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和江驰退婚,是在一个周四的晚上。

  他当时正在和他的女学生视频通话。

  那个女孩我见过,叫林薇,扎着马尾,眼睛很大,看江驰的时候,里面像盛着一整条银河。

  “江老师,这个量子隧穿效应的边界条件,我还是不太明白……”

  女孩的声音隔着电脑屏幕传来,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困惑和一点点不易察觉的依赖。

  江驰,我的未婚夫,一个在顶级期刊上发过好几篇论文的青年物理学家,此刻正对着屏幕,展现出我从未见过的耐心。

  “你看这里,”他移动着鼠标,在屏幕上画出一个函数图像,“势垒的高度是V0,粒子的能量是E,当E小于V0时,经典力学认为粒子是绝对无法穿过这个区域的。”

  他的声音温和、清晰,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小猫。

  “但从量子力学的角度,波函数在势垒区域并不是瞬间衰减为零,它有一个非零的概率可以渗透过去,这就是隧穿。”

  我抱着刚洗好的草莓,站在书房门口,像一个不小心闯入别人世界的局外人。

  我们住的这间公寓,书房是他绝对的领地。里面堆满了我看不懂的书,白板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咖啡和旧纸张混合的味道。

  而我,一个做室内设计的,我的世界是色卡、CAD图纸和客户没完没了的修改意见。

  我们的世界,就像经典力学和量子力学,遵循着完全不同的规则。

  “哦……我好像有点懂了,”女孩的声音带着恍然大悟的雀跃,“所以关键在于波函数在边界的连续性?”

  “完全正确,”江驰甚至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我的耳膜,“你很有悟性,林薇。”

  我默默地退出了书房门口。

  客厅的沙发上,还扔着我下午带回来的婚纱设计图册。

  米白色的蕾丝和轻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那么不真实。

  我把草莓放在茶几上,一颗也没吃。

  大概半小时后,江驰从书房出来了。

  他揉着眉心,脸上带着那种解决了一个复杂问题后的疲惫和满足。

  他看到我,只是“嗯”了一声,径直走向厨房,打开冰箱拿了一瓶冰水。

  我看着他的背影,那个曾经让我觉得无比可靠、能为我撑起一片天的背影,此刻却显得无比陌生和遥远。

  “很晚了,还在给学生讲题?”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随意。

  “嗯,一个实验的数据出了点问题。”他喝了一大口水,喉结上下滚动。

  他永远都是这样。

  对我,他的话像金子一样珍贵。

  “哦,”我拿起一颗草莓,捏在指尖,“那个叫林薇的女孩,好像经常问你问题。”

  他终于把视线从冰箱门上挪开,落在我脸上。

  那是一种审视的、带着一丝不解的目光,好像我在问一个完全不合逻辑的问题。

  “她是我的学生,问问题很正常。”他说。

  “你对她很有耐心。”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有点发紧。

  他皱起了眉,那种我非常熟悉的、觉得我在无理取闹的表情。

  “许沁,教学是我的工作,耐心是基本要求。”

  “那和我呢?”我脱口而出,“和我说话,就不是你的工作,所以不需要耐心,是吗?”

  空气瞬间凝固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那点温和的疲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几乎是漠然的疲倦。

  “我今天很累,不想吵架。”

  他没有说“我不想和你讨论这个问题”,也没有问“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他只是简单地、干脆地,给我和这场潜在的争吵,判了死刑。

  我今天很累,不想吵架。

  这句话,我听过多少次了?

  在我兴致勃勃地跟他分享我一个绝妙的设计灵感时,他说:“我现在脑子里都是公式,等会儿再说。”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在我精心做了一桌子菜,等他到深夜,他回来时,他说:“在外面吃过了,你们能不能别这么形式主义?”

  在我生病难受,想让他陪陪我时,他说:“多喝热水,我明天有个重要的报告,得早点睡。”

  而今天,当我只是想要一点点、哪怕只是一点点,他分给那个女学生的耐心时,他给我的,依然是这句冰冷的“我不想吵架”。

  原来,在他眼里,我所有试图沟通的努力,都只是“吵架”。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五年,即将要嫁给他的男人。

  他很高,清瘦,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身上总有干净的皂角味。他聪明,专注,在他的领域里闪闪发光。

  所有人都说我捡到宝了。

  我的闺蜜肖楠说:“许沁啊,你上辈子是拯救了银河系吧?才能钓到江驰这种人间极品。”

  可他们都不知道,生活在银河系中心,有多么的寒冷和孤单。

  他是一颗恒星,光芒万丈,却只照耀他愿意照耀的行星。

  而我,显然不是其中之一。

  我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一点点收紧,疼得我喘不过气。

  然后,那只手又突然松开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像退潮后的海滩,席卷了我的全身。

  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他比我高一个头,我需要仰视他。

  “江驰,”我叫他的名字,声音出奇地平稳,“我们退婚吧。”

  他愣住了,镜片后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那种方程式解不出来的巨大困惑。

  他大概以为,这又是我某一次“无理取闹”的升级版。

  “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不结婚了。”我重复了一遍,一字一句。

  “许沁,你又在闹什么?”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就因为我没有和你讨论我学生的问题?”

  看,他永远能精准地,把所有问题都归结到我“在闹”。

  “不是因为她。”我摇了摇头,觉得有些可笑,“她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她甚至连根稻草都算不上。

  她只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在这段关系里,有多么可悲。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追问,语气里已经带上了不耐烦。

  “意思就是,”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曾经能让我溺毙在里面的眼睛,此刻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我不想再和一个,只把我当成房间背景板的男人,过一辈子了。”

  “我不想再对着一个沉默的室友,耗尽我所有的热情和语言。”

  “我不想,在我需要安慰的时候,只得到一句‘多喝热水’;在我分享快乐的时候,只看到一张冷漠的脸。”

  “江驰,我累了。”

  我说完最后三个字,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沉默了。

  这一次,他的沉默不再是那种惯常的漠然,而是带着一种风暴来临前的凝重。

  他就那么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转身走进书房,用物理公式来冷静他的大脑。

  但他没有。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厉害。

  “许沁,我们在一起五年了。”

  “是啊,五年了。”我扯了扯嘴角,笑意却没能抵达眼底,“人生有几个五年呢?”

  “为了这点小事,你要否定我们五年的感情?”他的声音里透出一股难以置信的荒谬感。

  “小事?”我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江驰,在你眼里,我的感受,我的需求,我的喜怒哀乐,永远都是‘小事’,对吗?”

  “只有你的实验,你的论文,你的量子世界,才是天大的事。”

  “我没有这么说。”他辩解,但语气苍白无力。

  “你就是这么做的。”

  我转身,不想再看他。

  我怕再多看一秒,我好不容易筑起的堤坝,就会全线崩溃。

  “我明天会搬出去。”我说。

  “你要搬去哪里?”

  “不用你管。”

  “许沁!”他叫我的名字,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我渴望已久的急切,可惜,太晚了。

  我没有回头,径直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门板隔绝了他的视线,也隔绝了我汹涌而出的眼泪。

  我靠在门上,身体缓缓滑落,蹲在冰冷的地板上,把脸深深埋进膝盖里。

  原来,放弃一个爱了很久的人,是这种感觉。

  像硬生生从身体里剥离掉一部分骨肉,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

  一种终于不用再踮起脚尖,去够一个永远也够不到的人的解脱。

  第二天我醒得很早。

  江驰已经不在家了,大概是去了学校。

  也好。

  我给肖楠打了电话。

  “喂,沁沁,这么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电话那头传来她睡意朦胧的声音。

  “楠楠,我跟江驰,分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十秒钟。

  “?!”肖楠的声音瞬间清醒,分贝提高了八度,“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跟他完了,我要退婚。”

  “不是……昨天不还好好的吗?你们不是下个月就办婚礼了吗?婚纱照都拍了!你别吓我啊!”

  “我没吓你,”我的声音很平静,“我今天就搬出来,你那儿能收留我几天吗?”

  “收留!必须收留!你赶紧的,我起床给你收拾屋子去!不对……你先告诉我,到底怎么了?江驰那家伙欺负你了?他出轨了?”

  “比出轨更伤人。”我说。

  挂了电话,我开始收拾东西。

  我的东西其实不多。

  这个150平的房子,大部分空间都被江驰的书和各种仪器占据着。

  我的画板和颜料,只能委屈地挤在阳台的一角。

  我打开衣柜,里面一半是江驰的白衬衫和深色外套,熨烫得一丝不苟。另一半是我的裙子和设计稿。

  我把自己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叠好,放进行李箱。

  收拾到书架时,我看到了一本《时间简史》。

  那是我刚认识江驰时,为了能和他有点共同话题,硬着头皮啃下来的。

  书页的边缘已经泛黄,上面还有我当时做的密密麻麻的笔记。

  现在看来,那些努力,就像一个笑话。

  我永远也无法真正走进他的世界,就像他,也从未想过要了解我的世界一样。

  我把书放回了原处。

  有些东西,不属于你,就该让它留在原地。

  我收拾了两个大行李箱,还有几个纸箱。

  客厅茶几上,那本婚纱图册还摊开着。

  我走过去,把它合上,放进了最底下的一个纸箱里。

  再见了,我曾经无比期待的婚礼。

  再见了,那个穿着白纱的,天真过的自己。

  肖楠来得很快,还带了个搬家公司的师傅。

  她一进门,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没事了,沁沁,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姐姐带你开启新人生!”她拍着我的背,说得豪气干云。

  我知道她是在安慰我。

  搬家的过程很顺利,江驰不在,一切都进行得悄无声息。

  当我拖着最后一个行李箱,站在门口,回头看这个我住了三年的家时,心里空落落的。

  墙上还挂着我们的合影。

  那是去年在海边拍的,我笑得像个傻子,他被我强行拉着,嘴角带着一丝无奈又宠溺的笑。

  那时的他,好像还没有这么“惜字如金”。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是我毕业工作,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时陪在他身边的小学妹时?

  还是他的研究越来越深入,越来越耗费心神时?

  我想不起来了。

  记忆像一盘被打乱的录像带,所有甜蜜的画面,最终都定格在了他昨晚那张冷漠的脸上。

  “走了,别看了。”肖楠拉了拉我的胳膊,“再看也变不成金子。”

  我点点头,关上了门。

  “咔哒”一声,像是给我过去五年的青春,画上了一个句号。

  肖楠的家不大,但很温馨。

  她给我收拾出了一间客房,床单被套都是新换的,带着阳光的味道。

  “沁沁,你先歇会儿,我去给你叫个豪华下午茶,庆祝你脱离苦海,重获新生!”

  她风风火火地出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突然感到一阵茫然。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江驰发来的微信。

  “东西都搬走了?”

  简短的,不带任何情绪的一句话。

  我没有回复。

  过了一会儿,又一条进来了。

  “许沁,别闹了,回来。”

  还是那种命令式的,不容置喙的语气。

  他甚至不觉得他有错。

  他只是觉得我“在闹”。

  我深吸一口气,点开他的头像,那个头像是我们一起养的第一只猫,后来猫丢了,他也就再也没换过头像。

  我按下了那个红色的按钮。

  【删除联系人】

  【你确定要删除联系人“江驰”吗?该操作将同时删除与该联系人的聊天记录。】

  我点了“确定”。

  世界清净了。

  晚上,肖楠拉着我,在客厅里摆了一桌子外卖,开了两瓶红酒。

  “来,为我们沁沁恢复单身贵族身份,干杯!”

  我跟她碰了一下杯,喝了一大口。

  辛辣的酒精滑过喉咙,灼烧着我的食道,却意外地让我感觉好受了一点。

  “说吧,到底怎么回事?”肖楠给我夹了一筷子小龙虾,“昨天还好好的,今天就炸了。肯定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我把昨天晚上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连带着这几年积攒下来的,所有委屈和失望。

  我说到他为了一个公式,把我晾在电影院门口两个小时。

  说到他把我精心准备的生日礼物——一幅我画了半个月的星空图,随手放在书房的角落里积灰。

  说到他嘲笑我的设计“缺乏逻辑”,却对自己学生漏洞百出的论文和颜悦色。

  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就忍不住了。

  “楠楠,我是不是特别傻?”我哽咽着问,“我明明知道他就是那样的人,为什么还要一次又一次地期待,一次又一次地失望?”

  “你不是傻,你是爱得太深了。”肖楠抽了张纸巾给我擦眼泪,“感情里,谁爱得更多,谁就输了。”

  “可是,凭什么?”我不甘心,“凭什么我就要一直迁就他?凭什么我的感受就不重要?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我不是他物理世界里的一个背景参数,可以随意设置,不用考虑感受的!”

  “对!凭什么!”肖楠义愤填膺,“这种只懂薛定谔不懂你的男人,不要也罢!分得好!姐给你介绍更好的!”

  我被她逗笑了,眼泪还挂在脸上。

  “你当我这是菜市场买白菜呢?说换就换。”

  “那怎么了?我们沁沁要颜有颜,要才有才,自己能赚钱养活自己,干嘛非得吊死在他那棵万年铁树上?他以为他是谁?爱因斯坦转世啊?”

  那一晚,我和肖楠喝了很多酒。

  我好像把这五年的眼泪,都流光了。

  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但心里却前所未有地轻松。

  接下来的几天,我强迫自己忙碌起来。

  我接了一个新的设计项目,一个很有挑战性的咖啡馆改造。

  我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画图,选材,跑工地。

  忙碌是治愈失恋最好的良药。

  当我专注于线条、色彩和空间结构时,就没有时间去想那个叫江驰的男人了。

  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还是会想起他。

  想起他第一次约我,是在学校的图书馆,他递给我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复杂的物理公式,下面跟着一行小字:“解出来,就答应做我女朋友。”

  想起他第一次吻我,是在实验室里,窗外是漫天星光,他说:“许沁,你就像一个突然出现的扰动,打乱了我所有平稳的轨道。”

  那时候的他,虽然也有些不解风情,但至少,是真诚的。

  他的世界虽然复杂,却愿意为我敞开一道缝隙。

  可现在,那道缝隙,被他亲手关上了。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

  “喂,你好。”

  “许沁,是我。”

  是江驰的声音。

  我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大概是用了别人的手机。

  “有事吗?”我的声音很冷淡。

  “我们谈谈。”

  “我觉得我们已经没什么好谈的了。”

  “我在你公司楼下。”

  我走到窗边,往下一看,果然看到了他那辆黑色的帕萨特。

  他就站在车边,穿着一件白衬衫,身形挺拔,在人群中很显眼。

  已经是一周没见,他看起来清瘦了一些,下巴上泛着青色的胡茬。

  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

  “我不想见你。”我说。

  “许沁,你必须见我。”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强硬,“你如果不下来,我就上去。”

  我知道他做得出来。

  他就是这种人,认定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你等一下。”我挂了电话。

  我不想让公司的同事看到我们这副狼狈的样子。

  我跟肖楠说了一声,下了楼。

  他看到我,立刻走了过来。

  “上车说。”他说。

  我没有动。

  “就在这儿说吧,我只有十分钟。”

  他看了看周围来来往往的人,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妥协了。

  “为什么要退婚?”他开门见山,像是在讨论一个学术问题。

  “我以为我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就因为我对我的学生比对你耐心?”他似乎觉得这个理由很可笑,“许沁,你能不能成熟一点?那是我的工作!”

  “江驰,”我看着他,突然觉得很累,“你到现在还觉得,问题出在我‘不成熟’?”

  “难道不是吗?”他反问,“你因为一件小事,就单方面决定结束我们五年的感情,拉黑我所有的联系方式,这难道是成熟的表现?”

  “那你觉得什么是成熟的表现?”我问他,“是继续忍受你的冷漠和无视?是假装自己什么都不需要,只要你这个人就够了?是看着你把所有的耐心和温柔都给了别人,还要对你笑脸相迎,说‘没关系,我理解你’?”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石子,砸向他。

  他的脸色一点点变了。

  “我没有把温柔给别人。”他辩解道,“我对林薇,只是老师对学生的正常指导。”

  “是吗?”我冷笑一声,“那你对我呢?你对我的‘指导’就是‘我今天很累,不想吵架’?”

  他再次语塞。

  “江驰,你有没有想过,我也需要你像指导你学生那样,耐心地听我说说话?你有没有想过,我的世界里,也有很多你看不懂的‘公式’,我也希望你能花点时间,来试着了解一下?”

  “我……”他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没有。”我替他回答了,“在你的世界里,我是已知的,是稳定的,是那个永远会在家里等你,不需要你花费任何心神去维护的‘背景参数’。而你的学生,你的研究,是未知的,是变量,是需要你不断投入精力和热情去探索的‘前沿课题’。”

  “我说的对吗?江教授?”

  他震惊地看着我,像是第一次认识我一样。

  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个在他眼里“缺乏逻辑”的文科生,能把他分析得这么透彻。

  “许沁,我承认,我可能……花在你身上的时间是少了一点。”他艰难地开口,“我的研究到了一个关键期,我压力很大,我……”

  “所以呢?”我打断他,“所以我就应该体谅你,牺牲我自己的感受,来成全你的伟大事业?”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我们可以找到一个平衡点。”他说,“你搬回来,婚礼可以推迟,等你气消了,我们再……”

  “没有平衡点了,江驰。”我摇摇头,感觉心底最后一丝不舍也消失了。

  “你根本不明白我为什么生气,你也不明白我想要的是什么。你只是想用‘推迟婚礼’这种方式,来暂时平息我的‘胡闹’,好让你能继续安心地搞你的研究。”

  “在你眼里,我们之间的问题,就像一个物理实验里的误差,可以通过调整参数来修正。但你错了,江"驰,感情不是物理实验。”

  “我是一个人,我有血有肉,有情绪,有需求。我需要的是爱,是关心,是沟通,而不是一个冷冰冰的‘解决方案’。”

  “这些,你给不了我。”

  我说完,转身就要走。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很用力,捏得我生疼。

  “许沁,”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红血丝,“你非要这么绝情吗?”

  “绝情?”我甩开他的手,“到底是谁绝情?是我,还是那个连一句‘我爱你’都吝于说出口的你?”

  我们在一起五年,他从未对我说过“我爱你”。

  他表达爱的方式,是给我一张没有额度的信用卡,是把他的工资卡交给我,是为我规划好未来的一切。

  他以为,这就是爱。

  可我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些。

  我想要的,只是在他结束了一天疲惫的工作后,能抱抱我,问一句:“你今天过得好吗?”

  仅此而已。

  但他做不到。

  “我走了。”我说完,不再看他,快步走进了公司大楼。

  回到座位上,肖楠立刻凑了过来。

  “怎么样?那个铁树男开花了没?跟你道歉了没?”

  我摇摇头,“他只是来通知我,我应该结束胡闹,回家了。”

  “我靠!”肖楠气得拍桌子,“这是什么宇宙级的普信男?他以为他是谁?地球缺了他不转了?”

  我苦笑了一下,“在他眼里,可能还真是。”

  那次见面之后,江驰消停了一段时间。

  我的生活也渐渐步上了正轨。

  我全身心投入到咖啡馆的设计中。

  业主是一对很有想法的年轻夫妇,他们给了我很大的创作空间。

  我把整个空间想象成一个巨大的时间容器,用光影、材质和线条的变化,来表达时间的流逝和沉淀。

  这个概念得到了业主的高度认可。

  那段时间,我每天都像打了鸡血一样,充满了干劲。

  我发现,原来没有爱情,我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甚至,更好。

  我不用再小心翼翼地猜测他的心情,不用再绞尽脑汁地寻找话题,不用再因为他的一句冷言冷语而内耗一整天。

  我开始有时间去健身,去逛画展,去和肖楠一起看无聊的偶像剧。

  我的朋友圈,不再是只有他一个人可见的、精心设计过的内容。

  我开始发我的设计稿,发我吃的brunch,发我和肖楠的搞怪自拍。

  下面一堆朋友点赞评论。

  “沁沁越来越美了!”

  “这个设计太牛了!”

  “求偶遇!”

  我看着这些评论,突然意识到,我的世界,原来可以这么热闹。

  一个月后,咖啡馆的设计方案最终敲定。

  业主非常满意,当场就付了尾款,还额外给了我一个大红包。

  “许设计师,你的设计太棒了,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期!等我们开业了,你一定要来,终身免费!”

  我拿着那个厚厚的红包,心里是满满的成就感。

  那天晚上,为了庆祝,我和肖楠去了一家新开的日料店。

  “来,祝贺我们沁沁事业爱情双丰收!”肖楠举起清酒杯。

  “哪来的爱情?”我白了她一眼。

  “会有的会有的,”她笑得像只狐狸,“你看,那桌那个帅哥,已经看你好几次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到一个穿着白衬衫的男人,正微笑着朝我举了举杯。

  我有些不好意思,也冲他笑了笑,算是回应。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个熟悉得让我心悸的声音。

  “许沁,是我,妈。”

  是江驰的妈妈。

  我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阿姨,您好。”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沁沁啊,”江妈妈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你和江驰到底怎么了?我今天给他打电话,才知道你们……你们退婚了?”

  “……是。”

  “为什么啊?好端端的,怎么说不结就不结了呢?是不是江驰那个臭小子欺负你了?你告诉阿姨,阿姨给你做主!”

  江妈妈一直对我很好。

  她是个很温柔的退休教师,每次我去他们家,她都会拉着我的手,给我做一大桌子好吃的。

  她大概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觉得我“嫁给江驰是委屈了”的人。

  “阿姨,不是他的问题,是……我们不合适。”我找不到更好的理由。

  “什么不合适?我看你们合适得很!沁沁啊,你听阿姨说,江驰那孩子,从小就一根筋,脑子里除了他那些物理啊数学啊,就没别的了。他那个人,嘴笨,不会说话,但他心里是有你的。你们这都要结婚了,可不能因为一点小矛盾就闹分手啊。”

  “阿姨,我……”

  “你现在在哪里?阿姨过来找你,我们当面聊聊,好不好?”

  我实在不忍心拒绝一个长辈的请求。

  我把日料店的地址告诉了她。

  挂了电话,我一点食欲都没有了。

  “怎么了?谁啊?”肖楠问。

  “江驰的妈妈。”

  肖楠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他这是……搬救兵了?”

  “可能吧。”

  半小时后,江妈妈就赶到了。

  她比我上次见她时苍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头发也白了不少。

  她一看到我,眼圈就红了。

  “沁沁,你这孩子,怎么瘦了这么多?”她拉着我的手,上下打量着我。

  我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

  “阿姨,我没事的。”

  肖楠很有眼色地找了个借口,把空间留给了我们。

  “沁沁,你跟阿姨说实话,到底为什么?”江妈妈握着我的手,恳切地问。

  我沉默了很久,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难道要我跟一个母亲控诉,她的儿子有多么冷漠,多么不解风情吗?

  “阿姨,我和他……可能真的走不下去了。”我艰难地开口,“我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江妈妈急了,“不就是结婚过日子吗?他努力工作赚钱,你操持好这个家,这不挺好的吗?”

  我看着她,突然明白了江驰那套“稳定就是爱”的理论是从哪里来的了。

  在他的原生家庭里,父亲是沉默寡言的工程师,母亲是温柔贤惠的教师。他们相敬如宾,一辈子没红过脸,也一辈子没说过一句“我爱你”。

  这就是江驰从小耳濡目染的,“正常”的夫妻关系。

  他只是在复制他父母的模式。

  而我,想要打破这个模式。

  “阿姨,”我深吸一口气,决定跟她坦白,“我想要的,不仅仅是‘过日子’。”

  “我想要一个,能在我开心的时候陪我笑,在我难过的时候抱着我,能听懂我的话,也愿意跟我分享他的世界的伴侣。”

  “江驰他很好,他很优秀,但他给不了我这些。”

  “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我进不去。”

  江妈妈愣住了,她呆呆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

  过了很久,她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明白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力和悲伤。

  “这孩子……随他爸。”

  “他爸当年就是这样,我跟他抱怨单位里的事,他永远都是一句‘别想那么多了’。我生病了,他会带我去看医生,买好药,然后就一头扎进他的图纸里。我甚至觉得,我对于他来说,还没有他画的一张图纸重要。”

  “我怨过,也闹过,后来……也就习惯了。”

  “我以为,现在的年轻人,跟我们不一样了。”

  她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没想到,我会从江妈妈这里,听到这样一个故事。

  原来,在那个看似平静的家庭里,也藏着一个女人几十年的委屈和不甘。

  那一刻,我对江驰所有的怨恨,都化为了一声叹息。

  他不是不爱我,他只是不知道怎么爱。

  他的世界里,没有这个功能模块。

  “阿姨,您别难过。”我抽了纸巾递给她。

  “好孩子,”她擦了擦眼泪,反过来握住我的手,“是阿姨不好,也是江驰没福气。”

  “你是个好姑娘,你不该受这种委屈。阿姨支持你。”

  我没想到,最后会是江妈妈给了我最坚定的支持。

  那天晚上,我和江妈妈聊了很久。

  我们聊我的工作,聊她的退休生活,聊我们都喜欢的花草。

  我们谁都没有再提江驰。

  临走时,她从包里拿出一个丝绒盒子,塞到我手里。

  “这个,是当年我结婚时,你奶奶给我的。我本来想,等你和江驰结婚的时候,传给你。”

  “现在看来……你留着做个纪念吧。”

  我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只很漂亮的翡翠手镯,通体翠绿,水头很好。

  “阿姨,这个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连忙推辞。

  “拿着,”她把我的手合上,“就当是……我这个没当成的婆婆,给你的一点心意。”

  “以后,要是遇到什么难处,随时来找阿姨。”

  我送江妈妈上了出租车,看着车子消失在夜色里,手里握着那个冰凉的翡翠手镯,心里五味杂陈。

  我以为,这件事到此就算告一段落了。

  没想到,两天后,我又见到了江驰。

  这一次,他不是在我公司楼下,而是在我新租的公寓楼下。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看起来比上次更憔悴了,胡子拉碴,眼窝深陷,身上的白衬衫也皱巴巴的。

  完全没有了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物理学家的样子。

  他看到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一份文件递到我面前。

  那是一份打印出来的,装订得很整齐的A4纸。

  封面上写着几个大字:

  《关于提升许沁幸福感及改善我们亲密关系的可行性报告》。

  我:“……”

  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

  是该笑他荒谬,还是该气他死板?

  我翻开了那份“报告”。

  目录:

  1. 引言:问题陈述与分析

  2. 现状评估:基于过去五年相处模式的数据分析

  3. 问题根源探讨:沟通模型的失效与情感反馈机制的缺失

  4. 解决方案:N种优化策略及其预期效果评估

  4.1 增加有效沟通时长(KPI:每日不少于30分钟)

  4.2 建立情感反馈正向循环(方法:学习并使用共情语言)

  4_3 参与对方兴趣领域的实践(计划:每月陪同看展/逛街不少于2次)

  4.4……

  5. 风险评估与应对预案

  6. 结论:我们关系的修复是高概率事件

  我一页一页地翻下去。

  里面有图表,有数据,有逻辑推导,甚至还引用了心理学和社会学的文献。

  严谨,清晰,逻辑满分。

  如果这是一篇论文,我绝对会给它打A+。

  可这是一封“挽回信”。

  我看完,合上报告,递还给他。

  “江驰,你是不是觉得,我看了这个,就该感动得痛哭流涕,然后跟你回家?”

  他没接,只是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和不确定。

  “难道……不对吗?”他问,“我花了两天两夜,分析了我们所有的问题,并且提出了解决方案。这比任何空洞的‘我爱你’,都更有诚意,不是吗?”

  我看着他那张写满了“我很认真,快夸我”的脸,突然就笑了。

  我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出来了。

  他被我笑懵了。

  “你笑什么?”

  “我笑你啊,江驰。”我擦了擦眼角的泪,“我笑你都到这个时候了,还是不明白。”

  “你以为我们的问题,是可以用公式和模型来解决的吗?”

  “你以为爱情,是可以量化和评估的吗?”

  “你以为我想要的,是一份写满KPI的执行方案吗?”

  “我告诉你,不是!”

  我指着那份报告,一字一句地对他说:

  “我想要的,不是你‘计划’每天跟我聊三十分钟,而是在你看到一个有趣的云彩时,会第一时间拍下来发给我!”

  “我想要的,不是你‘学习’了共情语言后,对我说‘我理解你的感受’,而是我加班到深夜,一开门能看到你煮好的一碗热汤面!”

  “我想要的,不是你‘规定’自己每月陪我逛两次街,而是你发自内心地,想了解我的世界,想参与我的人生!”

  “你懂吗?江驰!是‘发自内心’!是‘下意识’!是‘情不自禁’!这些东西,是任何报告都写不出来的!是任何模型都无法计算的!”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车库里回荡。

  他彻底呆住了。

  手里的那份报告,“哗啦”一声,散落了一地。

  那些写满了公式和图表的A4纸,像一只只断了翅es的蝴蝶,在他脚边凌乱地铺开。

  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惊和……破碎感。

  像是他一直以来坚信不疑的世界观,在我面前,轰然倒塌。

  “我……”他喃喃自语,“我以为……这样做,就是对的。”

  “对你来说,可能是对的。”我说,“但对我来说,不是。”

  我从包里拿出那个丝绒盒子,放在他面前的车前盖上。

  “这个,还给阿姨。她是个好妈妈,你别让她再为你操心了。”

  说完,我转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电梯。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他失魂落魄的身影。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江馳。

  后来,我从肖楠那里零星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听说他辞去了大学的教职,去了一个国外的研究所。

  听说那个叫林薇的女学生,毕业后也出了国,但没有和他去同一个地方。

  听说他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几乎断了和国内所有朋友的联系。

  再后来,我在一本国际顶级的物理期刊上,看到了他的名字。

  他和他团队的一项研究,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可能会对未来的通讯技术产生深远的影响。

  照片上的他,站在一群外国科学家中间,还是那副清瘦的样子,戴着金丝眼镜,表情淡然,但眼神里,有光。

  我看着那张照片,心里很平静。

  我为他感到高兴,真的。

  他终于可以心无旁骛地,在他那个纯粹的、由公式和粒子构成的世界里,尽情驰骋了。

  而我呢?

  我的咖啡馆设计项目,大获成功。

  那家叫“时光碎片”的咖啡馆,成了城里新的网红打卡地。

  我也因此在业内小有名气,成立了自己的设计工作室。

  工作很忙,但很充实。

  我和肖楠,还有几个朋友,一起去了西藏。

  我们在纳木错的湖边看星星,在珠峰大本营等日出。

  高原的風吹过我的脸颊,我感觉自己从未如此自由。

  至于爱情,我没有刻意去寻找。

  但我也没有关上心门。

  在拉萨的一家小酒馆里,我认识了一个背包客。

  他是个摄影师,给我讲了很多旅途中的趣事。

  我们聊得很投机。

  他问我要了联系方式。

  后来,他会时不时地给我发一些他拍的照片。

  一张是清晨的雾气笼罩着山间的村庄。

  一张是夕阳下,一个赶着羊群归家的藏族老人。

  还有一张,是在雨天,他拍到的一只躲在屋檐下避雨的猫,配的文字是:“看到它,就想起你了。”

  我看着那张照片,笑了。

  我知道,这并不是故事的结局。

  这只是一个新的开始。

  我的人生,不再需要一个物理学家来定义我的轨道。

  我自己,就是一颗行星。

  我有我自己的轨迹,有我自己的光芒。

  也许不够耀眼,但足够温暖我自己。

  这就够了。

  本文标题:我们结婚了物理夫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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