭盒,怯生生地站在我门口,叫我一声“老师,吃饭”。

  我的调令,在一个月后下来了。

  调回南京,去一所普通中学任教。

  所有人都为我高兴。

  王校长给我践行,喝了很多酒,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陈老师,常回来看看。”

  学生们围着我,哭成一团。

  我收拾着行李,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把林晓燕送我的那双棉鞋,还有那撮头发,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箱子里。

  我觉得自己像个逃兵。

  一个彻头彻尾的,感情上的逃兵。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前一天,出事了。

  那是一个深夜,暴雨倾盆。

  山洪爆发了。

  巨大的轰鸣声,像是要把整座山都掀翻。

  我被惊醒,冲出宿舍。

  只见学校操场上,已经汇集了一片浑黄的泥水。

  王校长拿着一个铜锣,拼命地敲。

  “山洪来了!快!快去后山!看看有没有人被困住了!”

  坪上乡的房子,大多建在山坡上。这么大的山洪,很容易引发滑坡。

  所有人都动员了起来,男人们拿着锄头和铁锹,女人们提着马灯,冒着暴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跑。

  我也跟着人群,往山上跑。

  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有一个念头:林晓燕家!她家就在山坡上!

  雨太大了,路又滑,我摔了好几跤,浑身都是泥。

  等我连滚带爬地赶到那片竹林后面时,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她家的土坯房,塌了一半。

  是被旁边山坡上滑下来的一大块泥石流给冲垮的。

  “晓燕!叔!婶!”我撕心裂肺地喊。

  “我们在这儿!”

  废墟里,传来了林晓燕带着哭腔的声音。

  我冲过去,村民们也围了过来。

  我们借着马灯昏黄的光,看到林晓燕和她娘,还有弟弟妹妹,都从废墟里爬了出来,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但她爹,被一根房梁压住了腿,动弹不得。

  “爹!爹你怎么样!”林晓燕哭得撕心裂肺。

  她爹脸色惨白,嘴唇发紫,额头上全是冷汗,但还在咬牙坚持着。

  “我没事……你们快走!这里危险!”

  “不能走!”我大喊一声,“房梁太重了,必须马上把人救出来!不然这条腿就废了!”

  所有人都看着我。

  那一刻,我忘了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先生。

  我只知道,我不能让他出事。

  他是晓燕的爹。

  “都别愣着!男的!过来!搭把手!一、二、三,一起抬!”我指挥着众人。

  几个壮汉围过来,我们一起用力。

  “一、二、三,起!”

  房梁纹丝不动。

  “再来!一、二、三,起!”

  房梁还是纹丝不动。

  雨越下越大,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不行啊……太重了……”

  “要不……去找根杠杆来?”

  “来不及了!你们看他的腿!”

  我低头一看,她爹被压住的那条腿,已经开始发紫肿胀。

  再拖下去,就算救出来,也要截肢。

  我急得满头大汗。

  我环顾四周,突然看到了旁边一棵被冲倒的大树。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

  “用那个!用那棵树当杠杆!”我指着那棵树喊。

  众人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把那棵树拖了过来。

  我们把树干的一头垫高,另一头插进房梁底下。

  “所有人!都过来!压这边!”我跳上树干,用尽全身的力气往下压。

  十几个男人,一起压了上去。

  树干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声。

  那根沉重的房梁,终于被撬起了一道缝。

  “快!快把人拖出来!”

  两个人钻进去,连拉带拽,终于把她爹从下面拖了出来。

  我们松了口气,瘫倒在泥水里。

  她爹的腿虽然没断,但伤得很重,血肉模糊。

  “必须马上送医院!”我说。

  “去镇上的路,被山洪冲断了。”一个村民说。

  “那就翻山!走小路!去县城!”我当机立断。

  “我来背!”

  我没让他们反驳,直接蹲下身,让两个村民把她爹扶到了我的背上。

  很沉。

  像背着一座山。

  我咬着牙,站了起来。

  林晓燕哭着要给我打伞,被我吼了回去。

  “你照顾好你娘和弟妹!我没事!”

  就这样,我背着这个曾经对我冷眼相向的男人,身后跟着几个举着火把的村民,踏上了去往县城的山路。

  那是我这辈子走过的,最长,也最难走的路。

  雨水、汗水、泥水,混在一起,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只知道,我不能停,不能倒下。

  我背上背着的,是一个父亲,也是我的未来。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感觉自己的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终于翻过了那座山,看到了县城的灯光。

  我把他送进了县医院。

  医生说,再晚来一个小时,这条腿就保不住了。

  我靠在医院的墙上,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再也站不住,滑坐在了地上。

  林晓燕和她娘也赶到了。

  她看着我一身的泥污,看着我被石头划破的手和脸,哭得说不出话来。

  她娘走到我面前,“扑通”一声,就要给我跪下。

  我赶紧扶住她。

  “婶,你这是干什么!使不得!”

  “陈老师……”她娘泣不成声,“你是我家的大恩人啊……我们一家老小,都欠你一条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遍遍地说:“应该的,应该的。”

  她爹的手术很成功。

  我在医院陪了三天。

  这三天里,林晓燕寸步不离地照顾着她爹,也照顾着我。

  她会端来热水给我擦脸,会把医院食堂打来的饭菜里唯一的几块肉都夹到我碗里。

  她爹躺在病床上,看着我们俩,眼神很复杂。

  第三天,他把我单独叫到了病床前。

  “陈老师,”他开口了,声音很虚弱,“谢谢你。”

  “叔,你别这么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以前……是我不对。我看走了眼。我以为你跟那些下乡的知青一样,待不长久。”

  “我没想到,你是个有担当的汉子。”

  他从枕头下,摸出了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个小小的木头人。

  雕的是一个女孩,梳着两条辫子,笑得很甜。

  是林晓燕。

  “这是我闲着没事雕的。我手艺还行吧?”他竟然笑了笑。

  “行,太行了。”我捏着那个木头人,感觉自己的鼻子有点酸。

  “晓燕这丫头,心思我懂。”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她这辈子,就交给你了。你……你可不能欺负她。”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对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叔,你放心。我陈启明这辈子,要是敢欺负晓燕,就让我天打雷劈。”

  我的调令,被我撕了。

  我给南京的父母写了一封长信。

  我说,我不回去了。

  我要留在这里。

  这里有我的学生,有我的女人,有我下半辈子的人生。

  我爹气得在电话里对我破口大骂,说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

  我娘在电话那头哭。

  但我没有动摇。

  我知道,我已经不是那个一心只想逃离的南京少爷了。

  这场山洪,冲垮了林晓燕家的房子,也冲垮了我心里最后一丝犹豫和懦弱。

  我留了下来。

  第二年春天,我和林晓燕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三金彩礼。

  我用我所有的工资,在学校旁边,盖了三间新的砖瓦房。

  我们请全乡的父老乡亲,吃了顿饭。

  她爹亲手给我们打了一套全新的家具。

  婚礼那天,她穿着我从县城给她买的红裙子,脸上没有化妆,却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城里姑娘都美。

  她爹把她的手交到我手里,眼睛红红的。

  “陈启Míng,我闺女,就拜托你了。”

  他第一次,叫了我的全名。

  婚后的日子,很平淡,也很幸福。

  她不再是我的学生,成了我的妻子。

  但她还是习惯叫我“陈老师”。

  她不再给我送饭到学校了,因为我每天都可以回家吃饭。

  她还是那么会做饭。

  腊肉炒蒜苗,酸菜炒粉条,西红柿炒鸡蛋……

  普普通通的家常菜,我吃了一辈子,也没吃腻。

  她没能继续读高中。

  家里遭了灾,弟弟妹妹要上学,她主动放弃了。

  这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为了弥补这个遗憾,我把我们家的书房,变成了她的专属课堂。

  我教她读《红楼梦》,教她读莎士比亚,教她写毛笔字,教她弹我从南京托人带来的那把旧吉他。

  她很聪明,学什么都快。

  她的字,写得比我还好。

  后来,她开始尝试着写作,给县里的报纸投稿。

  从一开始的豆腐块,到后来的整版文章。

  她写山里的风,写山里的树,写山里的人。

  她的文字,像她的人一样,干净,质朴,带着一股子泥土的芬芳。

  她成了县里小有名气的“农民作家”。

  我们有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

  他们都在我教书的这所小学里读书。

  他们会指着教室墙上“优秀毕业生”一栏里,林晓燕的名字和照片,骄傲地跟同学说:“这是我妈妈!”

  王校长退休了,我接替他,成了坪上乡中心小学的第二任校长。

  学校的土坯房,早就变成了宽敞明亮的砖瓦房。

  操场是水泥的,旗杆换成了不锈钢的。

  我们有了电脑室,有了图书室。

  越来越多的山里娃,从这里走出去,考上了初中,高中,大学。

  他们有的留在了城市,有的,又回来了。

  就像我一样。

  一年又一年,我的头发白了,背也开始有点驼了。

  但我从没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拿出那个珍藏了几十年的小木头人。

  木头人的脸,已经被岁月磨平了棱角,但那两条辫子,那甜甜的笑,依然清晰。

  我会想起1987年的那个秋天。

  那个提着行李箱,满心怨气的年轻人。

  那个站在教室门口,怯生生的,手里提着一个铝饭盒的女孩。

  “老师……吃饭。”

  那一声轻轻的呼唤,像一句咒语,定格了我的一生。

  去年,我退休了。

  把校长的位置,交给了我当年教过的一个学生。

  他也是大学毕业后,选择回到了这里。

  退休后的生活,很清闲。

  我每天就侍弄侍弄院子里的花草,或者跟村里的老头下下棋。

  晓燕也早就封笔了,她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研究各种新的菜式。

  然后看我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今天中午,她又做了我最爱吃的腊肉炒蒜苗。

  她端着菜,从厨房里走出来,阳光照在她已经有了白发的鬓角上。

  她把菜放在桌上,对我笑了笑。

  “老陈,吃饭了。”

  她现在不叫我陈老师了,跟村里人一样,叫我老陈。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角细密的皱纹,看着她那双依然清澈明亮的眼睛。

  我仿佛又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梳着长辫子的少女。

  我笑了。

  “哎,来了。”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腊肉放进嘴里。

  还是那个味道。

  咸香的,带着一股子霸道的暖意。

  从胃里,一直暖到心里。

  一暖,就是一辈子。

  本文标题:开学不到一周就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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