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电影
1989年的夏天,好像比以往任何一年都长。
空气里浮动着黏糊糊的热浪,柏油马路被晒得发软,能粘掉人半个鞋底。
我哥陈军,是那个夏天我们那片儿最让人眼红的人。
他不是因为别的,就因为他托人从南方搞回来一台东芝牌的录像机,还有十几盘香港录像带。
那台录像机被我嫂子林晚用一块绣着红牡丹的白布盖着,摆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像个神龛。
我哥说了,谁都不准碰,尤其是我。
他说我毛手毛脚,弄坏了卖了我也赔不起。
我那年十七,念高二,正是半个屁都懂,又觉得自己什么都懂的年纪。
越是不让碰的东西,心里就越像有只猫爪子在挠。
尤其是那盘用牛皮纸包着,藏在他床头柜最里层的录像带。
我哥每次看的时候,都鬼鬼祟祟,还要把我嫂子支开。
我猜,那里面肯定有“好东西”。
那天下午,机会来了。
我哥厂里加班,我嫂子说头疼,回屋午睡去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知了声嘶力竭的叫唤,一声比一声更燥。
我的心脏“怦怦”地跳,像揣了只兔子。
我蹑手蹑脚地溜进我哥的房间,空气里有股淡淡的烟草味和他常用的蜂花牌檀香皂的味道。
拉开床头柜,一股樟脑丸的气味扑面而来。
最里面,那个牛皮纸包,静静地躺着。
我把它拿出来,纸包沉甸甸的,边角都磨得起了毛。
我的手心全是汗。
回到客厅,我小心翼翼地掀开那块红牡丹白布,录像机的黑色机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幽的光。
我学着我哥的样子,笨拙地把录像带塞了进去。
“咔哒”一声,机器把带子吞了进去。
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我把十四寸的金星牌电视机打开,雪花点闪了一会儿,然后,屏幕亮了。
我把音量调到最低,几乎听不见,只能看到画面。
那不是我以为的枪战片,也不是武打片。
画面很模糊,像隔着一层雾。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海边,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他们的穿着很奇怪,女人的裙子很短,头发烫得像海藻。
我承认,我有点失望。
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睛就是挪不开。
他们的眼神,动作,都透着一股我说不出来的东西。
一种……自由?
或者别的什么。
就在我看得入神的时候,身后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吱呀”声。
是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我的血“嗡”一下全冲到了头顶,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完了。
我僵在原地,连头都不敢回。
我能感觉到身后站着一个人,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雪花膏香味。
是嫂子林晚。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已经开始预演我哥回来之后会怎么用皮带抽我。
“陈默。”
她的声音很轻,没什么情绪。
我哆哆嗦嗦地转过头,像个被抓了现行的小偷。
嫂子就站在卧室门口,穿着一件淡蓝色的棉布睡裙,头发有些乱,脸色因为头疼显得有些苍白。
她看着我,又看了看电视屏幕。
我以为她会立刻冲过来,关掉电视,然后指着我的鼻子骂我。
或者,更糟的,她会哭着说要告诉我哥。
但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看了几秒钟,然后朝我走过来。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手死死地攥着遥控器。
她在我身边站定,目光依然落在屏幕上。
屏幕上,那个男人正抱着女人在海里转圈,浪花打在他们身上,女人的笑声仿佛能穿透我调到静音的电视机。
“这是什么?”嫂子轻声问。
“我……我不知道。”我的声音都在发颤,“我哥的……”
我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她“嗯”了一声,没再追问。
客厅里死一样的寂静,只有录像机里电机转动的细微声音,和窗外越来越烦人的知了叫。
我等着审判的降临。
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
然后,她说了一句让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话。
“往边上挪挪,给我腾个地儿。”
我愣住了,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抬起头,看到嫂子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责备,只有一种……一种我看不懂的疲惫和好奇。
我机械地挪了挪屁股,在小板凳上给她腾出半个位置。
她就那么坐了下来,挨着我。
我们离得很近,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
她坐下来,和我一起,看向那个小小的、闪烁着光怪陆离画面的屏幕。
那个下午,我和我嫂子,两个本该是“监管”与“被监管”关系的人,像两个共犯,并排坐在那台十四寸的电视机前,看完了那盘我哥藏起来的录像带。
电影的名字我后来才知道,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
我当时根本看不懂。
我只看到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看到很多在当时的我看来“出格”的画面。
我的脸一阵阵发烫,心跳得厉害,既紧张又刺激,还混杂着一种莫名的羞耻感。
我不敢看身边的嫂子,只能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瞥她。
她看得很认真。
她的侧脸在电视屏幕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显得轮廓分明。她的嘴唇微微抿着,眼睛一眨不眨,仿佛整个灵魂都被吸进了那个小小的方框里。
她没有我想象中的任何反应。
没有鄙夷,没有害羞,没有愤怒。
她只是看。
平静地看。
电影放到一半,有一个很长的空镜头,是布拉格的街景,有轨电车叮叮当当地开过去。
嫂子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那声叹息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我心上,却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真好看。”她说。
我愣了愣,不知道她指的是电影,还是电影里的城市。
“嫂子,这……”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电影……有点……”
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
“有点什么?”她转过头看我,眼睛在黑暗中亮得惊人。
“就是……不正经。”我憋了半天,说出这个词。
这是我那个年纪能想到的最有力的批判了。
嫂子听了,忽然笑了。
不是那种开心的大笑,就是嘴角轻轻弯了一下,带着点说不出的味道。
有点像自嘲,又有点像悲伤。
“小默,”她说,“你觉得什么叫正经?”
我被问住了。
是啊,什么叫正经?
是像我哥那样,每天上班下班,回家吃饭看报纸,把工资交给她,然后每个月攒下一点钱,盘算着什么时候能换个大点的房子?
还是像我爸妈那样,一辈子待在那个小县城里,为了柴米油盐吵吵闹闹,生活里最大的盼头就是我能考上大学?
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我老实回答。
嫂子把目光又转回了电视屏幕。
屏幕上,女主角特蕾莎正戴着那顶圆礼帽,在乡下的酒吧里端盘子。
“我以前,也想去那样的地方看看。”嫂子轻声说,像是在对我讲,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哪样的地方?”
“就是……很远的地方。北京,上海,或者更远的地方。”
这是我第一次听嫂子说起这些。
在我印象里,她就是我哥的妻子,我的嫂子。
她每天的生活就是买菜,做饭,洗衣,打扫卫生,把这个不大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条。
她好像从来没有过自己的生活。
“嫂子,你是哪里人?”我忽然问。
她好像怔了一下,才回答:“南边的,离这儿很远。”
“那你是怎么嫁给我哥的?”
这个问题有点冒昧,但我当时就是想知道。
嫂子沉默了一会儿。
电视机里传来模糊的对白声。
“相亲认识的。”她淡淡地说,“我家里人觉得你哥人老实,工作也稳定,是铁饭碗,就让我嫁过来了。”
她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那你……喜欢我哥吗?”我问出了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石破天惊的问题。
问完我就后悔了,我觉得自己会被她扇一巴掌。
但她没有。
她只是扭过头,定定地看着我。
看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她永远不会回答了。
“小默,”她缓缓开口,“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很多事情,不是喜不喜欢那么简单的。”
她的眼神很复杂。
有无奈,有落寞,还有一丝我当时看不懂的,像是羡慕的东西。
她在羡慕谁?
羡慕电影里的特蕾莎吗?可以为了爱情奋不顾身,可以自由地选择来去?
我不知道。
电影放完了。
屏幕上开始出现演职员表,伴随着悠扬的配乐。
我们俩谁也没动。
客厅里恢复了昏暗,只有电视机那一方小小的光亮,照亮了我们俩的脸。
“快五点了。”嫂子忽然说,“你哥快回来了。”
我一个激灵,猛地站起来。
“带子!”
我手忙脚乱地弹出录像带,那盘带子还带着机器的余温。
我把它小心翼翼地塞回牛皮纸包里,又蹑手蹑脚地跑回我哥房间,把它放回原位,再把床头柜关好。
我做完这一切,像完成了一个什么神圣的仪式。
回到客厅,嫂子已经把电视机关了,用那块红牡丹白布重新盖好了录像机。
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仿佛那个惊心动魄的下午,从来没有发生过。
“嫂子,我……”我想说点什么,比如“谢谢”,或者“对不起”。
“去做作业吧。”她打断了我,语气又恢复了平时那种温和但疏离的样子,“晚饭想吃什么?给你做西红柿炒鸡蛋好不好?”
她没提录像带的事,一个字都没提。
就好像,我们之间达成了一个无声的默契。
那天晚上,我哥回来了。
他脱了鞋,把公文包往沙发上一扔,满身疲惫。
“今天热死了,累死我了。”他抱怨着,一屁股坐下。
嫂子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从厨房出来。
“快,吃点西瓜解解暑。”
我哥拿起一块,大口地啃起来,汁水顺着嘴角往下流。
我低着头扒饭,心虚得不敢看他。
“小默,今天在家没捣乱吧?”我哥忽然问。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偷偷看了一眼嫂子。
嫂子正给我哥递毛巾,擦嘴,头也没抬地说:“没有,小默今天很乖,在屋里写了一下午作业。”
我哥“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我悄悄松了口气,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感激,又像是……同谋的快乐。
从那天起,我和嫂子之间的关系,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她对我,好像不再仅仅是长辈对晚辈的管束。
我们之间,有了一个共同的秘密。
这个秘密像一根看不见的线,把我们俩牵在了一起。
有时候,我哥不在家,她会让我把那盘录像带拿出来。
我们就一起看。
有时候看完了,她会跟我聊几句电影里的情节。
“你说,萨宾娜真的爱托马斯吗?”
“特蕾莎为什么最后还是要回到他身边呢?”
她问的问题,我一个都答不上来。
我只能含含糊糊地说:“电影嘛,都是编的。”
她听了,就会笑笑,不说话了。
但我知道,她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她好像能从那些虚构的故事里,看到她自己生活的影子。
或者说,看到她渴望但又得不到的生活。
我哥是个很粗心的人。
他从来没发现他珍藏的那盘带子,已经被我们俩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
他和我嫂子,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
我哥很实际,他的人生目标很明确:赚钱,换大房子,生个儿子。
他对风花雪月的东西一窍不通,也毫无兴趣。
他觉得看电影就是看个热闹,打打杀杀,嘻嘻哈哈,图个乐就行了。
他无法理解我嫂子为什么会对着一本书发呆一下午。
也无法理解她为什么喜欢在窗台上养那些“没用”的花花草草。
他会说:“林晚,你说你弄这些有啥用?能当饭吃?”
每到这个时候,嫂子就不说话,只是默默地给她的花浇水。
她的背影,在夕阳下,显得特别单薄,也特别孤独。
我开始觉得,我嫂子,很可怜。
她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
这个家,就是她的笼子。
我哥,就是那个给她喂食,也锁住笼门的人。
而我,是那个唯一能透过笼子的缝隙,看到她偶尔展露出的、渴望飞翔的眼神的人。
夏天很快就过去了。
秋天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
我哥单位分房子的名额下来了,没他的份。
他为此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大发脾气。
他把桌子上的碗筷全都扫到了地上,叮叮当当碎了一地。
“凭什么!老子累死累活干了这么多年,凭什么没有我!”他红着眼睛,像一头暴怒的狮子。
嫂子默默地蹲下去,一片一片地收拾地上的碎瓷片。
“你别收拾了!”我哥吼道,“这破家,有什么好收拾的!一辈子就住这破地方了!”
嫂子的手顿了一下,一小块锋利的瓷片,划破了她的手指。
血珠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她好像没感觉到疼,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滴血。
我赶紧跑过去,拉起她的手:“嫂子,你流血了!”
我哥也看到了,他的酒好像醒了一半。
他走过来,想看看嫂子的手,嘴里嘟囔着:“怎么这么不小心……”
嫂子却猛地把手抽了回去。
她站起来,看着我哥,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光。
那是一种混杂着失望,愤怒,和决绝的光。
“陈军,”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们离婚吧。”
客厅里瞬间安静得可怕。
我哥愣住了,像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
“你……你说什么?”他结结巴巴地问,“你疯了?”
“我没疯。”嫂子的声音异常平静,“我很清醒。”
“为什么?”我哥的嗓门又大了起来,“我哪里对不起你了?我吃穿没短着你,我赚的钱都给你,你还想怎么样?”
“是,你没对不起我。”嫂子笑了,那笑比哭还难看,“你什么都给我了,除了我想要的。”
“你想要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我哥像个困兽一样在原地打转,“我他妈要知道你想要什么啊!”
“你不会知道的。”嫂子摇摇头,“你从来就没想过要知道。”
那天晚上,他们吵了很久。
我躲在自己房间里,用被子蒙着头,却还是能清晰地听到他们的争吵声。
那些话,像一把把刀子,割开了这个家平日里温情脉脉的伪装,露出了底下血淋淋的现实。
我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大人之间的事,那么复杂。
原来“过日子”,不仅仅是柴米油盐那么简单。
第二天,嫂子就走了。
她没带什么东西,就一个小小的包袱。
走的时候,我哥还在宿醉中昏睡。
她来到我房间门口,对我笑了笑。
“小默,嫂子走了。”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上来。
“嫂子,你去哪儿?”
“不知道,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吧。”她说。
“那你还回来吗?”
她沉默了。
良久,她摸了摸我的头:“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去你想去的地方,过你想过的生活。”
她说完,就转身走了。
我追到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那个淡蓝色的身影,像一片云,轻轻地飘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我哥醒来后,发现嫂子走了,他疯了一样地找。
他去了她娘家,去了她所有可能去的朋友那里。
都没有。
林晚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哥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
他开始酗酒,抽烟,不爱说话。
那台曾经被他视若珍宝的录像机,被扔在角落里,落满了灰。
有一天,他喝醉了,忽然拉着我的手,哭了。
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哭得像个孩子。
“小默,你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他问我,“她为什么要走?”
我看着他,想起了嫂子说过的话。
“你不会知道的。”
是啊,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他不知道那个炎热的下午,他的妻子,和一个半大的孩子,一起看了一盘他藏起来的录像带。
他不知道,那盘关于远方,关于自由,关于爱情的电影,在一个女人心里,点燃了一场怎样无法扑灭的大火。
他只知道,他的妻子,不要他了。
那年冬天,我收到了嫂子的一封信。
没有寄信地址,邮戳是深圳的。
信里只有一张明信片,上面是波澜壮阔的大海。
背面,是她娟秀的字迹。
“小默,我很好,勿念。世界很大,你要自己去看。”
我把那张明信片,夹在了我的课本里。
很多年后,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毕业后留在了那里。
我哥后来又结了婚,生了个儿子。
他的生活,终于回归到了他想要的轨道上。
我们偶尔会通电话,他会问我工作顺不顺心,有没有找对象。
我们谁也没有再提过林晚这个名字。
她像我们家历史上一个被悄悄抹去的章节。
但我知道,我哥没有忘记她。
有一年我回家过年,在他书房里,我看到了那台老旧的东芝录像机。
他居然还留着。
我走过去,掀开上面的防尘布。
我按了一下弹出键,“咔哒”一声,一盘录像带被吐了出来。
是那盘牛皮纸包着的带子。
纸包的边角,已经被摩挲得更旧了。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又或者,他什么都不知道。
他只是固执地守着这个他无法理解的谜题,守着那个他永远失去了的女人,留下的唯一线索。
而我,也再没有忘记那个遥远的夏天。
那个蝉鸣聒噪,空气黏腻的下午。
一个少年,和一个年轻的女人,并排坐着,看着一个虚构的世界,心里却掀起了真实的巨浪。
那个下午,我第一次窥见了成人世界的复杂、无奈和孤独。
也第一次懂得了,有些鸟儿,是关不住的。
它们的每一片羽毛,都闪耀着自由的光辉。
嫂子走后的日子,家里一下子空了。
那种空,不是少了一个人的物理空间,而是精神上的。
以前,不管我哥怎么咋咋呼呼,不管我怎么调皮捣蛋,只要嫂子在,这个家就有一个温柔的内核。
她就像船锚,稳稳地定住这艘摇摇晃晃的小船。
现在,船锚没了。
我哥像一头没头的苍蝇,在家里横冲直撞。
他开始变得暴躁易怒,一点小事就能点着他。
他会因为我回家晚了五分钟而对我大吼大叫。
也会因为找不到一双干净的袜子而把整个衣柜都掀翻。
我知道,他不是在对我发火。
他是在对自己发火,对那个他无法掌控的局面发火。
他想不通。
在他朴素的世界观里,男人赚钱养家,女人操持家务,天经地义。
他觉得自己已经做到了一个丈夫能做的一切。
他把林晚当成一件珍贵的瓷器,小心翼翼地供着,给她吃,给她穿,不让她风吹日晒。
但他不知道,她不是瓷器。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她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灵魂。
她渴望的不是一个安稳的供台,而是一片可以飞翔的天空。
这些,我哥不懂。
我也只是在那一下午之后,才模模糊糊地懂了一点点。
家里的饭菜,开始变得难以下咽。
我哥不会做饭,我们俩吃了半个月的挂面,加点酱油和葱花,就是一顿。
屋子也越来越乱,脏衣服堆在墙角,散发着汗味。
地板上永远是灰蒙蒙的一层。
红牡丹的白布还在,但下面的录像机,再也没人碰过。
有时候我看着那台机器,就会想起嫂子。
想起她坐在我身边,安安静静看电影的样子。
想起她叹气时,微微颤动的睫毛。
想起她问我,“什么叫正经?”
我开始疯狂地读书,读各种各样的小说。
我想从那些书里,找到答案。
我想知道,像嫂子那样的女人,她们到底在想什么。
我读《安娜·卡列尼娜》,读《包法利夫人》。
那些遥远国度的,穿着长裙的贵妇人,她们的烦恼,她们的挣扎,她们对爱情的渴望和幻灭,好像和我的嫂子,那个穿着淡蓝色棉布睡裙的普通女人,有了一丝遥远的连接。
原来,人的孤独和痛苦,是相通的。
不分时代,不分国界。
我哥的第二次婚姻,是别人介绍的。
对方是个离异带孩子的女人,性格泼辣,嗓门很大。
她叫李琴。
李琴和林晚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她不爱看书,不爱养花。
她最大的爱好是打麻将和逛街。
她很实际,也很精明。
她把我哥管得服服帖帖,工资卡上交,抽烟要限量,喝酒要报备。
家里被她收拾得也算干净,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那种……家的味道。
她做的饭菜,油大盐大,味道很重,但我哥吃得很香。
他说,这才有过日子的烟火气。
也许,他需要的就是这样的女人。
一个能和他大声吵架,也能和他一起大声吃喝的女人。
一个和他一样,牢牢地站在土地上,眼睛只看着柴米油盐的女人。
他们很快就生了一个儿子,胖乎乎的,很可爱。
我哥抱着儿子,脸上的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满足。
他好像终于找到了他的人生。
那个叫林晚的女人,和他一起做过的那个短暂而迷离的梦,好像真的被他遗忘了。
我考上大学那年,要离开家去北京。
走的前一晚,我哥破天荒地把我叫到他房间,给了我一个信封。
“拿着,穷家富路,到那边别省着。”
信封很厚,我捏了捏,知道里面是他攒了很久的钱。
“哥……”我鼻子有点酸。
“行了,别娘们唧唧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气很大,“到了那边好好念书,别跟老子似的,一辈子没出息。”
他顿了顿,又说:“也别学你嫂……别学那些没用的,人活着,就得活个实在。”
我知道他想说“别学你林晚嫂子”。
他没说出口。
但他心里,还是有根刺。
我到了北京,像一只被放出笼子的鸟。
那是一个和我从小生活的城市完全不同的世界。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我像一块海绵,拼命地吸收着这里的一切。
我读更多的书,看更多的电影。
那些曾经只能在录像带里看到的,光怪陆离的世界,现在就真实地展现在我眼前。
我常常会想起嫂子。
我想,她当年想看的,是不是就是这样的世界?
她现在,是不是就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角落,过着她想要的生活?
大三那年,我谈恋爱了。
女朋友是北京本地的女孩,叫苏晓。
她很活泼,很爱笑,眼睛像月牙一样。
她带我去逛胡同,去后海滑冰,去听摇滚音乐会。
她给我讲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
她说她最大的梦想,是环游世界。
看着她眼睛里闪烁的光芒,我忽然就想起了嫂子。
想起她说明信片上的大海。
“世界很大,你要自己去看。”
也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片海。
只是有的人,一辈子只能隔着明信片看。
而有的人,会不顾一切地奔向它。
毕业后,我留在北京工作,进了一家文化公司。
工作很忙,但也很有趣。
我渐渐地,也变成了这个城市里行色匆匆的一员。
有一年,公司派我去深圳出差。
那是我第一次去深圳。
1990年代末的深圳,已经是一座现代化的大都市。
走在街上,我能感觉到空气里那种蓬勃的,向上的气息。
每个人都像是上了发条,充满了干劲。
办完公事,我一个人在街上闲逛。
路过一家小小的书店,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书店很安静,有个女人正在柜台后面整理书籍。
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头发挽在脑后,戴着一副细边眼镜。
夕阳的光从门口照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
很恬静,很美好。
我看着她的侧影,心脏忽然漏跳了一拍。
那个轮廓……太熟悉了。
我慢慢地走过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上。
“请问……”我开口,声音干涩得厉害。
女人抬起头。
当我看清她的脸时,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静止了。
是她。
林晚。
我的嫂子。
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眼角有了细细的纹路。
但她的眼神,还是和当年一样,清澈,干净,带着一丝疏离。
她也愣住了,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惊讶和不确定。
“你是……小默?”她试探着问。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嫂子。”我叫了出来。
我们俩就那么对视着,谁也说不出话来。
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消失了。
只有书店里淡淡的墨香,和窗外传来的,遥远的汽车鸣笛声。
她请我到书店后面的小隔间坐下。
她给我泡了一杯茶,茶香袅袅。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先开口,声音还是那么轻柔。
“我来出差。”我说,“嫂子,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她笑了笑,很淡然。
“挺好的。”她说,“开了这家小书店,勉强糊口。但很自在。”
“自在”两个字,她咬得很轻,但很有力。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她变了,又好像没变。
她的容貌变了,但她身上的那种气质,那种与这个喧嚣世界格格不入的安静,一点都没变。
她比以前,更从容了。
“你哥……他还好吗?”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
“他挺好的。”我把家里的情况简单跟她说了一下,“他再婚了,有个儿子,很可爱。”
她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那就好。”她说。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
有很多话想问,却又不知道从何问起。
比如,你当年为什么走得那么决绝?
比如,你一个人在外面,吃了多少苦?
比如,你有没有……后悔过?
但我最终,什么都没问。
我觉得,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她现在的生活,就是最好的答案。
“还记得那盘录像带吗?”我忽然说。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怎么会不记得。”她说,“那是我这辈子,看过的最好看的电影。”
“我后来又看了很多遍,也看了很多别的电影。”我说,“我好像……有点明白你当时的心情了。”
她看着我,眼神里有了一丝暖意。
“你长大了,小默。”
是啊,我长大了。
从那个偷看录像带的毛头小子,长成了一个能和她坐在这里,平静地喝着茶,聊着电影的成年人。
我们聊了很久。
聊书,聊电影,聊这些年的变化。
她告诉我,她刚来深圳的时候,在电子厂打过工,在餐厅端过盘子,吃了很多苦。
后来攒了点钱,就开了这家书店。
她说,她不求发财,只想安安静安心里有个着落。
天快黑的时候,我该走了。
我站起来,跟她告别。
“嫂子,我能……留个你的联系方式吗?”我问。
她摇了摇头。
“小默,就让过去,过去吧。”她说,“我们现在这样,就很好。”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不想再和过去有任何牵连。
她好不容易,才从那个笼子里飞出来,她不想再看到任何与笼子有关的人和事。
我尊重她的选择。
走到书店门口,我又回过头。
她站在柜台后面,对我挥了挥手,笑了笑。
夕阳的最后一缕余晖照在她脸上,温暖而安详。
我转身,走进了深圳的万家灯火里。
我没有告诉我哥我见到了林晚。
我觉得,这是对他们两个最好的方式。
有些故事,就该有个戛然而止的结局。
再续下去,只会破坏掉记忆里最后的美好。
生活还在继续。
我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
我成了一个普通的,为了生活奔波的中年人。
我偶尔也会觉得疲惫,觉得被生活困住了。
每到这个时候,我就会想起那个下午。
想起那盘模糊的录像带,和那个陪我一起看的女人。
她用她的出走,给我上了人生最重要的一课。
那就是,人永远有选择的权利。
你可以选择安稳,也可以选择自由。
没有对错,只有你是否愿意为你的选择,承担一切后果。
那盘叫《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录像带,我后来又找来看过很多次,高清修复版的。
每一次看,都有不同的感受。
我终于看懂了特蕾莎的沉重,和萨宾娜的轻盈。
也终于明白了,嫂子当年,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选择。
她不想再承受那种,灵魂被禁锢的,生命之重。
她选择了轻。
哪怕这种轻,意味着漂泊,意味着孤独,意味着要放弃世俗意义上的一切安稳。
但她,自由了。
有一年,我带着妻儿回老家。
老房子要拆迁了,我哥让我回去收拾一下旧东西。
在那个我从小长大的房间里,我翻出了很多旧物。
小学的奖状,初中的日记,还有一堆落了灰的磁带。
在床底下,我找到了一个铁皮盒子。
打开来,里面是我当年珍藏的宝贝。
变形金刚,圣斗士的贴纸,还有一张明信片。
是嫂子寄给我的那张。
上面的大海,依旧波澜壮阔。
背面的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世界很大,你要自己去看。”
我的儿子跑过来,好奇地问:“爸爸,这是什么?”
我把明信片递给他。
“这是一片海。”我说。
他看着明信片,又抬头看着我,似懂非懂。
我笑了笑,摸了摸他的头。
“走,爸爸带你去看真的大海。”
是的,世界很大。
我们每个人,都应该亲自去看一看。
就像当年的林晚。
也像后来的我。
那段尘封在1989年夏天的往事,就像那盘老旧的录像带,画面早已模糊不清。
但它在我心里刻下的印记,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深刻。
它让我明白,在每一个看似平庸的生命里,都可能隐藏着一个渴望挣脱的灵魂。
而我们能做的,或许不是评判,也不是阻拦。
而是,在某个偶然的下午,当她决定推开那扇门时,轻轻地对她说一句:
“往边上挪挪,给我腾个地儿。”
然后,陪她一起,看一场属于她的,远方的电影。
本文标题: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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