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 叶赛宁
1980年的夏天,好像格外漫长。
知了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扯着嗓子,没完没了地叫。
那声音像一把钝锯,一下,一下,磨着人的神经。
我叫林晚,二十岁,在大院的图书室当管理员。
这是我爸托关系给我找的活儿,清闲,体面,不用风吹日晒。
但我讨厌这份清闲。
它像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把我扣在里面,看得见外面的世界,却怎么也融不进去。
我真正想做的是去考大学,可我爸说,女孩子家,安安稳稳的就好。
于是,我的世界,就剩下了这间不足五十平米的图书室,和窗外那片永远四四方方的天。
还有顾言洲。
他是我们院里,最让人挪不开眼的存在。
二十七岁,三营的参谋长,全院最年轻的营级干部。
他和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
院里其他的叔叔伯伯,走路都带着一股子松垮劲儿,嗓门大,笑起来能震掉屋顶的灰。
顾言洲不。
他走路的时候,脊背永远挺得笔直,像一棵扎了根的白杨。
军靴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咯、咯”的声响,不轻不重,每一步的距离都像用尺子量过。
他不怎么笑,嘴唇总是抿成一条坚毅的线。
可偶尔,看到训练场上哪个新兵蛋子做了蠢事,他嘴角会微微勾一下。
那一下,就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缝,有春水从底下冒出来。
我第一次对他有印象,是在一个下雨的午后。
我正对着一排《高山下的花环》发呆,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雨水的气息混着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儿涌了进来。
是他。
他脱下军帽,甩了甩上面的水珠,露出一头利落的短发。
雨水顺着他的额角滑下来,流过高挺的鼻梁,最后滴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下巴上。
“同志,借本书。”他的声音很沉,像大提琴。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那天,他借的是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我给他登记的时候,手都在抖,把他的名字“顾言洲”写得歪歪扭扭。
他没说什么,只是接过借书卡,对我点了下头。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里,就多了一项秘密的功课。
就是用眼睛,悄悄地追随他。
他每周二和周五会来图书室,雷打不动。
每次都借军事或文学类的书。
他看书很快,眼神专注,手指会无意识地在书页的边缘摩挲。
我喜欢在他走后,把他碰过的那本书拿起来,假装整理。
书页上,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那股好闻的肥皂味儿。
我爸是后勤处的,总说顾言洲这小子,前途无量。
“人家可是军区大院里出来的,根正苗红,自己又争气,军事比武次次拿第一。”
我妈则更关心实际的。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对象,这么俊的小伙子,肯定抢手。”
每当他们聊起他,我就假装看电视,耳朵却竖得老高。
心像揣了只兔子,怦怦乱跳。
我不敢让他们知道我的心思。
在这个大院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不出半天就能传遍每个角落。
我爸又是极好面子的人。
他觉得顾言洲太扎眼,我们家高攀不上。
万一我的心思被戳破,只会沦为整个大院的笑柄。
所以,我只能把这份喜欢,藏得严严实实。
藏在每次他来借书时,我低下的头里。
藏在他打完篮球,我从窗帘缝隙里投去的目光里。
藏在记本里,那些写了又划掉,只有我自己看得懂的句子中。
这份喜欢,是盛夏里的一杯冰汽水,又甜又凉,还带着点儿呛人的气儿。
我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天一天,悄无声息地过下去。
直到我爸在饭桌上,扔下了一颗炸雷。
那天晚饭,吃的是我妈包的白菜猪肉馅饺子。
我爸喝了点酒,脸颊微红。
他夹起一个饺子,蘸了蘸醋,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三营的顾言洲,要调走了。”
我夹饺子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
我妈嗔怪地看了我一眼,“吃饭都心不在焉的。”
我顾不上捡,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那几个字。
要调走了。
要调走了。
“调去哪儿啊?”我妈问。
“西南边境,去前线历练,说是要重点培养。”我爸咂了口酒,语气里带着几分羡慕,“这一下去,回来起码得升一级。”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沉到了冰冷的海底。
西南边境。
那是个遥远又危险的地方。
报纸上天天都在说那里的战事。
他要去那里了。
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晚,我失眠了。
窗外的月光,凉得像水。
知了还在叫,声音里透着一股绝望的嘶哑。
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两年来的所有画面,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闪过。
他借书时专注的侧脸。
他打球时跃起的矫健身影。
他偶尔对我点头时,那双深邃的眼睛。
这些画面,曾经是我贫瘠生活里唯一的色彩。
可现在,它们即将变成黑白的,褪色的,最终消失不见。
我该怎么办?
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吗?
把这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喜欢,烂在肚子里,变成一辈子的遗憾?
不。
我不要。
一个念头,像一棵破土而出的野草,疯狂地在我心里滋长。
我要去告诉他。
哪怕被拒绝,哪怕被嘲笑。
我也要让他知道,曾经有那么一个女孩,那么那么地喜欢过他。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它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勇气。
我从床上弹坐起来,翻箱倒柜。
我要送他一件礼物。
送什么好呢?
我想了很久。
最后,我找到了一本崭新的《叶赛宁诗选》。
我记得有一次,他来还书的时候,问过我有没有这本书。
当时图书室没有。
后来我托在市里新华书店工作的表姐,特意帮我买了一本。
我一直把它放在我的抽屉里,没舍得上架。
我以为,总有一天,他会再问起,然后我会像变魔术一样,把它拿出来,给他一个惊喜。
可我没等到。
现在,它成了我唯一能送给他的东西。
我翻开书的第一页,在扉页上,用我最好看的钢笔字,写下了一行小字。
“祝你,一帆风顺,前程似锦。”
写完,我又觉得不够。
我咬着笔杆,犹豫了很久,又在下面加了一句。
“也祝你,平安。”
只有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图书室。
我坐立难安,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我打听到了,顾言洲是下午三点的火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钝刀子割肉。
两点半的时候,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跟隔壁办公室的李阿姨说我肚子疼,要早退一会儿。
然后,我揣着那本诗选,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办公楼。
我从来没有跑得那么快过。
风在耳边呼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好像随时要蹦出来。
大院里很安静,大部分人都还在午休。
我跑到三营的宿舍楼下。
楼下停着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几个战士正在往车上搬行李。
我看到了顾言洲。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肩章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他正在跟几个战友告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有我从未见过的凝重。
我躲在一棵大槐树后面,手心全是汗。
那本诗选被我攥得滚烫。
我该怎么过去?
过去之后,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他好像交代完了事情,转身就要上车。
不能再等了!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从树后冲了出去。
“顾参谋长!”
我的声音,又尖又细,还带着抖音。
所有人都朝我看了过来。
包括他。
他的眼神里,有一丝惊讶。
我涨红了脸,低着头,一步一步挪到他面前。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死死地盯着他军靴上沾着的一点泥土。
“我……我……”
我“我”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真是没用。
林晚,你真是太没用了。
我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一万遍。
周围安静极了,我能听到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声。
“有事吗,林同志?”
他开口了,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稳。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豁出去了一样,猛地抬起头,把手里的书递了过去。
“这个,送给你。”
我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没有立刻接。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书上,然后,又移到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很深,像一口古井,我看不懂里面的情绪。
“这是……《叶赛宁诗选》?”他有些意外。
“嗯。”我点了点头,感觉自己的脖子都僵了。
“你上次找过的,我……我后来买到了。”
他沉默了。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他的战友们,都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我们。
我的脸,烧得像要滴出血来。
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准备收回手落荒而逃的时候,他伸出了手。
接过了那本书。
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指尖。
像有一股电流,瞬间从指尖窜遍了我的全身。
我猛地缩回了手。
“谢谢你。”他说。
然后,他翻开了书。
我看到他的视线,落在了扉页上。
我紧张得快要窒息了。
他会看到那行字。
他会明白我的心意吗?
他会是什么反应?
是觉得我唐突可笑,还是……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我看到他的喉结,轻轻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合上了书,抬头看我。
“林同志。”
“嗯?”
“谢谢你的书,我很喜欢。”
他的眼神,很认真。
“还有,也谢谢你的祝福。”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懂了。
他一定看懂了。
“我……”我还想说点什么,却被汽车的鸣笛声打断了。
一个战士探出头来,“顾参谋长,该走了,赶不上火车了。”
“知道了。”
他应了一声,然后把书小心地放进了自己的军用挎包里。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
有感谢,有歉意,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东西。
“我走了。”
他说。
“保重。”
然后,他转过身,没有再回头,大步上了车。
吉普车扬起一阵尘土,很快就消失在了大院的拐角处。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
直到汽车的尾气散尽,我才回过神来。
他走了。
带着我的书,我的祝福,和我那份说不出口的喜欢,走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图书室的。
李阿姨看到我红肿的眼睛,吓了一跳。
“小林,你这是怎么了?肚子疼得这么厉害?”
我摇了摇头,说不出话。
我趴在桌子上,哭得撕心裂肺。
为我那段还没开始就结束的暗恋。
也为我那点可怜的,孤注一掷的勇气。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比以前更加漫长和煎熬。
图书室里,好像到处都是他的影子。
他坐过的椅子,他翻过的书,他站过的窗边。
每一样东西,都能勾起我的回忆。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人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
我妈以为我病了,带我去看医生,抓了一堆中药回来。
那药,苦得让人想掉眼泪。
可我知道,我不是病了。
我只是心里,空了一块。
大院里的人,渐渐不再提起顾言洲。
一个新的参谋长,很快填补了他的位置。
只有我,还固执地活在过去。
我开始疯狂地看书,想用文字来麻痹自己。
我看了很多爱情小说。
《简爱》、《呼啸山庄》、《飘》。
书里的女主角,都那么勇敢,敢于追求自己的爱情。
而我,却连一句“我喜欢你”,都没能说出口。
我真是个懦夫。
时间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转眼,到了冬天。
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
报纸上,关于西南边境的报道,越来越多。
每天晚上的新闻联播,我爸都守着看。
每当听到“前线”、“战事”这样的字眼,我的心都会揪成一团。
我不敢想象,他在那样的地方,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有没有按时吃饭?
晚上睡觉冷不冷?
会不会……受伤?
我每天都在为他祈祷。
求满天神佛,保佑他一定要平安。
春节的时候,大院里很热闹。
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红灯笼,贴上了新春联。
除夕夜,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年夜饭,看春晚。
电视里,传来李谷一的歌声,“年轻的朋友们,我们来相会……”
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万家团圆的时刻,他却在冰冷的战场上。
我给他写了一封信。
这是我鼓足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才做出的决定。
我不知道他的具体地址,只能写上“西南边境某部”,然后写上他的名字。
信里,我没有提任何关于感情的事。
我只是问他,那边冷不冷,吃得习不习惯。
我告诉他,大院里的老槐树,今年冬天挂满了冰霜,很好看。
我还告诉他,图书室新进了一批书,有一本《战争与和平》,我想他应该会喜欢。
写了删,删了写,薄薄的一张信纸,我写了整整一个晚上。
最后,我还是只写了一句话。
“见字如面,祝好。”
信寄出去后,如石沉大海。
我每天都盼着邮递员的绿色自行车。
可每一次,都失望而归。
我安慰自己,前线那么忙,他肯定没时间回信。
或者,信根本就没寄到他手里。
日子,又恢复了从前的平静。
只是我的心里,多了一份牵挂。
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
院子里,有人结婚,有人生子,有人搬走,有人进来。
一切都在变,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依然是那个图书室管理员,每天守着一屋子的书,和一屋子的寂寞。
我爸妈开始着急我的婚事。
托人给我介绍了不少对象。
有机关的干部,有学校的老师,有工厂的技术员。
他们人都很好,可我一个也看不上。
我的心里,早就住下了一个人。
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我妈气得骂我,“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难道要上天给你掉下来一个?”
我只是沉默。
我没办法告诉她,我心里那个人,离我那么远,远得像天上的星星。
我二十四岁那年,大院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顾言洲回来了。
不,应该说,是他的“消息”回来了。
他立了功。
在一次战斗中,他带领一个连,坚守阵地三天三夜,打退了敌人七次进攻。
最后,他负了重伤,一条腿差点没保住。
他被评为“战斗英雄”,名字登上了《解放军报》的头版。
消息传回大院,所有人都沸腾了。
我爸激动得一晚上没睡好,嘴里不停地念叨,“我就说这小子有出息!”
我躲在房间里,把那张报纸,翻来覆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报纸上有一张他的照片。
黑白的,很小,也很模糊。
他瘦了很多,脸颊都凹下去了,但眼神,比以前更加锐利,像一把出了鞘的剑。
我的眼泪,滴落在报纸上,洇开了一小团墨迹。
心疼,后怕,还有一丝说不清的骄傲。
他成了英雄。
一个离我更加遥远的,遥不可及的英雄。
他被安排到军区总医院养伤。
很多人都去看他。
我爸也去了。
回来后,他跟我描述顾言洲的伤势。
“左腿中了一枪,骨头都碎了,医生说,以后走路可能会有点跛。”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想去看他。
这个念头,像疯长的藤蔓,缠绕着我。
可我有什么资格呢?
我们之间,不过是借过几次书的普通同志。
我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跟他说过。
我挣扎了很久。
最后,还是懦弱战胜了勇气。
我没有去。
我只是每天,把那张报纸拿出来看一看。
对着那张模糊的照片,说一些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
“你要快点好起来。”
“走路跛一点没关系,你还是我心里最厉害的英雄。”
伤好后,顾言洲没有回我们大院。
他因为身体原因,从一线部队转到了机关。
听说,是在军区司令部,当了个参谋。
他升了职,成了名副其实的“首长”。
我们之间的距离,更远了。
远得像隔了一条银河。
后来,我听院里的王阿姨说,有人给顾言洲介绍对象。
是军区文工团的一个女演员。
长得特别漂亮,像电影明星一样。
王阿姨说得眉飞色舞,“那才叫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呢!”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当它真的来临时,还是疼得那么真切。
是啊,英雄,当然要配美人。
像我这样,平凡得像一粒尘埃的女孩,又怎么配得上他呢?
我开始学着,慢慢地把他放下。
我把那本《叶赛宁诗选》的扉页,撕了下来,夹在了日记本的最深处。
我把那张报纸,叠得方方正正,放进了一个铁盒子里,锁了起来。
我告诉自己,林晚,该醒醒了。
那只是你一个人的独角戏,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梦醒了,就该回到现实里来。
我开始尝试着,去接受我爸妈安排的相亲。
我见了一个又一个男人。
他们有的健谈,有的木讷,有的精明,有的老实。
他们都很好。
但我总是不自觉地,拿他们去跟顾言洲比。
比不过。
没有一个人,有他那样挺拔的身姿。
没有一个人,有他那样深邃的眼神。
没有一个人,能让我的心,跳得那么快。
相亲,一次又一次地以失败告终。
我爸妈对我,彻底失望了。
他们不再管我,任由我自生自灭。
我也乐得清静。
日子,又回到了从前。
图书室,家,两点一线。
我以为,我这辈子,大概就要这样过了。
平淡,孤独,守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慢慢变老。
直到那天。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下午,和四年前他离开时一样,天气闷热。
我正在整理新到的期刊。
门,被推开了。
我头也没抬,习惯性地说了一句,“借书请登记。”
没有人回答。
我有些奇怪,抬起头来。
然后,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门口站着一个人。
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肩上扛着两杠三星的肩章。
是他。
顾言洲。
他比报纸上看着要精神一些,但还是瘦。
脸色有些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
目光,还是那么深,那么沉。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倒流回了四年前。
还是那个下着雨的午后,他推开门,带着一身的水汽,和一股好闻的肥皂味儿。
“好久不见,林同志。”
他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首……首长好。”我结结巴巴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
他微微皱了下眉,“叫我顾言洲吧。”
他朝我走了过来。
我这才发现,他走路的时候,左腿,确实有点不自然。
虽然他极力掩饰,但我还是看出来了。
我的心,又开始疼了。
他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张小小的办公桌。
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角的细纹,和他下巴上淡淡的青色胡茬。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空气里,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响。
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你……你回来啦?”我问了一句废话。
“嗯,回来办点事。”
“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不影响工作。”
对话,干巴巴的,充满了尴尬。
我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林晚,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
他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放在了桌上。
是一本书。
一本很旧的,《叶赛宁诗选》。
书的边角,已经磨损了,书页也有些泛黄。
看得出来,被翻阅了很多次。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本书,还给你。”他说。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我借了太久了。”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说不清的情绪。
“送……送给你的,就不用还了。”
“不,要还的。”他坚持道,“我还有一样东西,要还给你。”
说着,他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是一个信封。
一个已经泛黄,起了毛边的旧信封。
信封上,没有贴邮票,也没有邮戳。
但那上面的字迹,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我的。
那是我四年前,寄给他的那封信。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他收到了?
那他为什么……为什么不回信?
他看着我震惊的表情,嘴角,竟然露出了一丝苦笑。
“对不起,这封信,我两个月前才收到。”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从前线回来后,一直在养伤,后来又调动工作,以前部队的信件,辗转了很久,才送到我手上。”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收到信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你……”
他没有说下去。
但他看着我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原来,他不是没有回信。
原来,他不是对我没有感觉。
原来,这四年,我不是一个人在演独角戏。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如果我早点收到这封信,也许……”
“不晚。”我打断了他,声音里带着哭腔,“现在,也不晚。”
他愣住了。
看着我泪流满面的脸,有些手足无措。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喜欢了整整六年的男人。
看着他眼里的震惊,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欣喜。
我忽然觉得,我不能再等了。
我不能再懦弱了。
我错过了四年,不能再错过一辈子。
我擦干眼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
然后,在他惊讶的目光中,我做了这辈子最大胆的一件事。
我踮起脚尖,轻轻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他的嘴唇,很凉,带着一丝烟草的味道。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瞬间绷得像一块石头。
我的吻,很笨拙,也很青涩。
只是一触即分。
我退后一步,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顾言洲,我喜欢你。”
“从六年前,你第一次来借书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闭上眼睛,等待着他的审判。
是拒绝,是嘲笑,还是……
我等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这又是我的一场梦。
然后,我感觉到,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捧住了我的脸。
我睁开眼睛。
对上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那里面,有我从未见过的,汹涌的,炙热的情感。
像压抑了多年的火山,即将要喷发。
“林晚。”
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知不知道,我等这句话,也等了很久。”
我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他低下头,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吻住了我。
这个吻,和我的那个,完全不同。
它带着思念,带着悔恨,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
霸道,而又温柔。
我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窗外,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这个夏天,终于要结束了。
而我的春天,才刚刚开始。
后来,顾言洲告诉我,其实,他早就注意到我了。
在那个下雨的午后之前。
他说,他第一次来图书室,就看到了那个坐在窗边,安安静静看书的女孩。
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像镀了一层金边。
他说,他觉得那个画面,很美。
从那以后,他就开始找各种借口,来图书室。
其实,那些军事理论,他早就烂熟于心了。
他只是想,多看我一眼。
他说,我送他去车站那天,他其实很想跟我说点什么。
可是,军令如山,他不能迟到。
而且,他要去的是前线,生死未卜。
他不能,也不敢,给我任何承诺。
他说,在前线的那些日子,他无数次地想起我。
想起我低头写字时,认真的侧脸。
想起我递给他书时,微红的脸颊。
想起我那双,清澈得像一泓泉水的眼睛。
是这些念想,支撑着他,度过了那些最艰难的岁月。
他还说,那本《叶赛宁诗选》,他一直带在身边。
在无数个想家的夜晚,他都会拿出来翻一翻。
书上,有我的字迹,和他想象中,我身上的味道。
他说,他收到我的信时,正在医院做康复治疗。
他拿着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一个人,在病房里,又哭又笑,像个傻子。
他说,他本来想,等自己完全康复了,再来找我。
可他等不及了。
他怕,再等下去,我就会变成别人的新娘。
所以,他借着回来办事的由头,第一时间,就来找我了。
听着他的讲述,我才知道,原来,我所以为的单恋,其实,是一场双向的奔赴。
只是,我们都太胆小,太怯懦。
把太多的爱,藏在了心里,说不出口。
幸好,我们没有错过。
我和顾言洲的婚事,进行得很快。
我爸妈一开始,还有些不敢相信。
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自家这个闷葫芦一样的女儿,是怎么把军区的大英雄,给拿下的。
但当顾言洲,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亲自上门提亲时,他们所有的疑虑,都烟消云散了。
我爸看着眼前这个,虽然腿脚有些不便,但依然英姿挺拔的年轻人,激动得话都说不囫囵。
我妈拉着我的手,眼圈都红了。
她说,“晚晚,你这孩子,总算是有福气了。”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没有大摆宴席,只是请了两家人,和几个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吃了顿饭。
那天,我穿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顾言洲穿了一身军装。
他站在我身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他的手心,温暖而有力。
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安心的感觉。
婚后,我搬进了顾言洲在军区机关分的房子。
那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虽然不大,但被他收拾得一尘不染。
阳台上,还养了几盆绿萝,长得郁郁葱葱。
我辞去了图书室的工作。
顾言洲说,他不想我再被困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
他支持我去考大学,去追求我自己的梦想。
第二年,我参加了高考。
以我们那个地区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
去北京上学那天,是顾言洲送我去的火车站。
还是那个熟悉的站台。
只是这一次,送别的人,换成了他。
他帮我把行李安顿好,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
“到学校了就给我打电话。”
“钱不够了就跟我说。”
“不要跟男同学走得太近。”
我看着他喋喋不休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顾首长,你现在怎么像个老妈子?”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
火车快要开了。
我隔着车窗,看着他。
他站在站台上,还是那么挺拔,像一棵白杨。
只是眼神里,充满了不舍。
我忽然想起了四年前,我送他离开时的场景。
那时候的我,满心都是绝望和不甘。
而现在的我,心里,却装满了甜蜜和期待。
我知道,这一次的分别,不是结束。
而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大学四年,我和顾言洲,聚少离多。
我们靠着书信和电话,维系着我们的感情。
他的信,写得不像我,那么缠绵悱恻。
总是很简短,很朴实。
告诉我他今天开了什么会,看了什么文件。
提醒我天冷了要加衣服,学习不要太累。
但每一封信的结尾,他都会写上同一句话。
“想你,盼归。”
这四个字,是我大学四年,最温暖的慰藉。
毕业后,我留在了北京,进了一家出版社,当了一名编辑。
顾言洲也通过自己的努力,调到了北京的总参工作。
我们终于,结束了长达四年的两地分居。
我们在北京,有了一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再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女儿的名字,是顾言洲起的,叫“顾念晚”。
他说,是思念林晚的意思。
我笑他,一把年纪了,还这么肉麻。
他却很认真地说,“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要念着你。”
如今,我和顾言洲,已经携手走过了三十多个年头。
我们都老了。
我的眼角,爬上了皱纹。
他的头发,也染上了风霜。
他的腿,在阴雨天的时候,还是会隐隐作痛。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帮他,用热毛巾敷一敷,再轻轻地按摩。
他会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享受我的服务。
然后,像个孩子一样,跟我撒娇。
“老婆,还是你对我最好。”
我们的女儿,也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庭。
她常常笑我们,说我们是她见过最恩爱的夫妻。
每次听到这话,我都会想起,1980年的那个夏天。
想起那个,在图书室里,因为一个男人而心慌意乱的,二十岁的自己。
我很感谢,当年的自己。
感谢她的胆怯,让她把那份爱,深藏心底,细细品味。
也感谢她的勇敢,让她在最后关头,没有选择放弃。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
我还是会选择,在那个夏天,偷偷地爱上,大院里的那个军官。
然后,在他要调走的那天,鼓起所有的勇气,对他说出那句话。
“祝你,一帆风顺,前程似锦。”
“也祝你,平安。”
因为,那是我青春里,最美的诗篇。
也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本文标题:我记得 叶赛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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