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墨痕与旧照

  苏念阿姨又来我家了。

  这是每年的惯例,在桂花开始偷偷酝酿第一缕甜香的初秋。

  她提着一个半旧的米色手提包,穿一件洗得极淡、却熨帖平整的紫色旗袍,银白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髻。

  她身上总有一种混合着书卷气和淡淡冷香的味道,与我母亲那种被油烟与家常浸润的温暖气息截然不同。

  母亲总是欢喜地迎上去,接过她手里必定会带着的、包装精致的点心盒子,嘴里埋怨着:“又来破费,说过多少次了,人来就好。”

  而苏念阿姨则会浅浅一笑,眼角的皱纹像盛开的菊花瓣,温婉而疏离:“一点心意,给晚晚吃的。”

  晚晚是我。我是听着苏念阿姨的故事——或者说,是听着关于她“没有故事”的叹息——长大的。

  在母亲和邻里零碎的闲聊中,我拼凑出她的人生轮廓:书香门第的独女,年轻时才华横溢,容貌清丽,却不知为何,终身未嫁。

  她的一生,仿佛一轴缓缓展开的素绢,上面只有疏疏朗朗的几笔墨痕,清雅,却空旷得令人心慌。

  她退休前是中学语文老师,教过母亲,也教过我,是我们这个小城里颇有名气,也颇让人惋惜的人物。

  我从小对她,就混杂着对长辈的尊敬,和对一个“传奇”的好奇。她送我诗集,教我辨识植物的香气,却从不过问我的成绩或恋爱,仿佛在我那些躁动不安的青春岁月里,她是我唯一一片不必担心被评判的净土。

  今年的聚会,气氛比往年要更沉郁一些。母亲在厨房里忙碌,苏念阿姨坐在我家阳台的藤椅上,望着楼下院子里那棵开始落叶的梧桐,久久没有说话。夕阳的金辉描摹着她清瘦的侧影,有一种易碎的美感。

  饭桌上,母亲做了几样拿手小菜,还开了一瓶珍藏的绍兴花雕。酒是苏念阿姨唯一会浅酌几杯的。

  几杯温酒下肚,她素来苍白的脸颊浮起一层薄薄的红晕,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但说的多是学校里的趣事,或是最近读的某本书。她语调平缓,眼神却比平时要亮,像蒙了一层水光。

  母亲起身去接一个冗长的电话,餐厅里只剩下我和她。她又给自己斟了半杯酒,却没有喝,只是用手指细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

  忽然,她抬起头,目光有些涣散地望向我,又像是透过我,望着很远的地方。

  “晚晚,”她的声音带着一丝酒后的沙哑,“你说……一个人,一句话,真的能困住另一个人一辈子吗?”

  我愣住了,心脏莫名地一跳。这没头没脑的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

  没等我回答,或者说,她根本不需要我的回答,眼泪就毫无征兆地从她那双依然清澈的眼里滚落下来。不是啜泣,是无声的奔流,迅速浸湿了她的衣襟。

  她猛地低下头,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喉间溢出,混合着含混不清的字句:

  “秉华……我等不到你了……我真的……等不到了……”

  秉华。

  这个名字像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地劈开了几十年尘封的时光,照亮了那个一直隐藏在苏念阿姨生命阴影里的、巨大的空洞。

  我彻底僵在原地,手边的筷子掉了一支也浑然不觉。脑子里嗡嗡作响。

  秉华是谁?为什么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是什么样的等待,能让一个如此优雅克制的女人,在几十年后的醉梦中,依然痛彻心扉?

  母亲接完电话回来,看到这一幕,也惊呆了。她快步上前,轻轻揽住苏念阿姨颤抖的肩膀,像安抚一个孩子般,低声哄着:“好了,好了,阿念,都过去了……我扶你去休息一会儿。”

  苏念阿姨顺从地靠在母亲肩上,被搀扶着走向客房,她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断续的、疲惫的呓语。

  那一夜,我失眠了。“秉华”两个字,和蘇念阿姨那崩溃的痛哭,像循环播放的电影片段,在我脑海里反复上演。

  我意识到,我,以及所有认识她的人,所以为的那个“苏念”——那个平静、优雅、带着些许遗憾却依然完整的苏念——或许,从来就不是真正的她。

  在她内心深处,一直燃烧着一团不为人知的、炽烈的火焰,烧了整整一生,而我们看到的,只是那火焰燃尽后,冰冷的灰烬。

  第二天清晨,苏念阿姨醒来后,似乎对昨晚的失态毫无记忆,或者,是选择了遗忘。

  她恢复了往常的端庄,只是眼神里多了些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恍惚。吃过早餐,她便告辞了,依旧得体地和母亲与我道别。

  母亲送她到门口,回来收拾客房时,轻轻叹了口气,对我说:“晚晚,你苏阿姨……心里苦。”

  “妈,‘秉华’是谁?”我再也忍不住,问出了口。

  母亲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她转过身,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怜悯,有追忆,最终化为一声更深的叹息。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本来,不该再提的。”母亲走到窗边,望着苏念阿姨离去的方向,沉默了很久,仿佛在整理那些被岁月覆盖得模糊不清的记忆。

  “那是你苏阿姨心上的一道疤,一道……从来没能愈合的疤。”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遥远的伤感,“既然你今天听到了,也许,就是天意吧。这个故事,不该被她一个人带进坟墓里。”

  阳光透过窗棂,在空气中投下斑驳的光影。母亲拉着我坐在沙发上,开始了她的讲述。

  那个关于苏念阿姨,关于秉华,关于那个遥远年代的故事,像一幅浸透了泪水与时光的卷轴,在我面前缓缓展开。

  (二) 母亲的讲述:锦年如花

  “那大概是六十年代初,具体哪一年,我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时,我和你苏阿姨都还在县立一中读书。她是我的学姐,高我两届。”母亲的目光投向虚空,陷入了回忆。

  那时的苏念,是学校里无人不知的风云人物。她父亲是省城有名的学者,被打成“右派”后,家道中落,她才随母亲回到这个小城的外婆家。

  清高的出身和坎坷的家境,非但没有让她黯淡,反而给她增添了一层神秘而孤傲的光环。

  她成绩极好,尤其一手文章写得锦绣灿烂,是校刊当之无愧的顶梁柱。更难得的是,她生得极美,不是那种娇艳明媚的美,而是像月光下的梨花,清冷,皎洁,带着淡淡的书卷气。

  她常常独自一人,抱着书本,走在学校长长的、爬满紫藤萝的回廊下,对周围爱慕或嫉妒的目光,一概视而不见。

  “那时候,不知道多少男生偷偷喜欢她,给她写情书,可她从来不看,直接扔进废纸篓。”母亲笑了笑,“我们都私下里说,苏念的心,是水晶做的,又冷又硬,没人能捂得热。”

  直到沈秉华的出现。

  沈秉华是高二下学期转学来的。听说他父亲是军人,家庭背景很好,但他身上却没有丝毫纨绔之气。他个子很高,眉眼俊朗,打一手漂亮的篮球,更绝的是,他能写一手意气风发、见解独到的文章,一来就撼动了苏念在校刊的“统治地位”。

  “他们第一次真正有交集,好像就是因为校刊的一篇稿子。”母亲回忆道,“苏念写了一篇关于《红楼梦》的评论,文笔极尽婉约。沈秉华则在同期写了一篇评时局的文章,锋芒毕露。两人在编务会上就争论起来,一个引经据典,一个纵论古今,谁也说不过谁,最后不欢而散。”

  那是一次不愉快的初见。苏念觉得沈秉华狂妄,沈秉华则认为苏念迂腐。两人在校园里碰上,也多是互相无视,或者眼神交锋,电光石火。

  转折发生在那年夏天的雨季。学校组织去城外的山区进行“学农”劳动。突降暴雨,山洪冲毁了部分道路,学生们被困在山上临时搭建的营地。苏念在帮助同学搬运物资时,不慎滑倒,扭伤了脚踝,还滚了一身泥泞,狼狈不堪。

  是沈秉华二话不说,背起了她,在泥泞湿滑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好几里地,把她送到了临时医疗点。

  “具体路上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母亲说,“但就是从那次回来之后,他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就完全变了。”

  不再是剑拔弩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们开始一起出现在图书馆,讨论功课,争论观点;校刊上,他们的文章开始出现呼应,一个婉转低回,一个激昂文字,仿佛琴瑟和鸣。

  沈秉华会在篮球赛后,接过苏念“恰好”递过来的、用井水镇过的毛巾;苏念也会在沈秉华代表学校去参加辩论赛前,悄悄在他书包里塞一盒润喉糖。

  “那种感觉,就像……冰雪遇到了春风。”母亲形容道,“你苏阿姨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她还是会独来独往,但眼神里有了温度,偶尔,我们甚至能看到她对着课本偷偷地笑,那笑容,美得让人心醉。”

  他们是那么般配,才子佳人,仿佛天生就该在一起。所有认识他们的人,都默认了他们是一对,等待着瓜熟蒂落的那一天。

  “他们约好了,要一起考去北京的大学。苏阿姨想读中文系,沈叔叔想读新闻系。他说,他要当一名记者,用手中的笔,记录这个时代。”母亲的声音低沉下去,“那是1966年的春天,他们离毕业,只有一个学期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政治空气已经开始变得紧张而怪异。

  苏念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开始感受到无形的压力。而沈秉华,由于父亲的军人背景,似乎暂时还未被波及。他坚定地安慰苏念:“别怕,有我在。出身不能选择,但道路可以。我们一起去北京,一切都会好的。”

  他们甚至偷偷计划好了未来。沈秉华说,等他大学毕业,有了稳定的工作,就立刻娶她。他带着她,去了小城边那座唯一的、有些破败的教堂后面,在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埋下了一个小铁盒。

  “那里面,放着他们交换的信物。”母亲说,“苏阿姨放进去的,是她最珍爱的一支派克金笔,是她父亲留给她的。沈叔叔放进去的,是一块他随身戴了很多年的旧怀表。他们说,那是他们的‘时间胶囊’,等将来结婚的时候,再挖出来,作为见证。”

  那棵银杏树,枝繁叶茂,见证了少年少女最真挚、最炽热的誓言。他们以为,那就是一生一世了。

  然而,时代的洪流,轻而易举地就能冲垮个人精心构筑的未来堤坝。

  (三) 风暴与离散

  1966年夏天,那场席卷全国的运动,如同飓风般降临到这个偏隅的小城。

  学校停课,秩序崩塌。标语和大字报覆盖了所有的墙壁,批判会和游行成了日常生活。苏念的家庭出身,使她立刻成为了被冲击的对象。她的名字被写在大字报上,打上了红色的叉。她被勒令站在操场的主席台上,接受批斗,剪掉了她珍视的长发,挂上沉重的牌子。

  而沈秉华,因为“根正苗红”,最初是被拉拢的对象。有人劝他“划清界限”,揭发苏念的“资产阶级腐朽思想”。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沈秉华在人前失态。”母亲的语气带着一丝久违的激动,“他在一次针对苏阿姨的批判会上,直接冲上了台,一把扯掉了她脖子上的牌子,扔在地上,对着全场的人大吼:‘她有什么错?她比你们所有人都干净!都比你们高贵!’”

  全场哗然。

  这个举动,彻底改变了沈秉华的命运。他从“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瞬间变成了“被资产阶级小姐腐蚀、立场不坚定的落后分子”。他被隔离审查,他的父亲也从部队被紧急召回,面临巨大的压力。

  他和苏念,被一道无形的、却坚不可摧的墙隔开了。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非常仓促,几乎是偷偷摸摸的。”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那段沉重的记忆,“就在那棵银杏树下。是沈秉华想办法托人带了口信给苏阿姨。”

  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苏念避开所有人,偷偷跑到教堂后面。沈秉华已经等在那里了,几天不见,他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但眼神依然灼亮。

  “阿念,”他紧紧抓着她的肩膀,声音急促而沙哑,“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我父亲被牵连了,我必须回去……接受调查。你等我,一定要等我!等风头过去,我就回来找你!无论如何,都要等我!”

  苏念已经哭成了泪人,只会拼命点头。

  “记住我们的约定!记住这棵树!等我们再见的那天,就来把它挖出来!”沈秉华从口袋里掏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手帕,上面用钢笔写着几行字,塞到苏念手里,“这个你留着。等我!”

  远处传来了人声和手电筒的光柱。沈秉华猛地推了她一把:“快走!别被人看见!”

  苏念攥着那方手帕,踉踉跄跄地跑进黑暗中。她回过头,只看到沈秉华站在银杏树下,像一个黑色的、坚定的剪影,对她用力地挥着手。

  那是她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第二天,沈秉华一家就从小城里消失了。有人说他们被送去更偏远的地方劳改,也有人说他父亲被隔离,他被送到了北方的某个亲戚家。众说纷纭,但无一例外,都不是好消息。

  苏念开始了她的等待。

  起初,她还怀抱着希望。她偷偷保存着那方手帕,上面是沈秉华仓促间写下的誓言:“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此生非卿不娶,等我归来。——秉华”

  她照常生活,努力表现,试图用积极的态度来“改造”自己,期盼着有一天,政策松动,沈秉华就能回来找她。

  一年,两年,三年……时光在希望与失望的交替中缓缓流逝。运动非但没有结束,反而愈演愈烈。关于沈秉华的消息,偶尔会通过一些极其隐秘的渠道传来一星半点,都模糊而令人不安。有人说他在北方吃了很多苦,有人说他父亲去世了,也有人说,他可能已经……不在了。

  苏念从不相信。她固执地守着那个夜晚的约定,守着那棵银杏树。她拒绝了所有上门说亲的人,无论对方条件好坏。她的母亲为此哭过,求过,甚至以死相逼过,但她只是沉默地摇头。

  “他说过,会回来找我。”这是她唯一的,也是全部的理由。

  文革结束后,百废待兴。许多冤假错案得到平反,许多离散的亲人得以团聚。苏念也满怀希望地开始四处打听沈秉华的下落。她写信到他父亲原来的单位,信被退回;她托人去北方可能的城市寻找,都石沉大海。

  沈秉华这个人,就像一滴水,彻底蒸发在了那个混乱的年代里。

  “你苏阿姨没有放弃。”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她等了他十年,二十年……从青丝等到白发。她身边不是没有出现过合适的人,有一个姓林的工程师,等了她很多年,对她极好,我们都劝她,算了,放下吧,开始新的生活吧。可她就是不肯。”

  “她说,‘我不是在等他一个人,我是在等那个相信誓言、相信永恒的我自己。如果我放弃了,那我和秉华的那些年,我这一生的坚持,又算什么呢?’”

  听到这里,我的眼泪早已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我终于明白,苏念阿姨那句“等不到了”,背后是怎样一种刻骨铭心的绝望。那不是一时的情绪,那是用尽一生力气后,不得不向命运低头的、巨大的疲惫和悲伤。

  (四) 铁盒与回声

  母亲的故事讲完了,客厅里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窗外的车流声,模糊地传进来,更衬得室内的寂静沉重无比。

  我无法想象,一个人,是如何靠着一段短暂的爱情和一个虚无的承诺,支撑过这漫长而孤寂的几十年。那该是怎样的执着,又该是怎样的荒凉。

  “那个铁盒……”我哑着声音问,“还在吗?”

  母亲摇了摇头:“那棵银杏树,十几年前因为城市扩建,和那座老教堂一起被拆掉了。你苏阿姨知道消息后,偷偷去看过,那里变成了一条宽阔的马路。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那条新修的马路边,站了整整一个下午。”

  最后的念想,也被连根拔起了。

  从那天起,我心里埋下了一个念头。我想要为苏念阿姨做点什么,哪怕只是找到一点关于沈秉华的确切消息,无论是生是死,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让她真正地“等到”一个结果,或许,她才能真正地放下,或者说,与过去和解。

  我利用了一切能利用的现代手段。我在各大寻人网站、校友录论坛发布寻人信息,详细描述了沈秉华的姓名、籍贯、可能的活动年代和家庭背景。我甚至通过一些关系,去查询那个年代的一些档案记录(尽管这非常困难且敏感)。

  这个过程漫长而希望渺茫,就像大海捞针。几个月过去了,毫无进展。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转机出现了。一个远在北京的、研究当代社会史的学者,在一个专业论坛的角落里看到了我发布的寻人帖。他通过邮件联系了我。

  他在邮件里写道,他恰好在做一个关于“六七十年代军人家庭变迁”的课题,在查阅一些已解密的旧档案时,似乎看到过“沈秉华”这个名字,关联的正是某个部队的干部家庭。他不能确定是否是同一个人,而且档案记载非常简略,信息破碎。

  他提供了一条关键线索:根据档案记录,那个名叫沈秉华的人,在七十年代初,随家人被下放到东北的一个林场。档案记录在1974年左右中断,备注信息非常模糊,只有两个字:“病故”。

  病故。

  看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我的手是冰凉的。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个最坏的可能以如此确凿(尽管依然存疑)的方式出现在眼前时,我还是感到了巨大的冲击和悲伤。

  我没有立刻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更不敢告诉苏念阿姨。我需要更确切的证据。我拜托那位学者朋友,能否想办法查到更具体的信息,比如,葬在何处。

  又经过一个多月的辗转,朋友传来了进一步的消息。他通过一些私人关系,联系到了当年那个林场的一位退休老职工。

  老人回忆说,七十年代初,确实有一批“有问题”的家庭被送到他们林场,其中有一家姓沈的,有个儿子,听说以前学习很好,到了林场后身体就一直不好,后来似乎是因为肺炎,加上医疗条件太差,没能救过来,去世的时候,大概还不到二十五岁。就埋在林场后面的山坡上,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所有的线索,都指向了那个残酷的结局。

  沈秉华,苏念阿姨用一生去等待的那个人,早在四十多年前,就已经长眠在东北那片冰天雪地之下。

  我坐在电脑前,看着那些冰冷的文字,泪水模糊了视线。我仿佛看到了那个才华横溢、意气风发的青年,如何在严酷的环境和精神的双重折磨下,一点点耗尽了生命。他临终前,是否还在念着那个南方小城里,银杏树下等他归来的姑娘?

  我该如何告诉苏念阿姨?告诉她,她等了一辈子的人,她的秉华,她的爱情和生命的全部意义,早已化为异乡荒山上的一抔黄土?

  这太残忍了。

  我和母亲进行了一次长谈。我把查到的所有信息都告诉了她。母亲听完,哭了很久。最后,她红着眼睛说:“瞒着她,是更大的残忍。她有权知道真相。她等了一辈子,应该得到一个答案。”

  选择一个阳光很好的下午,我和母亲一起,去了苏念阿姨的家。

  她的家一如既往的整洁、清雅,阳台上种满了花草,书架上摆满了书,墙上挂着她自己画的写意山水。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那么与世无争。

  我们坐下来,泡了一壶茶。苏念阿姨似乎预感到了什么,她看着我们凝重的神色,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有些颤抖。

  “阿念,”母亲握住她另一只手,声音温柔而坚定,“晚晚……她找到了一些关于秉华的消息。”

  苏念阿姨的身体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她直直地看着我,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可能平缓、清晰的语调,将我所查到的一切,包括转学、林场、病故,以及大概的年份,都告诉了她。我没有隐瞒任何细节,也没有刻意渲染悲伤。

  在我讲述的整个过程中,苏念阿姨始终一言不发。她没有哭,也没有激动,只是静静地听着,眼神从最初的震惊、难以置信,慢慢变为一种深不见底的哀恸,最后,是一片近乎虚无的平静。

  我说完了,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茶水凉掉的声音。

  良久,苏念阿姨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抽回了被母亲握着的手。她转过身,望着窗外明晃晃的秋阳,阳光照在她银白的发丝上,泛着柔和的光晕。

  “哦……”她轻轻地应了一声,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原来,是这样啊。”

  她没有问任何问题,没有质疑消息的真假,也没有崩溃大哭。那种过分的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人心痛。

  “他……没有食言。”她喃喃自语,像是在对空气说话,又像是在安慰自己,“他只是……回不来了。”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书桌旁,打开一个上了锁的抽屉,从最底层,取出了那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已经泛黄变脆的白色手帕。

  她小心翼翼地展开它,仿佛在展开她的一生。那几行钢笔字,虽然褪色,却依然清晰:

  山河不足重,重在遇知己。

  此生非卿不娶,等我归来。

  ——秉华

  她用指尖,一遍又一遍,极其轻柔地抚摸着那些字迹,仿佛在抚摸爱人的脸庞。

  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不是奔流,而是静静地、持续地流淌,顺着她布满皱纹的脸颊,滴落在陈旧的手帕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我和母亲站在她身后,没有打扰她。我们知道,这一刻,是她用了整整一生,才终于抵达的、与爱人的“重逢”。

  她等到了。等来的是一句死讯,但也是一个确切的答案。她漫长的、一个人的爱情长跑,终于看到了终点线,虽然线的另一端,空无一人。

  (五) 未尽的尾声

  从那以后,苏念阿姨的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她依然读书,画画,侍弄花草,按时来我家做客。

  但我和母亲都感觉到,她身上有些东西,彻底地改变了。那种萦绕了她一生的、无形的紧绷感和等待感,消失了。她变得更加松弛,也更加沉默。

  她的悲伤不再是一种流动的情绪,而是沉淀为了她生命底色的一部分,像一座沉入海底的火山,表面平静,内里却承载着所有的炽热与爆发过的痕迹。

  有一天,她把我叫到她的书房,将一本厚厚的、看起来有些年头的笔记本递给我。

  “晚晚,”她平静地说,“这是我的一些旧稿,杂七杂八的,没什么用处。要是我以后不在了,你帮我……处理掉吧。”

  我接过笔记本,感觉分量很重。

  回到家,我翻开那本笔记。里面并不是杂乱的草稿,而是她用工整娟秀的字迹,一笔一画写下的日记,还有大量未曾发表过的诗词、散文。时间跨度,从她的少女时代,一直到前不久。

  我花了几个夜晚,一页一页地读下去。

  我在那些泛黄的纸页里,看到了一个我从未认识过的、情感如此浓烈炽热的苏念。我看到了她与沈秉华初遇时的针锋相对,雨夜被他背起时的心跳加速,银杏树下埋下铁盒时的庄重誓言,以及离别后,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思念、担忧、希望与绝望。

  在一篇写于十年前的日记里,她写道:

  “今天又梦到他了,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在篮球场上奔跑,回头对我笑。醒来,枕边一片湿冷。算起来,如果他还在,也该是白发苍苍的老翁了。可在我心里,他永远是那个眉目飞扬的少年,不曾老去,也不曾离开。我等的,或许早已不是现实中的他,而是我记忆里那个永恒的春天。”

  在另一首短诗里,她写:

  “我把你的名字,

  刻在岁月的废墟上。

  等待,

  是唯一没有被风化的墙。”

  最后一篇,是前几天写的,只有寥寥数语:

  “答案来了。原来,我们早已在时空的两个端点。也好,从此不必再等。我的任务,完成了。”

  合上笔记本,我泪流满面。

  我终于彻底明白了。苏念阿姨用她的一生,守护的不仅仅是一段初恋,更是一个关于忠贞、关于承诺、关于在动荡年代里如何坚守自我价值的宏大命题。

  她的“未嫁”,不是一种被动的无奈,而是一种主动的选择,一种对那个被时代碾碎的爱情和理想,最极致、也是最悲壮的祭奠。

  她的故事,不仅仅是她个人的悲欢,更是一代人在历史洪流中命运缩影。那些被耽搁的青春,被错过的爱情,被改写的人生,都凝结在她那句醉后的痛哭里,凝结在那方泛黄的手帕上,凝结在她沉默而坚韧的一生中。

  那句含混不清的“秉华,我等不到你了”,藏着的, indeed,是一个时代的悲欢。

  后来,我和母亲陪着苏念阿姨,去了一趟东北。根据那位老职工提供的模糊方位,我们找到了那个早已废弃的林场。在长满白桦林和荒草的山坡上,我们找到了一片无名的墓地。岁月侵蚀,许多坟茔连土包都已平复,根本无从分辨哪一座下面长眠着沈秉华。

  我们没有立碑,也没有做任何标记。苏念阿姨只是从随身携带的布袋里,取出了那方手帕,她蹲下身,用树枝在向阳的、开满野花的一片空地上,挖了一个浅浅的小坑,将手帕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然后轻轻覆上泥土。

  她站在那里,沉默了很久很久。山风吹拂着她的白发和衣角,她的背影在广袤的天地间,显得那么瘦小,却又那么挺拔。

  她没有哭,脸上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安详的神情。

  我知道,她终于把她一生的爱情,亲手埋葬在了这里。埋葬在了他的身边。

  从此,青山为证,他们终于以另一种方式,永远相聚,不再分离。

  回程的火车上,苏念阿姨靠着车窗睡着了。阳光透过玻璃,暖暖地照在她脸上,她的嘴角,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平静的微笑。

  也许,在梦里,她终于穿过了四十多年的漫长光阴,不再是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妇,而是那个穿着淡紫色旗袍的少女,正奔跑在开满紫藤萝的回廊下,奔向那个同样年轻的、眉目飞扬的少年。

  故事,似乎就在这里结束了。但又好像,它以另一种形式,在每一个读懂它的人心里,静静地,开始了新的流传。

  本文标题:八点非常故事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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