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不到一周就毕业
一九八七年,我提着一个半旧的帆布行李箱,站在了去往大巴山的火车上。
车窗外,南京城的梧桐树和那些熟悉的小巷子,正一点点被甩在身后,变得模糊,最后彻底消失。
我的心,也跟着一点点往下沉。
大学毕业,同学要么进了机关,要么留在了城里的学校,再不济也是个县城中学。
只有我,档案袋上被盖了个戳,分配到了这个地图上都要用放大镜找的地方。
“支援山区教育。”辅导员拍着我的肩膀,话说得冠冕堂皇,“陈启明,你是咱们系的高材生,组织上相信你。”
我相信个屁。
我只知道,我那个当着不大不小一个科长的爹,在跟某个领导的博弈里,输了。
我就是那个被发配边疆的卒子。
火车咣当了三天两夜,换长途汽车,又坐了一天。
最后,是一辆拖拉机。
司机是个黑瘦的汉子,牙黄黄的,咧嘴一笑,露出一口豪迈的烟渍。
“老师,坐稳当了!前面就是咱们坪上乡!”
拖拉机“突突突”地吼着,把我最后一点属于城市的体面和幻想,颠了个稀碎。
所谓的坪上乡,就是嵌在两座大山褶皱里的一小片平地。
所谓的坪上乡中心小学,就是三排土坯房,一个黄泥操场,一根歪歪扭扭的旗杆。
校长姓王,五十多岁,背有点驼,手上全是茧子。他接过我的行李,领我去了我的“宿舍”。
一间单独的土坯房,比教室还小。
一张木板床,一张缺了条腿用砖头垫着的桌子,一把吱呀作响的椅子。
没了。
墙是黄泥的,往下掉着渣。屋里一股子散不去的霉味和土腥气。
“陈老师,委屈你了。咱们这儿,条件是差了点。”王校长搓着手,一脸歉意。
我扯了扯嘴角,没说出话来。
这他妈叫差了点?这简直是要我的命。
晚上,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不知道是风声还是什么野兽的叫声,我睁着眼睛,一夜没合眼。
我想我的床,软软的,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
我想我妈做的红烧肉。
我想南京城的灯红酒绿。
我图什么?我来这儿图什么?
第二天,开饭。
学校有个食堂,其实就是个大点的灶房。一个胖胖的女人在掌勺。
饭是大锅蒸的糙米,黄乎乎的,带着一股陈味。菜是水煮白菜,上面飘着几点可怜的油星子。
我扒拉了两口,胃里一阵翻江涌动,差点吐出来。
就这样,我开始了在这鬼地方的教学生涯。
我教语文和数学,带三年级。
孩子们脸上都挂着两坨高原红,衣服上打着补丁,但眼睛很亮,像山里的星星。
可我没心思欣赏这些。
我每天都在一种巨大的烦躁和失落里煎熬。
我讲“长江大桥”,他们问我,桥有多长?是不是比咱们到镇上的路还长?
我讲“高楼大厦”,他们问我,楼有多高?比咱们屋后那座山还高吗?
我的世界和他们的世界,隔着一整个中国。
我开始怀疑人生。
这种怀疑,在每天中午吃饭的时候,达到顶峰。
那水煮白菜我实在是咽不下去了。我宁愿饿着,喝点开水顶过去。
一个星期下来,我眼冒金星,感觉自己随时能羽化登仙。
然后,她就出现了。
那天中午,我正坐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对着一本《唐诗三百首》发呆,肚子饿得咕咕叫。
门口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我抬头。
一个女孩子站在门口,有点怯生生地看着我。
她大概十三四岁的样子,梳着两条长长的辫子,辫梢用红绳绑着。皮肤不像村里其他孩子那么黑,是那种很健康的麦色。眼睛很大,很亮,像含着一汪清泉。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但很干净。
我认得她,是我们学校六年级的学生,叫林晓燕。平时不怎么说话,成绩好像还不错。
“有事吗?”我的语气有点冲。饿着肚子的人,脾气好不到哪去。
她被我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但没走。
她把一直背在身后的手拿到前面来,手里提着一个铝制的饭盒。
那种老式的,圆筒形的,分两层。
她把饭盒递过来,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
“老师……吃饭。”
我愣住了。
“给我的?”
她点点头,脸颊有点红,把饭盒往我桌子上一放,转身就跑了。
跑得像只受惊的小鹿。
我看着桌上的饭盒,半天没反应过来。
打开。
上面一层是白米饭,蒸得颗粒分明,还冒着热气。
下面一层是菜。
腊肉炒蒜苗。
碧绿的蒜苗,配着半透明的腊肉片,油汪汪的,一股霸道的香味直冲我的天灵盖。
我的肚子叫得更响了。
我犹豫了一下。
无功不受禄。这……算怎么回事?
可那股香味,那白花花的米饭,像是有魔力,把我的理智和矜持一寸寸瓦解。
去他妈的矜持。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大口饭,又夹了一筷子腊肉。
好吃。
好吃得我想哭。
米饭是香的,腊肉是咸香的,蒜苗是清甜的,混在一起,简直是人间绝味。
我狼吞虎咽,风卷残云。
五分钟不到,整个饭盒被我吃得干干净净,连菜汤都用米饭刮了一遍。
吃完,我打了个饱嗝,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我看着空饭盒,心里五味杂陈。
这丫头,为什么要给我送饭?
下午上课,我总忍不住往六年级教室那边瞟。
林晓燕坐在窗边,低着头,很认真地在写字。阳光照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放学后,我拿着洗干净的饭盒,在校门口等她。
她和几个女同学一起出来,看到我,明显有点紧张,脚步都慢了。
我走过去,把饭盒递给她。
“谢谢你的午饭。”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一点。
她接过饭盒,低着头,“嗯”了一声。
“为什么给我送饭?”我还是问出了口。
她头埋得更低了,捏着饭盒的带子,小声说:“我娘……看陈老师你没在食堂吃饭,怕你饿坏了。”
“你娘?”
“嗯。我娘说,老师是读书人,金贵,不能饿着。”
我心里一动。
原来是这样。
我有点不好意思,摸了摸鼻子,“替我谢谢你娘。但是……这太麻烦了。以后不用了。”
“不麻烦。”她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种倔强,“我每天都要给下地干活的爹送饭,就是多带一份的事。”
说完,她抱着饭盒,又跑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有点暖,又有点酸。
第二天中午,那个饭盒又准时出现在我的桌上。
这次是酸菜炒粉条,上面卧着一个金灿灿的荷包蛋。
我没再假惺惺地推辞。
我饿。
我需要这口饭。
从那天起,林晓燕给我送饭,就成了雷打不动的惯例。
有时候是炒土豆丝,有时候是干煸豆角,有时候是西红柿炒鸡蛋。
菜式很简单,都是家常菜,但油水足,味道好,比食堂那水煮白菜强了一百倍。
我的胃得到了拯救,脸色也渐渐红润起来。
我跟她也慢慢熟络了。
我知道了她家离学校不远,就在山坡上的那片竹林后面。
她爹是个木匠,手艺很好,但前几年从架子上摔下来,腿脚不太利索了。
她娘操持着家里几亩薄田,还要养猪喂鸡。
她下面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
她是家里的长女,所以特别懂事,什么活都抢着干。
“你学习这么好,想不想考初中?”有一次,我还饭盒的时候问她。
那时候,山里的小学毕业,能去镇上读初中的,凤毛麟角。大部分孩子,读完小学就回家帮着干活了。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想!”
那一声,又清脆又响亮,带着一股子破釜沉舟的劲儿。
“但是……我爹说,女孩子家,认得几个字就行了。再读,浪费钱。”她的眼神又黯淡下去。
我心里堵得慌。
“你别听你爹的。读书是好事。只要你想读,老师支持你。”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底气说这话。
我连自己都快保不住了,还想着支持别人。
但我看着她那双渴望知识的眼睛,就觉得,我得说点什么,做点什么。
从那以后,我开始给她“开小灶”。
放学后,等别的孩子都走光了,我把她叫到我那间小宿舍里,给她补习。
从拼音,到算术,再到我从南京带来的那些“课外书”。
《安徒生童话》、《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唐诗宋词选》。
她学得特别快,像一块干燥的海绵,拼命地吸收着知识的水分。
我的宿舍很小,我们俩坐得很近。
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皂角香。
她写字的时候,偶尔有几根碎发会垂下来,拂过我的手背,痒痒的。
我的心,也跟着痒痒的。
我得承认,我是个凡人。
二十二岁的年纪,血气方刚。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每天面对着一个清秀、安静又对我充满崇拜的少女,我的心,不可能不起波澜。
但我拼命按捺着。
我是老师,她是学生。
我对自己说,陈启明,你是个混蛋,但你不能禽兽不如。
日子就在这种既充实又煎熬的矛盾中,一天天过去。
山里的秋天很短,冬天来得又早又猛。
北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山坳,发出鬼哭狼嚎一样的声音。
我的宿舍四面漏风。晚上睡觉,我得把所有能穿的衣服都盖在被子上,但还是冻得像条狗。
更要命的是,我的钱快花光了。
来的时候带的钱,买了一些生活必需品,给学生们买了点粉笔和作业本,就所剩无几了。
工资要到年底才统一发。
我陷入了人生中最窘迫的境地。
我开始厚着脸皮,去王校长家蹭饭。
王校长家也不富裕,但总会给我多盛一碗米饭,多夹一筷子咸菜。
林晓燕好像看出了我的窘境。
她送来的饭盒里,菜的分量更足了。
有时候,还会多一个烤得焦黄的红薯,或者几个煮熟的栗子。
我知道,这已经是她家能拿出的最好的东西了。
有一天,她送饭来的时候,还带来了一个布包。
打开一看,是一双崭新的棉鞋。
鞋底是纳了不知道多少层的厚布,鞋面是黑色的灯芯绒,里面絮满了厚厚的棉花。
“我娘……让我给你的。她说,城里人,扛不住山里的冬天。”她低着头,脸红到了耳根。
我拿着那双棉鞋,感觉有千斤重。
鞋子很暖和,针脚细密,一看就是用了心的。
我一个大男人,眼眶竟然有点发热。
我抓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但很软。
她吓了一跳,想把手抽回去。
我没放。
“晓燕,”我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有点哑,“谢谢你。也替我,谢谢你娘。”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睛里水汪汪的。
那一刻,我心里那道叫“师生之防”的堤坝,彻底决口了。
我不管了。
去他妈的老师,去他妈的矜持。
我只知道,在这个冰冷、绝望的地方,是眼前这个女孩,给了我唯一的温暖。
是她每天那盒热腾腾的饭菜,是她那双清澈的眼睛,是她递过来的这双棉鞋,让我觉得自己还像个人一样活着。
“晓燕,”我又叫了她一声,“等我发了工资,我给你买花裙子,好不好?”
这是我当时能想到的,最浪漫的承诺。
她的脸“腾”地一下全红了,红得像山里的映山红。
她用力把手抽了回去,转身就跑。
但这次,我从她跑开的背影里,看出的不是惊慌,而是喜悦。
我们的关系,从那天起,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不再仅仅是师生。
补课的时候,她偶尔会抬头看我,眼神亮晶晶的。
我还饭盒的时候,她会跟我多说几句话,说说她家的猪又下了几个崽,说说后山哪片野果子熟了。
我们之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流淌。
像山间的小溪,无声无息,却一直在往前走。
村里开始有闲话了。
我能感觉到,有些村民看我的眼神,变得有点奇怪。
王校长也找我谈了一次话。
“陈老师啊,”他抽着旱烟,烟雾缭绕,“我知道你是个好老师,对学生负责。但是……要注意影响。”
他顿了顿,又说:“林晓燕那丫头,是个好孩子。但她还小,你……你得把握好分寸。”
我心里一阵烦躁。
“王校长,我们没什么。我只是看她学习好,想帮帮她。”
“我知道,我知道。”王校长叹了口气,“但人言可畏啊。这里是山里,思想保守。你是个城里来的大学生,他们都盯着你呢。”
我沉默了。
是啊,我怎么忘了。
我跟她之间,隔着的何止是年龄和身份。
还隔着这整座大山,隔着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天之后,我刻意跟林晓燕保持了距离。
我不再让她来我宿舍补课了,改在办公室。
我还饭盒的时候,也只是简单地说声谢谢,不再多聊。
她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
她的话变少了,有时候看我的眼神,带着一丝委屈和不解。
但她送饭的习惯,没有停。
饭盒里的菜,也依然用心。
我心里更难受了。
我觉得自己像个懦夫,一个混蛋。
明明是自己先动了心,现在却要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去伤害一个那么单纯善良的女孩。
期末考试前的一个晚上,下起了鹅毛大雪。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安静得可怕。
我一个人坐在宿舍里,烤着一个小的煤炉,炉火映着我的脸,忽明忽暗。
门被敲响了。
我以为是王校长,打开门,却看到了林晓燕。
她浑身都是雪,像个雪人。脸冻得通红,手里依然提着那个饭盒。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我赶紧把她拉进来。
“我……我怕你晚上没吃的。”她哆哆嗦嗦地说,牙齿都在打颤。
我心里一揪。
我把她按在椅子上,给她倒了杯热水。
她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身体渐渐暖和过来。
“以后别这样了,太危险了。”我说。
“我不怕。”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我,“陈老师,你是不是……讨厌我了?”
她的眼圈红了。
我心里像被针扎了一下。
“傻丫头,我怎么会讨厌你。”我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我只是……怕别人说闲话,对你不好。”
“我不在乎!”她突然大声说,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只要陈老师不赶我走,他们说什么,我都不在乎!”
她哭了。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往下掉。
我彻底慌了。
我手忙脚乱地想给她擦眼泪,可我的手刚碰到她的脸,就像触了电一样。
她的皮肤,又凉又滑。
我再也控制不住了。
我一把将她抱进了怀里。
她的身体很单薄,在我怀里微微发抖。
“晓燕,晓燕……”我只能一遍一遍地叫着她的名字。
我不知道抱了多久。
直到外面的雪小了一点,我才松开她。
她的脸埋在我胸口,衣服都湿了一片。
“晓燕,”我捧起她的脸,很认真地对她说,“等我。等我拿到工资,我就去你家提亲。好不好?”
她愣愣地看着我,眼睛又大又圆,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然后,她笑了。
那是我见过最美的笑容。
像雪地里,突然盛开了一朵红梅。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晚之后,我们之间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
虽然我们什么出格的事都没做,但在心里,已经认定了彼此。
期-末考试,林晓燕考了全乡第一名。
这个消息,像长了翅膀,飞遍了坪上乡的每一个角落。
她成了乡里的骄傲。
放寒假了。
我拿到了我半年的工资,三百多块钱。
在1987年,在坪上乡,这是一笔巨款。
我揣着这笔钱,又去镇上供销社,买了两瓶西凤酒,两条好烟,还有一些糖果饼干。
然后,我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走向了那片竹林后面的土坯房。
林晓燕的家。
开门的是她娘,一个很朴实的农村妇女,手上全是老茧,看到我,有点局促。
“陈老师?快,快请进。”
林晓燕的爹坐在堂屋里,正在用竹子编簸箕。
他就是我那天看到的那个男人,腿脚果然不太好,走路一瘸一拐的。
他看到我,只是抬了抬眼皮,没说话,眼神里带着审视和戒备。
我把东西放在桌上。
“叔,婶,我……我是来提亲的。”
一句话,让屋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晓燕她娘手里的茶壶差点掉在地上。
她爹手里的篾刀,“啪”地一声停住了。
林晓燕从里屋冲出来,脸涨得通红,紧张地看着我们。
“胡闹!”
她爹终于开口了,声音像一块石头,“你一个城里来的大学生,她一个山里没见过世面的黄毛丫头,你们俩……不合适!”
“爹!”林晓燕急了。
“你闭嘴!这里没你说话的份!”她爹吼了一句。
我深吸一口气,站直了身体。
“叔,我是真心的。我是喜欢晓燕,我想娶她,对她好一辈子。”
“一辈子?”她爹冷笑一声,“你的一辈子有多长?你在我们这山沟沟里能待一辈子?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娃娃,待个一年半载,镀层金,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到时候,我家晓燕怎么办?被人戳一辈子脊梁骨!”
这番话,像一盆冷水,从我头顶浇下来。
他说的是事实。
我来这里,本来就是被逼无奈,我心里一直想着要走。
我从来没想过,要在这里待一辈子。
我愣住了,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屋子里的气氛,尴尬到了极点。
“爹,不是你想的那样!陈老师他……”林晓燕还想替我解释。
“你给我回屋去!”她爹把手里的篾刀往桌上重重一拍。
林晓燕吓得不敢说话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陈老师,”她娘走过来,一脸为难,“孩子他爹也是为晓燕好。你们的事……还是算了吧。”
我看着林晓燕那张梨花带雨的脸,看着她爹那张写满“不信任”的脸,心里又痛又乱。
那天,我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她家。
那是我在坪上乡过的第一个年。
也是我人生中最冷清,最难熬的一个年。
家家户户都在放鞭炮,吃团圆饭。
只有我,一个人守着一间空荡荡的宿舍,一颗心,凉得像外面的冰雪。
林晓燕没有再来找我。
我知道,她被她爹关在家里,不准出门。
我尝到了什么叫“求而不得”的滋味。
我开始疯狂地想念南京。
我想,也许她爹说的是对的。
我终究不属于这里。
等开学,等一年期满,我就申请调走。离开这个让我伤心的地方。
长痛不如短痛。
开学后,林晓燕毕业了。
她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
这是坪上乡几十年来,出的第一个正儿八经的重点高中生。
乡里敲锣打鼓,给她家送去了“教子有方”的牌匾。
她爹脸上有光,走路都带风。
但他对我的态度,依旧不冷不热。
林晓燕要去县城读书了。
走的前一天,她来找我。
我们俩站在学校后面的那片小树林里,相顾无言。
“陈老师,”她先开了口,眼睛红红的,“我要走了。”
“嗯,我知道。好好读书。”我的声音干巴巴的。
“你……你还会在这里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沉默了。
我的调动申请,已经递上去了。王校长虽然舍不得,但也没拦我。他知道,这里留不住我。
看着她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我撒了谎。
“会。我会等你。”
她笑了,眼泪却流了下来。
“陈老师,你别骗我。我都知道了。”
“……”
“我爹说,你已经申请调走了。他说,城里人,靠不住。”
我的脸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抽了一耳光。
“晓燕,我……”
“陈老师,你走吧。”她打断了我,声音里带着哭腔,“回你的南京去吧。那里才是你的家。你不用管我。”
“我娘说了,我跟你,就像油跟水,掺和不到一块儿去。是我异想天开了。”
她说完,把一个东西塞到我手里,转身就跑了。
我摊开手心。
是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打开,里面是一撮头发,用红绳绑着。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捏着那撮头发,站在原地,像个傻子。
心,像是被挖空了一块。
林晓燕走了。
坪上乡仿佛也随着她的离开,变得更加荒凉和无趣。
我每天按部就班地上课,下课,吃饭,睡觉。
食堂的饭菜,我又吃不习惯了。
但再也没有人,会提着那个铝饭盒,怯生生地站在我门口,叫我一声“老师,吃饭”。
我的调令,在一个月后下来了。
调回南京,去一所普通中学任教。
所有人都为我高兴。
王校长给我践行,喝了很多酒,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陈老师,常回来看看。”
学生们围着我,哭成一团。
我收拾着行李,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把林晓燕送我的那双棉鞋,还有那撮头发,小心翼翼地放进了箱子里。
我觉得自己像个逃兵。
一个彻头彻尾的,感情上的逃兵。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前一天,出事了。
那是一个深夜,暴雨倾盆。
山洪爆发了。
巨大的轰鸣声,像是要把整座山都掀翻。
我被惊醒,冲出宿舍。
只见学校操场上,已经汇集了一片浑黄的泥水。
王校长拿着一个铜锣,拼命地敲。
“山洪来了!快!快去后山!看看有没有人被困住了!”
坪上乡的房子,大多建在山坡上。这么大的山洪,很容易引发滑坡。
所有人都动员了起来,男人们拿着锄头和铁锹,女人们提着马灯,冒着暴雨,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上跑。
我也跟着人群,往山上跑。
脑子里一片空白。
只有一个念头:林晓燕家!她家就在山坡上!
雨太大了,路又滑,我摔了好几跤,浑身都是泥。
等我连滚带爬地赶到那片竹林后面时,我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她家的土坯房,塌了一半。
是被旁边山坡上滑下来的一大块泥石流给冲垮的。
“晓燕!叔!婶!”我撕心裂肺地喊。
“我们在这儿!”
废墟里,传来了林晓燕带着哭腔的声音。
我冲过去,村民们也围了过来。
我们借着马灯昏黄的光,看到林晓燕和她娘,还有弟弟妹妹,都从废墟里爬了出来,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但她爹,被一根房梁压住了腿,动弹不得。
“爹!爹你怎么样!”林晓燕哭得撕心裂肺。
她爹脸色惨白,嘴唇发紫,额头上全是冷汗,但还在咬牙坚持着。
“我没事……你们快走!这里危险!”
“不能走!”我大喊一声,“房梁太重了,必须马上把人救出来!不然这条腿就废了!”
所有人都看着我。
那一刻,我忘了自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教书先生。
我只知道,我不能让他出事。
他是晓燕的爹。
“都别愣着!男的!过来!搭把手!一、二、三,一起抬!”我指挥着众人。
几个壮汉围过来,我们一起用力。
“一、二、三,起!”
房梁纹丝不动。
“再来!一、二、三,起!”
房梁还是纹丝不动。
雨越下越大,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不行啊……太重了……”
“要不……去找根杠杆来?”
“来不及了!你们看他的腿!”
我低头一看,她爹被压住的那条腿,已经开始发紫肿胀。
再拖下去,就算救出来,也要截肢。
我急得满头大汗。
我环顾四周,突然看到了旁边一棵被冲倒的大树。
我脑子里灵光一闪。
“用那个!用那棵树当杠杆!”我指着那棵树喊。
众人反应过来,七手八脚地把那棵树拖了过来。
我们把树干的一头垫高,另一头插进房梁底下。
“所有人!都过来!压这边!”我跳上树干,用尽全身的力气往下压。
十几个男人,一起压了上去。
树干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声。
那根沉重的房梁,终于被撬起了一道缝。
“快!快把人拖出来!”
两个人钻进去,连拉带拽,终于把她爹从下面拖了出来。
我们松了口气,瘫倒在泥水里。
她爹的腿虽然没断,但伤得很重,血肉模糊。
“必须马上送医院!”我说。
“去镇上的路,被山洪冲断了。”一个村民说。
“那就翻山!走小路!去县城!”我当机立断。
“我来背!”
我没让他们反驳,直接蹲下身,让两个村民把她爹扶到了我的背上。
很沉。
像背着一座山。
我咬着牙,站了起来。
林晓燕哭着要给我打伞,被我吼了回去。
“你照顾好你娘和弟妹!我没事!”
就这样,我背着这个曾经对我冷眼相向的男人,身后跟着几个举着火把的村民,踏上了去往县城的山路。
那是我这辈子走过的,最长,也最难走的路。
雨水、汗水、泥水,混在一起,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只知道,我不能停,不能倒下。
我背上背着的,是一个父亲,也是我的未来。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感觉自己的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终于翻过了那座山,看到了县城的灯光。
我把他送进了县医院。
医生说,再晚来一个小时,这条腿就保不住了。
我靠在医院的墙上,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再也站不住,滑坐在了地上。
林晓燕和她娘也赶到了。
她看着我一身的泥污,看着我被石头划破的手和脸,哭得说不出话来。
她娘走到我面前,“扑通”一声,就要给我跪下。
我赶紧扶住她。
“婶,你这是干什么!使不得!”
“陈老师……”她娘泣不成声,“你是我家的大恩人啊……我们一家老小,都欠你一条命……”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一遍遍地说:“应该的,应该的。”
她爹的手术很成功。
我在医院陪了三天。
这三天里,林晓燕寸步不离地照顾着她爹,也照顾着我。
她会端来热水给我擦脸,会把医院食堂打来的饭菜里唯一的几块肉都夹到我碗里。
她爹躺在病床上,看着我们俩,眼神很复杂。
第三天,他把我单独叫到了病床前。
“陈老师,”他开口了,声音很虚弱,“谢谢你。”
“叔,你别这么说。”
他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以前……是我不对。我看走了眼。我以为你跟那些下乡的知青一样,待不长久。”
“我没想到,你是个有担当的汉子。”
他从枕头下,摸出了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个小小的木头人。
雕的是一个女孩,梳着两条辫子,笑得很甜。
是林晓燕。
“这是我闲着没事雕的。我手艺还行吧?”他竟然笑了笑。
“行,太行了。”我捏着那个木头人,感觉自己的鼻子有点酸。
“晓燕这丫头,心思我懂。”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她这辈子,就交给你了。你……你可不能欺负她。”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对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叔,你放心。我陈启明这辈子,要是敢欺负晓燕,就让我天打雷劈。”
我的调令,被我撕了。
我给南京的父母写了一封长信。
我说,我不回去了。
我要留在这里。
这里有我的学生,有我的女人,有我下半辈子的人生。
我爹气得在电话里对我破口大骂,说要跟我断绝父子关系。
我娘在电话那头哭。
但我没有动摇。
我知道,我已经不是那个一心只想逃离的南京少爷了。
这场山洪,冲垮了林晓燕家的房子,也冲垮了我心里最后一丝犹豫和懦弱。
我留了下来。
第二年春天,我和林晓燕结婚了。
没有盛大的婚礼,没有三金彩礼。
我用我所有的工资,在学校旁边,盖了三间新的砖瓦房。
我们请全乡的父老乡亲,吃了顿饭。
她爹亲手给我们打了一套全新的家具。
婚礼那天,她穿着我从县城给她买的红裙子,脸上没有化妆,却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城里姑娘都美。
她爹把她的手交到我手里,眼睛红红的。
“陈启Míng,我闺女,就拜托你了。”
他第一次,叫了我的全名。
婚后的日子,很平淡,也很幸福。
她不再是我的学生,成了我的妻子。
但她还是习惯叫我“陈老师”。
她不再给我送饭到学校了,因为我每天都可以回家吃饭。
她还是那么会做饭。
腊肉炒蒜苗,酸菜炒粉条,西红柿炒鸡蛋……
普普通通的家常菜,我吃了一辈子,也没吃腻。
她没能继续读高中。
家里遭了灾,弟弟妹妹要上学,她主动放弃了。
这是我一辈子的遗憾。
为了弥补这个遗憾,我把我们家的书房,变成了她的专属课堂。
我教她读《红楼梦》,教她读莎士比亚,教她写毛笔字,教她弹我从南京托人带来的那把旧吉他。
她很聪明,学什么都快。
她的字,写得比我还好。
后来,她开始尝试着写作,给县里的报纸投稿。
从一开始的豆腐块,到后来的整版文章。
她写山里的风,写山里的树,写山里的人。
她的文字,像她的人一样,干净,质朴,带着一股子泥土的芬芳。
她成了县里小有名气的“农民作家”。
我们有了两个孩子,一儿一女。
他们都在我教书的这所小学里读书。
他们会指着教室墙上“优秀毕业生”一栏里,林晓燕的名字和照片,骄傲地跟同学说:“这是我妈妈!”
王校长退休了,我接替他,成了坪上乡中心小学的第二任校长。
学校的土坯房,早就变成了宽敞明亮的砖瓦房。
操场是水泥的,旗杆换成了不锈钢的。
我们有了电脑室,有了图书室。
越来越多的山里娃,从这里走出去,考上了初中,高中,大学。
他们有的留在了城市,有的,又回来了。
就像我一样。
一年又一年,我的头发白了,背也开始有点驼了。
但我从没后悔过当初的选择。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会拿出那个珍藏了几十年的小木头人。
木头人的脸,已经被岁月磨平了棱角,但那两条辫子,那甜甜的笑,依然清晰。
我会想起1987年的那个秋天。
那个提着行李箱,满心怨气的年轻人。
那个站在教室门口,怯生生的,手里提着一个铝饭盒的女孩。
“老师……吃饭。”
那一声轻轻的呼唤,像一句咒语,定格了我的一生。
去年,我退休了。
把校长的位置,交给了我当年教过的一个学生。
他也是大学毕业后,选择回到了这里。
退休后的生活,很清闲。
我每天就侍弄侍弄院子里的花草,或者跟村里的老头下下棋。
晓燕也早就封笔了,她现在最大的乐趣,就是研究各种新的菜式。
然后看我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
今天中午,她又做了我最爱吃的腊肉炒蒜苗。
她端着菜,从厨房里走出来,阳光照在她已经有了白发的鬓角上。
她把菜放在桌上,对我笑了笑。
“老陈,吃饭了。”
她现在不叫我陈老师了,跟村里人一样,叫我老陈。
我看着她,看着她眼角细密的皱纹,看着她那双依然清澈明亮的眼睛。
我仿佛又看到了几十年前,那个梳着长辫子的少女。
我笑了。
“哎,来了。”
我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腊肉放进嘴里。
还是那个味道。
咸香的,带着一股子霸道的暖意。
从胃里,一直暖到心里。
一暖,就是一辈子。
本文标题:开学不到一周就毕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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