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燃个人资料
九一年,夏天来得特别没道理,热浪像一堵接一堵的墙,把人往死胡同里推。
我们单位,市文化馆,就是那个死胡同。
一台老掉牙的吊扇在天花板上“嘎吱嘎吱”地转,像个濒死的老头在喘气,吹下来的风都是热的。
我叫李燃,二十八,大学毕业分到这儿快六年了,身上的那点火星子,早被这潭死水给浇得只剩一缕青烟。
“下午开大会,全体人员,不准请假。”馆长王振华顶着地中海,在走廊里扯着嗓子喊,唾沫星子喷得老远。
我把手里的《大众电影》卷成一个筒,百无聊赖地敲着桌子。
开会,开会,不是学习红头文件,就是强调劳动纪律。
反正都跟我没关系。
我已经想好了,辞职报告揣在中山装的内兜里,皱巴巴的,像我这几年的人生。
我哥们儿赵胖子在南方倒腾电子表发了笔小财,天天打电话催我:“燃子,赶紧的!再不下来,黄花菜都凉了!”
是啊,再不走,我就要在这文化馆里发霉、长蘑菇了。
下午两点,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人头攒动。
王馆长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那套陈词滥调。
我坐在最后一排,靠着墙,神游天外,琢磨着赵胖子说的那批“水货”到底要怎么出手。
“……下面,让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市委组织部新派来的副馆长,陈静同志!”
掌声稀稀拉拉地响起来,像夏天午后的一阵疏雨。
我眼皮都没抬。
新来的领导,三把火,烧不着我这个准备跑路的灶王爷。
我低着头,准备从后门溜号,下午还得去火车站帮赵胖子接一批货。
刚猫着腰挪到门口,就听见一个清脆,但又带着点冷意和戏谑的声音在主席台上响起。
“李燃。”
我的后背瞬间僵住了。
这个声音……
我像个被施了定身法的木偶,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主席台上,王馆长旁边,站着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女人。
她剪着利落的短发,没像单位其他女同事那样烫成时髦的卷儿。
一张脸素净,但眉眼清亮得像秋天的湖水。
是她。
陈静。
真的是她。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所有人都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我,那个缩在门边,姿态猥琐,准备开溜的我。
我的脸“刷”地一下,烧得像块烙铁。
我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让我钻进去。
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是应该在省城,在她那个当大领导的爹安排好的康庄大道上吗?
怎么会跑到我们这个破文化馆来当什么副馆长?
我的第一反应,也是唯一的反应,就是跑。
立刻,马上。
我转过身,手刚搭上门把手。
“想跑?”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次近了,就在我身后。
我甚至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丝淡淡的,像茉莉花又不是茉莉花的香味。
那是我记忆深处的味道。
一只手,冰凉但有力的手,精准地揪住了我的右耳朵。
力道不大,侮辱性极强。
“逮到你了,李燃。”
她微微俯下身,在我耳边说,声音里带着一种猫捉到老鼠的得意。
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着我们。
王馆长的嘴巴张成了“O”型,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我的耳朵火辣辣地疼,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地自容的窘迫。
我,李燃,在全单位同事面前,被新来的女领导像拎兔子一样揪住了耳朵。
“陈……陈馆长。”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嗯,”她松开手,直起身,恢复了那副清冷矜持的领导派头,仿佛刚才那个恶作-剧的人不是她,“回座位上去。”
我机械地转过身,在几十道目光的凌迟下,一步一步挪回我的座位。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屁股刚沾到椅子,我就感觉后背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锁定了我。
我坐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活像个第一次听课的小学生。
辞职报告在口袋里,变得滚烫。
完了。
这职,怕是辞不成了。
至少,不能这么灰溜溜地辞。
会议剩下的内容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脑子里全是八年前的那个夏天。
也是这么热。
知了在窗外声嘶力竭地叫。
我把一瓶冰镇的橘子汽水递给她,她仰头喝着,白皙的脖颈上滚下一滴汗珠。
她说:“李燃,等我毕业了,我们就结婚。”
我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我好像笑了笑,没说话。
因为就在前一天,她那个当处长的爹,把我叫到办公室,一杯热茶放在我面前,语气温和,但每个字都像冰碴子。
“小李啊,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什么对陈静最好。”
“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散会了。
人群像退潮一样涌出会议室。
我磨蹭到最后一个,想等她先走。
结果她就站在主席台边上,抱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那眼神明明白白地写着:你躲啊,我看你能躲到哪儿去。
我硬着头皮走过去。
“陈馆长。”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解放鞋鞋尖。
“抬起头来。”她的声音不容置疑。
我慢慢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
八年了。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亮,只是里面多了些我看不懂的东西,像深井,幽幽地泛着光。
“刚刚,想去哪儿啊?”她问。
“我……我肚子不舒服,想去趟厕所。”我撒了个连自己都觉得蹩脚的谎。
她“呵”地笑了一声,是那种很轻,但又很重的冷笑。
“李燃,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一点长进都没有。”
我的脸又开始发烫。
“听说,”她顿了顿,绕着我走了一圈,像是在审视一件蒙了尘的古董,“你准备辞职,去南海下海?”
我的心猛地一沉。
她怎么知道?
单位里我是跟几个关系好的同事提过,但也不至于传得这么快,快到她这个第一天来上任的领导耳朵里。
“谁……谁说的?”我有点结巴。
“你别管谁说的,”她站定在我面前,个子比我矮一个头,但气场足足高出我三米,“我不同意。”
“凭什么?”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说完我就后悔了。
她现在是我的领导。
“凭我是你的副馆-长,”她一字一顿地说,“也凭……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疼得发紧。
解释。
八年前,我一声不吭地从省城回到这个小破城市,断了和她所有的联系。
我没给她任何解释。
“都过去了。”我低声说,声音干涩。
“你觉得过去了,就过去了?”她往前逼近一步,那股熟悉的香味更浓了,“李燃,你把我陈静当什么了?想捡起来就捡起来,想扔掉就扔掉的破烂?”
她的声音里带上了颤音,眼圈也红了。
我最怕看她这样。
我宁愿她骂我,打我,也别在我面前掉眼泪。
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我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当年的那些苦衷,那些为了她“好”而做的自以为是的决定,现在说出来,只显得苍白又可笑。
“报告拿来。”她朝我伸出手。
“什么报告?”我装傻。
“别跟我装蒜,”她没好气地说,“辞职报告。”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递给她。
她接过去,看都没看,两下就撕了个粉碎。
纸屑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在我们之间的地上。
“从今天起,你,归我管。”
她丢下这句话,转身,踩着高跟鞋,“哒哒哒”地走了。
留下我一个人,站在一地狼藉的“过去”里,动弹不得。
第二天上班,我的办公桌被搬到了副馆长办公室的外间。
美其名曰,“馆长助理”。
整个文化馆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有羡慕,有嫉妒,但更多的是一种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谁都知道,我李燃是单位里出了名的“闲人马大姐”,油瓶倒了都懒得扶。
新来的陈馆长,一看就是个干事业的女强人。
把我这么个“废人”放在身边,不是折磨我,就是折磨她自己。
“小李,可以啊,一步登天了。”老王端着他的宝贝紫砂壶,酸溜溜地说。
我苦笑了一下,没法解释。
坐在新办公桌前,我浑身不自在。
隔着一道磨砂玻璃门,我能隐约看到陈静在里面忙碌的身影。
屁股下的椅子像是长了钉子。
“李燃,进来一下。”内线电话响了,是她的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推门进去。
她的办公室收拾得很整洁,一盆绿萝长得正好。
她指了指对面的一摞文件:“把这些,近五年的活动档案,全部整理出来,今天下班前给我一份摘要报告。”
我看着那半人高的文件堆,头皮发麻。
“陈馆长,这……这么多,一天弄不完吧?”
“弄不完就加班。”她头也不抬,继续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
我咬了咬牙。
这是赤裸裸的报复。
我抱着那堆灰尘扑扑的档案回到座位上,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翻开第一本,是86年的“迎春书画展”档案。
照片上,一个穿着的确良白衬衫的毛头小子,正笨拙地帮一个老书法家扶着宣纸。
那是我。
那时候,我眼里还有光。
我埋头在故纸堆里,时间一点点流逝。
午饭我都没去吃。
不是不想吃,是没脸去。
我能想象到食堂里,那些人会怎么议论我。
“听说了吗?李燃被新来的陈馆主给‘收’了。”
“活该,谁让他以前那么懒。”
下午四点,赵胖子打来电话,火急火燎的。
“燃子,你人呢?不是说好去火车站接货吗?”
“我……我走不开。”我压低声音。
“走不开?你一个文化馆的闲人,有什么走不开的?天塌下来了?”
“比天塌下来还严重,”我说,“我新领导……是我前女友。”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钟。
然后,赵胖子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
“我靠!真的假的?这么狗血?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演!”
“笑屁!”我没好气地说,“我现在想死的心都有了。”
“别啊,兄弟,”赵胖子的声音里满是幸灾乐祸,“这是好事啊!近水楼台先得月,破镜重圆,再续前缘啊!”
“缘你个头,”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她现在摆明了要整我。”
“整你是看得起你,”赵胖子说,“赶紧的,辞职报告一拍,跟哥走,还受那份气干嘛?”
我看着桌上那堆还没整理完的档案,又看了看那扇紧闭的磨砂玻璃门。
“再说吧。”我挂了电话。
不知道为什么,赵胖子那句“辞职报告一拍”,今天听起来,没有那么大的诱惑力了。
一直忙到晚上八点,天都黑透了,我才把那份摘要报告赶出来。
眼睛酸涩,腰也快断了。
我敲了敲陈静办公室的门。
“进。”
她还在看文件,台灯的光在她脸上投下一片柔和的阴影。
“陈馆长,报告弄好了。”我把报告放在她桌上。
她“嗯”了一声,拿起来,一页一页看得极其仔细。
我站在旁边,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办公室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过了大概十分钟,她才放下报告。
“摘要写得不错,条理清晰,重点突出。”她语气平淡,像是在评价一份与我无关的文件。
我心里有点小小的得意,但没敢表现出来。
“就是错别字多了点,”她拿起红笔,在报告上圈出几个地方,“‘部署’写成了‘布署’,‘账目’写成了‘帐目’。李燃,你大学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吗?”
我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
“还有,这个,”她指着其中一段,“你说89年的‘庆祝建国四十周年文艺汇演’,预算超支严重,导致后面半年的活动经费紧张。原因呢?”
“原因……原因报告里没写。”我小声说。
“档案里没有?”
“档案里……好像提了一句,是采购道具的时候,价格虚高。”
“虚高了多少?谁经手的?后来处理了吗?”她连珠炮似的追问。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
我只是个整理档案的,哪知道那么多。
“不知道?”她抬眼看我,眼神锐利,“这就是你的工作态度?只做表面文章,不深究问题根源?”
“我……”
“拿回去,重写。”她把报告丢给我,“明天早上上班前,我要看到一份完整的、有数据、有分析、有处理结果的报告。包括每一个错别字,都给我改掉。”
我拿着那份被画得满是红圈的报告,像个被老师训斥的小学生,灰溜溜地走出了办公室。
回到座位上,我一屁股坐下,心里又气又委屈。
这根本就不是报复,这是虐待!
我拿起笔,几乎要把纸戳破。
改,我改!
不就是一份破报告吗?我李燃当年也是系里的高材生,还能被这个难住?
我憋着一股劲,重新翻开那些发黄的档案,一个字一个字地抠。
查资料,对数据,把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一点点捋清楚。
等我终于把报告改完,抬头一看,窗外已经泛起了鱼肚白。
我揉了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
内间的办公室,灯还亮着。
她……也一夜没睡?
我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我把修改好的报告轻轻放在她办公室门口的地上,然后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单位。
回到家,我妈已经起来了,正在厨房里熬粥。
“燃燃,怎么才回来?又去跟赵胖-子鬼混了?”我妈看到我,一脸不赞同。
“没,单位加班。”我疲惫地说。
“加班?”我妈像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你这孩子,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们那清水衙门还有班可加?”
我没力气解释,倒在床上就睡着了。
梦里,我又回到了八年前。
陈静的父亲,陈副处长,把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
“小李,这里是五千块钱。我知道你家里困难,你母亲身体也不好。”
“这笔钱,算是我个人借给你的,不用还。”
“只有一个要求,离开陈静,回你的老家去。你们不合适。”
我看着那个厚厚的信封,感觉受到了巨大的侮辱。
我年轻,我穷,但我有骨气。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站起身。
“陈处长,我配不上您女儿。您放心,我不会再纠缠她。”
然后,我逃了。
像个懦夫一样,没有跟她说一句话,就从她的世界里彻底消失。
我以为这是对她好。
我以为长痛不如短痛。
现在想来,我真是个自以为是的混蛋。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班。
一进办公室,就看到我的桌上放着一份早餐。
两个肉包子,一碗小米粥,还冒着热气。
旁边有张纸条,是她那熟悉的,隽秀又带着力道的字迹。
“趁热吃。”
我愣住了。
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
我坐下来,拿起包子,慢慢地吃着。
是我最喜欢吃的,香菇猪肉馅。
她还记得。
我吃着吃着,眼眶就红了。
九点,她把我叫进办公室。
“报告我看了,”她说,语气依旧平淡,“这次像点样子了。”
她把报告递给我,“但是,光有问题,没有解决方案,等于废纸一张。根据你报告里反映的问题,比如活动流程混乱、预算管理松散、档案归档不及时,给我拿一个整改方案出来。周五之前。”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我一个人?”
“不然呢?你还想找谁?”她挑了挑眉。
“陈馆长,我只是个……助理。”
“那正好,协助我这个馆长,把文化馆的工作抓起来。有问题吗?”
我能说有问题吗?
我只能硬着头皮说:“没问题。”
接下来的几天,我体会到了什么叫“水深火热”。
陈静的工作风格,简单来说,就是“快、准、狠”。
她好像有使不完的精力。
早上八点准时到单位,晚上不到十点不走。
她看文件,我看文件。
她写计划,我写计划。
她找人谈话,我负责记录。
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高考前夕。
那根叫“懒惰”的神经,被她硬生生地从我身体里抽了出去。
单位里的人看我的眼神,也从幸灾乐祸,慢慢变成了同情。
“小李啊,挺住。”老王路过我桌边,拍了拍我的肩膀,语重心长。
赵胖子又打了好几次电话来。
“燃子,你到底怎么回事?真准备在那破单位扎根了?你忘了我们的发财大计了?”
“胖子,我……我这边有点事,走不开。”
“有什么事比咱们当老板还重要?是不是那个陈大领导不放你走?你跟她直说啊!就说你要去创造一番自己的事业!”
我沉默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我发现,我好像……并没有那么想走了。
每天被陈静“压榨”,虽然累得像条狗,但心里却有种久违的充实感。
那种把一件件乱麻样的事情理顺,把一个个被搁置的问题解决的感觉,竟然让我有点上瘾。
我好像,又找到了当年那个眼里有光的自己。
周五下午,我把厚厚一沓整改方案放到陈静桌上。
“写完了?”她有点意外。
“写完了。”我底气十足。
她拿起来,仔细地看。
这次,她看得更久。
办公室里很安静,我能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李燃,”她忽然抬起头,“你这几年,就用你这脑子,去琢磨怎么混日子?”
她的语气里,有惋惜,有责备,还有一丝……我不敢确定的东西。
“我觉得你这个方案,大方向是对的,但有些细节,还不够具体。”
她站起身,走到我身边,拿起笔,俯下身子在方案上圈点。
“比如这里,你说要建立活动审批流程,谁来批?批到哪一级?一级审批和二级审批的权限怎么划分?”
“还有这里,预算管理,怎么个管法?是项目负责制,还是财务一支笔?超支了怎么办?有惩罚机制吗?”
她靠得很近,我又能闻到那股熟悉的香味。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长长的,像两把小刷子。
我甚至能看到她耳垂上细小的绒毛。
我的喉结动了动。
“……李燃?你在听吗?”她察觉到我的走神,抬起头,正好对上我的目光。
我们的脸,离得不到二十厘米。
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能从她清亮的瞳孔里,看到我自己傻愣愣的倒影。
她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层红晕。
她猛地直起身,退后一步,有些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总之,这个方案,还得再细化。周末……你加个班吧。”
“好。”我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座位上,我的心还在狂跳。
刚才那一瞬间,我有一种冲动。
想伸手抱住她。
这个念头把我吓了一跳。
我疯了吗?
她是我的领导,是八年前被我狠狠伤害过的人。
我有什么资格?
周末,我一个人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加班。
外面下着雨,淅淅沥沥的,敲在玻璃窗上。
我对着方案,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满脑子都是陈静脸红的样子。
原来她,也不是那么刀枪不入。
快到中午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
是陈静。
她撑着一把伞,头发上沾着些许水汽。
手里还提着一个饭盒。
“还没吃吧?”她把饭盒放在我桌上,“我妈包的饺子,韭菜鸡蛋馅的。”
我愣愣地看着她。
“阿姨……她好吗?”
“挺好的,”她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就是老念叨,说我这么大年纪了还不找对象,准备当老姑娘。”
我心里一动。
她……没有结婚?也没有对象?
“你呢?”她忽然问我,“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就那样,”我自嘲地笑了笑,“混吃等死。”
“不像你,”她看着窗外的雨,“听说你一毕业就回省城了,进了省政府办公厅,前途无量。”
“前途无量?”她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语气里带着一丝说不清的讽刺,“在别人眼里,可能是吧。”
“每天写着言不由衷的材料,参加着没完没了的会议,对着一群比我爸年纪还大的人,说着他们喜欢听的漂亮话。”
“那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她转过头,看着我:“所以,我申请调回来了。”
我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为……为什么?”我问,声音有点发抖。
“因为这里,”她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着我,“有笔账,我还没算清楚。”
我狼狈地避开她的目光,打开饭盒。
饺子还热着,白白胖胖的,很可爱。
我夹起一个,放进嘴里。
是熟悉的味道。
和我妈包的一模一样。
以前,她经常来我家,跟我妈学包饺子。
那时候,我妈特别喜欢她,总说:“静静这孩子,又漂亮又能干,燃燃你要是敢欺负她,我打断你的腿。”
我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下来了。
一滴,两滴,砸在饭盒里。
“怎么了?”她的声音放柔了。
“没什么,”我摇摇头,胡乱地用手背抹了把脸,“饺子太好吃了。”
她没说话,只是递给我一张纸巾。
那个周末,我们第一次,像朋友一样,心平气和地聊了很久。
聊这八年的经历,聊工作,聊生活。
唯独没有聊感情,没有聊当年。
那像我们之间的一道疤,谁都不敢轻易去碰。
但我们都知道,那道疤,就在那里。
周一,我把最终版的整改方案交给了她。
她看完,点了点头:“可以,就按这个执行。你来负责牵头。”
“我?”我又一次指着自己的鼻子。
“对,你。”她看着我,“李燃,别跟我说你不行。这份方案是你做的,没人比你更清楚该怎么落实。我给你配两个人,老王,还有小张。人手不够,你自己想办法。”
“这是命令。”
我看着她不容置疑的眼神,把所有推脱的话都咽了回去。
“是,陈馆长。”
我,李燃,这个在单位混了六年的老油条,就这么被赶鸭子上架,成了“整改领导小组”的组长。
一开始,没人把我当回事。
老王依旧是每天一杯茶,一张报纸。
小张,刚分来的大学生,一问三不知,就知道傻笑。
我去找他们谈工作,老王眼皮都不抬:“小李啊,这事儿急不得,得慢慢来。”
小张倒是客气:“李哥,您说,我听着。”
但一转头,就把我交代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我气得差点掀桌子。
晚上,我跟陈静抱怨。
“这活儿没法干!他们根本不配合!”
她正在灯下看书,闻言,抬起头。
“他们为什么不配合?”
“因为……因为他们觉得我没威信,觉得我是在瞎折腾。”
“那你怎么才能有威信?”
我愣住了。
“威信,不是别人给的,是自己挣的。”她说,“李燃,你如果连这点事都搞不定,那份辞职报告,我批准。”
她的话像一盆冷水,把我浇了个透心凉。
是啊。
我凭什么让别人信服?
就凭我是陈静的“助理”?
还是凭我那份写得漂亮的方案?
都不够。
我得拿出点实际的东西来。
第二天,我没再去找老王和小张。
我把自己关在档案室里,把那份方案又看了一遍。
然后,我做了一张巨大的表格。
把所有整改项目,细化成一个个具体的任务。
每个任务,都明确了负责人、完成时限、验收标准。
我拿着这张表,直接走进了馆长王振华的办公室。
“王馆长,这是陈馆长审批通过的整改方案,以及具体的任务分解表。需要您签字,然后全馆公布。”
王振华看了看方案,又看了看我,眼神复杂。
他是个老好人,也是个“老狐狸”。
他知道陈静是市里派下来的,有背景。
他也知道我最近是陈静面前的“红人”。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签了字。
文件一公布,整个文化馆都炸了锅。
“什么?以后活动要提前一个月报备?”
“预算要精确到分?超支要写检讨?”
“档案必须当天归档?开什么玩笑!”
抱怨声不绝于耳。
老王找到我,一脸为难:“小李啊,你这个……是不是太理想化了?咱们单位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王老师,”我看着他,语气平静但坚定,“我知道难。但就是因为难,才要改。不然,我们跟一潭死水有什么区别?”
老王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
小张也跑来找我,苦着脸:“李哥,这么多规矩,我记不住啊。”
“记不住就写下来,贴在桌上。”我说,“小张,你还年轻,别学我,刚来就把自己活成个老头子。”
小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改革,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
我成了全馆的“公敌”。
大家明面上不说,背地里都叫我“李扒皮”。
说我为了讨好新领导,六亲不认。
那段时间,我压力大到整夜整夜地失眠。
有一天晚上,我在办公室加班,陈静推门进来。
“还在忙?”
“嗯。”我头也没抬。
“我听说了,”她说,“他们都叫你‘李扒皮’。”
我的手一顿,心里泛起一阵苦涩。
“后悔了?”她问。
我摇摇头:“不后悔。只是觉得……有点累。”
她在我身边坐下,沉默了一会儿。
“李燃,”她忽然说,“我调回来,不是为了跟你算账。”
我抬起头,不解地看着她。
“我是为了……我自己。”
“在省城,所有人都知道我是陈副处长的女儿。我做得好,他们说,‘不愧是陈家的女儿’。我做得不好,他们说,‘到底年轻,还得靠她爸’。”
“我做什么,都摆脱不了我爸的影子。”
“我只想找一个地方,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证明一下,我陈静,到底能干成什么样。”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我的心上。
我终于明白了。
她不是来报复我的。
她只是……也想活出个样儿来。
“对不起。”我说。
这是我欠了她八年的三个字。
她眼圈一红,别过头去。
“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
“有用。”我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鼓起我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握住了她的手。
她的手很凉,微微颤抖着。
“陈静,当年的事,是我混蛋。我没钱,没本事,我觉得我配不上你,我怕我耽误你。”
“我以为我放手是对你好,我不知道……那会伤害你那么深。”
“这八年,我没有一天不在想你。”
“我把自己活成一个废人,就是觉得,我这样的人,不配拥有好的生活,不配再爱上任何人。”
“直到你回来。”
“你把我从那潭死水里捞了出来。”
“陈静,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她抬起头,泪流满面地看着我。
“李燃,你这个混蛋!”
她一拳打在我胸口,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
然后,她扑进我怀里,放声大哭。
像个迷路了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我紧紧地抱着她,感觉像是抱住了整个世界。
窗外,月光明亮。
我们的“整改”工作,在磕磕绊-绊中,总算有了起色。
我发现,威信这东西,真的是骂出来的,也是干出来的。
当我把第一个拖延工作的同事,按照规定,在全馆大会上点名批评,并且扣除当月奖金时,所有人都震惊了。
当我带头通宵达旦,把积压了三年的财务账目理得清清楚楚,并且追回了一笔被遗忘的欠款时,大家看我的眼神,开始变了。
老王不再是每天喝茶看报,他开始主动帮我梳理一些老档案,给我讲一些单位的“陈年旧事”,让我在处理问题时少走了很多弯弯路。
小张也像变了个人,做事积极主动,还学会了举一反三,成了我的得力助手。
文化馆的风气,肉眼可见地在变好。
吊扇依旧在“嘎吱嘎吱”地响,但大家不再是无所事事地等下班,而是在忙着各自手头的工作。
我和陈静的关系,也进入了一种奇妙的阶段。
在单位,她是陈馆长,我是李组长。
我们公事公办,甚至会因为工作上的分歧,在办公室里争得面红耳赤。
下班后,我们会一起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回到我那个狭小的单身宿舍,她做饭,我洗碗。
我妈来看过我一次,看到陈静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眼睛都直了。
“燃燃,这……这不是静静吗?”
“妈。”我有点不好意思。
我妈一把拉住陈静的手,眼泪都快下来了。
“好孩子,好孩子,阿姨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陈静也红了眼圈,笑着说:“阿姨,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那天晚上,我妈拉着陈静的手,聊了半宿。
临走时,她把我拽到一边,恶狠狠地说:“李燃,你给我听好了!这次要是再敢把静静弄丢了,我真打断你的腿!”
我笑着点头:“妈,您放心,这次,打断腿我也不会放手了。”
赵胖子又来了个电话。
这次,他的语气不再是幸灾乐祸,而是带着点儿郑重。
“燃子,我下个月要去深圳开个分公司,你……还来吗?”
我看着窗外,文化馆院子里,新种下的一排桂花树,在夕阳下泛着金光。
“胖子,”我说,“我不去了。”
“想好了?”
“想好了。”
“不后悔?”
“不后悔。”
放下电话,我心里一片轻松。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海”。
赵胖子的海,在深圳,在瞬息万变的商场。
而我的海,就在这里。
在这座小小的文化馆里,在我身边这个叫陈静的女人的眼睛里。
秋天的时候,我们馆举办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金秋民间艺术节”。
从策划、报批、拉赞助,到邀请民间艺人、布置场地、宣传推广,全都是我们自己一手操办。
开幕式那天,人山人海,锣鼓喧天。
市里的领导也来了,看着我们馆焕然一新的面貌,和精彩纷呈的节目,赞不绝口。
王馆长激动得脸都红了,握着我的手说:“小李,不,李组长!你真是我们馆的福将啊!”
我笑了笑,目光越过人群,找到了站在不远处的陈静。
她也正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全是笑意。
那笑容,像秋日里最温暖的阳光,照进了我心里。
艺术节结束后,馆里给我报了“先进个人”,还破格提拔我当了业务科的副科长。
拿到任命文件的那天,我请陈静去下了趟馆子。
还是当年我们最爱去的那家,老字号的“同福楼”。
菜还是那个菜,味儿还是那个味儿。
“祝贺你啊,李副科长。”她举起杯子,里面是橘子汽水。
“应该我敬你,陈馆长。”我举起酒杯,“没有你,我还是那条混吃等死的咸鱼。”
“你不是咸鱼,”她看着我,认真地说,“你只是……蒙了尘的珍珠。我做的,只是帮你把灰尘擦掉而已。”
我的心,又一次被她的话狠狠击中。
“陈静,”我放下酒杯,握住她的手,“我们……结婚吧。”
她愣住了。
手里的汽水杯晃了一下,橙色的液体洒出来一点。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结婚吧。”我重复了一遍,无比坚定,“我不想再等了。我怕再等,你又跑了。”
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泪却跟着流了下来。
“傻瓜,我哪儿也不去。”
她反手握住我的手,紧紧的。
“我回来,就是为了逮你。现在逮到了,怎么可能再放你跑。”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
聊到了她的父亲。
“我爸……他其实早就后悔了。”陈静说,“他当年也是怕我受委屈。后来知道你一直没找,一个人过,他心里也挺不是滋味儿的。”
“那他现在……”
“他现在啊,”陈静促狭地一笑,“天天盼着我把你领回家呢。他说,他得亲自跟你喝一杯,算是赔罪。”
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九二年的春天,我们结婚了。
没有隆重的仪式,就是双方家人一起吃了顿饭。
婚房,就是我那间小小的单身宿舍,被她收拾得窗明几净,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结婚那天,赵胖子特地从深圳赶了回来,送了我一个大大的红包。
他拍着我的肩膀,感慨地说:“燃子,你小子,可以啊。事业爱情双丰收。哥们儿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发财大计,都不如守着媳妇孩子热炕头。”
我笑着捶了他一拳。
婚后的生活,平淡,但又充满了细碎的幸福。
我们还是会在工作上争吵,但回到家,她会给我做我最爱吃的红烧肉。
我还是会因为一些琐事跟她闹别扭,但看到她疲惫地靠在沙发上睡着,我会心疼地给她盖上毯子。
我们一起经历了文化馆的每一次变革,一起把这个曾经死气沉沉的单位,打造成了全市的文化标杆。
我也从副科长,一步步做到了副馆长,成了她的副手,名正言顺的。
单位里的人,不再拿我们当八卦谈资,而是把我们当成一对令人羡慕的“模范夫妻”。
老王退休的时候,拉着我的手说:“小李啊,我算是看走眼了。你不是池中物啊。当然,主要还是陈馆长眼光好。”
我哈哈大笑。
是啊,她眼光是真的好。
在所有人都把我当成一块烂泥的时候,只有她,看到了我心里那点不甘的火星。
然后,她用她自己,点燃了我。
又是一个夏天。
我陪着怀孕的陈静在院子里散步。
那台老掉牙的吊扇早就换成了新的空调。
那排我们亲手种下的桂花树,已经长得很高了。
“李燃,”她忽然停下脚步,“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天来的时候,你准备开溜的样子?”
“记得,”我笑着说,“跟个做贼的似的,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那时候,你是不是特恨我?”
“嗯,”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半是恨,一半是……怕。”
“怕什么?”
“怕你过得不好。更怕你过得太好。”
她白了我一眼,嗔道:“男人啊,就是这么别扭。”
她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
“幸好,我把你逮住了。”
我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额头。
“是啊,”我轻声说,“幸好,你逮住我了。”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这辈子,我都不会再跑了。
因为我的全世界,就在这里。
在我怀里。
本文标题:李燃个人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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