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屏幕上,视频播放的进度条走到一半。镜头里,篝火烧得正旺,映着蒙古汉子巴特尔古铜色的脸,他手里那把锋利的短刀上下翻飞,大块滋滋冒油的羊肉被片下来,递到一张张热情的笑脸前。视频的标题是我自己加粗的——“实拍蒙古国牧民生活,看到他们一顿饭吃掉一只羊,我真是羡慕嫉妒”。

  评论区里,点赞和留言像潮水一样涌来。

  “博主太幸福了!这才是生活啊!”

  “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看得我口水直流。”

  “羡慕这种自由,没有KPI,没有老板骂。”

  我叫高远,一个靠流量吃饭的旅游博主。此刻,我正盘腿坐在巴特尔家的蒙古包里,身上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奶腥和草木混合的味道。窗外是无垠的草原,风吹过时,草浪像绿色的海。我划着手机屏幕,看着那些羡慕的字眼,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空落落的。羡慕?嫉妒?或许吧。我嫉妒的,可能并不是那只烤全羊,而是某种我早已丢失的东西。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我妈周玉梅发来的微信:“儿子,忙完了吗?给你爸打个电话吧,他……他这两天总是一个人坐在老屋里不说话。”

  信息下面,是一张照片。照片里,我爸高建邦的背影佝偻着,坐在那台老旧的刨床前,周围是堆积如山的木料和漫天飞舞的刨花。那间被我称为“木头监狱”的作坊,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身影显得格外孤单。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视频里烤羊的香气,仿佛瞬间变成了老作坊里那股熟悉的、辛辣的木头味,呛得我鼻子发酸。

  01

  两个月前,我就是从那间“木头监狱”里逃出来的。

  那天下午,阳光被窗户上厚厚的灰尘过滤得有气无力。我正在作坊外间的小屋里剪辑视频,耳机里是激昂的背景音乐,屏幕上是我在海边冲浪的画面。我爸高建邦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块刚打磨好的紫檀木镇纸,满身的木屑味儿。

  他没说话,只是站在我身后,看着我屏幕上那些上蹿下跳的画面。我能感觉到他身上那股低气压,像一块湿抹布,把我刚燃起的一点创作热情给捂灭了。

  “高远,”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和他手里的木头一样,又沉又硬,“你整天就捣鼓这些玩意儿?”

  我摘下耳机,转过椅子,“爸,什么叫‘这些玩意儿’?这是我的工作。我上个月光靠这个,挣了你刨半辈子木头都挣不来的钱。”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钱,是最能戳伤他的利器。

  果然,高建邦的脸瞬间拉了下来,皱纹像刀刻一样深刻。“钱?你眼里就只有钱?”他把那块镇纸重重地放在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你忘了你爷爷是怎么教你的?做人做手艺,讲究的是一个‘心’字。你这拍来拍去的,心在哪?”

  “我的心就在这儿!”我指着电脑屏幕,提高了音量,“我的粉丝喜欢看,这就是价值!爸,时代不一样了,现在是流量时代,谁能吸引眼见,谁就能赢。你那套老黄历,过时了!”

  “过时?”他气得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悲凉,“一辈子就做一件事,把一件事做到极致,这叫匠心,什么时候会过时?你看看你,今天东边拍个日出,明天西边吃个海鲜,看着热闹,根在哪儿?”

  “我的根就在我自己身上!我不需要守着你这堆破木头过一辈子!”

  “破木头?”高建邦的声音陡然拔高,气得浑身发抖。他指着满屋子的工具和木料,那些刨子、凿子、锯子,每一件都被他摩挲得油光锃亮,像他身体的一部分。“这些都是你爷爷传下来的宝贝!你爸我,十六岁就跟着你爷爷学徒,手上磨出的茧子比你吃的盐都多!你现在说这是破木tou?”

  “是,就是破木头!”那时候的我,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只想用最尖刻的话语来反击,来证明自己选择的道路是正确的。“守着这些东西能当饭吃吗?能让我买房买车吗?爸,你醒醒吧,你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空气在那一刻凝固了。我爸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有愤怒,有失望,但更多的是一种我读不懂的伤痛。他的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他默默地转过身,拿起那块被他视若珍宝的紫檀木镇纸,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擦了擦,然后走回了他的工作台,重新拿起了刻刀。

  “滋啦——滋啦——”

  刻刀划过木头的声音,在寂静的作坊里显得异常刺耳。那不是在雕刻,而是在宣泄一种无声的愤怒。

  我妈周玉梅闻声从里屋出来,看到我们这剑拔弩张的样子,急得直搓手。“你们爷俩,又犟什么呢?有话好好说嘛。”她推了推我,“远儿,给你爸道个歉,他也是为你好。”

  “为我好?他就是想把我捆在这儿,跟他一样,当一辈子木匠!”我抓起背包,把笔记本电脑胡乱塞进去,“我走了,这个家我待不下去了。我要去一个没人管我,能让我自由呼吸的地方。”

  我妈在后面喊:“你去哪儿啊?”

  “去草原!去一个天大地大,能把这股木头味儿吹干净的地方!”

  我摔门而出,没有回头。我以为我奔向的是自由,是广阔天地,是可以大展拳脚的新世界。我以为,只要离得够远,就能摆脱那间老作坊投下的阴影。

  02

  蒙古的草原,确实像我想象中那样广阔。

  刚到的那几天,我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每天扛着相机和无人机,追逐着日出和日落,拍摄成群的牛羊,记录牧民们原始而粗犷的生活。我的镜头对准了巴特尔,一个典型的蒙古汉子,皮肤黝黑,笑容爽朗,能喝烈酒,也能唱悠长的牧歌。

  他家的生活,在我刻意剪辑的镜头下,充满了诗情画意:清晨,在奶茶的香气中醒来;白天,骑着马在草原上驰骋;傍晚,一家人围着篝火,吃着手把肉,看着满天繁星。

  我的“蒙古生活”系列视频火了,粉丝数量每天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打赏和广告邀约也随之而来。我把银行账户的截图发给我妈,带着一种炫耀的口吻:“妈,你看,我没走错路。”

  我妈的回信总是很简单:“好,好,在外头注意身体,别太累了。”她从不提我爸,仿佛我们之间那场激烈的争吵从未发生过。

  那天,巴特尔为了款待我这个“远方的客人”,特地宰了一只家里最肥的羊。这就是我那条爆款视频的素材来源。烤全羊的工序很复杂,巴特尔和他大哥忙活了整整一个下午。孩子们在旁边嬉笑打闹,女人们则准备着奶茶和各种奶制品。那种全家动员、其乐融融的氛围,让我想起了小时候过年,我爸会在院子里炸丸子,我妈在厨房里和面,爷爷则坐在一旁,笑眯眯地给我们讲过去的故事。

  可现在,我家已经很久没有那种烟火气了。

  羊烤好了,金黄油亮,香气四溢。巴特尔用蒙古刀割下第一块最好的肉,递给我,用他那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说:“高兄弟,尝尝!我们草原的羊,吃的是青草,喝的是泉水,没有膻味儿!”

  我接过那块滚烫的羊肉,大口地吃着。肉质鲜嫩,肥而不腻,确实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羊肉。我一边吃,一边用镜头记录下这一切。我告诉我的粉丝:“朋友们,这才是真正的生活!纯粹,自然,充满了生命力!”

  弹幕里一片“羡慕”之声。

  然而,当晚宴结束,篝火渐渐熄灭,喧闹归于沉寂后,一种巨大的空虚感却将我包围。我躺在蒙古包里,听着外面的风声,鼻尖萦绕着散不去的羊肉味。我打开手机,看着那些暴涨的数据,心里却没有一丝喜悦。

  我羡慕的,真的是这顿饭吗?

  不。我羡慕的是巴特尔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的那份亲密。我羡慕的是他提起父亲时,眼神里那种纯粹的尊敬。我羡慕的是他们脚下有根,那根就扎在这片广袤的草原上,无论风吹雨打,都坚定不移。

  而我的根呢?被我自己亲手斩断,留在了千里之外那间昏暗的作坊里。我以为我在追求自由,实际上,我只是一个迷了路的、悬在半空中的风筝,线的那一头,还系在那个被我称为“破木头”的地方。

  就在这时,我妈的微信和那张照片发了过来。看着照片里父亲孤独的背影,我那点可怜的、用流量堆砌起来的成就感,瞬间崩塌了。

  我第一次主动给我爸拨去了电话。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头传来的是嘈杂的、机器轰鸣的声音,还有一些人在大声嚷嚷着什么。

  “喂?”我爸的声音很沙哑,透着一股浓浓的疲惫。

  “爸,是我,高远。”

  “嗯。”他只是简单地应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小心翼翼地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没事。你……在那边挺好的吧?我看你妈说,你那个……叫什么,视频,挺多人看的。”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用“捣鼓玩意儿”来形容我的工作。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又酸又疼。

  “挺好的,爸。你……你那边怎么那么吵?”

  “哦,没什么,旁边工地施工。”他轻描淡写地带过,然后说,“行了,我这儿还有点活儿,先挂了。你在外面自己照顾好自己。”

  电话被匆匆挂断了。我握着手机,听着里面传来的忙音,心里那股不安的感觉却愈发强烈。旁边工地施工?我们家那片老城区,哪来的工地?

  03

  第二天,我找到巴特尔,说我想提前结束拍摄。

  巴特尔正在擦拭他的马鞍,那是一副传承了好几代的老物件,皮子被磨得光滑发亮,上面的银饰在阳光下闪着沉静的光。他听了我的话,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看着我,那双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睛,仿佛能看穿我心里的慌乱。

  “家里有事了?”他问。

  我点了点头,没有多说。

  “是该回去。”巴特尔说,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草有根,人也有根。马跑得再远,也得回到自己的草场。”

  他顿了顿,继续擦拭着马鞍,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我阿爸(父亲)走的时候,把这副马鞍交给我。他说,巴特尔,我们是牧民,马就是我们的腿,草原就是我们的家。不管以后生活变成什么样,都不能忘了我们是从哪儿来的。你拍的那些东西,很好,能让外面的人看到我们草原。但是高兄弟,你自己的根,在哪儿呢?”

  我愣住了。这个问题,和我爸问我的“你的根在哪儿”,何其相似。一个是在草原上放了一辈子牧的汉子,一个是在作坊里刨了一辈子木头的工匠,他们说着不同的话,却讲着同一个道理。

  我突然觉得很羞愧。我一直标榜自己,说要通过视频去记录和寻找“真实”,可我自己,却是一个逃避真实、斩断根源的懦夫。我镜头下的草原生活是真实的,但被我刻意美化了。我没有拍巴特尔为了寻找走失的羊羔,在风雪里奔波一夜;没有拍他的孩子为了上学,每天要走几十里路;也没有拍草原沙化,让他们不得不逐水草而居的艰辛。

  我只选取了那些最光鲜亮丽的、最符合城市人想象的片段,就像一个拙劣的魔术师,只把美好的一面展示给观众,却把背后的汗水、辛劳和无奈都藏了起来。

  而我对我爸的手艺,又何尝不是如此?我只看到了那间作坊的陈旧、枯燥和不合时宜,却从未真正静下心来,去理解那些木头里蕴含的生命,去感受我爸倾注在每一刀一刻里的心血和情感。

  我爸的手艺,是从我爷爷手里传下来的。听我妈说,我们家祖上就是做木工的,专给大户人家做精细的家具。到了我爷爷这辈,虽然没了大户人家,但这门手艺没丢。小到一双筷子,大到一张八仙桌,只要到了我爷爷手里,就能化腐朽为神奇。我爸是独子,自然而然地继承了衣钵。

  我小时候,最喜欢待在作坊里。那里的气味,那里的声音,就是我童年最深的记忆。我喜欢看我爸用刨子推过木料,卷曲的刨花像烫了发的姑娘的头发;我喜欢看他用凿子精准地开出卯榫,不用一颗钉子,就能让两块木头严丝合缝地结合在一起。那时候,我觉得我爸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他的手有魔力。

  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崇拜就变了味。随着我长大,外面的世界越来越精彩。同学们的父亲,有的是开公司的老板,有的是坐办公室的干部,只有我的父亲,是个浑身沾满木屑的“木匠”。“木匠”这个词,在同学们的口中,似乎总带着那么一点轻视。我的虚荣心,让我开始疏远那间作坊,也疏远了我的父亲。

  我用最快的速度订了回程的机票。临走前,巴特尔的妻子给我准备了一大包风干牛肉干,巴特尔则沉默地把我送到镇上的车站。

  车子启动时,他隔着车窗对我说:“高兄弟,什么时候想回来了,草原的门随时为你开着。”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眼眶有些发热。透过后视镜,我看到巴特尔和他身后的草原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我知道,这次的离开,和上次离家时的心情,已经截然不同。那一次是逃离,而这一次,是回归。

  04

  飞机落地,我甚至来不及回家,就直接打车去了我家的老作坊。

  车子在老街巷口就停下了,因为前面已经被蓝色的施工围挡给堵住了。一下车,一股浓重的尘土味就扑面而来。推土机的轰鸣声、工人的叫喊声、金属撞击的刺耳声混杂在一起,让这条我从小走到大的安静小巷,变得面目全非。

  我家的作坊就在巷子深处。那是一栋二层的老式砖木小楼,楼下是作坊,楼上住人。此刻,它像一个孤零零的老人,被周围的废墟和新起的脚手架包围着,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墙上用红漆喷着一个大大的“拆”字,像一道触目惊心的伤疤。

  我心里“咯噔”一下,拨开围挡的缝隙钻了进去,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跑。

  作坊的门虚掩着。我推开门,看到了我妈微信照片里的那一幕。

  我爸高建邦就坐在那台老旧的刨床前,背对着门口。他没有在干活,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雕塑。周围的工具和木料已经被收拾得七七八八,打包放在角落里,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那股熟悉的木头味。

  听到开门声,他缓缓地转过身。看到是我,他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黯淡下去。短短两个月不见,他仿佛老了十岁。头发白了更多,背也更驼了,脸上刻满了深深的疲惫。

  “你……怎么回来了?”他开口,声音沙哑。

  “我……”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了团棉花,千言万语,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走过去,看到他脚边扔了一地的烟头。他从不抽烟,他说烟味会影响他对木头气味的判断。

  “到底……怎么回事?”我蹲下身,看着他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

  我爸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原来,我们这片老城区要整体改造,被一家大的开发商看中了。开发商给出的拆迁补偿款,按照面积算,少得可怜。街坊邻居们虽然不舍,但胳膊拧不过大腿,大多都签了字,拿着钱搬走了。

  只有我爸,死活不肯签。

  他说,钱可以不要,但这间作坊,这些工具,这些跟了他一辈子的老伙计,他一个都不能丢。这不仅仅是一间屋子,这是高家几代人的心血,是他们手艺人的根。

  开发商见他软硬不吃,就开始用各种手段。先是断水断电,然后派人来作坊门口吵闹,甚至半夜往院子里扔砖头。我妈吓得不行,劝他算了,我们搬走就是了。可我爸的犟脾气上来了,谁劝也没用。他一个人,像一棵固执的老树,守在这片即将变成废墟的土地上,对抗着这个飞速旋转的、冰冷的商业机器。

  “你妈怕你担心,不让我告诉你。”我爸低着头,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力感,“我想着,我自己能扛过去。没想到……还是不行。”

  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脆弱。“远儿,爸是不是……真的过时了?是不是,守着这些东西,一点用都没有了?”

  那一刻,我心如刀绞。我那个像山一样坚强、固执的父亲,那个能把一块顽石般的木头雕琢成艺术品的父亲,他被打败了。打败他的不是生活的艰辛,也不是手艺的没落,而是来自这个时代的、不可抗拒的碾压,以及……来自他最亲的儿子的、那句“你的时代早就过去了”。

  我终于明白,我离家出走时那句最伤人的话,像一把刀,深深地插在了他的心上。

  05

  我站起身,环顾着这间熟悉的作坊。

  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刻着时间的印记。那台德国产的老刨床,是我爷爷年轻时托人从海那边弄回来的,至今运转起来声音依旧沉稳有力。墙上挂着的几十把凿子,按照大小顺序排列得整整齐齐,木柄被手掌的汗水浸润得温润如玉。角落里堆放的木料,有花梨,有鸡翅木,有紫檀,都是我爸多年来一点点积攒下来的,他说,好木头是有灵性的,要等一个懂它的好人家。

  这里的一切,都和我两个月前离开时一样,又好像都不一样了。过去,我看到的是陈旧和束缚;而现在,我看到的是传承和坚守。

  我深吸一口气,那股辛辣的木头味,此刻闻起来却无比亲切和安稳。

  “爸,”我开口,声音有些哽咽,“你没有过时,你的手艺,永远不会过时。”

  我爸浑浊的眼睛看着我,似乎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是我错了。”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是我不懂事,被外面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迷了眼,忘了咱们家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爸,对不起。”

  这三个字,我憋了太久。说出口的那一刻,我感觉心里那块堵了多年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高建邦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这个一辈子没掉过几滴眼泪的硬汉,这个被断水断电、被人围攻都一声不吭的男人,在听到儿子一句“对不起”时,肩膀却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他别过头去,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抹眼睛,吸了吸鼻子,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一个大男人,说这些干什么。”

  那天下午,我和我爸都没有再提拆迁的事。我就像小时候一样,默默地帮他整理工具,把那些打包好的木料重新归类、贴上标签。我们的话不多,但作坊里的气氛,却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沉寂。

  我妈做好了晚饭端进来,看到我们爷俩在一起忙活,眼圈也红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给我们一人盛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

  我端着碗,吸溜着面条,看着我爸的侧脸。灯光下,他的皱纹显得那么柔和。我突然意识到,我跑去那么远的草原,想要寻找所谓的“生活的本质”,可真正的生活,不就在这碗热汤面里,就在这间即将消失的老屋里,就在我们一家人最平凡的相守里吗?

  晚上,我躺在自己那张小床上,床头柜还是十几年前我爸亲手给我打的,上面雕刻着我名字的缩写。我打开电脑,把我之前发布的那些关于蒙古的视频,一条一条地看了一遍。

  看着视频里自己那张意气风发的脸,听着自己说的那些关于“自由”和“远方”的豪言壮语,我第一次觉得那么刺眼。

  我点开后台,粉丝数已经突破了五十万。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成绩。可现在,这些数字对我来说,却轻飘飘的,毫无分量。

  我做了一个决定。我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开始整理我从小到大,用手机、用旧相机拍下的所有关于作坊、关于我爸工作的影像资料。那些零散的、被我遗忘在角落里的片段,此刻在我眼里,却变成了最珍贵的宝藏。

  这一次,我想用我的镜头,对准我的父亲,对准这门即将被推土机掩埋的手艺。

  06

  第二天一早,我就扛着我的专业相机和三脚架,走进了作坊。

  我爸正准备把最后几样工具装箱,看到我这架势,愣了一下,“你这是……干什么?”

  “爸,我想给您,给咱们家这手艺,拍个片子。”我说。

  “拍我?我一个糟老头子,有什么好拍的?”他摆了摆手,脸上有些不自然。

  “不是拍您,是拍您的手艺。”我把相机架好,调整着焦距,“我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一块普通的木头,在您手里是怎么变成一件有生命的东西的。我想让他们看看,什么叫真正的匠心。”

  “匠心”两个字,我说得格外用力。

  我爸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我。我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丝欣慰和动容。

  接下来的几天,作坊成了我的摄影棚。我爸成了我唯一的“演员”。开发商那边大概是看我们家没什么动静了,也暂时没来骚扰。这给了我们一段宝贵的、安宁的时间。

  我爸一开始还有些拘谨,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但当他一拿起工具,整个人就变了。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手里的活计上,仿佛周围的一切,包括我的镜头,都消失了。

  我记录下他选材时,用手指轻轻敲击木料,侧耳倾听回声的专注;记录下他画线时,眼神的精准和呼吸的平稳;记录下他操刀时,手腕的力量和技巧,木屑在他身边飞舞,像金色的蝴蝶。

  我的镜头,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我的父亲。我发现,他握着刻刀的手,虽然布满老茧,但手指却异常灵活。我发现,他长时间俯身工作,颈椎已经有些变形。我发现,他看精细的卯榫结构时,需要戴上老花镜,凑得很近很近。

  他真的老了。

  而我,这个做儿子的,过去的二十多年里,竟然从未真正地看懂过他。

  我不再追求华丽的转场和激昂的配乐。我用最朴实的镜头语言,只收录现场的同期声——刨子划过木头的“沙沙”声,凿子敲击的“笃笃”声,我爸偶尔的、自言自语般的解说声。

  “这个叫燕尾榫,看着简单,差一丝一毫都扣不紧,全凭手上功夫。”

  “这块是金丝楠,放了几十年了,木性稳了,做出来的东西才能传代。”

  “你爷爷常说,木头是有脾气的,你得顺着它的性子来,不能跟它犟。”

  这些话,我从小听到大,耳朵都快起茧了。可这一次,通过镜头和耳机,这些朴素的话语,却像一声声钟鸣,敲在我的心上。

  我剪辑这个片子,用尽了所有的心力。这不是为了流量,不是为了取悦粉丝,这只是一个儿子,对他父亲,以及父亲所代表的那种精神,最笨拙也最真诚的致敬。

  片子的结尾,我没有用任何文字。最后一个镜头,是我爸用一块柔软的棉布,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一件刚刚完工的木作。那是一个小小的摇篮,是他答应给邻居家刚出生的孙子做的。昏黄的灯光下,他的侧脸柔和而宁静,眼神里满是爱惜,就像在抚摸一个新生的婴儿。

  背景音,是窗外推土机隐约的轰鸣声。

  0.7

  片子上传的那天晚上,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守在电脑前刷新数据。我给我爸倒了一杯酒,陪他坐在作坊门口的台阶上。

  夜风吹来,带着一丝凉意。远处工地的噪音已经停了,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几声虫鸣。

  “爸,开发商那边……你打算怎么办?”我还是问出了口。

  我爸喝了一口酒,沉默了半晌,说:“还能怎么办?胳膊拧不过大腿。明天,我就去把字签了。”

  我心里一紧。

  他看着我,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无奈,但更多的是释然。“远儿,你不用担心我。以前我是钻牛角尖了,总觉得这房子没了,咱们高家的根就断了。但这两天,看着你扛着那机器拍来拍去,我突然想明白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根,不在这房子里,在这儿,也在这儿。只要手艺还在,脑子里的东西还在,走到哪儿,咱们的根就在哪儿。”

  他顿了顿,继续说:“你拍的那个片子,挺好。我虽然不懂你们年轻人的东西,但我觉得,你能想着为老祖宗传下来的这点东西做点事,比我守着这破房子,有意义多了。”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我终于明白,我爸守的不是房子,他守的是一种尊严,一种精神。而当我真正开始理解并尝试去传承这种精神时,房子的存与毁,对他来说,就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第二天,我陪着我爸去拆迁办签了字。工作人员的态度依旧傲慢,但我爸却显得异常平静。签完字,他站起身,对着那个主任,不卑不亢地说:“房子你们可以拆,但里面的东西,你们一件都不能动。我要亲自把它们搬走。”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全家总动员,开始了一场浩大的“搬家”工程。那些沉重的机器,珍贵的木料,上百件工具,我们小心翼翼地打包,分类,编号。许多老街坊听说了,也纷纷过来帮忙。他们说:“高师傅,你这手艺可不能丢了,以后还指望你给我们打家具呢。”

  我把这一切,都用镜头记录了下来。

  我那个关于父亲的纪录短片,在网上引起了意想不到的轰动。它的播放量没有我之前拍的蒙古视频高,但下面的评论,却让我看了一遍又一遍。

  “这才是真正的中国匠人!看得我热泪盈眶。”

  “在现在这个浮躁的社会,还能有这样的坚守,太不容易了。”

  “博主,请告诉你父亲,他的手艺是无价之宝,永远不会过时!”

  “我家也是做手艺的,看得我特别有共鸣。支持博主!”

  甚至有几家博物馆和文化机构联系到我,希望能收藏我父亲的一些工具,或者邀请他去做讲座。还有一个家具设计品牌的老总,亲自打电话过来,说看了视频非常感动,希望能和我父亲合作,开发一个新中式的手工家具系列,让传统手艺和现代设计结合起来。

  我把这些留言和消息,一条一条地念给我爸听。他一边听,一边用手擦着眼睛,嘴里却说着:“瞎胡闹,我一个木匠,哪懂什么设计。”

  但我知道,他心里是高兴的。那种喜悦,比拿到多少拆迁款,都来得更真实,更长久。

  0.8

  我们最终用拆迁款,在郊区租了一个新的厂房,比原来的作坊更大,也更明亮。搬家的那天,阳光很好。当我们将那台老刨床稳稳地安放在新厂房的中央时,我爸走过去,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冰冷的机器,就像在安抚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

  他对我说:“远儿,给新家起个名字吧。”

  我想了想,说:“就叫‘高氏木作’吧。”

  “好,好。”我爸连连点头,眼睛里闪着光。

  我的生活,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没有放弃我的博主事业,但我的镜头,不再只追逐那些表面的、猎奇的风景。我开始把更多的目光,投向那些隐藏在城市角落里、不为人知的传统手艺人。捏面人的、做油纸伞的、打铁的……我用我的镜头,去记录他们的故事,他们的坚守。

  我的粉丝数量没有再出现爆炸式的增长,甚至还掉了一些,但留下来的,都是真正懂得和欣赏的。我的视频下面,不再是清一色的“羡慕嫉妒”,而是充满了更多的理解、尊重和思考。

  我和那个家具品牌的合作也谈成了。我爸负责技术把关,我负责把他的理念和现代审美结合起来,跟设计师沟通。我们爷俩,第一次在“工作”上,成了真正的伙伴。

  有一次,我们为了一个细节争论起来。我爸坚持用传统的榫卯结构,而我认为用现代的五金件连接,可以节省成本,也更方便拆装。

  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我爸叹了口气,说:“远儿,你还记得巴特尔的马鞍吗?”

  我愣了一下。

  “好东西,是能传下去的。”他说,“用钉子和胶水做的家具,用个十年八年就散架了。但用榫卯做出来的,放一百年,它还是稳稳当当。我们做手艺,不光是为了挣钱,也是为了对得起手里的这块木头,对得起‘高氏木作’这块招牌,对得起以后用我们东西的人。这,就是我跟你爷爷学的‘心’。”

  我看着他,看着他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有些变形的手,看着他眼神里的那份执拗和真诚,我心悦诚服。

  “爸,我懂了。”

  那个周末,我抽空回了一趟老街。原来的地方,已经被夷为平地,高高的塔吊正在施工,一个崭新的楼盘广告牌立在路口,上面写着“城市新地标,尊享品质生活”。

  我家的老作坊,连同那条充满了我们几代人记忆的小巷,都永远地消失了。

  我站在废墟前,心里却异常平静。一阵风吹过,我仿佛又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辛辣又温暖的木头味。我知道,有些东西,是推土机永远也推不倒的。它已经随着父亲的刻刀,随着我的镜头,随着那些有温度的木作,流淌进了时间的长河里,生生不息。

  本文标题:他们生活的世界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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