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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完 「苏晚,别闹了」他皱眉,「只是取个肾而已 她又不会要你命」下

  第八章 尘封的痛楚

  纸盒里没有太多东西,摆放得甚至有些凌乱,像是主人随手塞进去的。

  最上面,是几瓶药。江辰拿起来,就着窗外微弱的光线辨认。都是处方药,药名很陌生,但适应症一栏,清晰地印着“用于缓解中重度癌痛”。有些瓶子已经空了,有些还剩下一半。生产日期,最早的一瓶,差不多是一年前。

  一年前。

  江辰捏着药瓶的手指,猛地收紧,塑料瓶身发出不堪重负的轻微咯吱声。

  一年前……那时苏晚有什么异常吗?他努力回想。好像是有段时间,她食欲不振,人消瘦得厉害,脸色也总是苍白。他问过,她说大概是胃不舒服,老毛病了,调理一下就好。他信了,或者,是根本没往心里去。那时他正忙着一个重要的并购案,同时,林薇在国外似乎情绪很不稳定,经常在越洋电话里哭泣。他的精力被分割殆尽,对苏晚那点“小毛病”,只是嘱咐家庭医生来看看,开点养胃的药。

  家庭医生……江辰的眸色骤然暗沉。那个医生,后来在苏晚手术前做例行检查时,也只说是“肠胃炎”。是医生水平有限,还是……苏晚对医生隐瞒了什么?或者,她根本就没让医生做深入的检查?

  他放下药瓶,继续看。

  下面是一叠用夹子夹起来的纸张。抽出来,是不同医院的体检报告和病历复印件。时间跨度有近两年。早期的报告上,还只是“胃部阴影,建议进一步胃镜活检”。苏晚的名字后面,跟着“患者拒绝进一步检查”的医生手写备注。

  再往后,诊断开始清晰起来:“胃窦部腺癌,早期(?)建议立即住院治疗。” 日期是大约十个月前。同样有“患者拒绝”的标记。

  然后是三张不同医院的诊断书,时间越来越近,诊断也越来越触目惊心:

  “胃腺癌,中期,伴局部淋巴结转移。”

  “胃癌晚期(IV期),腹腔多发转移。”

  最后一张,日期就在她签下肾脏捐献同意书的前一周,上面写着:“全身多发性转移,已无手术指征,建议姑息治疗,预计生存期3-6个月。”

  每一张诊断书上,都有苏晚的签名,字迹从最初的略显慌乱,到后面的平静甚至有些潦草。

  她全都知道。

  她一直都知道!

  在他说她“闹脾气”的时候,在她疼得蜷缩在地板上的时候,在他逼她签字的时候……她都知道自己时日无多,知道身体里埋着一颗致命的炸弹,知道每一次疼痛都可能是在倒计时。

  可她什么都没说。不,她说了,用那种苍白的、痛苦的方式试图表达,却被他粗暴地打断,定性为“胡闹”和“借口”。

  江辰拿着那叠纸的手,抖得厉害,纸张发出哗啦的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他仿佛能透过这些冰冷的医学术语,看到苏晚一次次独自去医院,拿到这些判决书时的心情;看到她如何默默地把它们藏起来,如何一个人吞咽下所有的恐惧和绝望;又是如何在无数个被他忽略的深夜里,忍着剧痛,看着这些宣告她生命终点的纸张,默默流泪或……彻底麻木。

  纸盒里还有别的东西。

  一个绒布面的旧首饰盒。打开,里面不是珠宝,而是一枚造型别致的胸针,是很多年前他某次出差随手买的纪念品,不值什么钱,他早就忘了,没想到她还留着。

  几张褪色的照片。有他们恋爱时在海边的合影,两人都笑得没心没肺;有结婚典礼上,她穿着婚纱,侧头看他的瞬间,眼神明亮;也有婚后某次家庭聚会,她站在他身边,笑容温婉,但仔细看,眼底似乎已经有了淡淡的疏离。

  还有一本厚厚的、硬壳封面的笔记本。深蓝色,边角已经磨损。

  江辰盯着那本笔记本,呼吸停滞了几秒。他伸出手,指尖有些发颤,轻轻拂过封面。然后,他翻开了它。

  是苏晚的日记。

  并不是每天都记,断断续续,有时候隔几天,有时候隔几周甚至几个月。字迹时而工整,时而潦草,记录着她的心情,一些琐事,还有……关于他。

  【三年前,结婚纪念日】

  “今天是我们结婚一周年。他送了很贵的项链,但我更记得去年今天,他喝醉了,抱着我喊‘薇薇’……项链很漂亮,可我戴着,总觉得脖子很沉。晚上他又有应酬,没关系,习惯了。”

  【两年前,某个深夜】

  “胃疼得睡不着。他在书房,灯还亮着。想去倒杯热水,经过门口,听到他在打电话,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柔。‘别怕,薇薇,我会一直在这里。’……我站了一会儿,安静地走开了。热水好像也不那么需要了。”

  【一年半前】

  “体检报告不太好,医生建议复查。有点怕。试探着跟他说了,他正为林薇回国的事情烦心,只敷衍地说‘没事,别自己吓自己’。算了,还是自己先查清楚吧。”

  【一年前】

  “确诊了。胃癌。真是讽刺。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他终于可以彻底解脱了?第二个念头:爸妈怎么办?……还是先瞒着吧。”

  【十个月前】

  “疼。越来越频繁地疼。止痛药好像不太管用了。他昨天回来了,很累的样子,我煮了粥,他喝了一口就说没胃口。看着我,问‘你怎么又瘦了?减肥也要有个限度。’……我想说我不是减肥,是生病了,很严重的病。可话到嘴边,看着他眼底的不耐,又咽了回去。说了又能怎样呢?除了让他觉得我在用生病绑住他。”

  【六个月前】

  “林薇回来了,肾衰竭。真是命运弄人。他整个人都绷紧了,到处找肾源。今天,他拿着配型结果回来,看我的眼神很奇怪,有希冀,有挣扎,还有一丝我不愿深究的算计。原来……我的肾竟然和她配上了。他开口,声音干涩:‘晚晚,你能不能……’我没等他说完。心冷得像掉进了冰窟。原来我最后的价值,是这个。”

  【三个月前】

  “病情恶化了,医生说扩散得很快。疼痛几乎成了常态。他催我签手术同意书,我说我不舒服,可能不能做。他发火了,说我冷血,见死不救。看着他愤怒的脸,我突然觉得好累,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到底是不信我病了,还是……根本不在乎?”

  【一个月前】

  “最后一次化疗,效果微乎其微。头发掉得厉害,索性剪短了。他看着我的短发,愣了一下,什么都没问。也好。今天,他又提了手术。我说,‘江辰,如果我快死了,你还会逼我捐这个肾吗?’他看着我,眼神像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苏晚,别说这种晦气话。只是一个小手术,你不会有事。’……小手术。呵。我签了字。就当是……把欠他的那条命,彻底还清吧。用这颗肾,和我这残破的躯壳。”

  【手术前一天】

  “疼。疼得眼前发黑。录音笔准备好了。有些话,当面说不出口,也不想再看他或许会有的、哪怕一丝的虚假动容。江辰,你说你的命是我的。现在,我不要了。连带着你这个人,你的愧疚,你的余生……我都不要了。太累了。下辈子,别再遇见了。”

  日记到这里,戛然而止。

  最后几页,字迹已经扭曲得几乎难以辨认,可见当时她忍受着多大的痛苦。

  江辰一页一页地翻看,速度越来越慢,手指僵硬,仿佛那不是纸页,而是烧红的烙铁。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捅进他心脏最柔软、也最麻木的地方,翻搅,切割。

  原来,他所以为的“平静”婚姻下,藏着如此汹涌的暗流和绝望的呼救。

  原来,她那些被他忽略的消瘦、苍白、沉默,都不是“闹”,而是生命逐渐流逝的征兆。

  原来,在她独自承受病痛折磨和死亡恐惧的时候,他满心满眼,只有另一个女人的安危,甚至还在为她的“不配合”而愤怒、指责。

  日记里没有过多的怨恨和咒骂,只有平静的、甚至带着点自嘲的记录。但正是这种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控诉都更让江辰感到窒息和恐惧。

  他以为他掌控一切,原来他才是最 blind(盲目)的那个瞎子。

  他以为她在无理取闹,原来她是在默默走向生命的终点。

  他以为那只是一次无关紧要的“小手术”,原来那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是她对他、对这段婚姻、对那句可笑誓言的……最终审判。

  “砰!”

  日记本从他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江辰猛地向后靠在沙发背上,胸口剧烈起伏,像是濒死的鱼。他张大嘴,想要呼吸,却只吸进满口冰冷的、带着灰尘味的空气,呛得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得眼眶通红,生理性的泪水模糊了视线。

  可心里,却是一片干涸的、寸草不生的沙漠,流不出一滴真正的眼泪。

  他错了。

  错得离谱,错得荒谬,错得……不可饶恕。

  而那个唯一可以审判他、原谅他或惩罚他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用最决绝的方式,退出了他的生命,也剥夺了他任何补救或忏悔的机会。

  留给他的,只有这满盒的“罪证”,和此后漫长余生里,无尽的、噬心刻骨的凌迟。

  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夜色正浓。

  公寓里,只有男人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声,和散落一地的、承载着另一个人短暂一生无声呐喊的纸张与日记。

  第九章 白月光的阴影

  林薇恢复得很快。新肾脏在她体内工作良好,苍白的面颊逐渐有了血色,那双总是含着水汽、我见犹怜的眼睛,也重新明亮起来。她在特护病房住了一周后,转入普通VIP病房。

  她知道苏晚去世的消息,是在手术成功后的第二天。护士在给她换药时,低声议论着隔壁手术室的事情,语气唏嘘。林薇当时正看着窗外,闻言,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震惊?或许有。一丝兔死狐悲的凄凉?可能。但更多的,是一种隐秘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如释重负?

  苏晚死了。那个名义上的“江太太”,那个在她和江辰之间永远横亘着的、尴尬又顽固的存在,以一种谁都没想到的惨烈方式,彻底消失了。

  江辰会是她的了。完整地,彻底地。

  这个念头,让她虚弱的心脏,急促地跳动了几下,带着病体初愈的悸动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

  她开始殷切地期盼江辰的到来。她想看到他,想用自己劫后余生的虚弱和感激,重新唤起他心中那份原本就属于她的、浓烈的爱怜与保护欲。她相信,苏晚的死,或许会让江辰短暂地难过和愧疚,但时间会抚平一切。最终,他会回到她身边,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有任何阻碍。

  然而,一天,两天,三天……江辰没有出现。

  只有他的助理每天准时送来昂贵的补品和鲜花,客气而疏离地询问她的恢复情况,转达江辰“工作繁忙,请林小姐安心休养”的口信。

  林薇脸上的笑容渐渐维持不住了。不安像细小的藤蔓,从心底滋生出来。她开始频繁地给江辰打电话。起初,他还会接,声音听起来异常疲惫和沙哑,简单地问候几句,便以有事要忙为由挂断。后来,电话常常无人接听,或者被直接挂断。

  她发信息,长长的,充满思念、感激和柔情的文字,石沉大海。

  这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江辰或许会因苏晚的意外死亡而情绪低落,但绝不至于对她如此冷淡。毕竟,她才是他心心念念、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救的人啊!苏晚的肾现在在她身体里跳动,延续着她的生命,这不正是江辰所期望的吗?他应该为此感到欣慰,应该守在她身边,庆祝她的新生才对!

  一种被忽略、甚至被遗忘的恐慌,攫住了林薇。她不再安心养病,开始动用一切关系打听江辰的动向。得知他把自己关在公寓里,几乎不见任何人,公司的事务也大多交由下属处理,整个人状态极差。

  是因为苏晚?那个他明明不爱、只是出于责任和恩情才娶的女人?他的愧疚感竟然如此深重?深重到可以忽略刚刚重获新生的她?

  林薇咬着嘴唇,心底第一次对那个已经死去的女人,生出了一丝真实的妒意和……怨恨。

  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毙。她必须见到江辰。

  在她的一再要求下,出院那天,助理终于松口,答应送她回住处前,先绕道去江辰的公寓。理由是“林小姐想亲自向江总道谢”。

  车子驶入高档公寓的地下停车场。林薇对着镜子仔细整理了一下仪容,她穿着素雅的连衣裙,脸色虽然还有些苍白,但精心修饰过,更添几分柔弱动人的风韵。她深吸一口气,在助理的陪同下,坐上电梯,直达顶层。

  按下门铃,等了很久,门才被打开。

  江辰站在门内。

  林薇准备好的、含泪带笑的感激表情,在看清他的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眼前的男人,陌生得让她心悸。

  不过短短十几天,他像是骤然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曾经一丝不苟的头发有些凌乱,胡茬青黑,眼底是浓得化不开的阴影和血丝。身上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灰色家居服,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浓重的、颓废而阴郁的气息。最让林薇感到恐惧的,是他的眼神。那双曾经深邃锐利、望向她时总是带着温柔和包容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可怕,像是两口干涸的枯井,映不出丝毫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甚至没有看她,目光涣散地掠过她,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江辰哥……”林薇压下心中的惊骇,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柔软而担忧,“我出院了,想来谢谢你……你、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江辰像是没听见,转身往里走,门敞开着,没有邀请,也没有拒绝。

  林薇犹豫了一下,示意助理在门外等候,自己跟着走了进去。

  公寓里拉着厚厚的窗帘,光线昏暗,空气有些浑浊,弥漫着烟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衰败的气息。客厅的茶几上,散乱地放着一些纸张、药瓶,还有一个打开的旧纸盒。

  江辰径直走到沙发边,颓然坐下,拿起茶几上的烟盒,抖出一支,点燃。猩红的火光明灭,照亮他瘦削而麻木的侧脸。

  林薇小心翼翼地走近,在他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茶几上那些东西吸引。当看到那些熟悉的药瓶和“癌痛”字样时,她的心猛地一跳。随即,她又看到了散开的日记本,和那些诊断书。

  苏晚的……遗物?

  她瞬间明白了江辰如此状态的根源。这些是苏晚留下的,是那个女人死前无声的控诉!它们在折磨江辰,在抢夺他的注意力,甚至在……惩罚他!

  一股难以抑制的怒气和嫉妒冲上林薇的心头。人都死了,还要用这些东西阴魂不散吗?

  “江辰哥,”她调整了一下情绪,声音更加温柔,带着恰到好处的哀伤,“我知道苏晚姐的事……让你很难过。这真是个意外,谁也没想到会这样……你别太自责了,这不是你的错。如果她知道自己的肾救了我,一定也会欣慰的。毕竟,她一直都知道,你心里……”

  “她不知道。”

  江辰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打断了林薇的话。

  林薇一愣:“什么?”

  江辰缓缓转过头,那双空洞的眼睛,第一次聚焦在她脸上。但那目光里没有温度,只有一种冰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

  “她不知道。”江辰重复,每个字都吐得很慢,很清晰,“她到死都不知道,或者说,她根本不在乎,我心里有谁。”

  林薇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强笑道:“江辰哥,你别这样说,苏晚姐她……”

  “她得了胃癌。”江辰再次打断她,声音平静得诡异,“晚期。全身转移。疼了一年多。她留下了日记,诊断书,止痛药。”

  他的目光扫过茶几上的东西,又移回林薇脸上:“这些东西,就放在我们卧室的床头柜里。而我,从来不知道。”

  林薇的笑容彻底僵住。她突然意识到,江辰不是在向她倾诉,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让他自己都无法承受的、残酷的事实。而她在他的陈述里,似乎……并不占据他想象中的位置。

  “我逼她签了字,”江辰继续说着,像在梦呓,又像在凌迟自己,“在她疼得睡不着的时候,在她可能吐血的时候,在她知道自己快死的时候……我逼她躺上手术台,取走了她的肾。为了你。”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很轻,却像重锤一样砸在林薇心上,也砸在他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上。

  “江辰哥!”林薇再也维持不住镇定,声音尖锐起来,“你这是干什么?你想怪我吗?是,我是需要这颗肾!可当初提出配型、做决定的人是你!手术同意书是她自己签的!现在她死了,你难道要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吗?她生病为什么不早说?她隐瞒病情是她自己的选择!”

  “是啊,她的选择。”江辰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干涩而苍凉,“她选择隐瞒,选择独自承受,选择……用这种方式离开。她甚至,连我的愧疚都不要。”

  他拿起那本日记,轻轻摩挲着封皮,眼神变得有些恍惚:“她说,下辈子,别再遇见了。”

  林薇看着他那副魂不守舍、仿佛整个世界都随着苏晚的死去而崩塌的样子,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不对,这完全不对!江辰不该是这样的!他应该痛苦,但痛苦之后应该是解脱,应该是和她林薇一起迎接新生!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个死人的遗物困住,眼里心里只有那个死人!

  “江辰!你清醒一点!”林薇猛地站起身,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颤抖,“苏晚已经死了!人死不能复生!你难道要为了一个死人,辜负活生生的人吗?我才是你需要负责的人!我才是你爱的人!我们经历了这么多,好不容易……”

  “我爱的人?”江辰抬起眼,空洞的目光里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却是极致的嘲讽和茫然,“我爱谁?林薇,我真的……还知道什么是爱吗?”

  他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唰地一下拉开了厚重的窗帘。刺目的阳光瞬间涌入,照亮了满室的狼藉,也照亮了他脸上那种万念俱灰的疲惫。

  “我欠她一条命,我母亲的一条命。我以为我用婚姻还了。后来,我又欠她……这一条命。”他的声音很轻,仿佛随时会散在风里,“现在,她不要了。连本带利,都不要了。你说,我还剩下什么?我还配……爱谁?或者说,谁还值得我去爱?”

  林薇怔怔地看着他逆光而立的背影,挺拔,却透着一种从内里透出来的佝偻和孤绝。阳光那么亮,却照不进他眼底分毫。

  她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无力。她好像……永远地失去了什么。不是在苏晚活着的时候,而是在苏晚死后。

  江辰的心,似乎也跟着苏晚那句“我不要了”,一起死去了。留下的,只是一具被愧疚和绝望掏空的躯壳。

  而她林薇,哪怕拥有着苏晚的肾,拥有着健康的身体,也再无法走进那一片荒芜的、属于江辰内心的废墟。

  她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语言都苍白无力。

  最终,她什么也没能说出来,只是颓然地后退一步,脸色比进来时更加苍白。

  江辰没有再回头看她,只是静静地站在窗边,望着楼下蝼蚁般忙碌的城市,望着遥远的天际线。

  阳光炽烈,他却浑身冰凉。

  第十章 幻觉与沉沦

  苏晚的“声音”开始出现。

  起初,是在梦里。江辰会梦见她,梦见二十岁雨夜里她撑着伞走向他的样子,梦见婚礼上她羞涩的微笑,也梦见最后那段日子里,她苍白消瘦、默默忍受疼痛的侧影。梦里的她大多很安静,只是用那双清澈的、带着淡淡哀伤的眼睛看着他,不说话。每次他从这样的梦里惊醒,枕边总是空荡冰冷,只有心脏狂跳后的余悸和更深重的空虚。

  后来,梦境与现实之间的界限开始模糊。

  第一次清晰的“幻觉”,发生在他试图处理苏晚留在婚房里的衣物时。

  那栋别墅,自从苏晚去世后,他就再也没回去住过。但总需要整理,一些东西要保留,一些要处理掉。他挑了一个下午,独自回去。

  房子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苏晚生前的样子。玄关处她的拖鞋整齐地摆放在鞋柜边,客厅茶几上还放着她没看完的一本杂志,厨房的料理台上,甚至还有半包她常用的那个牌子的红糖。

  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她身上淡淡的、清新的香气。

  江辰站在客厅中央,环顾四周,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什么叫“物是人非”。每一个角落,似乎都还留有她的气息和痕迹,提醒着他,那个曾经在这里生活、等待、最终独自走向死亡的女人,存在过。

  他走到卧室,打开衣帽间。里面挂满了她的衣服,按照季节和颜色分类,整理得井井有条。大多是素雅的款式,颜色也偏淡,就像她的人一样,安静,不张扬。

  他伸出手,指尖拂过一件米白色的羊绒开衫。触感柔软温暖,仿佛还带着她的体温。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穿衣镜里,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一闪而过。

  白色的衣裙,纤细的背影。

  心脏猛地一窒!他倏然转身!

  身后空无一人。只有卧室里安静流淌的阳光,和空气中细微浮动的尘埃。

  是错觉吗?

  他按着狂跳的胸口,深深吸了口气,告诉自己,是错觉,是太累,是愧疚产生的幻象。

  然而,当他抱起那件羊绒开衫,准备放进整理箱时,一个极轻极轻的、仿佛叹息般的声音,似乎贴着他的耳廓响起:

  “江辰……”

  他浑身一僵,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猛地回头!依旧什么都没有。

  但那声音……那声音太像苏晚了!平静的,带着一点点沙哑和疲倦,就像她最后那些日子里,和他说话时的语气。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间卧室,离开了那栋别墅。直到坐进车里,关上车门,将那个充满回忆和“幽灵”的空间隔绝在外,他才敢大口喘息,握着方向盘的双手,却依旧抖得厉害。

  那不是真的。只是幻觉。他对自己说。

  可是,那幻觉太真实了。真实到让他开始怀疑自己的神智。

  从那天起,“她”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场合也越来越随意。

  有时,他在公寓里对着成堆的文件发呆,会感觉沙发另一侧微微下陷,仿佛有人坐了下来。他转头,只能看到空荡荡的沙发垫。

  有时,深夜他失眠,睁着眼睛望着黑暗的天花板,会感觉身侧的床铺传来轻微的窸窣声,像是有人翻了个身。他伸手去探,只有冰凉的床单。

  有时,他在浴室镜子前洗脸,抬起头,会恍惚看到镜中自己身后,站着一个穿着白色睡裙的、模糊的影子,静静地看着他。等他惊骇地定睛看去,又只剩下他自己惊恐失色的脸。

  最清晰的一次,是在他连续工作三十多个小时,因为一个与医疗设备相关的投资项目而焦头烂额之后。那个项目让他莫名烦躁,所有与“肾脏”、“移植”、“癌症”相关的字眼都像针一样刺着他。他伏在书房的办公桌上,头痛欲裂,意识昏沉。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到有人轻轻走到了他身边。

  一双微凉的手,覆上了他紧蹙的眉心,力道轻柔地按压着。那触感如此真实,带着记忆中苏晚指尖特有的、微微的凉意和细腻。

  他听到一声极轻的叹息,然后是那个熟悉到让他心魂俱颤的声音,带着一丝无奈的责备:

  “别太累了……胃会疼的。”

  江辰猛地惊醒,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书房里灯光惨白,四下寂静。只有他一个人粗重的呼吸声,和电脑主机发出的低沉嗡鸣。

  哪里有什么手?哪里有什么声音?

  他踉跄着退后两步,背抵着冰冷的书架,惊疑不定地扫视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不是因为害怕鬼魂,而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在渴望这种幻觉!渴望那一点点虚假的、来自她的、哪怕是责备的关怀!

  他是不是疯了?

  他开始避免独处,用无尽的工作和应酬填满所有时间。他比以前更频繁地出现在公司,参与每一个会议,过问每一个细节,近乎苛刻地要求效率和完美。他试图用事业的掌控感和成就感,来麻痹自己,来驱散那些无孔不入的幻觉和蚀骨的愧疚。

  然而,效果适得其反。

  他的状态太差了。失眠、恍惚、易怒、注意力难以集中。那些曾经对他而言游刃有余的商业决策,现在变得异常艰难。尤其是涉及到医疗、健康、器官移植等相关领域的项目,他总会下意识地回避,或者做出极其情绪化的错误判断。

  一次重要的董事会上,针对一项新型抗癌药物的投资提案,市场部和研发部争执不下。江辰听着那些关于“晚期癌症”、“生存率”、“靶向治疗”的术语,眼前忽然闪过苏晚诊断书上那些冰冷的字句,闪过她日记里关于疼痛的描述。

  “……该药物对晚期胃癌的疗效数据尚不明确,存在较大风险,但潜在市场巨大……”

  “江总?江总您的意见是?”下属的声音将他从恍惚中拉回。

  江辰回过神,发现所有人都看着他。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分析风险与收益,做出理性决策。但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音。脑海里只有一个疯狂的念头在叫嚣:如果……如果早一点有这样的药,苏晚是不是就不会死?

  这个念头让他瞬间失去了所有判断力。他猛地推开椅子站起来,脸色铁青,声音嘶哑而暴躁:“不投!所有跟癌症相关的项目,以后都不准再提!散会!”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冲出了会议室,留下满屋子目瞪口呆的高管。

  类似的情况接二连三地发生。他的决策变得越来越偏激和不稳定,公司里开始流传关于“江总受丧妻打击过大,精神可能出了问题”的私下议论。几个重要的项目因为他的反复无常而搁浅或失败,董事会的不满情绪日益高涨。

  助理和几位忠心的高层私下委婉地劝他休息,去看看心理医生。江辰只是冷冷地看他们一眼,那眼神里的阴郁和偏执,让人不寒而栗。

  他拒绝承认自己有问题。他只是……无法摆脱。

  无法摆脱苏晚的死,无法摆脱那些幻觉,更无法摆脱内心深处那个越来越清晰的声音:是你害死了她。是你。

  工作无法麻痹他,反而加重了他的崩溃。他开始用酒精麻醉自己。公寓的酒柜里,很快就堆满了空酒瓶。他常常喝到不省人事,以为这样就能在黑甜乡里获得片刻安宁。但酒精带来的,往往是更光怪陆离、更让他痛苦的梦境,或是醒来后更加剧烈的头痛和空虚。

  他的身体也迅速垮了下去。胃痛的老毛病频繁发作,有时疼得他直冒冷汗,蜷缩在地上。但他拒绝去医院,只是胡乱吞下几片止痛药。仿佛在用这种肉体的痛苦,来惩罚自己,或者……来体验她曾经承受过的万分之一。

  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颧骨突出,胡子拉碴,眼神浑浊而癫狂,再也找不到昔日那个冷静矜贵、意气风发的江氏总裁的影子。

  他沉溺在由愧疚、幻觉、酒精和自毁倾向编织成的泥沼里,越陷越深,无法自拔。

  直到那天,他在整理那个旧纸盒里最后几样东西时,发现了一张折叠得很仔细的、有些发黄的素描纸。

  他展开。

  纸上是一枚戒指的设计草图。造型非常独特,不是市面上常见的任何款式。戒托的线条流畅而富有力量感,主钻的位置被设计成一颗星辰的样式,周围环绕着细碎的、宛如星轨的碎钻。草图绘制得相当精细,旁边还有详细的标注和尺寸说明。

  在纸张的右下角,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致我的星辰。”

  落款是一个简单的“晚”字,和日期。日期是他们结婚前三个月。

  致我的星辰。

  江辰呆呆地看着那行字,看着那枚从未被制作出来、也从未被送出的戒指设计图。

  星辰……

  他曾是她的星辰吗?在她心里,在那些他未曾察觉的时光里?

  她怀着怎样的心情,画下这幅图?又是怀着怎样的失望,将它深深藏起,从未提及?

  “我的……星辰?”他喃喃地重复着,手指颤抖地抚过那行小字,抚过纸上那颗孤独的、被精心描绘的星辰。

  就在这时,窗外毫无征兆地,划过一道刺目的闪电,紧接着,炸雷滚滚而来!

  暴雨,倾盆而下。

  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无数人在同时叩击。

  江辰猛地抬起头,望向窗外被雨幕模糊的城市。二十岁那场暴雨的声音,苏晚录音笔里平静的判决,日记里那句“下辈子别再遇见了”,还有眼前这幅“致我的星辰”……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轰然汇聚!像一场在他脑海里掀起的、毁灭性的风暴!

  他抓起那张设计图,踉踉跄跄地冲出了公寓门,冲进了电梯,冲进了地下车库。

  引擎轰鸣,黑色的轿车像一头失控的野兽,冲破雨幕,朝着城市边缘,朝着苏晚日记里曾提过的、她想去却从未有机会去看的那片海岸悬崖,疯狂驶去!

  雨刷器疯狂摆动,却依旧看不清前路。车窗外的世界,模糊扭曲,如同他此刻濒临崩溃的内心。

  他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也知道,或许,该在哪里结束。

  第十一章 悬崖与微光

  暴雨如瀑,鞭子般抽打着车身,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雨刷器开到最大档,也只能勉强在挡风玻璃上划出一小片模糊的、不断被雨水瞬间覆盖的视野。街道上空旷无人,只有昏黄的路灯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迷蒙的光晕,像垂死者涣散的瞳孔。

  江辰死死握着方向盘,指关节绷得发白。油门被他踩到了底,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嘶吼,黑色的轿车在湿滑的路面上疾驰,时不时打滑,又被他蛮横地控制住方向。他眼里布满了红血丝,死死盯着前方被暴雨和夜色吞噬的道路,目标明确——城外那片临海的悬崖。

  苏晚日记里写过,她想去看一次真正的海上日出。安静地,一个人,或者……和爱的人一起。

  她没等到日出。她甚至没来得及去看一眼那片海。

  那他就替她去。用他的方式。

  副驾驶座上,摊着那张发黄的戒指设计图。“致我的星辰”几个字,在仪表盘微弱的光线下,忽明忽暗,像嘲讽,又像最后的召唤。

  雨水疯狂地冲刷,仿佛要洗净世间一切罪孽与尘埃,又仿佛要将所有的痛苦、悔恨、疯狂,连同他和这辆车一起,席卷进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

  电台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打开了,调到了一个音乐频道。里面正放着一首老歌,女歌手的声音哀婉凄迷,穿过暴雨和引擎的噪音,断断续续地飘进他的耳朵:

  “……如果当初勇敢地在一起,会不会不同结局?你会不会也有千言万语,埋在沉默的梦里……”

  千言万语?沉默的梦里?

  江辰的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他哪里还有千言万语?他所有的言语,都变成了对她无声的伤害和忽略。而她,把最后的话留在了那支冰冷的录音笔里,然后彻底沉默。

  他现在只想追上她,哪怕只是幻影,哪怕只是去另一个世界,亲口说一句……说什么呢?对不起?太轻了。我爱你?太假了。或许,什么也不用说,就这样结束,让暴雨和悬崖,埋葬所有错误和荒唐,就像她干净利落地“不要了”一样。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地震动,屏幕上闪烁着助理、律师、甚至林薇的名字。他看也不看,直接关机,随手扔到了后座。

  世界清净了。只剩下暴雨、引擎、歌声,和他胸腔里那颗狂跳的、想要挣脱束缚、寻求最终解脱的心脏。

  车子终于驶离了市区,道路变得狭窄崎岖,两侧是黑黢黢的、被风雨摧折的树影。远处,隐约传来了海浪拍打礁石的轰鸣,与暴雨声交织在一起,更添几分狂暴与不详。

  悬崖快到了。

  江辰的心脏跳得更加猛烈,血液冲上头顶,带来一阵阵眩晕般的兴奋和……恐惧?不,不是恐惧。是一种接近终点的、畸形的平静。

  就在这时,车灯照亮了前方路旁一个突兀的障碍物——一棵被狂风刮断的、不算粗壮但足以拦住去路的树枝,横亘在路中央。

  江辰瞳孔一缩,几乎是本能地,猛地踩下刹车,同时急打方向盘!

  “吱——!!!”

  刺耳的轮胎摩擦湿滑地面的声音划破雨夜!车子在巨大的惯性下失控,车尾猛地甩了出去,重重撞在路旁的山体上!

  “砰!”

  一声闷响。安全气囊瞬间弹开,狠狠砸在江辰的脸上和胸口。

  世界天旋地转。剧痛从额头、胸口传来。耳边嗡嗡作响,混杂着雨水声、海浪声,还有自己粗重痛苦的喘息。

  车子停了下来,一半撞在山体,一半斜在路中,车头凹陷,引擎盖扭曲着冒出淡淡的白烟。

  江辰被安全气囊挤在座椅上,动弹不得。额角有温热的液体流下,糊住了眼睛。他试着动了动手指,还能动。除了撞击的疼痛和眩晕,似乎没有更严重的伤。

  暴雨无情地灌进破碎的前挡风玻璃,冰冷地打在他的脸上,混合着额头的血水,狼狈不堪。

  他挣扎着,用力推开瘪掉的安全气囊,摸索着打开车门。冷风夹着暴雨瞬间将他浇透,但他却感觉不到冷,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麻木和……荒谬。

  没死成。

  连寻死,都这么不顺利。像他这个人,像他这段人生,充满了错误和狼狈。

  他踉跄着走下公路,脚下是湿滑的泥土和碎石。暴雨砸得他睁不开眼,但他还是固执地,朝着海浪声传来的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

  绕过一片嶙峋的礁石,视野豁然开朗。

  即使是在这样狂暴的雨夜,眼前的景象依然具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壮阔。墨黑色的海面在狂风暴雨中沸腾、咆哮,掀起数米高的巨浪,狠狠拍打着下方陡峭的悬崖峭壁,发出雷霆般的怒吼,碎成漫天白色的泡沫,又被风雨席卷而上。

  悬崖的边缘就在前方不远处,在闪电划过的瞬间,显露出它狰狞的轮廓。

  江辰走到悬崖边,停下。脚下就是万丈深渊,海水在黑暗中疯狂撕扯着岩壁。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头发、脸颊流下,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痛。

  他低头,看着手中已经被雨水浸湿、字迹晕开、变得模糊不清的那张设计图。“致我的星辰”几乎看不清了,只剩下一个扭曲的轮廓。

  他的星辰……早就陨落了。被他亲手熄灭的。

  现在,轮到他自己了。

  他闭上眼,准备迈出那一步。让身体坠入这片狂暴的、她曾向往过的海,让一切归于虚无。

  就在他脚踝微微用力,重心前倾的刹那——

  “江辰!”

  一个尖锐的、带着哭腔和极致恐慌的女声,穿透暴雨和海浪的轰鸣,清晰地刺入他的耳膜!

  不是苏晚的声音。是……林薇?!

  江辰猛地睁眼,愕然回头。

  只见不远处,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跌跌撞撞地从礁石后面冲出来,浑身湿透,头发凌乱地贴在脸上,脸色在闪电的映照下惨白如鬼。正是林薇!她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也许是发现他开车离开后,叫了车一路追来。

  “江辰!不要!不要跳!”林薇哭喊着,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过来,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摔倒,又挣扎着爬起来,伸手想要抓住他,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恐惧和哀求,“你疯了!快回来!求求你!”

  江辰看着眼前狼狈不堪、满脸是泪的林薇,眼神空洞,没有任何波澜。他为什么在这里?她为什么在这里?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

  “滚开。”他嘶哑地说,声音被风雨吹散。

  “我不!”林薇尖叫,不顾一切地往前冲,试图拉住他的胳膊,“江辰!你看看我!我是林薇!我才是爱你的人!苏晚已经死了!死了!你为了一个死人这样值得吗?!你还有我啊!我们还有以后!”

  以后?

  江辰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混合在风雨里,凄厉而绝望。“以后?林薇,你看看我,我还配有以后吗?”

  他猛地甩开林薇抓住他衣袖的手,力道之大,让林薇踉跄着差点再次摔倒。

  “我的以后,早在手术灯灭掉的那一刻,就结束了。”他转回头,重新面对那片吞噬一切黑暗的悬崖与怒海,“或者说,更早。早在我忽略她的疼痛,逼她签字的时候,就已经结束了。”

  “那不是你的错!”林薇哭喊着,雨水和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是她自己隐瞒病情!是她自己签的字!江辰,你不能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你不能就这样抛下一切!你的公司呢?你的责任呢?还有……还有我身体里这颗肾!这是苏晚的!你难道要让她的肾,也跟着你一起跳下去吗?!”

  最后这句话,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中了江辰!

  他即将迈出的脚步,骤然僵住!

  苏晚的肾……

  在林薇的身体里……

  如果他就这样跳下去,林薇会怎么样?这颗用苏晚生命换来的肾,会怎么样?

  他忽然想起苏晚日记里最后一句话:“就当是……把欠他的那条命,彻底还清吧。用这颗肾,和我这残破的躯壳。”

  她把肾给了林薇,用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还清”了所谓的债。

  如果他现在带着悔恨和逃避跳下去,那这颗肾……算什么?她最后的“偿还”,岂不是也变得毫无意义,甚至成了一个更荒唐的笑话?

  他死了,林薇或许会因失去庇护而艰难,但那颗肾还在工作,还在延续着生命。那是苏晚身体的一部分,还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以另一种方式。

  他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连带着她留下的最后一点“存在”,可能也会被他的死亡所玷污或扭曲。

  他不能……连她最后这点“存在”,都毁掉。

  暴雨依旧倾盆,海浪依旧咆哮。

  但江辰站在悬崖边缘,那只即将踏出的脚,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林薇的话,像一根丑陋却结实的绳索,拴住了他迈向毁灭的脚步。不是因为爱,不是因为责任,而是因为……那颗属于苏晚的肾。

  多么讽刺。

  他因为苏晚的死而疯狂寻死,却又因为苏晚留下的肾,而不得不活。

  活着,或许才是对他更漫长、更残酷的惩罚。

  江辰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那只悬空的脚。他转过身,背对着那片象征着终结的悬崖。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雨水冲刷着血污,一片狼藉。眼神比刚才更加空洞,但那空洞深处,似乎多了一丝认命般的、死寂的麻木。

  他看了瘫坐在泥水中的林薇一眼,那眼神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或者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绕开她,拖着沉重而疲惫的步伐,一步一步,朝着来路,朝着那辆撞毁的汽车,走了回去。

  背影在狂暴的雨夜中,佝偻,孤独,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又仿佛,只是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行尸走肉的躯壳。

  林薇瘫坐在泥泞中,看着他就这样离开,没有安慰,没有搀扶,甚至连一句责备或解释都没有。巨大的恐惧和后怕褪去后,涌上心头的,是无边无际的冰凉和绝望。

  她救了他。用苏晚的肾,拴住了他。

  可她明白,她永远地失去了他。不是从苏晚死去的那一刻,而是从刚才,他转身离开悬崖的那一刻。

  他的心,已经跟着苏晚死了。留下的这具躯壳,或许会因为那颗肾而继续存在,但再也不会属于她,也不会属于任何人。

  暴雨依旧在下,冲刷着悬崖,冲刷着海岸,也冲刷着这一夜发生的疯狂与救赎,绝望与苟延。

  那枚未曾送出的星辰戒指设计图,被遗落在悬崖边的泥泞里,很快被雨水浸透、撕碎,随着泥水流淌,最终消失不见。

  如同某些未曾说出口的爱,未曾来得及实现的愿望,和一场终究未能完成的、彻底的毁灭。

  第十二章 余生之刑

  悬崖事件后,江辰消失了整整一周。

  没有人知道他具体去了哪里。助理发现撞毁的车辆和现场痕迹后报警,搜寻未果。林薇惊魂未定,也不敢声张,只是私下动用关系寻找。

  一周后,江辰自己回到了公寓。形容更加憔悴,但那种濒临崩溃的疯狂气息似乎收敛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被抽空了所有情绪的麻木和死寂。

  他接受了头部和胸部的检查,都是些皮外伤和轻微脑震荡,并无大碍。额角的伤口缝了几针,留下一道淡淡的疤痕。

  他没有解释那一周的去向,也没有再提起悬崖,更没有对林薇说过只言片语的感谢或责备。仿佛那场暴雨夜的生死边缘,从未发生过。

  他开始重新处理公司事务。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精确到严苛的方式。他不再回避那些与医疗相关的项目,反而投入了十二分的精力去研究、分析、决策。只是,他的决策逻辑变得异常冷酷和功利,完全摒弃了任何个人情绪,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只追求绝对的利益最大化和风险可控。

  他将名下相当一部分资产变现,连同苏晚遗嘱捐赠后剩余的一些、按照法律仍属于他的婚后共同财产(尽管苏晚声明与他无关,但法律上仍有争议部分),一起注入了一个新成立的信托基金。基金的名字很简单,就叫“晚星”。基金唯一的用途,是定向资助晚期胃癌的医疗研究、贫困患者的救助,以及相关医疗设施的完善。

  助理将信托文件草案递给他过目时,小心翼翼地问:“江总,基金的命名和捐助方向……”

  江辰看着文件上“晚星”两个字,目光停留了几秒,没有任何波澜。“就按这个办。”他签下名字,笔迹沉稳,力透纸背,却透着一种冰冷的疏离。

  他不再饮酒,生活规律得像个苦行僧。每天准点起床,处理工作,按时吃饭(虽然吃得很少),在固定的时间休息。但他依旧失眠,眼底的青黑从未褪去。医生开的安眠药,他放在床头,却很少服用。他似乎习惯了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承受那无边无际的、清醒的折磨。

  他搬离了那间充满回忆和“幻觉”的公寓,住进了酒店式管理的顶级服务公寓。房间没有任何个人物品,简洁得像酒店的客房。他杜绝了一切可能引发回忆的物件和场景。

  林薇尝试过联系他,打电话,发信息,甚至到公司楼下等他。江辰的回应,仅限于工作层面的必要沟通,且全部通过助理转达。私人会面,一概拒绝。

  有一次,林薇堵在了他新公寓的电梯口。她看起来恢复得很好,气色红润,穿着精致,又是从前那个楚楚动人的模样。她看着江辰,眼里有泪光,有期盼,也有不甘。

  “江辰,我们能不能谈谈?就像以前一样……”她的声音轻柔。

  江辰停下脚步,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又像是在透过她,看着别的什么。

  “林小姐,”他开口,声音平稳,没有起伏,“你身体恢复得很好,这很好。以后关于你健康方面的问题,可以直接联系我的助理,他会安排最好的医疗资源跟进。至于其他,”他顿了顿,“没有谈的必要。保重。”

  说完,他绕过她,刷卡进了公寓门,没有一丝犹豫。

  林薇僵在原地,看着他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关闭的门后,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她知道,她彻底出局了。不是输给活着的苏晚,而是输给了死去的苏晚,和江辰心里那座为她建立的、永恒的、冰冷的坟墓。

  江辰开始频繁地出现在苏晚的墓前。

  不是在忌日或清明,而是没有任何规律。有时是清晨,有时是黄昏,有时甚至是深夜。他不需要看,就能熟练地找到那个位置。

  他不带鲜花,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一站就是很久。目光落在墓碑的照片上,又像是落在更远的虚空。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一次站在这里,那支录音笔里的声音,日记里的字句,诊断书上的结论,还有悬崖边暴雨的冰冷和海浪的咆哮,都会在他脑海里无声地重演一遍。像一场永不落幕的、对他灵魂的凌迟。

  他用这种方式,提醒自己活着,提醒自己背负着什么,提醒自己……不配得到安宁。

  他的商业手腕愈发老辣凌厉,江氏集团在他的铁腕下,规模甚至拓展了不少。但他个人的声望,却在圈内变得复杂起来。人们敬畏他的能力和决断,却也忌惮他的冷酷和不近人情。关于他丧妻后性情大变的传闻,始终未曾平息。

  他不再有任何私人社交,拒绝所有宴会和邀约。唯一的“休闲”,可能是每个月例行去视察一次“晚星”基金资助的医院或研究机构。他听负责人汇报进展,看那些受助患者的资料,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只在听到某些晚期患者因为新药或新技术而获得延长生存期、减轻痛苦时,眼底会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类似慰藉的微光,但转瞬即逝。

  时间,就这样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地过去。

  苏晚的墓前,四季更迭,草木枯荣。照片上的她,永远定格在灿烂的笑容里。

  江辰的鬓角,不知何时,悄然生出了几缕刺眼的白发。尽管他依旧保持着挺拔的身姿和冷峻的面容,但仔细看去,那份英俊里已刻满了风霜和一种从内里透出来的、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苍老。

  他像一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囚徒,将自己囚禁在由悔恨、记忆和自惩构筑的牢笼里。呼吸着没有她的空气,行走在没有她的世界,处理着没有她分享的成败,度过着没有她温度的、漫长而无望的余生。

  余生,即刑期。

  没有救赎,只有承受。

  直到生命的尽头。

  或许,那才是他唯一期待的、真正的解脱。

  尾声 星辰归于海

  五年后。

  深秋,墓园。

  梧桐叶子金黄,铺满了小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丫洒下,带着些许暖意,但风已有了凛冽的味道。

  江辰站在苏晚的墓前,和过去无数个日子一样。只是,他今天没有穿往常那身一丝不苟的黑色西装,而是穿了一件略显旧色的深灰色羊绒大衣,围着一条灰格子围巾。身姿依旧挺拔,但那份挺拔里,透着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厚重的孤寂。鬓边的白发更多了,眼角的细纹深刻如刀刻。唯有那双眼睛,褪去了曾经的疯狂、空洞或麻木,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像秋日深潭的水,映得出天空的颜色,却深不见底,再无波澜。

  他手里拿着一本硬壳笔记本,深蓝色,边角磨损得厉害——是苏晚的日记。还有一个小小的、密封的防水袋,里面似乎装着几张纸和一支小小的黑色录音笔。

  他蹲下身,用一块柔软的布,仔细擦拭着墓碑上的照片。照片里的苏晚,笑容依旧明媚鲜活,仿佛岁月从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晚晚,”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平和,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久别重逢的故人低语,“我来了。”

  风拂过,卷起几片落叶,在他脚边打着旋儿。

  “公司很好,比原来大了不少。‘晚星’基金资助的那个新药项目,三期临床结果出来了,对部分晚期胃癌患者,有效率提高了百分之十五,副作用也小了些。今天刚看到的报告。”他慢慢说着,语气平淡得像在汇报工作,“又有一批患者得到了帮助。虽然……还是太慢了。”

  他停顿了一下,手指轻轻拂过墓碑上她的名字。

  “我昨天去看了爸妈。他们老了很多,但身体还好。妈妈又念叨你,说你最喜欢吃她包的荠菜饺子……我陪他们吃了午饭。”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没敢告诉他们,你最后那段时间……是怎么过的。”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风吹过松柏的呜咽。

  “林薇结婚了。”他忽然转了话题,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嫁了个国外的华人富商,去年生的孩子,是个女儿。她寄了照片给我,孩子很健康。她……过得不错。”

  他说着,从大衣内侧口袋里,掏出一个极其小巧的、深蓝色丝绒盒子。打开,里面不是珠宝,而是一枚戒指。

  戒指的造型,赫然与当年那张被雨水冲毁的设计图,有八九分相似!戒托线条流畅有力,主钻被切割成独特的星辰形状,周围环绕着细碎的钻石,宛如星轨。只是,这枚戒指看起来是崭新的,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清冷而璀璨的光泽。

  “我找人,按照你画的图,做了出来。”江辰看着戒指,眼神深处,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近乎温柔的波动,但很快又归于沉寂,“做得不太好,工匠说有些设计太理想化,实物很难完全呈现……但大概样子,是像的。”

  他拿起戒指,在指尖轻轻转动。钻石折射着阳光,在他掌心投下细碎的光斑。

  “你的星辰……”他低喃,“早就陨落了。现在这个,只是个粗糙的仿制品。”

  他握着戒指,在墓碑前静静站了很久。然后,他重新蹲下,将戒指轻轻放在了墓碑前的石台上,正对着照片中苏晚微笑的脸。

  “这个,留给你。下辈子……”他顿了顿,声音几不可闻,“如果还有下辈子,找个真正把你当作星辰的人。”

  他直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照片,仿佛要将那笑容刻进灵魂深处。

  然后,他转身,沿着铺满落叶的小径,缓步离开。背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拉得很长,孤独,却透着一股奇异的、归于平静的释然。

  他没有回公司,也没有回公寓。司机按照他之前的吩咐,将车开到了城外的那片海岸。

  不是当年那个暴雨夜的悬崖,而是另一处相对平缓、开阔的海滩。时值黄昏,夕阳正在西沉,将天空和海面染成一片壮丽的、暖金色与橘红色交织的油画。海浪轻轻拍打着沙滩,声音舒缓而永恒。

  江辰让司机在远处等候,自己独自一人,沿着沙滩,慢慢走向海水。

  海风带着咸涩的气息,吹起他大衣的下摆和灰白的鬓发。他走得很慢,很稳,一步步,留下清晰的脚印,很快又被涌上来的潮水温柔抹平。

  走到海水即将没及脚踝的地方,他停了下来。

  从怀里拿出那个防水袋,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是苏晚的日记本,还有那支小小的、黑色的录音笔。

  他低头,看着这两样东西。日记本记录了她在生命最后时光里的无声呐喊,录音笔封存了她对他最后的、平静的判决。

  他看了很久,然后,蹲下身,将日记本和录音笔,并排放在了湿润的沙滩上,正对着沉入海平面的落日。

  海浪涌上来,温柔地舔舐着日记本的硬壳封面,浸湿了录音笔冰凉的机身。

  江辰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

  又一波浪头打来,稍稍大了一些,卷起了日记本的一角。录音笔也被推动,在沙子上留下浅浅的痕迹。

  他伸出手,不是去挽救,而是轻轻地,将日记本和录音笔,往海水深处,推了推。

  然后,他收回手,站起身。

  海水漫过他的脚背,冰凉刺骨。

  他迎着海风,望着那轮即将被海水吞没的、巨大的、红彤彤的落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和得近乎虚无。

  海浪继续涌上,一次比一次靠近。终于,一个稍大的浪头扑来,彻底卷走了那本深蓝色的日记和那支黑色的录音笔。它们在海水中沉浮了一下,很快,便消失在金色的波涛之中,不见了踪影。

  带着她所有的痛苦、秘密、无声的爱与绝望的判决。

  带着他余生所有的愧疚、折磨、自惩与无法言说的……迟来的领悟。

  都归于这片她曾向往的、浩瀚的、沉默的海。

  江辰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海岸边的礁石。夕阳的余晖将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却驱不散他周身那股浸入骨髓的孤寂。

  他看了很久,直到最后一抹余晖被海平面吞噬,天空变成深邃的宝蓝色,第一颗星辰在天际悄然亮起。

  然后,他转过身,踩着逐渐凉下来的海水和沙滩,一步一步,朝着来路,朝着等候在远处的车辆,走了回去。

  背影融入苍茫的暮色,终于,再也看不见。

  海水依旧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沙滩,周而复始,亘古不变。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又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星辰陨落,归于深海。

  余生漫长,刑期无涯。

  唯余海风呜咽,潮起潮落,讲述着那些无人知晓的、关于爱与辜负、生命与死亡、忏悔与惩罚的……

  永恒故事。

  (全文完)

  本文标题:完 「苏晚,别闹了」他皱眉,「只是取个肾而已 她又不会要你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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