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的夏天,好像格外漫长。

  知了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上,扯着嗓子,没完没了地叫。

  那声音像一把钝锯,一下,一下,磨着人的神经。

  我叫林晚,二十岁,在大院的图书室当管理员。

  这是我爸托关系给我找的活儿,清闲,体面,不用风吹日晒。

  但我讨厌这份清闲。

  它像一个透明的玻璃罩子,把我扣在里面,看得见外面的世界,却怎么也融不进去。

  我真正想做的是去考大学,可我爸说,女孩子家,安安稳稳的就好。

  于是,我的世界,就剩下了这间不足五十平米的图书室,和窗外那片永远四四方方的天。

  还有顾言洲。

  他是我们院里,最让人挪不开眼的存在。

  二十七岁,三营的参谋长,全院最年轻的营级干部。

  他和我见过的所有男人都不一样。

  院里其他的叔叔伯伯,走路都带着一股子松垮劲儿,嗓门大,笑起来能震掉屋顶的灰。

  顾言洲不。

  他走路的时候,脊背永远挺得笔直,像一棵扎了根的白杨。

  军靴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咯、咯”的声响,不轻不重,每一步的距离都像用尺子量过。

  他不怎么笑,嘴唇总是抿成一条坚毅的线。

  可偶尔,看到训练场上哪个新兵蛋子做了蠢事,他嘴角会微微勾一下。

  那一下,就像是冰封的湖面,裂开了一道缝,有春水从底下冒出来。

  我第一次对他有印象,是在一个下雨的午后。

  我正对着一排《高山下的花环》发呆,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雨水的气息混着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儿涌了进来。

  是他。

  他脱下军帽,甩了甩上面的水珠,露出一头利落的短发。

  雨水顺着他的额角滑下来,流过高挺的鼻梁,最后滴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下巴上。

  “同志,借本书。”他的声音很沉,像大提琴。

  我的心,漏跳了一拍。

  那天,他借的是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我给他登记的时候,手都在抖,把他的名字“顾言洲”写得歪歪扭扭。

  他没说什么,只是接过借书卡,对我点了下头。

  从那天起,我的世界里,就多了一项秘密的功课。

  就是用眼睛,悄悄地追随他。

  他每周二和周五会来图书室,雷打不动。

  每次都借军事或文学类的书。

  他看书很快,眼神专注,手指会无意识地在书页的边缘摩挲。

  我喜欢在他走后,把他碰过的那本书拿起来,假装整理。

  书页上,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和那股好闻的肥皂味儿。

  我爸是后勤处的,总说顾言洲这小子,前途无量。

  “人家可是军区大院里出来的,根正苗红,自己又争气,军事比武次次拿第一。”

  我妈则更关心实际的。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对象,这么俊的小伙子,肯定抢手。”

  每当他们聊起他,我就假装看电视,耳朵却竖得老高。

  心像揣了只兔子,怦怦乱跳。

  我不敢让他们知道我的心思。

  在这个大院里,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不出半天就能传遍每个角落。

  我爸又是极好面子的人。

  他觉得顾言洲太扎眼,我们家高攀不上。

  万一我的心思被戳破,只会沦为整个大院的笑柄。

  所以,我只能把这份喜欢,藏得严严实实。

  藏在每次他来借书时,我低下的头里。

  藏在他打完篮球,我从窗帘缝隙里投去的目光里。

  藏在记本里,那些写了又划掉,只有我自己看得懂的句子中。

  这份喜欢,是盛夏里的一杯冰汽水,又甜又凉,还带着点儿呛人的气儿。

  我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样,一天一天,悄无声息地过下去。

  直到我爸在饭桌上,扔下了一颗炸雷。

  那天晚饭,吃的是我妈包的白菜猪肉馅饺子。

  我爸喝了点酒,脸颊微红。

  他夹起一个饺子,蘸了蘸醋,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三营的顾言洲,要调走了。”

  我夹饺子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

  我妈嗔怪地看了我一眼,“吃饭都心不在焉的。”

  我顾不上捡,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那几个字。

  要调走了。

  要调走了。

  “调去哪儿啊?”我妈问。

  “西南边境,去前线历练,说是要重点培养。”我爸咂了口酒,语气里带着几分羡慕,“这一下去,回来起码得升一级。”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沉到了冰冷的海底。

  西南边境。

  那是个遥远又危险的地方。

  报纸上天天都在说那里的战事。

  他要去那里了。

  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了。

  那晚,我失眠了。

  窗外的月光,凉得像水。

  知了还在叫,声音里透着一股绝望的嘶哑。

  我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两年来的所有画面,像放电影一样,一幕幕闪过。

  他借书时专注的侧脸。

  他打球时跃起的矫健身影。

  他偶尔对我点头时,那双深邃的眼睛。

  这些画面,曾经是我贫瘠生活里唯一的色彩。

  可现在,它们即将变成黑白的,褪色的,最终消失不见。

  我该怎么办?

  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吗?

  把这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喜欢,烂在肚子里,变成一辈子的遗憾?

  不。

  我不要。

  一个念头,像一棵破土而出的野草,疯狂地在我心里滋长。

  我要去告诉他。

  哪怕被拒绝,哪怕被嘲笑。

  我也要让他知道,曾经有那么一个女孩,那么那么地喜欢过他。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压不下去了。

  它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勇气。

  我从床上弹坐起来,翻箱倒柜。

  我要送他一件礼物。

  送什么好呢?

  我想了很久。

  最后,我找到了一本崭新的《叶赛宁诗选》。

  我记得有一次,他来还书的时候,问过我有没有这本书。

  当时图书室没有。

  后来我托在市里新华书店工作的表姐,特意帮我买了一本。

  我一直把它放在我的抽屉里,没舍得上架。

  我以为,总有一天,他会再问起,然后我会像变魔术一样,把它拿出来,给他一个惊喜。

  可我没等到。

  现在,它成了我唯一能送给他的东西。

  我翻开书的第一页,在扉页上,用我最好看的钢笔字,写下了一行小字。

  “祝你,一帆风顺,前程似锦。”

  写完,我又觉得不够。

  我咬着笔杆,犹豫了很久,又在下面加了一句。

  “也祝你,平安。”

  只有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了图书室。

  我坐立难安,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我打听到了,顾言洲是下午三点的火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钝刀子割肉。

  两点半的时候,我再也坐不住了。

  我跟隔壁办公室的李阿姨说我肚子疼,要早退一会儿。

  然后,我揣着那本诗选,几乎是跑着冲出了办公楼。

  我从来没有跑得那么快过。

  风在耳边呼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好像随时要蹦出来。

  大院里很安静,大部分人都还在午休。

  我跑到三营的宿舍楼下。

  楼下停着一辆军绿色的吉普车,几个战士正在往车上搬行李。

  我看到了顾言洲。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肩章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他正在跟几个战友告别,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有我从未见过的凝重。

  我躲在一棵大槐树后面,手心全是汗。

  那本诗选被我攥得滚烫。

  我该怎么过去?

  过去之后,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在我犹豫的时候,他好像交代完了事情,转身就要上车。

  不能再等了!

  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从树后冲了出去。

  “顾参谋长!”

  我的声音,又尖又细,还带着抖音。

  所有人都朝我看了过来。

  包括他。

  他的眼神里,有一丝惊讶。

  我涨红了脸,低着头,一步一步挪到他面前。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只能死死地盯着他军靴上沾着的一点泥土。

  “我……我……”

  我“我”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真是没用。

  林晚,你真是太没用了。

  我在心里把自己骂了一万遍。

  周围安静极了,我能听到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声。

  “有事吗,林同志?”

  他开口了,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沉稳。

  我深吸一口气,像是豁出去了一样,猛地抬起头,把手里的书递了过去。

  “这个,送给你。”

  我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他没有立刻接。

  他的目光,落在我手里的书上,然后,又移到了我的脸上。

  那目光,很深,像一口古井,我看不懂里面的情绪。

  “这是……《叶赛宁诗选》?”他有些意外。

  “嗯。”我点了点头,感觉自己的脖子都僵了。

  “你上次找过的,我……我后来买到了。”

  他沉默了。

  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他的战友们,都用一种探究的目光看着我们。

  我的脸,烧得像要滴出血来。

  就在我快要撑不下去,准备收回手落荒而逃的时候,他伸出了手。

  接过了那本书。

  他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我的指尖。

  像有一股电流,瞬间从指尖窜遍了我的全身。

  我猛地缩回了手。

  “谢谢你。”他说。

  然后,他翻开了书。

  我看到他的视线,落在了扉页上。

  我紧张得快要窒息了。

  他会看到那行字。

  他会明白我的心意吗?

  他会是什么反应?

  是觉得我唐突可笑,还是……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我看到他的喉结,轻轻地上下滚动了一下。

  然后,他合上了书,抬头看我。

  “林同志。”

  “嗯?”

  “谢谢你的书,我很喜欢。”

  他的眼神,很认真。

  “还有,也谢谢你的祝福。”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看懂了。

  他一定看懂了。

  “我……”我还想说点什么,却被汽车的鸣笛声打断了。

  一个战士探出头来,“顾参谋长,该走了,赶不上火车了。”

  “知道了。”

  他应了一声,然后把书小心地放进了自己的军用挎包里。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复杂。

  有感谢,有歉意,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东西。

  “我走了。”

  他说。

  “保重。”

  然后,他转过身,没有再回头,大步上了车。

  吉普车扬起一阵尘土,很快就消失在了大院的拐角处。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雕塑。

  直到汽车的尾气散尽,我才回过神来。

  他走了。

  带着我的书,我的祝福,和我那份说不出口的喜欢,走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地掉了下来。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图书室的。

  李阿姨看到我红肿的眼睛,吓了一跳。

  “小林,你这是怎么了?肚子疼得这么厉害?”

  我摇了摇头,说不出话。

  我趴在桌子上,哭得撕心裂肺。

  为我那段还没开始就结束的暗恋。

  也为我那点可怜的,孤注一掷的勇气。

  接下来的日子,变得比以前更加漫长和煎熬。

  图书室里,好像到处都是他的影子。

  他坐过的椅子,他翻过的书,他站过的窗边。

  每一样东西,都能勾起我的回忆。

  我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人也迅速地消瘦了下去。

  我妈以为我病了,带我去看医生,抓了一堆中药回来。

  那药,苦得让人想掉眼泪。

  可我知道,我不是病了。

  我只是心里,空了一块。

  大院里的人,渐渐不再提起顾言洲。

  一个新的参谋长,很快填补了他的位置。

  只有我,还固执地活在过去。

  我开始疯狂地看书,想用文字来麻痹自己。

  我看了很多爱情小说。

  《简爱》、《呼啸山庄》、《飘》。

  书里的女主角,都那么勇敢,敢于追求自己的爱情。

  而我,却连一句“我喜欢你”,都没能说出口。

  我真是个懦夫。

  时间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转眼,到了冬天。

  院子里的老槐树,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那年的冬天,特别冷。

  报纸上,关于西南边境的报道,越来越多。

  每天晚上的新闻联播,我爸都守着看。

  每当听到“前线”、“战事”这样的字眼,我的心都会揪成一团。

  我不敢想象,他在那样的地方,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有没有按时吃饭?

  晚上睡觉冷不冷?

  会不会……受伤?

  我每天都在为他祈祷。

  求满天神佛,保佑他一定要平安。

  春节的时候,大院里很热闹。

  家家户户都挂上了红灯笼,贴上了新春联。

  除夕夜,我们一家人围在一起吃年夜饭,看春晚。

  电视里,传来李谷一的歌声,“年轻的朋友们,我们来相会……”

  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万家团圆的时刻,他却在冰冷的战场上。

  我给他写了一封信。

  这是我鼓足了这辈子所有的勇气,才做出的决定。

  我不知道他的具体地址,只能写上“西南边境某部”,然后写上他的名字。

  信里,我没有提任何关于感情的事。

  我只是问他,那边冷不冷,吃得习不习惯。

  我告诉他,大院里的老槐树,今年冬天挂满了冰霜,很好看。

  我还告诉他,图书室新进了一批书,有一本《战争与和平》,我想他应该会喜欢。

  写了删,删了写,薄薄的一张信纸,我写了整整一个晚上。

  最后,我还是只写了一句话。

  “见字如面,祝好。”

  信寄出去后,如石沉大海。

  我每天都盼着邮递员的绿色自行车。

  可每一次,都失望而归。

  我安慰自己,前线那么忙,他肯定没时间回信。

  或者,信根本就没寄到他手里。

  日子,又恢复了从前的平静。

  只是我的心里,多了一份牵挂。

  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

  院子里,有人结婚,有人生子,有人搬走,有人进来。

  一切都在变,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依然是那个图书室管理员,每天守着一屋子的书,和一屋子的寂寞。

  我爸妈开始着急我的婚事。

  托人给我介绍了不少对象。

  有机关的干部,有学校的老师,有工厂的技术员。

  他们人都很好,可我一个也看不上。

  我的心里,早就住下了一个人。

  再也容不下别人了。

  我妈气得骂我,“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难道要上天给你掉下来一个?”

  我只是沉默。

  我没办法告诉她,我心里那个人,离我那么远,远得像天上的星星。

  我二十四岁那年,大院里发生了一件大事。

  顾言洲回来了。

  不,应该说,是他的“消息”回来了。

  他立了功。

  在一次战斗中,他带领一个连,坚守阵地三天三夜,打退了敌人七次进攻。

  最后,他负了重伤,一条腿差点没保住。

  他被评为“战斗英雄”,名字登上了《解放军报》的头版。

  消息传回大院,所有人都沸腾了。

  我爸激动得一晚上没睡好,嘴里不停地念叨,“我就说这小子有出息!”

  我躲在房间里,把那张报纸,翻来覆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报纸上有一张他的照片。

  黑白的,很小,也很模糊。

  他瘦了很多,脸颊都凹下去了,但眼神,比以前更加锐利,像一把出了鞘的剑。

  我的眼泪,滴落在报纸上,洇开了一小团墨迹。

  心疼,后怕,还有一丝说不清的骄傲。

  他成了英雄。

  一个离我更加遥远的,遥不可及的英雄。

  他被安排到军区总医院养伤。

  很多人都去看他。

  我爸也去了。

  回来后,他跟我描述顾言洲的伤势。

  “左腿中了一枪,骨头都碎了,医生说,以后走路可能会有点跛。”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了一下。

  疼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想去看他。

  这个念头,像疯长的藤蔓,缠绕着我。

  可我有什么资格呢?

  我们之间,不过是借过几次书的普通同志。

  我甚至,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没跟他说过。

  我挣扎了很久。

  最后,还是懦弱战胜了勇气。

  我没有去。

  我只是每天,把那张报纸拿出来看一看。

  对着那张模糊的照片,说一些只有自己能听见的话。

  “你要快点好起来。”

  “走路跛一点没关系,你还是我心里最厉害的英雄。”

  伤好后,顾言洲没有回我们大院。

  他因为身体原因,从一线部队转到了机关。

  听说,是在军区司令部,当了个参谋。

  他升了职,成了名副其实的“首长”。

  我们之间的距离,更远了。

  远得像隔了一条银河。

  后来,我听院里的王阿姨说,有人给顾言洲介绍对象。

  是军区文工团的一个女演员。

  长得特别漂亮,像电影明星一样。

  王阿姨说得眉飞色舞,“那才叫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呢!”

  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虽然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当它真的来临时,还是疼得那么真切。

  是啊,英雄,当然要配美人。

  像我这样,平凡得像一粒尘埃的女孩,又怎么配得上他呢?

  我开始学着,慢慢地把他放下。

  我把那本《叶赛宁诗选》的扉页,撕了下来,夹在了日记本的最深处。

  我把那张报纸,叠得方方正正,放进了一个铁盒子里,锁了起来。

  我告诉自己,林晚,该醒醒了。

  那只是你一个人的独角戏,一场不切实际的梦。

  梦醒了,就该回到现实里来。

  我开始尝试着,去接受我爸妈安排的相亲。

  我见了一个又一个男人。

  他们有的健谈,有的木讷,有的精明,有的老实。

  他们都很好。

  但我总是不自觉地,拿他们去跟顾言洲比。

  比不过。

  没有一个人,有他那样挺拔的身姿。

  没有一个人,有他那样深邃的眼神。

  没有一个人,能让我的心,跳得那么快。

  相亲,一次又一次地以失败告终。

  我爸妈对我,彻底失望了。

  他们不再管我,任由我自生自灭。

  我也乐得清静。

  日子,又回到了从前。

  图书室,家,两点一线。

  我以为,我这辈子,大概就要这样过了。

  平淡,孤独,守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慢慢变老。

  直到那天。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下午,和四年前他离开时一样,天气闷热。

  我正在整理新到的期刊。

  门,被推开了。

  我头也没抬,习惯性地说了一句,“借书请登记。”

  没有人回答。

  我有些奇怪,抬起头来。

  然后,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门口站着一个人。

  穿着一身笔挺的军装,肩上扛着两杠三星的肩章。

  是他。

  顾言洲。

  他比报纸上看着要精神一些,但还是瘦。

  脸色有些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我。

  目光,还是那么深,那么沉。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倒流回了四年前。

  还是那个下着雨的午后,他推开门,带着一身的水汽,和一股好闻的肥皂味儿。

  “好久不见,林同志。”

  他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首……首长好。”我结结巴巴地,从嘴里挤出几个字。

  他微微皱了下眉,“叫我顾言洲吧。”

  他朝我走了过来。

  我这才发现,他走路的时候,左腿,确实有点不自然。

  虽然他极力掩饰,但我还是看出来了。

  我的心,又开始疼了。

  他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张小小的办公桌。

  我能清晰地看到他眼角的细纹,和他下巴上淡淡的青色胡茬。

  我们谁也没有说话。

  空气里,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响。

  我紧张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你……你回来啦?”我问了一句废话。

  “嗯,回来办点事。”

  “伤……好些了吗?”

  “好多了,不影响工作。”

  对话,干巴巴的,充满了尴尬。

  我真想给自己一巴掌。

  林晚,你就不能说点别的吗?

  他又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放在了桌上。

  是一本书。

  一本很旧的,《叶赛宁诗选》。

  书的边角,已经磨损了,书页也有些泛黄。

  看得出来,被翻阅了很多次。

  我的心,猛地一跳。

  “这本书,还给你。”他说。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我借了太久了。”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一种我说不清的情绪。

  “送……送给你的,就不用还了。”

  “不,要还的。”他坚持道,“我还有一样东西,要还给你。”

  说着,他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样东西。

  是一个信封。

  一个已经泛黄,起了毛边的旧信封。

  信封上,没有贴邮票,也没有邮戳。

  但那上面的字迹,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我的。

  那是我四年前,寄给他的那封信。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他收到了?

  那他为什么……为什么不回信?

  他看着我震惊的表情,嘴角,竟然露出了一丝苦笑。

  “对不起,这封信,我两个月前才收到。”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从前线回来后,一直在养伤,后来又调动工作,以前部队的信件,辗转了很久,才送到我手上。”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

  “收到信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你……”

  他没有说下去。

  但他看着我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

  原来,他不是没有回信。

  原来,他不是对我没有感觉。

  原来,这四年,我不是一个人在演独角戏。

  “对不起。”他又说了一遍,“如果我早点收到这封信,也许……”

  “不晚。”我打断了他,声音里带着哭腔,“现在,也不晚。”

  他愣住了。

  看着我泪流满面的脸,有些手足无措。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我喜欢了整整六年的男人。

  看着他眼里的震惊,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欣喜。

  我忽然觉得,我不能再等了。

  我不能再懦弱了。

  我错过了四年,不能再错过一辈子。

  我擦干眼泪,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绕过桌子,走到他面前。

  然后,在他惊讶的目光中,我做了这辈子最大胆的一件事。

  我踮起脚尖,轻轻地,吻上了他的嘴唇。

  他的嘴唇,很凉,带着一丝烟草的味道。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瞬间绷得像一块石头。

  我的吻,很笨拙,也很青涩。

  只是一触即分。

  我退后一步,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顾言洲,我喜欢你。”

  “从六年前,你第一次来借书的时候,就喜欢你了。”

  说完这句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闭上眼睛,等待着他的审判。

  是拒绝,是嘲笑,还是……

  我等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这又是我的一场梦。

  然后,我感觉到,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地捧住了我的脸。

  我睁开眼睛。

  对上了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

  那里面,有我从未见过的,汹涌的,炙热的情感。

  像压抑了多年的火山,即将要喷发。

  “林晚。”

  他叫我的名字,声音沙哑得厉害。

  “你知不知道,我等这句话,也等了很久。”

  我的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

  这一次,是喜悦的泪水。

  他低下头,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吻住了我。

  这个吻,和我的那个,完全不同。

  它带着思念,带着悔恨,带着失而复得的狂喜。

  霸道,而又温柔。

  我沉溺其中,无法自拔。

  窗外,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我知道,这个夏天,终于要结束了。

  而我的春天,才刚刚开始。

  后来,顾言洲告诉我,其实,他早就注意到我了。

  在那个下雨的午后之前。

  他说,他第一次来图书室,就看到了那个坐在窗边,安安静静看书的女孩。

  阳光洒在她的头发上,像镀了一层金边。

  他说,他觉得那个画面,很美。

  从那以后,他就开始找各种借口,来图书室。

  其实,那些军事理论,他早就烂熟于心了。

  他只是想,多看我一眼。

  他说,我送他去车站那天,他其实很想跟我说点什么。

  可是,军令如山,他不能迟到。

  而且,他要去的是前线,生死未卜。

  他不能,也不敢,给我任何承诺。

  他说,在前线的那些日子,他无数次地想起我。

  想起我低头写字时,认真的侧脸。

  想起我递给他书时,微红的脸颊。

  想起我那双,清澈得像一泓泉水的眼睛。

  是这些念想,支撑着他,度过了那些最艰难的岁月。

  他还说,那本《叶赛宁诗选》,他一直带在身边。

  在无数个想家的夜晚,他都会拿出来翻一翻。

  书上,有我的字迹,和他想象中,我身上的味道。

  他说,他收到我的信时,正在医院做康复治疗。

  他拿着那封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一个人,在病房里,又哭又笑,像个傻子。

  他说,他本来想,等自己完全康复了,再来找我。

  可他等不及了。

  他怕,再等下去,我就会变成别人的新娘。

  所以,他借着回来办事的由头,第一时间,就来找我了。

  听着他的讲述,我才知道,原来,我所以为的单恋,其实,是一场双向的奔赴。

  只是,我们都太胆小,太怯懦。

  把太多的爱,藏在了心里,说不出口。

  幸好,我们没有错过。

  我和顾言洲的婚事,进行得很快。

  我爸妈一开始,还有些不敢相信。

  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自家这个闷葫芦一样的女儿,是怎么把军区的大英雄,给拿下的。

  但当顾言洲,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亲自上门提亲时,他们所有的疑虑,都烟消云散了。

  我爸看着眼前这个,虽然腿脚有些不便,但依然英姿挺拔的年轻人,激动得话都说不囫囵。

  我妈拉着我的手,眼圈都红了。

  她说,“晚晚,你这孩子,总算是有福气了。”

  我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

  没有大摆宴席,只是请了两家人,和几个最要好的朋友,一起吃了顿饭。

  那天,我穿了一件红色的连衣裙,顾言洲穿了一身军装。

  他站在我身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

  他的手心,温暖而有力。

  给了我前所未有的,安心的感觉。

  婚后,我搬进了顾言洲在军区机关分的房子。

  那是一套两室一厅的小房子,虽然不大,但被他收拾得一尘不染。

  阳台上,还养了几盆绿萝,长得郁郁葱葱。

  我辞去了图书室的工作。

  顾言洲说,他不想我再被困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

  他支持我去考大学,去追求我自己的梦想。

  第二年,我参加了高考。

  以我们那个地区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

  去北京上学那天,是顾言洲送我去的火车站。

  还是那个熟悉的站台。

  只是这一次,送别的人,换成了他。

  他帮我把行李安顿好,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

  “到学校了就给我打电话。”

  “钱不够了就跟我说。”

  “不要跟男同学走得太近。”

  我看着他喋喋不休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顾首长,你现在怎么像个老妈子?”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我这不是担心你吗?”

  火车快要开了。

  我隔着车窗,看着他。

  他站在站台上,还是那么挺拔,像一棵白杨。

  只是眼神里,充满了不舍。

  我忽然想起了四年前,我送他离开时的场景。

  那时候的我,满心都是绝望和不甘。

  而现在的我,心里,却装满了甜蜜和期待。

  我知道,这一次的分别,不是结束。

  而是为了,更好的重逢。

  大学四年,我和顾言洲,聚少离多。

  我们靠着书信和电话,维系着我们的感情。

  他的信,写得不像我,那么缠绵悱恻。

  总是很简短,很朴实。

  告诉我他今天开了什么会,看了什么文件。

  提醒我天冷了要加衣服,学习不要太累。

  但每一封信的结尾,他都会写上同一句话。

  “想你,盼归。”

  这四个字,是我大学四年,最温暖的慰藉。

  毕业后,我留在了北京,进了一家出版社,当了一名编辑。

  顾言洲也通过自己的努力,调到了北京的总参工作。

  我们终于,结束了长达四年的两地分居。

  我们在北京,有了一个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家。

  再后来,我们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女儿的名字,是顾言洲起的,叫“顾念晚”。

  他说,是思念林晚的意思。

  我笑他,一把年纪了,还这么肉麻。

  他却很认真地说,“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要念着你。”

  如今,我和顾言洲,已经携手走过了三十多个年头。

  我们都老了。

  我的眼角,爬上了皱纹。

  他的头发,也染上了风霜。

  他的腿,在阴雨天的时候,还是会隐隐作痛。

  每到这个时候,我都会帮他,用热毛巾敷一敷,再轻轻地按摩。

  他会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享受我的服务。

  然后,像个孩子一样,跟我撒娇。

  “老婆,还是你对我最好。”

  我们的女儿,也已经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家庭。

  她常常笑我们,说我们是她见过最恩爱的夫妻。

  每次听到这话,我都会想起,1980年的那个夏天。

  想起那个,在图书室里,因为一个男人而心慌意乱的,二十岁的自己。

  我很感谢,当年的自己。

  感谢她的胆怯,让她把那份爱,深藏心底,细细品味。

  也感谢她的勇敢,让她在最后关头,没有选择放弃。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

  我还是会选择,在那个夏天,偷偷地爱上,大院里的那个军官。

  然后,在他要调走的那天,鼓起所有的勇气,对他说出那句话。

  “祝你,一帆风顺,前程似锦。”

  “也祝你,平安。”

  因为,那是我青春里,最美的诗篇。

  也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本文标题:我记得 叶赛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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