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君带回一女子,他-我来和离,收回我娘遗产,婆母-我已帮你销户了

昔年婆母突发恶疾,药石无灵。夫君祁景琛心急如焚,带着我们年幼的儿子祁珩,决意出海寻那传说中的海上仙方。
那日码头风急浪高,这一去,便是杳无音信,整整五载。
原以为是生死两茫茫,未曾想,再见竟是这般光景。
五年后的这个午后,祁景琛带着一个身着青衣的温婉女子,跨进了家门。
他们的身后,还怯生生地跟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好一幅其乐融融的“一家四口”图,倒显得我这个独坐堂前的旧人,有些多余了。
祁景琛没问这五年我过得如何,也没问婆母是否安康。他掸了掸衣袍上的尘土,眼神冷漠得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开门见山道:
“妙音,既已见面,便无需多言。我是回来与你和离的,顺便,收回我娘留下的遗产。”
未等我开口,那个wo日思夜想、如今却身量见长的儿子祁珩,已经迫不及待地邀功了。
他紧紧拉着那青衣女子的手,仰着头,眼里满是讨好与炫耀:
“霜姨,你看,我没骗你吧?”
少年指着这四周雕梁画栋的庭院,言语间已将这宅院易了主:
“这宅子是我祖母留下的,最为宽敞气派,日后自然是换了你来做这当家女主人。”
似是怕那女子不信,他又急急补充道:
“而且祖母名下产业颇多,良田铺面无数,这笔银钱足够给妹妹请来京城最好的圣手治病,以后咱们一家人就能安安稳稳地在一处了。”
我端坐高堂,静静地看着这亲密无间的四个人。
祁珩眼中的孺慕之情做不得假,祁景琛面上的决绝之意也看得真切。在他们心中,我这个所谓的“妻子”与“母亲”,不过是占据鹊巢、阻碍他们幸福的绊脚石。
这一刻,我心中竟无半点波澜,甚至想笑。
我慢条斯理地搁下手中的茶盏,瓷盖与杯沿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
我敛眉一笑,目光扫过他们,轻声却笃定地说道:
“和离,是不行的。”
看着祁景琛瞬间皱起的眉头,我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缓缓补上了后半句:
“至于遗产,也是没有的。”
他们满心算计,却唯独算漏了一件事——
婆母她老人家福泽深厚,如今尚在人世,且活得硬朗得很。
他们更不知道的是,当年祁景琛久去不归,婆母大病痊愈后,曾心灰意冷,亲自去了一趟官府。
她老人家以“失踪经年、断无生机”为由,亲手销了祁景琛的户籍。
换句话说,在官府的黄册之上,如今站在我面前的祁景琛,不过是个货真价实的“死人”。
而我?
我早已在婆母的主持下,丧夫再嫁,另觅良人。
既是“死人”,又何来和离一说?既人还在世,又何来遗产可分?
祁景琛踏着暮色归家那日,我刚合上第三十七本账册,在此起彼伏的算盘声中揉了揉酸胀的眉心。
门房老赵还认得那张脸,哪怕五年未见,也不敢有半分阻拦,直接开了中门放行。
一行四人,浩浩荡荡,脚步声惊起了廊下正歇息的几只家雀,扑棱棱地飞向天际。
我行至阶前,正对上祁景琛投来的目光。
五年光阴,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风霜摧折的痕迹,反倒如那经年的松柏,愈发挺拔。他依旧眉目清朗,只是常年海风吹拂,肤色沉郁了几分,倒显得那双眼睛越发亮得惊人。
此刻,他那双熠熠生辉的眸子,并未在我身上停留半分,而是温柔地落向了身侧那位身着青衣的婉约女子。
“凝霜,看,这便是我同你提起过的,我在京城的家。”
他语气里的自豪与熟稔,仿佛这五年不过是一场短暂的游历。
我只觉得好笑,视线越过这对“璧人”,定格在他身侧那个半大的孩童身上。
那是我的儿子,祁珩。
离家时,他尚不及我腰高,是个只会要糖吃的五岁稚童。
如今五载寒暑已过,他竟已抽条成了挺拔的小少年。一身靛青色的短衫束着素白腰带,脊背挺得笔直,眉眼间已隐隐有了几分小君子的端方气度。
那眉眼,那脸型,分明就是从我模子里刻出来的。
血脉里的悸动让我下意识地向前两步,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张日思夜想的脸庞。
“珩儿,你……终于回来了。”
然而,指尖还未触及温热的肌肤,他却猛地向后退了一步,像是在躲避什么洪水猛兽。
那一瞬,我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颤。
祁珩侧头看了一眼祁景琛,似是在寻求某种底气,随即紧抿着唇,摆出一副疏离而端正的架势,冷邦邦地回了一句:
“是的。”
“娘,我回来了。”
这声“娘”,喊得没有半分孺慕之情,反倒像是被迫完成的任务,透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那青衣女子——凝霜,见状掩唇轻笑,嗔怪道:“珩儿,这一路上你不是总念叨着最喜欢娘亲吗?如今真见着了,怎么反倒拘谨起来,还不快去认……”
话音未落,祁珩那张精致的小脸便皱成了一团,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我说的是你这个娘亲。”
他转向凝霜,方才的冷漠瞬间消融,取而代之的是毫无保留的依恋与灿烂笑意。
“霜姨,虽然你总守着规矩,说我不该喊你娘亲。”
“但在珩儿心里,你早已是我的亲娘了。”
说到此处,他眼角的余光冷冷地扫过我,语气轻蔑:
“至于她,我早就记不清了。”
凝霜面色微僵,眼底却忍不住泛起一丝得意的笑意,随即又极快地收敛,换上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
“又说混话,这位可是十月怀胎生下你的亲娘。”
祁珩闻言,有些不服气地梗着脖子,眼神里满是对我的抗拒。
我默默收回僵在半空的手,退回到堂前的阴影里。
心头乍见亲子的那一抹狂喜,此刻已在这一句句诛心之言中,发酵成了难言的酸涩。
罢了。
五年未见,无论是我对他,还是他对我的这份陌生,原也是情理之中。
只要他能平安长大,无病无灾,对我而言,便已是极好的结果。
我深吸一口气,凝神细看,这才发觉他们身后还藏着一个怯生生的女娃娃。
眉眼间,像极了祁景琛,又像极了那位霜姨。
是谁的骨肉,已是不言而喻。
我心底最后那一丝波澜也归于死寂,只余下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恰在此时,一阵浓郁的药膳香气打破了僵局。
是大丫鬟霖秋端着托盘走了进来。
她原是我婆母身边最得力的老人,这些年一直跟在我身边,不仅忠心耿耿,更烧得一手好药膳。
这几日正值年中查账,我忙得脚不沾地,不过是稍稍清减了几分,她便心疼得不行,忙不迭地去小厨房熬了这罐鸡汤。
这汤足足熬了半日,甫一揭盖,香气便霸道地钻入鼻尖。汤色澄黄如琥珀,鸡肉更是炖得酥烂脱骨。
若细看,便能发现汤中浮沉着好几味珍稀药材,皆是调理气血的上品。
霖秋耳力极好,方才院中的对话怕是一字不落都听了去。
可即便面对着从小看着长大的祁景琛,看着这位大难不死、死而复生的故主,她脸上竟也没有半分动容。
她甚至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径直越过那一脸期待的四人,拿过白瓷小碗,动作利落地为我盛了一碗汤。
“近来事务繁杂,娘子看着又瘦了一圈。”
“虽说暑热难耐让人厌食,但这汤到底是补身子的,您多少得用些。”
我看着那汤中浮沉的菌菇,倒也真生出了几分食欲。
正欲伸手接过,眼前忽然落下一道阴影。
祁景琛上前一步,眉头紧锁,神色间满是冰冷与痛心。
“霖秋,你如今……竟沦落到要伺候沈妙音?”
他眼眶微红,声音颤抖,仿佛霖秋在我手底下受了什么天大的磋磨与委屈。
“我娘去后,这几年当真是苦了你了!”
霖秋端着碗的手极稳,闻言只是莫名其妙地扫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得像是一潭死水。
“公子怕是误会了,奴婢不曾受什么委屈。”
“妙音娘子与我共事多年,待我极好,情同姐妹。”
然而,这番实话听在祁景琛耳中,却成了被迫的掩饰。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恼怒,大手一挥,颇有气势地打断道:
“霖秋,你不必为她遮掩。”
“你是我娘身边的老人,那是何等体面?如今我娘去世,她沈妙音竟还敢拘着你伺候,简直是不知尊卑!”
说到此处,他深吸一口气,仿佛施舍般地承诺:
“不过你放心,待我接手了我娘留下的遗产,往后余生你就留在祁家享清福,再也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过活。”
这话一出,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我和霖秋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错愕。
我放下手中的账册,犹豫着开口:“你方才说……你是来接手遗产的?”
祁景琛眉头皱得更紧,以为我在装傻充愣,语气愈发不耐:
“沈妙音,我也不与你绕弯子。我这趟回来,就是要与你和离的,顺便收回属于我祁家的产业。”
他的视线在桌案上那一摞厚厚的账本上转了一圈,看着那上面未干的墨痕,原本阴沉的脸色忽地缓和了几分,透出一股高高在上的悲悯。
“虽说你是一介白身嫁入我祁家,但这几年你为祁家操持劳碌,我也并非无情之人。我会赠你一笔丰厚的银钱,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
“你既已在我祁家多享用了这五年的富贵荣华,做人,也该知足了。”
听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恍惚。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将我拉回了十余年前。
那时的祁景琛被人推下山崖,手脚尽断,出气多进气少,眼看着就是个活死人。
我那黑了心肝的继母,贪图祁家那笔惊人的聘礼,打着“冲喜”的幌子将我嫁了过来。背地里早已备好了棺木,只等祁景琛一咽气,便要我这活人陪葬,去做na阴间夫妻。
是婆母心善,力排众议护住了我。
她握着我的手,含泪承诺:“好孩子,即便日后我儿不在了,只要有我在一日,便当你是我亲生女儿,绝不让人欺辱了去。”
后来,苍天有眼,祁景琛竟一日日好转了起来。
不仅重新站立,更恢复了昔日京城翩翩公子的风采。他对我的感激化作了似水柔情,我们举案齐眉,红袖添香,很快便有了珩儿。
那时候,三代同堂,五载欢愉,一家人温馨和睦,羡煞旁人。
直到婆母染上怪异咳疾,京城名医皆束手无策。
祁景琛听信了坊间传言,决定带着年幼的珩儿出海寻药。
“儿孙一同祈祷,赤诚感天,灵药必定更为灵验。”
他的出发点是好的,是一片纯孝之心。
可谁能料到,这一去,父子二人便如泥牛入海,杳无音讯。
那时婆母病重垂危,夫君与爱子下落不明,家中商铺更是人心惶惶,债主临门。
wo日日以泪洗面,却连哭的时间都没有。
我别无选择,只能咬碎了牙往肚里咽,独自一人,硬生生撑起了这摇摇欲坠的祁家。
那其中的艰辛与苦楚,多少个深夜的孤灯独坐,今日回想起来,仍觉胸口发闷,喘不过气来。
我捂住隐隐作痛的胸口,强迫自己从回忆中抽离。
刚一抬头,却见祁珩不知何时已端起了桌上那碗鸡汤,正如献宝一般递到那青衣女子面前,满眼殷切:
“霜姨,你方才不是喊口渴吗?”
“这鸡汤闻着好香,必然是大补之物,快给你和妹妹喝。”
霖秋见状,脸色微变,下意识地伸手去拦。
“小公子不可!这鸡汤是特意为娘子准备的药膳,里面加了……”
话未说完,便被祁景琛冷冷打断。
“霖秋,许久未见,看来你是真不知事了。”
他一手揽过凝霜,一手将那女童抱在臂弯,眉眼间尽是维护与温情。
“这是凝霜,当年我与珩儿落水,若非她舍命相救,我们父子早已葬身鱼腹。”
“如今,凝霜已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他看了一眼怀中的女童,声音柔和得能滴出水来:
“这是我和凝霜的女儿,岁岁。”
“等我与沈妙音办完和离手续,凝霜便是这祁家名正言顺的女主人。这碗鸡汤,她如何喝不得?”
霖秋眉头紧锁,张了张嘴还欲再说,那眼神分明是在看傻子。
我冲她轻轻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淡漠的弧度。
“罢了,霖秋。不过是一碗鸡汤而已。”
“他们既要喝,那便给他们喝吧。”
只是那鸡汤里,加了几味专治妇人宫寒、乃至绝育后调理身子的猛药。
常人喝了虽无大碍,但这体虚之人能不能受得住那股燥热,便与我无关了。
一家四口,就这样当着我的面,分食了那一盏本属于我的鸡汤。
瓷勺碰撞碗壁的清脆声响,混杂着他们其乐融融的低语,在这个黄昏显得格外刺耳。
好一幅父慈子孝、夫妻恩爱的感人画卷。
霖秋嘴角微微抽搐,想说什么终究还是忍住了,只是极其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神复杂。
我神色平静地收起账本,略一思索,对霖秋吩咐道:
“南院如今正闲置着,你让人去简单收拾一番,便让他们在那处落脚吧。”
婆母前回了范阳老家探亲,族中有位高权重的长辈大限将至,恐怕一时半会儿难以归京。
虽然婆母早前便发过狠话,说此生不再认祁景琛这个抛妻弃母的逆子。
但我毕竟只是个儿媳,不好越俎代庖直接将人扫地出门。
思来想去,还是先将人安置下来,一切等婆母回来再做定夺。
霖秋皱着眉看了那一家子一眼,良久,才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祁家的南院规模不小,虽比不得主院精致,但也宽敞得很,住下这一家四口绰绰有余。
我本以为这已是极为妥帖的安排。
哪承想,这话刚一落地,祁景琛的脸色陡然变得铁青。
他满脸不忿,眸底寒霜乍现。
薄唇紧抿成一道冷峻的直线,声音里充满了不可置信的荒谬感:
“沈妙音,你竟然让我们去住南院?”
我只当他是嫌弃南院年久失修,耐着性子解释道:
“南院往年确实有些破败,但这几年刚翻修过,一应陈设皆是新的,内里外在都极为舒适,住着并不……”
“那是客院!”
祁景琛厉声打断了我,面色越发阴沉难看。
“你竟拿客院来打发我?”
我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他是真当婆母已逝,这祁家已然成了他的囊中之物。
既然他是主人,让他住客院,自然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与羞辱。
我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烦躁,语气也冷了下来:
“东院如今是我在住。”
“你拖家带口,又早已另娶他人,总不能还要与我这前妻挤在一个院子里吧?”
祁景琛闻言一怔。
脸上那股理直气壮的淡漠神情终于有了些许松动。
再开口时,他的声线变得沙哑,竟带了几分难得的愧意:
“妙音……我知道,我再娶之事是对不住你。”
“可那时我出海遭遇风浪落水,被凝霜救起后伤了脑子,失了记忆。”
“我是直到与她成婚后,受了刺激,才猛然想起自己早已娶妻生子……”
暮色四合,掩映着他的眉眼,显得晦暗不明。
若我当真苦守了他五年,盼星星盼月亮,最后却盼回了他带着新婚妻子和孩子,还要扬言与我和离。
那我定会抄起扫帚,将这负心汉打出门去,再也不相往来。
然而,世事难料。
早在三年前,我便已改嫁。
之所以如今还住在祁家,不过是因为婆母感念我孤苦,执意收我做了干女儿。
我的夫婿池羡乃是杏林圣手,常年游历在外。
他不回京时,我便住回祁家,既是为了照看生意,也是为了陪伴干娘——也就是我昔日的婆母。
对我而言,祁景琛早已是个无关轻重的故人,连恨都显得多余。
如今他另娶,我亦另嫁。
两不相欠,互不相干。
我本无意与他再有过多纠葛,正打算将这一切和盘托出,好让他死心离去。
话未出口,就见一直沉默的凝霜忽然红着眼眶走了上来。
她垂着长睫,一副哀婉凄切的模样,声音更是若断若续:
“这都是我的错。”
她双肩微微颤抖,似是强忍着巨大的悲痛,泫然欲泣。
“那时我救下了景琛父子,见他失忆可怜,又孤苦无依。”
“我只当珩儿的生母早已落水身亡,所以才……才动了凡心。”
她咬了咬下唇,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艰难出声道:
“同为女子,我自然知晓姐姐苦等夫君和儿子五年,最终却发现他另娶他人,心中该有多难受,多绝望。”
“此番我随景琛进京,并不是为了与姐姐争抢夫君的名分。”
“我只是……只是想来寻那位传闻中的京城圣手,救我苦命的岁岁一命。”
“只要岁岁的病好了,我便即刻带她回海边,绝不打扰姐姐的生活。”
我闻言微怔。
视线不由得落在她身侧那个一直未曾出声的女童身上。
细看之下,这孩子的脸色的确比常人少了许多血色,透着一股不健康的蜡黄,显然是先天不足之症。
说实话,我对这个凝霜,本是有些抵触的。
方才一见面,她便有意无意地在我面前彰显祁珩对她的亲近,那种宣誓主权的小心思,虽浅显无用,却实在令人不喜。
可此刻提及孩子,提及那为了救女而不惜奔波千里的母爱。
我终究还是心软了几分。
况且,她口中那位千金难求的京城圣手,正是我的现任夫君,池羡。
等池羡游历归来,让他顺手为这孩子看诊,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稚子无辜,我并非铁石心肠之人。
想到此处,我神色稍缓,语气也温和了几分:
“这倒是不难……”
谁知话音未落,变故陡生。
祁珩竟猛地冲上前,狠狠地推了我一把!
“你不许赶走霜姨!”
那一推用了十足的力气,我猝不及防,险些摔倒在地,幸得霖秋眼疾手快扶住。
只见祁珩张开双臂,像一只护食的小兽般死死拦在凝霜身前。
他看向我的眼神里,没有半分对母亲的敬爱,反而充满了仇视与恨意。
仿佛站在他对面的,不是生他养他的母亲,而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
“霜姨早就嫁给我父亲了,是明媒正娶的妻子!”
“我们一家四口,名正言顺!即便你是父亲的原配,也没有理由让霜姨带岁岁走!”
他声音极大,尖锐得有些刺耳,不仅是在质问我,更像是在拼命挽留那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
不待我回答,他便转身扑进凝霜怀里,紧紧抱着她的胳膊,仿佛生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
“霜姨,你别走!这宅子是我祖母留下的,日后就换你来做女主人。”
“祖母名下的产业多得是,咱们有足够的银钱给妹妹请最好的大夫治病。”
“等爹爹和这个女人和离了,我们一家四口,就安安稳稳地住在这里,谁也赶不走!”
祁景琛闻言,也赞同地点了点头,看向凝霜的眼神满是坚定:
“珩儿说得对。凝霜,我这趟回来本就是要与沈妙音和离的,你无需这般委曲求全。”
“你记住,你才是我如今心尖上的妻子。”
看着这父子俩一唱一和,我几乎要气笑了。
重逢不过短短几刻钟,这对父子便像是防贼一样防着我,张口闭口便是和离。
仿佛我是什么沾之即死的瘟疫,生怕我会死皮赖脸地黏上他们。
原本,念在血脉相连的份上,我还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将祁珩留在我身旁,好生教养,以补这五年缺失的母爱。
可这一刻,看着他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
我只觉得心寒彻骨,当真是白白生养了他一场。
霖秋见我气极,生怕我伤了胎气,忙不迭地将一枚精致的香囊递到我鼻端。
那是池羡亲手缝制的。
里头填了安神的苏合香与几味珍稀药材,还特意熏染了清新的柑橘气息。我贪婪地深吸一口气,那股熟悉的温淳味道顺着鼻腔沁入心脾,翻涌的思绪终是慢慢平复下来。
我轻抚微隆的小腹,眉眼间的凌厉散去,化作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和离?这恐怕是不行的。”
“至于所谓的遗产,更是一个铜板也没有。”
话音落地,满室死寂。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脸色皆是一变。
其中最难看的,莫过于祁景琛。他原本理直气壮的身形猛地一僵,死死盯着我,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沈妙音,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指尖隔着衣料,感受着腹中那令人心安的温热,语气淡然得仿佛在说旁人的家常:
“祁景琛,你既已在外另娶娇妻,我又怎会在此空守?我也早已再嫁他人。”
“你离家失踪整整五载,生死不知。依照本朝律例,你我二人的婚书早在三年前便已自然作废。”
“也就是说,三年前,我便已是自由之身,改嫁他人为妻了。”
“哐当”一声脆响。
祁景琛手中的汤碗失手坠地,碎瓷飞溅,那残汤泼了他一脚,他却浑然未觉。
他喉结剧烈滚动,震惊过后,眼中泛起浓浓的狐疑:
“你既已改嫁,为何还赖在祁家不走?”
我微微一笑,理了理袖口的褶皱:“因为这宅子,是你母亲、我的婆母,早已过户赠予我的私产。”
他不知道的,还多着呢。
不止这进出的宅院。
祁家如今账面上那三十七家铺子,有二十家,白纸黑字写着的都是我沈妙音的名字。
这些,皆是婆母当年硬塞给我的底气。
她曾拉着我的手垂泪,说池羡虽是杏林圣手、京中名流,但我毕竟是二嫁。哪怕池羡再如何珍重我,这世道对女子总是苛刻,人言可畏。
女子若无厚嫁妆傍身,难免会被夫家亲眷轻慢。
那样的苦,她吃过,便绝不想让我再尝一遍。
“再者说,当年我接手时,手中不过也就十七家半死不活的铺面。”
“如今那多出来的二十家,本就是我这些年苦心经营、扩张所得。在我心里,原本确实是打算留给你的。”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那张错愕的脸,轻笑道:
“但那是从前。如今既已恩断义绝,等我百年之后,这些产业,自然是要留给我自个儿的孩儿。”
这一刻,我心中五味杂陈。
想当年,我嫁入祁家,不过是个卑微的冲喜娘子。
继母心肠歹毒,甚至存了让我若冲喜不成便去殉葬的心思。别说什么十里红妆,我连套像样的换洗被褥都没有,就连我亲娘留下的那点遗物,也被她搜刮得干干净净。
我是两手空空,身无分文地进了祁家的大门。
那时祁景琛刚醒,感念我救命之恩,对我这寒酸的出身毫不在意,百般回护。
可后来他身子大好,与同窗好友推杯换盏,醉意朦胧间,也曾流露出对旁人娘子嫁妆丰厚的艳羡。
那时我只当他是酒后失言,从未往心里去。
可直到今日,他脱口而出责怪我“白身嫁人、在祁家白享了五年富贵”,我才如梦初醒。
原来,当恩情淡去,我在祁景琛心底,竟是这样一个占尽便宜的形象。
滤镜碎裂,那个记忆中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目可憎、斤斤计较的庸俗男子。
我话已至此,本以为依照祁景琛的性子,定会为了那“婆母遗产”的归属权与我争个面红耳赤。
我已经做好了舌战群儒的准备。
哪知,四周静悄悄的。
半晌,也未听见他再吐出一个字。
我诧异抬眸,猝不及防撞进祁景琛那双如墨般深沉的眼眸。
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惨白如纸,垂在身侧的双拳攥得骨节泛白,指甲似要掐进肉里。
他就那样执拗地、死死地盯着我,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你……只等了我两年,就再嫁了?”
我不置可否,神色平静:“两年,还不够吗?”
两年,足以让那个卧床不起、咳血不止的婆母,因我遍访名医而重获新生,从行将就木到如今健步如飞。
两年,足以让那个原本连算盘珠子都拨不明白的我,学会了看账本、谈生意,将十七家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我垂下眼帘,低声道:“祁景琛,这七百多个日夜,真的很久了。”
祁景琛像是被人当胸重击,身形踉跄,狼狈地后退了半步。
他嘴唇哆嗦着,反复呢喃着我那句话。
“两年……很久了……很久……”
忽地,他猛然转过身,不敢再看我一眼。
像是个丢盔弃甲的逃兵,跌跌撞撞地奔出了院子。
霖秋手脚利落,很快便将祁景琛那一大家子安顿在了偏院。
回来复命时,她神色有些复杂:“公子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一言不发,回屋便倒头躺下了。”
“那位叫凝霜的娘子倒是和和气气,一直赔着笑脸。”
霖秋顿了顿,觑着我的脸色,犹豫道:
“只是……珩儿少爷吵着要见您。”
“奴婢瞧他那眼神……满含怨怼,怕惊扰了您养胎,便自作主张将他拦下了,说今日天色已晚,让他改日再来。”
我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一刺。
祁珩怨我。
这本是预料之中的事,可真当听闻,心头那股苦涩仍旧止不住地翻涌。
祁珩,那是我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用命博来的孩子啊。
生产那日,胎位不正,产婆换了一拨又一拨,我流了半床的血,几乎要把这一生的血都流干了。
后来虽侥幸捡回一条命,却是足足养了三个月,才能勉强扶墙下地。
祁家虽也备了乳母。
京中有些头脸的贵眷,皆不愿自降身份亲自哺乳,更怕弄湿衣襟惹人笑话。
可祁珩这孩子脾气倔,死活不肯吃乳母的奶。
他紧闭着小嘴,饿得哇哇大哭,小脸憋得青紫。
我心如刀绞,硬是撑着那副残破的身子,日夜亲自喂养。
待他稍大些,又挑食得厉害。
我便四处拜师,学了百十道他不重样的菜肴,每日拿着小本子记录他的口味喜好,稍有不爱便立刻更换。
三岁那年,他染了极罕见的恶寒。
老大夫摸着胡须直叹气,只留下一句:“怕是要夭折……”
那日漫天风雪,鹅毛般的大雪落满了京城。
我一步一叩首,从山脚跪到山顶的道观,足足一千个台阶。
额头磕破了,鲜血混着雪水流下面颊。
我心中只求神佛一件事:“信女愿以余生福寿,换我儿一生康健。”
直至今日,每逢阴雨天寒,我的膝盖骨缝里仍像是钻进了钢针,疼得钻心。
可如今。
他为了一个相识不过数月的“霜姨”,对我这个亲娘怒目相向。
若说凝霜对他有救命之恩,他护着也算合情合理。
可我亦是生他养他、为他操碎了心五年的母亲啊!且我自问从未对凝霜有过半分歹意。
他竟如此是非不分,不问青红皂白便对我口出恶言。
这怎能不令我寒心?
夜深了。
霖秋服侍我躺下,又不放心地替我搭了搭脉。
她一边整理被角,一边愤愤不平地埋怨:
“娘子这一胎怀得本就辛苦,今日这一闹,动了气,怕是又得好生休养几日。”
她越说越气,眉心的结怎么也解不开:
“今晚那锅鸡汤,我是特意放了许多给您安胎补身的药材。”
“若不是您大度,不欲与他们计较,我定是要冲进去连锅端回来的!”
“要我说啊,他们若只是口渴,喝些茶水便是了,那是给您救命的汤,他们也配喝?”
我伸手轻轻按住她的手背,温声道:
“无妨的。”
“不过一碗鸡汤罢了,我又何至于跟个孩子置气?”
“池羡临走前留了方子,明日你照着抓几帖药煮了,喝下去便会好很多。”
我幼时在继母手底下讨生活,缺衣少食是常态,底子确实单薄。
嫁给祁景琛后,虽有婆母悉心照料,但怀祁珩时仍是吃尽了苦头,生产时更是九死一生。
好在三年前,我嫁给了池羡。
他是京城公认的神医,精通药理,这三年里为我细细调理,将我的身子骨养得结实了许多。
如今这胎虽才三月,我却并未觉得如怀祁珩时那般难挨。
若不是近日心绪繁杂有些疲乏。
这脉象,应当比寻常孕妇还要安稳几分。
霖秋闻言,这才松了口气,庆幸道:
“好在池大人思虑周全。”
“若不是临王突然中了奇毒,陛下十万火急召他去查看,此刻他定然是守在您身侧,半步不离的。”
提及池羡,我心口那处被祁家父子弄出的寒凉,顿时被熨帖得暖洋洋的。
他是我的再婚夫婿。
成婚三载。
他待我极好,好到让我常常觉得不真实。
这种好,不像当年祁景琛那般,带着几分因我冲喜救命而产生的感恩与亏欠。
那是真正的情意深重,是视若珍宝,是爱意滂沱。
我将被窝里的安神香囊握得更紧了些。
分别不过半月。
这凄风苦雨的夜里,我竟有些想他了。
翌日,天色将明未明。
一阵嘈杂的拍门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
迷迷糊糊中,听到霖秋压抑着怒火的声音:
“娘子还在安睡,有什么事不能等到天亮再说?”
她这话不说还好,一出口便像是冷水泼进了热油锅,瞬间激起一片喧哗。
我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披衣坐起。
推开门,便见祁珩正被两个粗使丫鬟拦在门外,像头暴怒的小兽。
一见我出来。
他那双眼睛瞪得极大,眼底布满血丝,脖颈上的青筋根根凸起,嘶吼道:
“娘亲若是怪我不认你,只管冲着我来便是!”
“缘何要心肠歹毒,给霜姨和岁岁下毒?!”
“爹爹说得果然没错,你自幼受继母苛待,心理早已扭曲,根本见不得旁人家庭和睦!”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淬了毒的刀。
我彻底清醒了,几步走下台阶。
扬起手。
“啪”的一声脆响,重重地落在他脸上。
祁珩被打蒙了,捂着脸愣在原地,眼眶瞬间红了。
“你……你竟然打我?”
我冷冷看着他,声音如冰:
“打你又如何?”
“你既知我是你娘亲,却这般目无尊长,对我出言不逊。”
“你说我给你霜姨和妹妹下毒,证据何在?”
“若无凭无据,便是信口雌黄,无故诬陷生母!”
祁珩仍不服气,梗着脖子大声嚷嚷:
“不是你,还能有谁?”
“霜姨平日里身体极好,怎么在你这里只住了一夜,今早就突然流鼻血不止?”
他话音刚落。
南院那边便有个负责洒扫的丫鬟匆匆跑来回禀:
“娘子,李大夫刚瞧过了。”
“说是……说是补得太过,虚不受补,才会流鼻血。”
“岁岁小姐身子骨虚,倒还受得住些。”
“只是那位凝霜娘子,大夫说只需开几帖清火的药材,喝上几日便无碍了。”
霖秋在一旁皱紧了眉头,没好气地说道:
“珩儿少爷,你这回可是真的冤枉咱们娘子了。”
“昨夜我就说过,那鸡汤里放了许多只有孕妇才能受用的温补药材,是专门给你娘亲调理身子的。”
“我当时拼命拦着不让你们喝,是你们自己非要抢着喝的!”
真相大白。
祁珩的瞳孔猛地一缩,原本嚣张的气焰瞬间矮了半截,嘴角抿成了一道死紧的直线。
他心知自己错了。
可那可笑的自尊心让他不愿低头认错。
只是涨红着脸,眼神躲闪,低声嘟囔着:
“那你当时为何不说清楚?”
“这……这岂不是存心想害霜姨和岁岁?”
事到如今,他竟还在嘴硬。
我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孩子,只觉得厌烦透顶。
“当时我即便说了这是安胎药,依你对我的成见,你也只会觉得我是故意的,是不舍得给你那霜姨喝这碗鸡汤罢了。”
或许他已经忘了。
五年前的他,虽比现在年幼懵懂。
却是个打碎了花瓶都会红着脸道歉,知错能改、勇于担当的好孩子。
祁珩僵立在原地,像个木桩子。
半晌,他徒劳地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
我心中再无波澜,淡然道:
“闹够了吗?若是没别的事,就退下吧。”
他这才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满眼期盼地看向我:
“你……你能不能将爹爹让给霜姨,别和她争了?”
“霜姨真的很苦的,她自幼在海边长大,日日吹着海风,住着漏雨的小木屋,手都在咸水里泡烂了。”
“她很向往京城的繁华生活,我和爹爹都想让她过上好日子。”
我本已寒凉的心,此刻更是凉了个通透,仿佛置身冰窖。
“我昨日便已说得清清楚楚,我已再婚。”
“爹爹说了,定是你昨日觉得颜面扫地,为了面子才扯了谎来骗我们的!”
“是真的。”
我打断他,语气坚决如铁,不容置疑。
“祁珩,我再说最后一遍,我与你爹,早已恩断义绝,毫无干系。”
“但你终归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今日你既选择了站在他们那边,我尊重你的选择。”
“只是你如今也已大了,日后说话做事,还需先过过脑子,莫要再让人看了笑话。”
祁珩紧抿着嘴,满脸倔强,似乎还想争辩什么。
“我……我只是怕你欺负霜姨。”
我不再看他,挥了挥手,示意霖秋送客。
祁珩起身离去时,一步三回头地悄悄看我。
我遥遥坐在椅上,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门外的虚空。
他眸光一滞,终是转过身,快步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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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凝霜和岁岁真的病了几日,自顾不暇。
接下来的日子,这一家四口倒是安分了许多,没再闹到我跟前。
这比我预期的要好上一些。
我虽不惧和他们撕破脸皮攀扯家产,但这般鸡飞狗跳的日子,着实令人厌恶。
祁景琛毕竟是婆母一手抚养长大的亲生儿子。
打断骨头连着筋,这其中的分寸,极难拿捏。
况且我如今有了身子,便只能努力修身养性。
哪怕心中有气,也要勉力收起自己的性子,不再叫自己情绪大起大落,免得伤了腹中胎儿。
铺子里的账目尽数盘点完毕。
我难得闲了下来。
霖秋像个管家婆似的,拘着我在房中养了几日。
她变着法子,费尽心思做了各式药膳。
味道绝佳,又很是温补,将我苍白的脸色硬是补回了几分红润。
再配上池羡留下的那张方子熬煮的汤药。
眼看我脉象日渐安稳,气色也好起来。
她才终于松口,准许我出院子散散心。
夜间刚下过一场雨,空气里混着泥土的清香,气候正是温润宜人。
我惦记着去后院池塘赏荷。
前些日子,都是霖秋每日剪下一枝新鲜的插在瓶中放在房里。
虽也雅致,但终归不如满塘盛开的荷花来得生动鲜活。
就着新到的日铸雪芽,配上霖秋特意去城东排队买来的精致茶点。
坐在凉亭中,我心情甚好。
就连平日里那些枯燥乏味的游记,此刻读来都觉得妙趣横生。
可这茶才饮了半盏。
原本的好兴致便被人搅了。
凝霜不请自来,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亭子外。
她今日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头上也没戴什么珠翠,面白如纸,身形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在池塘中那一片片艳丽恣意的荷花映衬下,她就像是一枝早夭的枯荷,煞风景得很。
凝霜一言不发。
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就这样直挺挺地跪倒在我面前的石板地上。
霖秋吓了一跳,忙不迭地上前去扶。
“凝霜娘子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她却挣扎着推开霖秋,膝盖像是在地上生了根,死活不肯起身。
“听闻前日珩儿为了我与姐姐生了冲突,还请姐姐千万不要责怪他。”
“他是姐姐的亲生骨肉,只是……这五年里,他和我相处的时日更多,感情深厚些,所以才会一时冲动……”
我听着这番看似求情实则炫耀的话,心中冷笑。
我不置可否地摩挲着手中的茶盏,忽然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珩儿如今年岁已不小了,这几年在你们身边,可有好好识文习字,认真读书?”
此言一出。
凝霜原本苍白的脸色瞬间涨得通红,目光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她嗫喏了半天,才支支吾吾地说道:
“我……我是给珩儿买了许多书的,只是……他对那些枯燥的学问实在不感兴趣。”
“他只想着学习经商之道,说是要赚大钱,所以我便没有拘着他再学那些……”
我闻言,手上的动作一顿,心中诧异更甚。
“你是说,祁景琛也是这般想的?便由着他荒废学业?”
祁珩幼时,最是仰慕京城里的那些风流才子,不过是刚开了蒙,便日日一头扎进书堆里,不肯出来。
那时候的他,总是骑着竹马嚷嚷,说日后定要考取那状元郎,骑着高头大马,在那御街上风风光光地走上一遭。
谁能料到,不过区区五载光阴,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小郎君,竟成了这般模样。
凝霜那双眼眸微微阖动,似是无奈,又似是纵容,轻声道:“夫君……你是知道景琛的,他这人向来心软,对孩子最是宽宥不过。”
听闻此言,我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唏嘘。
想当初祁珩尚且懵懂,若是行差踏错半步,总是我与婆母在一旁耳提面命,苦口婆心地教导。
而祁景琛呢?他总是在一旁充当那好人,变着法儿地为祁珩开脱。
如今想来,这便是我遭祁珩厌弃的根源所在吧?
祁景琛惯着他的性子,凝霜又事事顺着他的心意。
故而,他满心满眼都觉得,只有这样的爹娘才是真正疼爱他的。
可他毕竟已是十岁的少年郎了。
身形虽已初具小小君子的模样,可言谈举止,却依旧如同那三岁稚童般不知轻重。
反观与他同龄的那些世家公子,哪一个不是饱读诗书,举止端庄,进退有度?
“今日我不请自来,除了要向姐姐你赔个不是,其实还有一桩要紧事。”
“听景琛提起,当年老夫人待他极好,恩重如山。”
“如今既已归来,却不知老夫人的坟茔建在何处?我也好去坟前上一炷香,祭拜一番,全了这份孝心。”
闻言,我心头猛地一梗。
这话听着,当真是晦气到了极点。
若是婆母她老人家亲耳听见,怕是那白眼都要翻到九霄云外去了。
想当年,京城里的名医都断言婆母大限将至,回天乏术,只能准备后事。
也就是在那个节骨眼上,祁景琛打着出海寻药的幌子,一去不回,杳无音信。
街坊四邻都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说我这冲喜的媳妇没当好,反倒是个扫把星,把偌大一个祁家冲得家道中落。
我不甘心啊。
并非是为了我自己这名声,而是真心心疼婆母那样良善的人,不该落得如此草草收场的结局。
为了这事,我不惜与府里的管事们大吵了好几架,硬是将祁家账面上所剩无几的银两通通提了出来。
哪怕是倾家荡产,我也要每日用那昂贵的参汤,吊着婆母的一口气。
或许是婆母命不该绝,苍天有眼。
那日我去药铺买参,恰巧撞见了初入京城的池羡。
他医术高超,真可谓是妙手回春,硬生生将婆母从鬼门关给拉了回来。
大病痊愈之后。
婆母的身子骨竟比往日还要硬朗,每日天刚蒙蒙亮,便能在府中练上一套拳法。
那一头乌发,面色红润,气血充盈。
瞧着比我这个年轻人还要精力充沛几分。
我自是不愿她再提什么坟茔不坟茔的,刚想开口解释清楚。
“婆母她其实并没有……”
哪知话音未落,祁景琛便怒气冲冲地几步跨到我跟前。
“沈妙音,你的良心难道都被狗吃了吗?”
“我娘生前待你那般好,视如己出,她死后你竟然连一座像样的坟茔都不肯给她建!”
他双目赤红,眼角几欲裂开,猛地一拂衣袖,将那案上的茶盏扫落在地。
瓷片碎裂之声刺耳,他的声音更是冷得如同淬了千年的寒冰。
“沈妙音,看来往日是我对你太过仁慈了。”
“本念着你替我守着祁家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想着给你留足银钱傍身。如今看来,这一切都是多余!”
“把库房的钥匙交出来,签了这封和离书,你就给我净身出户吧!”
这一番劈头盖脸、莫名其妙的指责。
简直让我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继而怒极反笑。
“祁景琛,你在祁家风雨飘摇、最需要你的时候,一消失就是整整五年。”
“如今你回来了,又凭什么以前主人的姿态,让我交出祁家的家产?”
祁景琛眸光森然,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狠厉。
“就凭我是我娘唯一的儿子。”
“是吗?”
就在此时,一道威严且略带沧桑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是干娘。
我心头一喜,没想到她老人家竟回来的这般快。
只见干娘身着一袭绛紫色锦袍,腰间系着的青玉佩随着步伐微微晃动,泛着冷冽的光。
她缓步走来,只那轻飘飘的一个眼风扫过去。
便惊得祁景琛如遭雷击,骤然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娘……你竟然……还活着?”
祁景琛嗓音嘶哑得厉害,指尖更是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
“你不是早就……病重不治了吗?”
“哼。”
“怎么?看见我还活着,你是不是觉得很失望?”
干娘背手而立,腰杆挺得笔直。
她看向祁景琛的眼神里,再无往日的慈爱,只剩下满满的嘲讽与心寒。
“当日你骗我说要出海为我寻药,实则不过是想把我抛下,让我一个人在家中等死罢了。”
“可你万万没想到,妙音这孩子心诚,硬是用参汤为我续了半年的命。”
“你唯恐谎言被拆穿,只能带着珩儿一直躲在海外,却不料人算不如天算,真遇上了风浪翻船落水,这才阴差阳错失了忆,没能回来。”
她的声音里透着无尽的苦涩,那是历经风霜后的绝望。
“直到去年冬日,有人偶然遇见了你,我才知晓你尚在人世,且早已恢复了记忆。”
“我病逝的消息,本就是我故意让人放出风去的。”
“为的就是要看看,你此次回来,究竟是心中有愧,还是为了那点家产……”
祁景琛瞳孔猛地紧缩。
喉咙像是被人死死扼住了一般,连呼吸都变得滞涩起来。
此事我虽早已知晓。
可心中却始终存着个疑影,祁景琛为何要做到如此绝情的地步?
干娘并非祁景琛的生母。
这事儿我嫁入祁家没多久,便有所耳闻。
在祁家上下,这本就算不得什么秘密。
祁景琛是我那早已过世的公爹,在婚前捡回来的孤儿。
干娘心善,大度。
进门之后不但留下了他,更是悉心照料,视如己出。
后来干娘身子受损,子嗣艰难,膝下一直无所出。
便更是将一腔母爱都倾注在了祁景琛身上。
两人虽非亲生,却胜似亲生,感情深厚。
此时,祁景琛目光闪躲,不敢直视干娘的眼睛。
显然是心虚到了极点。
最初他带着珩儿一去不归时,我夜夜以泪洗面,忧心得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心里头总还存着一丝期盼,盼着苍天保佑,他们父子俩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回来。
直到三年前,婆母因着生意上的往来,亲自去了一趟肆州。
在那里,竟碰巧遇到了当年那艘船上打杂过的仆役。
那人将祁景琛假装出海寻药,实则却是为了私奔,最后真翻了船一事,当作酒后的谈资,在大庭广众之下说了出来。
在众人的啧啧称奇声中。
婆母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里,默默流了半斛的眼泪。
归来之后。
她便将实情全都告诉了我,更是连夜去衙门,将祁景琛的户籍给销了。
我心里酸涩不已,替婆母不值,也替自己感到悲凉。
且抛开是非对错不谈。
祁景琛那个带着儿子远走高飞的计划里,从始至终,都没有给我留下一席之地。
实在是太伤人,太令人寒心。
后来婆母认了我做干女儿。
我也慢慢放下了过往的前尘旧事,开始认真考虑起那个一直默默照顾我的池羡来。
池边的风忽然大了起来。
吹得人眼睛生疼,像是要落下泪来。
干娘的目光冷若冰霜,沉沉地落在祁景琛身上。
“你虽非我亲生骨肉,可这二十多年来,我何曾亏待过你半分?从来都是把你当亲儿子疼爱。”
“虽然你爹早年将家中所有产业都记在了我名下,但在我心里,这些东西迟早都是要留给你、妙音还有珩儿的。”
听到这话,祁景琛竟蓦地笑出了声。
笑声凄厉而疯狂。
“真当我是亲儿子?还是因为你心虚,是你害死了我亲生母亲?”
“周管事早就跟我说了!什么我爹捡到我,那统统都是骗人的鬼话!”
“我本就是我爹的亲生儿子,是他养在外面的外室生的!”
“就因为你要嫁进祁家做大娘子,你就容不下我娘,是你害死了她!”
他面色惨白如纸,脸上的笑意变得扭曲而可怖,状若疯癫。
干娘微微侧首,神色未变。
身后的霖秋一抬手,便见几个身强力壮的小厮押着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走了出来。
那乞丐满脸泥泞,脏污不堪,可那眉眼五官,却又分外熟悉。
正是五年前负责厨房采买的那个周管事。
他一见这场面,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把头磕得砰砰作响。
“公子!公子饶命啊!那些话都是小的胡编乱造的!”
“那次珩儿少爷吃了我贪便宜买回来的劣质狗头枣,闹得肚子疼,老夫人发现我吃回扣、买陈货,大发雷霆,要我将吞下的银子全都吐出来,还要将我赶出府去。”
“我心里一时气不过,怨恨她断了我的财路,这才跑去跟你说了那些混账假话……”
短短数言。
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祁景琛的天灵盖上。
惊得他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险些站立不稳。
亭外忽然惊雷炸响,天色瞬间暗了下来,如墨染一般。
干娘缓缓抬眼,目光落在祁景琛身上,那眼神里已是无喜无悲,只剩下一片死寂。
“当年我与你父亲议亲之后,有一日路过酒楼后门,正好听见有婴儿啼哭,便一同过去捡了你。”
“那时候你饿得哇哇直哭,可一看见我,竟然就止住了哭声,还冲我露了个笑脸。”
“我自知天生不足,这辈子恐难有子嗣,便觉得这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的缘分,便让你父亲先把你带回府中养着。”
“我人还未正式过门,就先花重金请了最好的乳母过来喂养你,生怕你受了一丁点委屈。”
“可笑你竟然糊涂到了这步田地,我们整整二十余年的母子情分,竟然抵不过旁人那随口胡诌的一句挑拨……”
祁景琛双膝一软,这次是真的撑不住了,重重地跪了下去。
干娘这话虽然说得重。
可她那心,到底还是软的。
她对祁景琛早已是失望透顶,再无半点指望。
可对于那两个小的孩子,心中终究还是有些不忍。
所以即便闹到了这般地步,她也没有主动开口赶他们一家人离开。
倒是那凝霜,此时主动领着岁岁,走上前来向我们道别。
“如今既已得知夫君与老夫人并无血缘关系,且之前还曾做出那等……错事。”
她面露愧色,羞得几乎要抬不起头来,声音低若蚊蝇。
“凝霜替夫君谢过老夫人宽宏大量,不予追究之恩,我们今日便会搬走,绝不再碍您的眼。”
祁珩一听这话,顿时就急了眼。
他虽然刚见了祖母,也知晓了家中发生的这一连串变故。
但正如我所料想的那般。
他对这个和我一样,往日里对他管教严厉的祖母,心中并无多少思念之情。
只是此刻为了不想过苦日子,才讪讪地开口说道:
“祖母和娘亲以前不都教导过我吗?做人要宽容大度。”
“那你们以前既然都是爹爹的亲人,为何现在亲人犯了一点错,你们却不能宽容一回呢?”
干娘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目光仿佛透过他,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至亲无闻,至疏无间。”
岁岁年纪尚幼,还听不懂这话里的深意,只是一脸懵懂地看着众人。
但是祁珩,那张小脸瞬间变得惨白一片,眼里的光也黯淡了许多。
干娘终归还是狠不下那个心。
她从袖中抽出一张房契,拨了一间铺子给祁景琛。
“你我母子一场,缘分已尽。日后尘归尘,土归土,各不相干。”
“这铺子,是我唯一能留给你的东西了。不是为了你,只是为了你的夫人和这两个孩子,日后能有个安身立命的去处,不至于流落街头。”
祁景琛整个人如遭雷击。
颤抖着双手,接过那份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房契。
祁珩跟着父亲走出了很远,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猛地掉转方向。
他径直朝着我这边狂奔而来,一头就要扎进我怀里。
我心头一惊,下意识地正要往后退避。
身侧忽然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准确无误地捏住了他的后脖颈。
如同提溜着一只小鸡仔般,将他死死摁在了原地。
我抬眼望去,只见那人眉眼含笑,神色和煦。
正是池羡。
他语气温柔,可手上的力道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小家伙,你可得小心些。”
“我夫人如今身怀六甲,可经不起你这般莽撞热情的拥抱。”
祁珩瞬间僵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娘……你已经……有了新的孩子?”
而不远处的祁景琛,更是死死地盯着我微微隆起的小腹。
指节因用力过度而捏得发白,声音低沉得骇人,仿佛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一般。
“妙音,你已有孕?”
“那日你说你已再嫁他人,竟然真的不是在骗我?”
池羡轻笑一声,侧身一步,稳稳地挡在我身前,隔绝了祁景琛那极具侵略性的目光。
“我与妙音早已成婚三年,夫妻恩爱。”
“年后若是祁公子得空,不妨也来喝杯孩子的满月酒,我们也算尽地主之谊。”
祁景琛闻言,眸色瞬间更暗了三分,仿佛最后一丝光亮也熄灭了。
嗓音晦涩难辨,听在耳中几乎有些刺耳。
“那就……恭喜你们了。”
说完这话,他像是被人抽去了脊梁骨一般,拉过呆若木鸡的祁珩,匆匆离去。
那背影,怎么看都像是落荒而逃。
自打池羡回京之后,我的日子过得那是清闲又自在。
三个月的光景,不过是眨眼之间便过去了。
我的肚子也开始显怀,身子渐渐重了起来。
虽说有些辛苦。
但比起当年怀祁珩的时候,那真是好过太多了,连孕吐都极少。
我刚与霖秋感叹完这话。
第二日,祁珩便又找上门来了。
几个月不见,他又长高了些许,只是身量越发消瘦了。
那脸型轮廓,依稀开始有了几分祁景琛的影子。
池羡今日不在府中,我便让他在廊下候着。
他踌躇了许久,终是俯身向我行了个大礼。
“娘亲,求您为我做主。”
即便他不开口,我也知他是为何事而来。
祁景琛早在几年前就被销了户籍,如今在这个世道上,属于没有身份的黑户。
干娘给的那间铺子,按律例便只能记在旁人的名下。
在祁珩和岁岁之间。
他最终选择了记在岁岁的名下。
祁珩此番前来,这是想要借我的手,出面为他争抢这铺子的归属权。
早前,池羡曾好心为岁岁看过几次诊。
也给她开了调理的方子。
那病虽然繁杂难缠,但若是好生养着,吃的药倒也不算什么稀世珍品。
若是祁景琛还在祁家当大少爷,这点药钱自然是九牛一毛,轻轻松松。
可如今他与干娘彻底断绝了关系,便再没了任何倚仗。
这间小小的铺子,已然是他手中最大的、也是唯一的财产了。
祁珩昔日嘴上说着大话,要给妹妹岁岁看病。
但那前提是,不能影响他自己优渥的生活条件。
也不能侵占属于他的那份权益。
如今一家四口都要指望着这一间小铺子的进项过活。
祁珩自然是不甘心的。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声音清脆却透着不解。
“娘亲,那个霜姨明明抢了你的夫君,夺了你的位置,你为何还要救她生的女儿?”
这个问题,其实凝霜当初也曾问过我。
那时她目光复杂,眉宇之间写满了担忧与不解。
怎么也摸不透我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其实我想的很简单。
不过是想起了干娘病重那年,我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那种绝望。
又想起祁珩幼时高烧不退,我在漫天大雪中,一步一叩首,跪满了那千级台阶祈福的心酸。
亲人得病,受苦受难。
实在是这世间最折磨人、最煎熬心血的事。
大抵是我自己曾经淋过雨,受过那份寒凉,所以如今手里既然有伞,也想顺手为别人撑上一把。
祁珩还在眼巴巴地等着我的回答。
我粲然一笑,神色坦荡。
“大人的恩怨是大人的事,与孩子无关。”
他还小,这里面的道理,他暂时还听不太懂。
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陷入了沉思。
过了好半晌,祁珩才闷闷地从嗓子里挤出一句。
“娘亲,我知道错了。”
“我能不能回到你身边,以后都陪着你?”
“等你生下弟弟或者妹妹,我可以帮忙带他玩,我会是个好哥哥的。”
我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回桌面,发出“咚”的一声脆响。
在这寂静的廊下显得格外清晰,激得他浑身一个激灵。
“祁珩,你并不是真的知道错了。”
“你只是知道,跟着你爹,往后自己要受苦了。”
后来,祁珩又接连上门求见了我几次。
都被我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
霖秋倒是乐见我这般冷漠决绝的态度。
“娘子快要生产了,眼下最要紧的是放宽心,过好咱们自己的日子。”
“至于旁的人和事,就无需费心去关心那么多了。”
我微微点头,深以为然,“正是如此。”
年后初春,我顺利诞下了一个女儿。
池羡欢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亲自翻遍了典籍,为她取名,弥儿。
弥儿这孩子长得极快,一日一个模样,粉雕玉琢,冰雪可爱。
池羡俨然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女儿奴。
恨不能日日将她捧在手心里,含在嘴里,生怕磕着碰着。
待到草长莺飞、杨柳依依的时节。
我才算是正式出了月子,身子骨也养得差不多了。
恰逢临王府大办喜事,迎娶侧妃,给身为救命恩人的池羡也下了帖子。
我便陪同池羡一同出席赴宴。
到了那宴席之上,我才惊觉,这位新晋的侧妃,竟正是凝霜。
往日见她,总是妆容清淡,一身素净衣裳,显得楚楚可怜。
今日大喜,她浓妆艳抹,盛装打扮,竟透出一股艳丽出尘的绝色来。
我这才恍然大悟。
难怪初次见她时,便觉得眉眼之间有些莫名的眼熟。
原来她竟是像极了临王几年前最爱带在身侧、视若珍宝的那位宠妾——秋樱。
凝霜见我疑惑,笑着为我解惑,大大方方地道出了原委。
“秋樱其实是我的亲姐姐。”
“多年前她不幸被拍花子拐走,流落风尘,后来阴差阳错成了临王的宠妾。”
后来秋樱不幸落水身亡,临王痛失所爱,一直郁郁寡欢。
而与她容貌有着七八分相似的凝霜,便成了最好的替代与慰藉。
临王将对秋樱所有的愧疚与思念,尽数补偿在了她这个妹妹身上。
丝毫不介意她曾嫁过人,还有个女儿。
不但给了祁景琛一大笔银子,替她彻底摆脱了这个日日酗酒、动辄家暴的夫君。
更是破例给予她侧室的尊贵身份,风光迎娶。
承诺成婚之后,还会送岁岁进那只有官宦子弟才能入读的国子监读书。
屋外宾客推杯换盏,欢声笑语。
屋内凝霜低眉轻笑,眉眼间尽是满足。
我很识趣,绝口不提那个不该提的人。
她倒是莞尔一笑,神色颇为真诚地说道:“不瞒姐姐,那时我初来京城,不止是为了给岁岁看病,其实心里也是存了几分与你争抢的心思的。”
“后来冷眼瞧着,见你确实是个极好的人,倒显得我枉做小人,心胸狭隘了。”
“回想起那些暗戳戳的小算计,如今看来,实在是有些好笑。”
“也要多谢你不曾与我计较那些过往,还好心让池太医为岁岁看病救命。”
她说这些话时,笑容缱绻温柔,眼底一片清明。
我便知晓。
她与我一样,对于那些前尘往事,早就已经彻底放下了。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须臾之间,又过了三月有余。
那年夏日雨水泛滥成灾,多地都不太太平。
祁珩再次来到府门前拜见我。
这一次,他甚至还未开口,我便知晓,他是真的长大了。
人的眼睛,是最骗不了人的。
他原本那双稚嫩的眼睛里,总是闪烁着顽劣不驯的光芒。
如今却沉淀出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黑。
像是一潭静水,沉默、内敛,而又透着一股历经世事的澄澈。
祁珩有些拘束地坐下,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头。
“听闻并州正在招兵,我在那里住过几年,对地形很是熟悉。”
“如今虽然我年岁尚且不够,但我已打算好了,等到弱冠之年,便立刻报名去往军中历练。”
我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番。
他从前总是懒散地弓着背,一副没骨头的样子,如今脊背却绷得笔直,如同一杆标枪。
那原本圆润带着稚气的脸颊彻底瘦削了下去。
下颌的线条变得冷硬如刀削斧凿一般。
前些日子,听闻祁景琛醉酒后失足落水。
就像他当年为了欺骗干娘而杜撰的那个谎言一样,竟然真的死在了冰冷的水中。
一语成谶。
从那时起。
祁珩仿佛在一夜之间,被迫拔节生长,长大了。
我心中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成长的代价,从来都是惨痛且沉重的。
祁景琛这个人,确实有许多不好,做过许多错事。
可他也确确实实曾经好过,曾经也是个鲜活的人。
如今人死债消,过往的一切恩怨情仇,都化作了尘土,徒剩一声叹息。
“既然你有此志向,那便去吧。我会安排人送你先去并州的书院好生学习几年。”
“等你加冠之后,有了本事,再去做你想做的事,报效国家。”
祁珩眼眶微红,噙着眼泪,低声应下了。
一旁的弥儿不知何时爬了过来,伸出小手扯了扯他的衣袖,将自己平日里最宝贝的一个金铃铛递了过去。
祁珩伸手轻轻握住那只小手。
一滴滚烫的泪水,终是没忍住,落在了弥儿白嫩的手背上。
我心头一酸,轻声问道:“岁岁那边……你去过了吗?”
他摇了摇头,神色黯然。
声音有些哽咽,“听闻霜姨带着她过得不错,我就不去打扰她们平静的生活了。”
“娘亲……日后,我也不会再来了。”
说完,他郑重地跪在地上,向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
“珩儿往日言行无状,不懂事,伤了娘亲的心。”
“请您宽宏大量,不要与珩儿介怀。”
祁珩离去许久之后,我仍旧有些恍惚,呆呆地望着门口的方向出神。
直到弥儿调皮地扯落了我一缕发丝。
头皮传来一阵刺痛,疼得我惊呼了一声。
池羡正巧此时进屋,见状连忙笑着上前,将我的头发从她的小魔爪里解救了出来。
又随手给她的小手里塞了一支拨浪鼓哄着。
他揽过我的肩,柔声道:“你若是不放心,我会让人在暗中多照顾他一些。”
“你若是以后想他了,我便陪你再去并州看看他。”
我轻轻摇了摇头,释然一笑。
“各有缘法,各有造化。”
“如今这般结局,对他,对我们,已是最好。”
本文标题:夫君带回一女子,他-我来和离,收回我娘遗产,婆母-我已帮你销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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