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己给了一野狗
刺鼻的焦糊味钻进鼻腔时,我正陷在半梦半醒之间。猛地睁开眼,窗外不是熟悉的灰蒙蒙的天,而是一片诡异的橘红色,浓烟像有了生命的怪兽,从门缝、窗沿拼命往里挤。我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大喊着“玉梅!浩然!着火了!快起来!”
老旧的家属楼,电路老化是通病,谁也没想到,这病会要了我们半辈子的家。火势大得吓人,我和妻子孙玉梅拽着刚大学毕业回家的儿子李浩然,只穿着单薄的睡衣就冲了出去。身后,是我们一点一滴攒起来的全部家当,是我那套用了三十年的宝贝木工家伙,是我给孙子早就打好的小木马,都在噼里啪啦的爆裂声中,化为一片焦土。
消防车呼啸而来,水龙喷射着,却浇不灭我心里的那片火海。我,李信诚,一个快六十岁的木匠,半生心血,一夜归零。孙玉梅靠在我身上,哭得浑身发抖。儿子浩然,那个总觉得外面的世界才精彩的年轻人,此刻也白着一张脸,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里的光熄灭了。
邻居们围了上来,递水的,拿衣服的,七嘴八舌地安慰着。可这些安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钻不进我的耳朵。家没了,根断了,我们能去哪儿?
就在我脑子一片空白,感觉天旋地转的时候,一辆黑色的轿车在人群外停下。车门打开,一个敦实的身影快步走了过来。是周铁山,那个二十多年前住我对门,如今已经是大老板的周铁山。他穿着体面的夹克,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可脸上的焦急和汗水,却和二十多年前那个扛着水泥袋的年轻人一模一样。
“信诚哥!嫂子!”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声音洪亮而急切,“人没事就好!人没事比什么都强!”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被烟灰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没多说废话,从口袋里掏出一串崭新的钥匙,不由分说地塞进我冰冷的手里。“信诚哥,别愣着了。我东郊那套新房,刚装修好,还没住过。你们先搬过去,要住多久住多久!走,我送你们过去!”
我低头看着手心里的钥匙,黄铜的,沉甸甸的,在火光的映照下,闪着刺眼的光。那是一套三室两厅的大房子,浩然还跟我提过,说那是市里最好的小区之一。周铁山给他儿子准备的婚房。
我猛地抬头看他,嘴唇哆嗦着:“铁山,这……这怎么行?那是你给小磊准备的……”
周铁山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丝憨厚的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却很稳:“信诚哥,你说这话就见外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冬天,要不是你那床被子,我们一家三口可能就冻死在那个冬天了。一床被子,暖了我一家人二十多年。现在,不过是一套房子,你安心住着,什么都别想。”
看着这把崭新的钥匙,我的思绪,一下子被拉回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同样寒冷的冬天。
01
二十多年前,我三十出头,在一家国营家具厂当木工。凭着手艺,分到了厂里的一套两居室的筒子楼。房子不大,但对于我和刚生下浩然的孙玉梅来说,已经是个安稳的窝了。那时候的日子,就像我手里的刨花,薄薄的,却也带着木头的清香,简单而知足。
周铁山一家,就是在那年冬天搬到我们对门的。
对门的房子空了很久,之前的住户调去了南方。那天下午,我正琢磨着一个榫卯结构,就听见楼道里传来一阵乱糟糟的响动。开门一看,一个精瘦的男人,正吭哧吭哧地把一堆破旧的行李往屋里搬。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上面沾满了水泥点子,黝黑的脸膛上,一双眼睛却格外有神。他身后跟着一个面色蜡黄的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怯生生地站在门口。
那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周铁山和他的妻子刘桂香,还有他们那个叫周磊的儿子。
“新搬来的?”我搭了句话。
男人停下手里的活,抹了把汗,冲我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是啊,大哥。我叫周铁山,在附近的工地上干活。这是我婆娘桂香,这是我儿子小磊。”
我点点头,自我介绍叫李信诚。孙玉梅也闻声出来,热情地打了招呼。看着他们搬进来的家当,实在有些寒酸。几口破箱子,一个掉了漆的木柜,还有一床看不出原本颜色、薄得像纸片的被褥。
那年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北风像刀子一样,刮在人脸上生疼。我们这些老楼,窗户漏风,墙壁也薄,到了晚上,屋里跟冰窖似的。我们家还好,孙玉梅的嫁妆里有一床厚实的棉花被,是她娘亲手弹的,七斤重的新棉花,盖在身上,像揣了个小火炉。
可对门的周铁山家,日子就难熬了。他们的门窗都用报纸糊了好几层,可寒气还是一个劲儿地往里钻。好几次深夜,我起夜都能听到隔壁传来小磊压抑的咳嗽声,还有刘桂香低声哄劝的声音。
孙玉梅心软,跟我念叨了好几次:“信诚,对门那孩子咳得我心里发慌。你看他们家那床被子,哪能顶得住这么冷的天?”
我叹了口气,我们自己也不富裕,工资是死的,还要养孩子,实在匀不出多余的钱再去添置一床新被子。
事情的转折,发生在一个下着冻雨的傍晚。我下班回家,刚到楼道口,就看见周铁山蹲在墙角,双手抱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一个大男人,哭得那么压抑。我心里一沉,赶紧走过去:“铁山,出什么事了?”
他抬起头,眼睛通红,声音沙哑:“信诚哥……小磊发高烧了,浑身烫得吓人。我……我身上钱不够,还差十几块钱的医药费……”
那个年代,十几块钱不是个小数目。我二话没说,从兜里掏出身上所有的钱,大概二十多块,塞到他手里:“快去!孩子要紧!”
他愣住了,看着我,嘴唇抖了半天,最后重重地“嗯”了一声,抓着钱就往医院跑。
那天晚上,我跟孙玉梅说了这事。她听了,半天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走进卧室,打开了那个陪嫁过来的大木箱。
02
木箱一打开,一股樟脑和阳光混合的味道就飘了出来。箱子最上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那床大红色的棉被,缎子被面,上面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案,是孙玉梅出嫁时最体面的一件嫁妆。这床被子,除了新婚那晚,我们都舍不得盖,一直压在箱底。
孙玉梅伸手抚摸着光滑的缎面,眼神里满是不舍。那是她娘一针一线缝出来的,不只是一床被子,更是娘家人的情分和念想。
我站在她身后,心里也挺不是滋味。我知道这床被子对她的意义。我轻声说:“要不……还是算了吧。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
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复杂,有心疼,有犹豫,但最后,都化成了一种决然。她说:“信诚,刚才我去给他们家送了碗热汤,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我没做声,等着她继续说。
“他们家那床破被子,全盖在小磊身上了。桂香就穿着那件薄棉袄,抱着孩子,想用自己的身子骨给孩子捂热气。周铁山在旁边,一个劲儿地搓着手,往孩子身上哈气。那屋里,冷得跟冰窖一样。我看着那孩子烧得通红的小脸,嘴唇都干裂了,心里就跟被针扎似的。”
孙玉梅说着,眼圈就红了。“我们也是当爹妈的。浩然要是病成那样,我得心疼死。钱没了可以再挣,这人情冷暖,一辈子就这么一次。这被子,给了吧。”
她说完,就再也没看那床被子一眼,像是怕自己会后悔。她和我一起,把那床沉甸甸的被子抱了起来。
敲开对门的门时,周铁山刚从医院回来,小磊打了针,烧退了一些,正昏昏沉沉地睡着。刘桂香看到我们抱着这么一床崭新厚实的被子,一下子就愣住了。
“嫂子,你这是……”
孙玉梅没多说,直接把被子铺在了他们的床上,把熟睡的小磊轻轻放上去,再把被子严严实实地盖好。她说:“天冷,给孩子盖上。这被子厚实,暖和。”
周铁山站在一旁,一个一米八的汉子,眼泪毫无征兆地就掉了下来。他“噗通”一声就要往下跪,被我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
“信诚哥,嫂子,这……这份情,我周铁山这辈子都还不清!”他哽咽着,话都说不完整。
我拍着他的背,心里也酸酸的:“邻里邻居的,说这些干啥。快把孩子照顾好,比什么都强。”
那天晚上,我们两家都没怎么睡。我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东西,在那一刻,把我们两家人紧紧地连在了一起。它比我做的任何榫卯都要牢固,比任何胶水都要黏合。
从那以后,我们两家的关系就不一样了。周铁山是个实在人,嘴笨,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但他把那份感激,全都放在了行动上。我们家换煤气罐,他总是抢着去;楼道里的灯泡坏了,他二话不说就爬上去换好;我有时候做木工活需要搭把手,只要他有空,随叫随到。
刘桂香也是个巧手,她做的面食特别好吃,每次做了包子、饺子,总会端一大碗过来。我们家做了什么好吃的,孙玉梅也总会给他们送去一份。浩然和小磊,两个孩子也成了最好的玩伴,在狭窄的楼道里追逐打闹,笑声清脆。
那段日子虽然清贫,但邻里之间那份热乎乎的情谊,却像冬日里的暖阳,照得人心里亮堂堂的。
03
日子就像我刨木头时飞出的刨花,一卷一卷,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许多年。
改革的春风吹遍了大地,周围的一切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我们厂效益开始下滑,老师傅们一个个提前退了休,年轻人又不愿意学这门需要耐心的手艺。我的工资,十几年没怎么涨过,守着我的木工房,守着那些刨子、凿子,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我不是没想过变化。有人劝我,别在厂里耗着了,出去自己单干,凭我的手艺,肯定能挣大钱。可我这人,天生就不是那块料。我喜欢木头,喜欢闻着木香,看着一块璞玉般的木料在我手里慢慢变成一件有生命的家具。那种成就感,是钱换不来的。我觉得,手艺人,得有手艺人的坚守。活儿要对得起料,更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而周铁山,却抓住了时代的机遇。
他不再满足于在工地上卖力气,而是用几年攒下的血汗钱,加上跟亲戚朋友借的,凑了个数,拉起了一支小小的装修队。他为人实在,干活又肯下力气,从不偷工减料,口碑很快就传开了。他的队伍从几个人,慢慢发展到几十人,再到后来,他成立了自己的建筑公司。
他搬离了我们那栋破旧的筒子楼,在城南买了一套大房子。搬家那天,他开着一辆半新的面包车回来,亲自指挥。车上拉下来的,是崭新的家电和高档的家具。刘桂香也变得不一样了,穿着得体,气色红润,不再是当年那个蜡黄瘦弱的模样。周磊也长成了大小伙子,高高壮壮的,见了我们,还是会腼腆地喊一声“李叔”、“孙姨”。
他们搬走后,楼道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孙玉梅有时候会站在门口,看着对门那扇紧闭的门,幽幽地叹口气:“人家是越过越好了。”
我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不是嫉妒,而是一种淡淡的失落。曾经那么亲近的邻居,生活轨迹一下子拉开了那么远。
周铁山并没有因为发达了就忘了我们。逢年过节,他总会亲自开车过来,大包小包地提着各种年货。他每次来,都不坐他那辆气派的轿车,还是开着那辆旧面包车,像是怕刺痛我们的眼睛。他会坐在我家的小马扎上,跟我喝着廉价的茶叶,聊着厂里的近况,聊着木工手艺的传承,就像他从未离开过一样。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终究是不同了。
这种不同,在儿子浩然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浩然考上了大学,学的是金融管理,满脑子都是资本运作、市场营销。他回家的时候,偶尔会碰到周铁山来看我们。他会礼貌地喊一声“周叔”,但那份礼貌里,总带着一丝疏离。
有一次,周铁山走后,浩然忍不住对我说道:“爸,你看看周叔,当年跟咱们一样,现在都成大老板了。你呢?守着你那堆破木头,有什么用?这年头,手艺再好,能当饭吃吗?能换来大房子吗?”
他的话像一根刺,扎进了我的心里。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坚守产生了一丝怀疑。
我沉下脸,对他说:“浩然,人活一辈子,不能只盯着钱看。你周叔能有今天,靠的是踏实肯干,靠的是诚信。我守着这门手艺,图的是心安,图的是对得起‘匠人’这两个字。路不一样,但做人的道理是一样的。”
浩然不以为然地撇撇嘴:“道理?爸,现在社会讲的是结果。你这套老思想,早就过时了。”
那次谈话,不欢而散。我看着儿子年轻而又陌生的脸,心里一阵悲哀。我辛辛苦苦供他读大学,是希望他有更广阔的眼界,却没想到,我们之间的鸿沟,反而越来越深。他不懂我,就像他不懂一块好木料,需要经过多少道工序的打磨,才能呈现出最美的纹理。
04
浩然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投资公司上班。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出入高档的写字楼,嘴里说的都是我听不懂的金融术语。他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回来,都带着一种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我们这个老旧的家。
他不止一次地劝我们:“爸,妈,把这破房子卖了吧。我再贷点款,咱们去东郊买套新的。这地方,又老又破,同学同事问起来,我都不好意思说。”
东郊,就是周铁山开发的新楼盘。那里环境优美,户型敞亮,是市里有名的高档小区。
孙玉梅有些心动,可我知道,以我们的积蓄,加上浩然的工资,就算卖了老房子,背上的贷款也足以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我摇了摇头:“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了,街坊邻居都熟,挺好。新房子是好,但咱们得量力而行。”
“量力而行?”浩然的声调高了起来,“爸,就是你这种安于现状的思想,才让我们家一辈子都这样!你看看人家周叔,他儿子周磊,高中都没念完,现在跟着他爸在工地上,管着那么大的项目,开着好车,谁不羡慕?”
“人家的路是人家的,我们有我们的活法。”我固执地说道。
“活法?什么活法?守着这点死工资,守着这堆没人要的木头疙瘩,这就是你的活法?”浩然的情绪有些激动,口不择言。
“住嘴!”我猛地一拍桌子,胸口剧烈地起伏着。那是我第一次对儿子发这么大的火。“你可以看不起我,但你不能看不起我的手艺!我做的每一件家具,用的都是最好的料,下的都是最足的功夫。买我家具的人,用了几十年,都还好好的。这就是我的价值!”
浩ar然被我吼得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一丝不屑和委屈,摔门而出。
孙玉梅在旁边抹着眼泪,劝我:“你跟他置什么气?孩子也是为我们好。”
我颓然地坐回椅子上,看着自己满是老茧和细小伤痕的双手,心里五味杂陈。这个时代,变得太快了,快到我这个老木匠有些跟不上了。是不是我真的错了?坚守了几十年的东西,在儿子眼里,竟然一文不值。
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很沉闷。浩然好几天没回家,一个电话也没有。
周末,周铁山又来看我。他看出了我情绪不对,几杯茶下肚,我没忍住,把和儿子的争吵跟他说了。
他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等我说完,他才叹了口气,给我续上茶水,缓缓说道:“信诚哥,这事儿,不能全怪孩子。”
我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
“孩子们年轻,他们看到的世界跟我们不一样。他们看到的是高楼大厦,是香车宝马,觉得那才是成功。这很正常。”周铁山端起茶杯,呷了一口,“但是,哥,我比他们看得清楚。我这公司,能从一个小装修队,做到今天这个规模,靠的是什么?”
他看着我,眼神格外认真:“靠的就是当年在工地上,跟你学到的那股劲儿。你常说,做木工活,一是一,二是二,来不得半点虚假。钉子歪了,就得拔出来重钉;榫头大了,就得削到严丝合缝。我盖房子,也是这个理。钢筋少用一根,水泥标号差一点,我自己这关就过不去。别人都笑我傻,说我这么干挣不着大钱。可我心里踏实。”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我跟小磊也说过,咱们家能有今天,根子上,是你李叔教我的道理。做人,得像你打的家具一样,里子面子都得实在,经得起时间的考验。浩然现在不懂,等他在社会上多碰碰壁,就明白了。你那手艺,不是破木头疙瘩,那是宝,是根。”
周铁山的一番话,像一股暖流,淌过我冰冷的心。原来,我坚守的东西,并不是没有人在意。有人懂,而且是那个在外人看来最“成功”的人懂。我眼眶一热,积压在心里的那股郁结之气,瞬间消散了大半。
0v
没过多久,浩然的公司出了事。他们投资的一个项目,因为前期评估失误,资金链断裂,一夜之间,公司濒临破产。浩然作为项目组的一员,虽然没有主要责任,但也受到了牵连,被辞退了。
这对心高气傲的浩然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整天整天地不出来,也不说话。我和孙玉梅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那天晚上,我给他端了碗面进去。他坐在床边,背影萧索。我把碗放在桌上,在他身边坐下,许久,才开口道:“浩然,吃点东西吧。”
他没动,低着头,声音闷闷的:“爸,我是不是很没用?书读了那么多,到头来,连份工作都保不住。”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说:“人一辈子,谁还没个坎儿?摔倒了,爬起来就是。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
“机会?”他自嘲地笑了一声,“爸,我以前总觉得,我比周磊强,我上过大学,懂金融,懂管理。可现在我才发现,我什么都不是。我连自己都养不活。”
看着儿子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心里针扎似的疼。我想了想,说道:“浩然,明天跟我去趟厂里吧。”
他疑惑地抬起头。
第二天,我带着他去了我的木工房。厂子已经半停产,车间里冷冷清清,只有我这块地方,还堆满了木料,弥漫着熟悉的木香。
我从一堆木料里,挑出一块上好的花梨木,对他说:“来,爸教你做个东西。”
我从最基础的画线、开料开始,一步一步地教他。我的动作很慢,很稳,每一斧,每一锯,都精准无比。浩然一开始有些不耐烦,但慢慢地,他被我专注的神情吸引了。他看到那些粗糙的木料,在我手中,如何一点点地显露出它内在的纹理,如何通过一个个精巧的榫卯,严丝合缝地组合在一起,最终变成一个造型优美的小板凳的雏形。
整个下午,我没跟他说一句大道理,只是在埋头干活。
收工的时候,我把一块打磨光滑的木块递给他,说:“你摸摸看。”
浩然接过去,那木块温润、光滑,带着天然的温度。他有些着迷地抚摸着,脸上的浮躁和迷茫,似乎消散了一些。
我对他说:“浩然,做人,就跟做木工活一样。得静下心,沉住气,一步一个脚印。外表看着再光鲜,内里的结构不牢靠,风一吹就散了。你这次的跟头,是坏事,也是好事。它让你看清楚,什么东西是虚的,什么东西是实的。把根扎稳了,就不怕风吹雨打。”
浩然拿着那块木头,沉默了很久。那天之后,他虽然还是没找到新工作,但整个人不再像之前那样消沉了。他开始帮我打理木工房,学着辨认木料,给我打打下手。虽然动作笨拙,但他学得很认真。
我看着他的变化,心里很欣慰。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在他心里悄悄地生根发芽。
06
就在我们家的生活慢慢回归平静的时候,那场大火,不期而至。
它烧毁了我们物质上的一切,却也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人心最真实的样子。
当我们一家三口,狼狈不堪地被周铁山接到他那套崭新的大房子里时,我们都还有些恍惚,像是做了一场不真实的梦。房子是精装修的,家具家电一应俱全,连床上的被褥都是全新的。刘桂香早就等在了那里,她拉着孙玉梅的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嫂子,你们受苦了。别怕,以后这里就是你们的家。”
孙玉梅再也忍不住,抱着她放声大哭。两个女人,一个失去了家园,一个敞开了家门,她们的哭声里,有惊恐,有委屈,但更多的是一种失而复得的温暖和慰藉。
周磊也赶了过来,他提着大包小包的换洗衣物和生活用品,都是按照我们三口人的尺码新买的。他把东西放下,有些局促地对浩然说:“浩然哥,你别往心里去。钱财都是身外之物,人没事就好。”
浩然看着这个曾经被自己暗暗瞧不起的“包工头”,又看了看这套价值不菲的房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低着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安顿好我们,周铁山坚持要带我去医院做个检查,怕我吸入了太多浓烟伤了肺。在去医院的路上,车里很安静。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翻江倒海。
我哑着嗓子,对开车的周铁山说:“铁山,这份情,太重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还。”
周铁山目视前方,稳稳地握着方向盘,说:“信诚哥,你要是还把我当兄弟,就别说这种话。我刚才跟你说的,都是心里话。没有你当年那床被子,就没有我周铁山的今天。”
他似乎是陷入了回忆,声音变得有些悠远:“那时候,我刚带着桂香和小磊来城里,举目无亲,兜比脸都干净。冬天冷得邪乎,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一张床上,盖着那床破被子,跟没盖一样。小磊冻得直哭,我一个大男人,一点办法都没有,心里绝望得想死。你知道吗,哥,那时候压垮我的,不是穷,不是冷,是感觉不到一点希望,感觉自己像个没人管的野狗。”
“你和嫂子把那床被子抱过来的时候,”他的声音有些哽咽,“我感觉,整个世界一下子就亮了。那被子不光是暖和,它让我觉得,我们不是野狗,我们是人,是被人当邻居、当朋友看待的人。那股暖意,不光暖了我们一个冬天,它一直在我心里,暖了我二十多年。它让我在后来最难的时候,都咬着牙告诉自己,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我得对得起这份情,得活出个人样来。”
车在一个红灯前停下,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闪着真诚的光:“所以,哥,不是你欠我,是我欠你的。一套房子算什么?只要我周铁山有口饭吃,就饿不着你们一家。”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顺着满是烟灰的脸颊,流了下来。我一直以为,我只是做了一件邻里之间力所能及的小事。却没想到,在对方心里,它竟成了支撑他走过半生的灯塔。我那些关于坚守、关于匠心的所谓“老思想”,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厚重、最滚烫的回应。
07
从医院回来,浩然的情绪看起来很低落。他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窗外的夜景发呆。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
“爸,”他先开了口,声音很轻,“对不起。”
我愣了一下。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有愧疚,有震撼,还有一丝迷茫。“我以前,总觉得你太固执,太不懂变通。觉得你守着那些木头,是没出息。我总拿你跟周叔比,觉得你……失败。”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鼓足巨大的勇气。“今天我才明白,我错得有多离谱。我看到的,只是周叔表面的风光,却从没想过,支撑他走到今天的,到底是什么。我以前觉得,钱最重要,成功最重要。可现在,看着烧成废墟的家,我才发现,那些东西,一场火就能烧得干干净净。而真正烧不掉的,是……是人心里的东西。”
他指了指我们身处的这间屋子:“这套房子,比我们家那个老破小,值钱多了。可是,如果没有二十多年前那床被子,它对我们来说,就只是一堆钢筋水泥。爸,我现在好像有点明白,你说的‘根’,是什么意思了。”
我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这一刻,我们父子之间那道无形的墙,仿佛轰然倒塌。这场灾难,烧毁了我们的家,却也烧掉了蒙在儿子心上的那层浮躁和虚荣,让他看到了生活最本真的内核。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暂时在周铁山家住了下来。他和他妻子每天都过来,送菜送饭,生怕我们生活上有什么不习惯。周磊更是跑前跑后,帮我们办理各种证件补办手续,比我们自己还上心。
浩然也像变了个人。他不再好高骛远,而是脚踏实地地开始找工作。没有合适的,他就去周铁山的工地上帮忙,不要工钱,就跟着工人们一起干活。晒得黢黑,累得每天回来倒头就睡,但他的眼神,却一天比一天亮堂。
有一天,他回来兴奋地对我说:“爸,我今天跟着工地的老师傅学放线,那墨斗一弹,真直!跟您用墨斗一样。老师傅说,盖房子,线要是歪了,整栋楼都是斜的。这道理,跟您教我做木工,一模一样!”
我笑着点点头。我知道,我的儿子,终于长大了。
老房子的拆迁和补偿款下来了,数目不多,但足够我们重新开始。我和孙玉梅商量,不想再给周铁山添麻烦,准备用这笔钱,在郊区租个小院子,我重操旧业,先开个小木工房,慢慢来。
我把这个想法跟周铁山说了。他听了,沉吟了半晌,说道:“信诚哥,我有个想法,你听听看。”
0D
周铁山把我们带到了市郊的一片空地上。这里环境清幽,旁边还有个不大不小的湖。他指着这片地说:“哥,这块地我前年拿下的,本来打算建个仓库存货。现在,我改主意了。”
他从车里拿出一张图纸,在我面前展开。“我想在这里,盖一个传统手工艺的工坊。不光是木工,还有泥瓦、编织……把那些快要失传的老手艺,都请回来。你,就是我们这儿的第一个大师傅。我出钱,出地,你出技术,我们一起,把老祖宗留下的好东西,传下去。”
我看着图纸,又看看周铁山真诚的脸,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这……这几乎是我一辈子都不敢想的梦想!
“铁山,这……这得花多少钱?我……”
他摆摆手,打断我的话:“哥,钱的事你不用管。我挣钱,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做点有意义的事吗?现在这个社会,什么都快,房子盖得快,家具做得也快,但总感觉缺了点什么。缺的,就是你们这些手艺人身上那股子‘匠心’。我想把这个‘根’留住。浩然不是学管理的吗?正好,以后这个工坊,就让他来管。让他把学到的新知识,用在咱们这最古老的手艺上。”
我看向站在一旁的浩然,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爸,周叔,我愿意!我想试试!”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推土机开进了那片空地,我们的新生活,也像这片土地一样,开始了全新的建设。我亲自画了工坊的图纸,坚持要用最传统的卯榫结构来搭建主体的木梁框架。周铁山二话不说,给我找来了最好的木料。
浩然成了我们这个小团队的大管家,他每天跟着我泡在工地上,一边学习传统工艺的流程,一边用他的专业知识,制定着未来的运营计划。他不再是那个眼高于顶的金融精英,而是一个踏实、谦逊的年轻人。他开始明白,真正的价值,不仅仅体现在财务报表上,更体现在一榫一卯的严谨,一砖一瓦的踏实里。
工坊盖起来的那天,阳光正好。我和周铁山站在那栋散发着原木清香的建筑前,心里充满了感慨。
“真像啊。”周铁山喃喃地说。
“什么像?”我问。
他笑着说:“这房子,就像你这个人一样,信诚哥。看着不张扬,但里头的梁梁柱柱,都扎实得很,能扛得住风雨,经得起时间。”
我笑了。我知道,我们之间的这份情谊,也像这栋房子一样。它始于一床棉被的温暖,经历了二十多年的岁月洗礼,如今,它不仅没有褪色,反而更加坚固、更加厚重。
傍晚,孙玉梅和刘桂香在临时搭建的厨房里,包了热气腾腾的饺子。我们两家人,围坐在一起,就像二十多年前在那个狭窄的筒子楼里一样。不同的是,我们不再为生计发愁;相同的是,彼此眼中的那份暖意,一如当初。
我端起酒杯,对周铁山说:“铁山,多的话不说了,都在酒里。”
他哈哈大笑,跟我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窗外,夕阳的余晖洒在新建的工坊上,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我知道,被大火烧掉的,只是一个旧房子的躯壳。而我们真正的家,那个由情义、良心和传承构筑起来的家,永远也烧不毁。它将在我们手里,一砖一瓦,一榫一卯地,被重新建造起来,并且,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固。
本文标题:把自己给了一野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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