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晚,二十二岁这年,我嫁了人。

  男人叫陈刚,三十岁,是个营长,离过婚,还带着个五岁的儿子。

  媒人撮合的时候,我娘一个劲儿地摇头,说我一个黄花大闺女,嫁给个二婚头,太亏了。

  我爹抽着旱烟,烟雾缭绕里,他说:“亏啥?人家是吃公家饭的,铁饭碗。你嫁过去,就是军属,脸上都有光。”

  我没说话,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

  我见过陈刚,在县里的相亲会上。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肩章在阳光下有点晃眼。人长得很高,很板正,不笑的时候,嘴角绷着,像块石头。

  他话不多,问一句,答一句。

  “多大了?”

  “三十。”

  “家里还有啥人?”

  “没了,父母早些年就过世了。”

  “那个……孩子,多大了?”

  “五岁,叫东东。”

  我看着他,他也在看我,眼神很深,像口井。我心里有点发慌,但更多的是一种说不清的安定感。

  我们厂里的小姐妹,都想嫁个城里人,最好是干部。陈刚是营长,是干部,还是部队的。

  这桩婚事,就这么定了下来。

  婚礼办得很简单,就在部队的食堂里摆了两桌。来的都是他的战友,一个个穿着军装,嗓门洪亮,灌了他不少酒。

  我穿着一身红色的确良衬衫,胸前别着一朵大红花,脸烫得像火烧。

  陈刚喝多了,但腰杆依然挺得笔直。他把我领回我们的新家,一套营级干部才能分到的两室一厅。

  房子是新刷的,墙壁白得晃眼,空气里还有一股石灰水的味道。

  家具很简单,一张木板床,一个大衣柜,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但对我来说,已经很好了。比我娘家那个三代人挤在一起的小平房,强了不知道多少倍。

  床上铺着崭新的大红被面,是鸳鸯戏水的图案。

  陈刚把我按在床边坐下,他自己则去打了盆热水,给我擦脸擦手。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掌心全是茧子,擦在我脸上,有点疼,但心里是暖的。

  “累了吧?”他问,声音带着酒后的沙哑。

  我点点头,不敢看他。

  “东东在隔壁张政委家,我等下去接他回来。”

  我“嗯”了一声。

  那个叫东东的孩子,我只在领证那天远远见过一面。瘦瘦小小的,像根豆芽菜,躲在陈刚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我。

  陈刚说,他前妻是生病没的。

  我没多问。在那个年代,打听人家过世的妻子,是不礼貌的。

  陈刚去接孩子了,屋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坐在红色的被面上,看着这个完全陌生的房间,心里又期待,又害怕。

  我以后,就是这里的主人了。

  是陈刚的妻子,是东东的……后妈。

  “后妈”这个词,像根针,轻轻扎了我一下。

  没多久,门开了。

  陈刚领着东东走进来。

  小家伙穿着一件不怎么合身的旧棉袄,低着头,两只手紧紧抓着陈刚的裤腿。

  “东东,叫人。”陈刚的声音很严肃。

  东东的头埋得更低了,不作声。

  我心里有点失落,但还是挤出个笑脸,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大白兔奶糖。

  “东东,来,阿姨给你糖吃。”

  那年头,大白兔奶糖是稀罕物,小孩子没有不喜欢的。

  东东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头。

  他的眼睛很大,很黑,像两颗黑葡萄,但里面没有光,空洞洞的。

  他看了看我手里的糖,又看了看陈告。

  陈刚点点头。

  他这才伸出小手,飞快地从我掌心捏走了糖,然后又缩回了陈刚身后。

  “谢谢阿姨。”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这孩子,怕生。”陈刚摸了摸他的头,语气里有一丝无奈。

  “没事,小孩子嘛,熟了就好了。”我安慰他,也是安慰自己。

  陈刚让东东去里屋睡觉,他自己去院里的公共水房冲澡。

  我把我们的东西简单收拾了一下,把我的几件换洗衣裳放进大衣柜里。

  柜子里有一股樟脑丸的味道,还混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是陈刚的味道。

  一切都安顿好,我也洗漱完毕,换上了睡衣。

  坐在床边,听着外面呼啸的北风,我的心跳得厉害。

  陈刚回来了,带着一身凉气和肥皂的清香。

  他没开灯,房间里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

  他脱掉外衣,上了床,躺在了我的身边。

  床板发出一声轻微的“嘎吱”声。

  我紧张得身体都僵硬了。

  他没有马上做什么,只是静静地躺着,我能听到他沉稳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他翻了个身,面对着我。

  “林晚。”他叫我的名字。

  “嗯。”我小声应着。

  “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他的声音很郑重,“我会对你好的。”

  我的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一个男人,在新婚之夜,对你说出这样的话,没有比这更让人安心的了。

  我心里的那点紧张和害怕,一下子就散了。

  我转过身,往他那边挪了挪。

  黑暗中,他握住了我的手。

  就在这时,里屋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门口。

  是东东。

  “爸爸。”他怯生生地叫了一声。

  陈刚立刻松开我的手,坐了起来,“怎么了,东东?做噩梦了?”

  “我……我害怕。”

  “过来,跟爸爸睡。”陈刚拍了拍他身边的位置。

  东东磨磨蹭蹭地走过来,爬上了床,小心翼翼地躺在了陈刚和我中间。

  我有点尴尬,但也没说什么。

  孩子还小,离不开爸爸是正常的。

  陈刚把东东搂在怀里,轻轻拍着他的背。

  房间里又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父子俩均匀的呼吸声。

  我以为东东睡着了。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一个冰冷、清晰、带着孩童特有天真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

  “阿姨。”

  是东东在叫我。

  我睁开眼,黑暗中,我能感觉到他正扭头看着我。

  “怎么了,东东?”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柔。

  他沉默了几秒钟。

  然后,他说。

  “阿姨,我妈妈没死。”

  我的血液,在那一瞬间,仿佛全部凝固了。

  “她会回来找我的。”

  这句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整个人如坠冰窟,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新婚之夜的旖旎和温情,瞬间荡然无存。

  只剩下无边的寒意和恐惧。

  我僵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

  身边的陈刚,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熟了。

  东东说完那句话,也很快就没了动静,像是也睡着了。

  只有我,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

  那句话,像魔咒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

  “我妈妈没死。”

  “她会回来找我的。”

  怎么可能?

  陈刚明明说,他前妻是病逝的。整个军区大院的人都知道。

  一个五岁的孩子,他懂什么?

  肯定是胡说的。

  对,肯定是小孩子想妈妈,胡思乱想,说的胡话。

  我一遍一遍地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试图说服自己。

  可那股寒意,却怎么也驱散不掉。

  我不敢去看身边的东东,仿佛他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个藏着巨大秘密的深渊。

  这一夜,我彻夜未眠。

  第二天,我是被院子里的军号声吵醒的。

  天刚蒙蒙亮。

  陈刚已经起床了,正在穿衣服。

  他动作很轻,但还是惊醒了我。

  “醒了?”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歉意,“昨晚……东东他……”

  我坐起身,勉强笑了笑,“没事,孩子小。”

  我不敢提昨晚东东说的那句话。

  我怕,怕捅破一层窗户纸,后面是我无法承受的真相。

  我选择把它当成一个孩子的梦话,暂时埋在心底。

  陈刚要去出早操。

  我起来给他做早饭。

  北方的冬天,厨房里冷得像冰窖。

  我淘米,烧水,煮了一锅小米粥,又烙了几张葱油饼。

  吃饭的时候,东东很乖,自己拿着小勺子,小口小口地喝粥。

  他看起来,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有点内向的小男孩。

  昨晚那个说出惊人之语的孩子,仿佛只是我的一个噩梦。

  吃完饭,陈刚要去部队,东东要去军区幼儿园。

  我给东东穿好棉衣,戴上帽子围巾,把他裹得严严实实。

  “阿姨再见。”出门前,他仰着小脸对我说。

  “东东再见。”我蹲下来,摸了摸他的脸。

  他的脸蛋冰冰的,眼神依旧是那么疏离。

  送走他们父子俩,家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开始收拾屋子。

  这是我第一次,以女主人的身份,审视这个家。

  两室一厅,格局很简单。

  外屋是我们的卧室,连着一个小小的客厅。

  里屋是东东的房间。

  我先收拾我们的房间。

  陈刚的东西不多,衣柜里挂着几件军装,几件便服,叠得方方正正,像豆腐块。

  我的东西更少,只有几件换洗的衣服。

  我把它们和陈刚的衣服挂在一起。

  做这件事的时候,我心里有一种奇特的满足感。

  然后,我看到了那个锁着的抽屉。

  是床头柜最下面的一个抽屉,上面挂着一把小小的黄铜锁。

  很突兀。

  其他的抽屉都能拉开,唯独这个,锁着。

  里面会是什么?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了东东的话。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我的心脏。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拉了拉那个抽屉。

  纹丝不动。

  我告诉自己,别多想,说不定里面只是陈刚的一些重要文件。

  他是营长,有点秘密是正常的。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去了里屋,东东的房间。

  房间很小,只放了一张小木床和一个小书桌。

  书桌上,放着几本翻得很旧的连环画,还有一个掉了一条胳膊的奥特曼。

  墙上,贴着一张奖状,上面写着“陈东东小朋友,在绘画比赛中荣获一等奖”。

  很温馨,很正常。

  我松了口气。

  我开始打扫卫生,擦桌子,扫地,拖地。

  在打扫床底的时候,我摸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

  我把它拖了出来。

  是一个饼干盒子,铁皮的,上面画着孙悟空。

  盒子很旧了,边角都磨掉了漆。

  我打开了盒子。

  里面没有饼干。

  只有一张照片。

  照片已经泛黄了,上面是一个女人,抱着一个更小一点的东东。

  女人很漂亮,烫着时髦的卷发,穿着一条碎花连衣裙,笑得很灿烂。

  她的眼睛,和东东很像,大而明亮。

  这应该就是陈刚的前妻,东东的妈妈。

  照片上的她,那么鲜活,那么有生命力。

  一点也不像一个“病逝”的人。

  我的心,又被揪紧了。

  我把照片放回盒子,把盒子塞回了床底。

  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

  晚上,陈刚回来了。

  他带回来一块肉,和两根大葱。

  “晚上给你做红烧肉吃。”他笑着说,把东西递给我。

  看着他坦荡的笑容,我心里充满了愧疚。

  我在怀疑什么呢?

  他在部队保家卫国,我在家里胡思乱想,怀疑他。

  我太不应该了。

  晚饭,我做得格外丰盛。

  红烧肉炖得烂烂的,油光锃亮,香气扑鼻。

  东东吃了很多,小肚子都吃圆了。

  陈刚也很高兴,还开了瓶酒,小酌了两杯。

  饭后,我收拾碗筷,陈刚陪着东东在客厅玩。

  我听到他教东东下军棋,父子俩的笑声传到厨房。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那么和谐。

  我几乎要相信,昨晚的一切,真的只是我的幻觉。

  睡觉的时候,东东还是睡在我们中间。

  我没反对。

  有他在,我反而觉得安心一点。

  夜里,我又失眠了。

  我悄悄地起了床,走到客厅。

  月光从窗户洒进来,给桌椅板凳都镀上了一层银霜。

  我坐到桌边,看着那个锁着的抽屉。

  它像一个沉默的怪兽,在黑暗中凝视着我,诱惑着我。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根源就在那里。

  只要打开它,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可我没有钥匙。

  也没有勇气。

  接下来的日子,我努力扮演一个好妻子,好后妈。

  我每天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地做。

  陈刚的战友来家里,都夸他有福气,娶了个贤惠的媳妇。

  陈刚听了,总是笑得很开心。

  我对东东,也尽我所能地好。

  我给他买新衣服,买他喜欢的连环画,每天接送他上幼儿园。

  幼儿园的老师都说,东东比以前开朗了一些。

  但我知道,他心里,还是有一道墙。

  他会礼貌地叫我“阿姨”,会跟我说“谢谢”,但他从不主动亲近我。

  他的眼神,总是带着一丝戒备和疏离。

  那句“我妈妈没死”,像一根毒刺,扎在我心里,时时刻刻提醒我,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巨大的谎言。

  大院里的军嫂们,都很热情。

  尤其是住我们对门的张政委家的爱人,张姐。

  她是个热心肠,也是个大嗓门。

  我刚嫁过来,她就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东东道西。

  “小林啊,你可算来了。陈营长一个大男人带个孩子,真是不容易。”

  “你看东东这孩子,瘦的,以前他妈妈在的时候,养得多好啊。”

  我心里一动,状似无意地问:“张姐,东东的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张姐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

  “唉,别提了,是个苦命人。”

  “她叫陆萍,城里长大的,文化人,长得那叫一个水灵。就是身子骨太弱,三天两头地生病。”

  “后来,生东东的时候伤了身子,就一直没好利索。前年冬天,一场感冒,人就没了。”

  张姐说得有鼻子有眼,和陈刚的说法一模一样。

  “这孩子,也是可怜,这么小就没了妈。”张姐看着在院子里玩的东东,一脸同情。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东东正一个人蹲在墙角,用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

  他画得很专注。

  我走过去,想看看他画的什么。

  他看到我,立刻用脚把地上的画给擦掉了。

  “东东,画什么呢?给阿姨看看。”

  他摇摇头,站起来就跑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谎言,就像一张网。

  所有的人,都在这张网里,扮演着自己的角色。

  陈刚,张姐,大院里的每一个人……

  只有我,和东东,是这张网之外的人。

  一个在拼命想知道真相,一个,则守护着真相。

  转机,发生在一个星期天。

  陈刚要去团里开会,一整天都不在家。

  他走之前,把一串钥匙放在了桌上。

  “家里柜子的钥匙,你收好。”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串钥匙上。

  其中有一把,小小的,黄铜色的。

  和我见过无数次的,那个抽屉上的锁,一模一样。

  我的心,狂跳起来。

  陈刚走了。

  东东在里屋看连环画。

  整个世界,安静得只剩下我的心跳声。

  那串钥匙,就静静地躺在桌上,像潘多拉的魔盒,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我挣扎了很久。

  理智告诉我,不应该去碰触。那是夫妻之间最基本的信任。

  可情感却像一只野兽,在我的身体里咆哮,催促我去探寻真相。

  最终,情感战胜了理智。

  我拿起那串钥匙,手抖得厉害。

  我走到床头柜前,蹲下身。

  我选出那把最小的黄铜钥匙,对准了锁孔。

  钥匙插进去,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我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

  我轻轻一拧。

  锁,开了。

  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拉开了那个抽屉。

  抽屉里,没有我想象中的照片,或者其他女人的东西。

  只有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文件袋没有封口。

  我把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是一些信,还有一份……离婚协议书。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先拿起了那份离婚协议书。

  上面的日期,是两年前。

  男方,是陈刚。

  女方,是一个我陌生的名字:陆萍。

  协议内容很简单,双方自愿离婚,孩子陈东东由男方抚养,女方自愿放弃一切财产和抚养权。

  后面,是两个人的签名。

  陈刚的字,我认识,刚劲有力。

  陆萍的字,很娟秀,但最后一笔,似乎有些颤抖。

  离婚……

  他们不是丧偶,是离婚。

  陈刚骗了我。

  所有人都骗了我。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瘫坐在地上,浑身发冷。

  为什么要骗我?

  如果只是离婚,为什么要说她死了?

  我颤抖着手,拿起了那些信。

  信封上的地址,是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偏远山区的小镇。

  寄信人,是陆萍。

  收信人,是陈刚。

  我拆开了第一封信。

  日期,是离婚后不久。

  “陈刚:

  展信安。

  我到家了。这里还是老样子,山还是那座山,水还是那条水。

  只是我的心,已经死了。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对我。

  你说我不适应部队的生活,说我给你丢了人。

  你说我身体不好,精神有问题,会影响你的前途。

  所以,你就把我送回这个我逃离了半辈子的地方,和我离了婚,还不让我见东东。

  陈刚,你好狠的心。

  东东是我的命,你怎么能把他从我身边夺走?

  我求求你,让我见见他,哪怕只是一面。

  我想他,我快要想疯了。

  萍”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一封一封地看下去。

  每一封信,都充满了思念,痛苦,和绝望。

  她一遍一遍地哀求陈刚,让她见儿子。

  她从一开始的祈求,到后来的愤怒,再到最后的麻木。

  最近的一封信,是一个月前的。

  信纸上,只有一句话。

  “陈刚,我病了,很重。我可能,真的要死了。在我死之前,能让我再看一眼东东吗?”

  下面,是大片被泪水浸湿的痕迹。

  原来,这才是真相。

  没有病逝,只有被抛弃。

  陆萍没有死,但她正在走向死亡。

  而造成这一切的,是我的丈夫,陈刚。

  那个在我面前正直、可靠、说会对我好的男人。

  他用一个谎言,毁掉了一个女人的一生,也欺骗了我的整个人生。

  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感觉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我以为我嫁给了光荣和幸福。

  没想到,我嫁给了一个建立在谎言和另一个女人血泪之上的婚姻。

  “阿姨,你怎么了?”

  东东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的面前。

  他看着我手里的信,和满脸的泪水,眼神里充满了惊恐。

  我看着他,这个无辜的孩子。

  他什么都不知道,却承受了所有。

  他知道妈妈没死,但他见不到妈妈。

  他被告知要管另一个陌生的女人叫“阿姨”,甚至将来可能要叫“妈妈”。

  这对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是多么残忍。

  我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放声大哭。

  东东被我吓到了,在我怀里僵硬着,一动不动。

  哭了很久,我才慢慢平复下来。

  我擦干眼泪,看着东东。

  “东东,你想妈妈吗?”我问。

  他愣了一下,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从他大大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他哭了,哭得无声无息,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

  他一直那么乖,那么懂事,把所有的思念和委屈,都藏在了心里。

  我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

  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可能会毁掉我现在的安稳生活,但我觉得必须去做的决定。

  晚上,陈刚回来了。

  他心情很好,哼着军歌。

  看到我红肿的眼睛,他愣了一下。

  “怎么了?谁欺负你了?”他走过来,想摸我的脸。

  我躲开了。

  我站起身,把那个牛皮纸袋,扔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这是什么?”

  陈刚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他看到了散落出来的离婚协议书和信件。

  他的脸,从红到白,再到青。

  “你……你动了我的东西?”他的声音,因为愤怒而颤抖。

  “如果我不动,你打算骗我到什么时候?”我冷冷地看着他。

  我们对峙着,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东东害怕地躲进了里屋。

  “我……”陈刚张了张嘴,似乎想解释什么。

  “为什么要骗我?”我打断他,“为什么要说陆萍死了?为什么不让她见孩子?”

  我一声声地质问,像连发的炮弹。

  陈刚沉默了。

  他颓然地坐到椅子上,双手插进头发里,深深地低下了头。

  过了很久,他才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没有办法。”他的声音,嘶哑而疲惫。

  “我那时候正在提副团的关键时期,部队里最看重军人家庭的稳定。她……她那个样子,整天哭,说胡话,说部队大院是牢笼,要带东东走。”

  “政委找我谈话,说我后院不稳,会影响我的前途。”

  “我能怎么办?我不能离婚,离婚了,我的前途就毁了。我更不能让她带走东东。”

  “所以你就把她送回山沟里,跟所有人说她死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我给了她一笔钱,足够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他辩解道,“我这也是为了东东好,跟着那样的妈,他能有什么未来?”

  “为了东东好?”我气得笑了起来,“你问过东东吗?你剥夺了他见妈妈的权利,你让他生活在一个谎言里,这就是为他好?”

  “你自私!陈刚!你太自私了!你为了你的前途,毁了两个你最亲的人!”

  我歇斯底里地吼着。

  陈刚被我的话刺痛了,他猛地站起来,一拳砸在桌子上。

  “够了!”他冲我吼道,“你懂什么!你不是军人,你不知道前途对我们来说意味着什么!我从一个农村兵,爬到今天这个位置,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我不能让一个女人,毁了我的一切!”

  他的眼睛是红的,像一头被逼到绝路的野兽。

  那一刻,我看着他,觉得无比的陌生。

  这个男人,和我认识的那个正直、可靠的军人,判若两人。

  他的军装,在此刻,显得那么刺眼,那么讽刺。

  “我嫁给你,林晚,是想好好过日子的。”他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哀求,“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陆萍那边,我会处理好的。以后,我们和东东,好好过日子,行吗?”

  他走过来,想拉我的手。

  我看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陈刚,我们过不下去了。”

  我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定。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叫陆萍的女人,隔着一个巨大的谎言。我每天看着东东,我都会想起他的妈妈,我过不去这个坎。”

  “最重要的是,我没办法和一个……这么可怕的人,生活在一起。”

  “可怕?”陈刚的身体晃了一下,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

  是的,可怕。

  一个为了自己的前途,可以狠心抛弃妻子,欺骗儿子,甚至诅咒活人去死的人。

  这样的人,太可怕了。

  陈刚的脸上,血色褪尽。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痛苦,有不甘。

  最终,都化为了一片死寂。

  那一晚,我们分房睡了。

  我睡在东东的房间,抱着东东。

  陈刚一个人,在客厅坐了一夜。

  第二天,我向厂里请了假。

  我去了邮局,按照信封上的地址,给陆萍发了一封电报。

  电报上只有四个字:

  东东想你。

  然后,我回家,开始收拾东西。

  我的东西不多,一个帆布包就装下了。

  我给陈刚留了一封信。

  信里,我只写了一句话:

  “我带东东去找他妈妈了。”

  我没有提离婚。

  我知道,在那个年代,一个军官的妻子,提出离婚,对他意味着什么。

  我不想毁了他。

  我只是,不想再继续这个错误了。

  我牵着东东的手,走出了军区大院。

  出门的时候,碰到了张姐。

  她看到我提着包,牵着东东,一脸惊讶。

  “小林,你这是……要带东东去哪啊?”

  我冲她笑了笑。

  “张姐,我带东东,去见他妈妈。”

  张姐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

  我没有再理会她,牵着东东,头也不回地走向了车站。

  东东的小手,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他一路上,一句话也没说,但他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光彩。

  我知道,我做对了。

  去往那个小镇的火车,要开一天一夜。

  绿皮火车上,拥挤而嘈杂。

  我把东东护在怀里,给他买了面包和汽水。

  他很乖,不吵不闹。

  晚上,他靠在我身上睡着了。

  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景色,心里一片茫然。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么样。

  回到娘家,我该怎么跟父母交代?

  我的工作,会不会也保不住了?

  我以后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我害怕,但我没有后悔。

  当我看到东东在梦里,第一次露出了笑容,甜甜地叫了一声“妈妈”时,我觉得,一切都值了。

  火车到站的时候,是一个黄昏。

  小镇很破败,只有一条主街。

  我按照地址,一路打听,找到了陆萍的家。

  那是一座摇摇欲坠的土坯房,院子里长满了荒草。

  我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去。

  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女人,正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对着一棵枯树发呆。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头发枯黄,面色蜡黄。

  如果不是那双和东东一模一样的眼睛,我根本无法把她和照片上那个神采飞扬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她听到了脚步声,缓缓地回过头。

  当她看到我身边的东东时,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东东,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妈妈……”

  东东挣脱我的手,朝她跑了过去。

  这一声“妈妈”,仿佛一个开关,瞬间击溃了陆萍所有的防线。

  她一把抱住东东,嚎啕大哭。

  那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压抑了太久的思念、委屈和痛苦。

  我站在一边,看着紧紧相拥的母子,也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我在小镇待了三天。

  陆萍的身体,确实很不好。

  常年的抑郁和思念,已经掏空了她的身体。

  她有严重的肺病,一直在咳嗽。

  我把我身上所有的钱,都留给了她。

  临走的时候,陆萍拉着我的手,哭了。

  “妹子,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你是个好人,陈刚……他对不起你。”

  我摇摇头,“姐,你别这么说。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事。”

  “东东,就先留在这里陪你。等你好点了,再想以后的事。”

  陆萍点点头,眼泪流得更凶了。

  东东抱着我的腿,不让我走。

  “阿姨,你别走。”

  我蹲下来,摸着他的头。

  “东东,阿姨要回家了。你要在这里,好好照顾妈妈,知道吗?”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我狠了狠心,转身上了回城的汽车。

  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他们母子俩,一直站在村口,对着我挥手,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回到县城,天已经黑了。

  我没有回娘家,我怕我妈受不了。

  我回了那个我才住了不到一个月的“家”。

  陈刚在家。

  他没有去部队。

  他就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像一尊雕塑。

  看到我回来,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但很快又熄灭了。

  “你回来了。”他说。

  “东东呢?”

  “我把他送到他妈妈那里了。”我平静地说。

  陈刚的身体,重重地靠在了椅背上。

  我们相对无言。

  良久,他开口了。

  “林晚,我们……离婚吧。”

  他的声音,充满了疲惫和挫败。

  “是我对不起你,也对不起陆萍和东东。”

  “我去找了部队领导,把所有事情都坦白了。”

  我愣住了。

  “我的副团,肯定是没希望了。可能还要受处分,被调离现在的岗位。”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争了半辈子,斗了半辈子,到头来,还是一场空。”

  我看着他,心里五味杂陈。

  我恨他吗?

  恨。

  我可怜他吗?

  也有一点。

  他是一个被时代和个人野心裹挟的可怜人。

  他错了,错得离谱。

  他也为此,付出了代价。

  “离婚协议,我明天就去打。”他说,“这个房子,你先住着。我……我去住部队宿舍。”

  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他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我。

  “林晚,谢谢你。”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的眼泪,终于还是掉了下来。

  我和陈刚的婚姻,就这样,结束了。

  短暂得,像一场梦。

  第二天,陈刚就受到了部队的处分,被调到了一个偏远的哨所。

  我们很快就办了离婚手续。

  我从那个家里搬了出来,回了娘家。

  我爹我娘没有骂我,只是一个劲儿地叹气。

  厂里流言蜚语,说我克夫,说我被部队赶了出来。

  我没有理会。

  我辞掉了工作,用我攒下的一点钱,在镇上租了个小门面,开了一家裁缝铺。

  我的手艺,是跟我外婆学的。

  日子虽然清苦,但很踏实。

  半年后,我收到了陆萍的信。

  她说她的病,在东东的陪伴下,好了很多。

  她问了我裁缝铺的地址,说要给我寄一些山里的特产。

  信的最后,她说,东东很想我。

  我看着那封信,笑了。

  又过了一年,陆萍带着东东,来镇上看我。

  她的气色好了很多,虽然还是很瘦,但眼睛里有了光。

  东东长高了,也开朗了,见到我,会主动扑上来抱我。

  他叫我:“晚妈妈。”

  我愣住了。

  陆萍在一旁笑着说:“是这孩子自己要这么叫的,他说,他有两个妈妈。”

  我的眼眶,湿润了。

  那天,我们三个人,一起吃了饭,逛了街,拍了一张合影。

  照片上,我们笑得很开心。

  后来,陆萍在镇上找了一份代课老师的工作。

  我们两家,住得很近,像亲人一样,互相照应。

  东东在两个妈妈的关爱下,健康快乐地成长。

  至于陈刚,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我只是偶尔听说,他在那个偏远的哨所,一直没有再调动过。

  他也没有再婚。

  有时候,在午后阳光温暖的裁缝铺里,我会想起那个穿着军装,板着脸的男人。

  想起我们的新婚之夜,想起那个锁着的抽屉,想起那场撕心裂肺的争吵。

  一切,都像上辈子的事了。

  我知道,人生没有如果。

  但如果时间能重来,我想,我还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因为有些底线,不能触碰。

  有些真相,必须被揭开。

  有些爱,需要被成全。

  即使代价,是粉身碎骨。

  本文标题:陈东东-80年,我嫁给二婚带娃的营长,新婚夜,继子一句话让我如坠冰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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