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我再也没见过我那位嫂子,李素琴。我们像两条在某个小站短暂交汇后,便奔赴各自茫茫前路的铁轨,再无交集。但我总会想起1996年那个冬天,在绿皮火车沉闷的摇晃中,那只冰冷、犹豫着伸进我被窝的脚。

  那一年,我二十岁,刚刚脱下军装,从西北的戈壁滩回到人间烟火里。两年与世隔绝的军旅生涯,让我对家乡的一切都怀着一种近乎饥渴的思念。回家的路漫长得像是要把我这两年的思念一寸寸碾过,从乌鲁木齐到我们那个位于中原腹地的小县城,需要整整三天两夜。而这趟旅程的开端,就充满了意想不到的转折——我哥陈辉没能来接我,来的是我的嫂子,李素琴。

  我背着硕大的军用帆布包,站在嘈杂的站台上,一眼就从人群里认出了她。不是因为她有多显眼,恰恰相反,她太不显眼了。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卡其布外套,身形单薄得像一阵风就能吹倒,整个人缩在人群的边缘,眼神怯生生地在每一个出站的兵脸上扫过。直到我喊了一声“嫂子”,她才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抬头,脸上露出一个仓促又带着点讨好的笑容。

  “陈进,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这就是我故事的开始,从那个拥挤、混乱、充满了汗味和方便面味的站台开始。从我和一个名义上是我家人,实际上却无比陌生的女人,一同踏上那趟开往故乡的、编号K128的绿皮火车开始。

   第1章 绿皮火车与冰凉的脚

  90年代的绿皮火车,是一个自成一体的、流动的微缩社会。车厢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是劣质烟草、汗液、泡面调料包和厕所里飘来的氨水味混合在一起的产物。过道里挤满了人,大包小包的行李堆得像小山,操着南腔北调的旅客们高声谈笑、打牌、啃着鸡爪,喧嚣声浪一波盖过一波,将车轮与铁轨撞击的“哐当”声都压了下去。

  我和嫂子李素琴的铺位在车厢中段,是面对面的上下铺。我把她安顿在下铺,自己则三两下爬上了对面的上铺。从这个高度俯瞰下去,嫂子显得更加瘦小了。她小心翼翼地把一个看起来很沉的帆布包塞进床底,然后拘谨地坐在床边,双手放在膝盖上,背挺得笔直,像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女学生。

  “嫂子,你累了就先躺会儿,我看着行李。”我从上铺探出头,大声对她说,试图盖过周围的噪音。

  她抬头对我笑笑,那笑容里有种我读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感激,又像是局促。“不累,陈进。你刚下部队,才辛苦,你歇着。”

  我们之间的对话,从一开始就充满了这种客气和疏离。我和我哥陈辉虽然是亲兄弟,但我十五岁就去市里读了中专,之后直接入伍,在家的时间屈指可数。他结婚的时候,我正在部队里参加大比武,连假都没请回来,只是寄了二百块钱作为贺礼。我对李素琴的全部了解,都来自于我哥在信里那寥寥几句的描述——“人很老实,也勤快,就是娘家条件不怎么好”。

  所以,此刻躺在卧铺上,听着火车有节奏的晃动,我心里其实充满了疑问。为什么来接我的是嫂子,而不是我哥?他在信里明明说好了会亲自来部队接我,还说要带我吃正宗的新疆烤肉。可现在,他人没来,连个电话都没有,只让嫂子一个人奔波数千公里。

  我看着她,她似乎对周围的喧嚣浑然不觉,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荒凉戈壁。她的侧脸在昏黄的车厢灯光下,线条显得有些僵硬,眼角似乎有藏不住的细纹。我这才意识到,她其实也就比我大四五岁,可看上去却比同龄的姑娘要憔悴许多。

  旅途的第一天就在这种沉默和尴尬中度过。到了饭点,我拿出部队发的干粮——压缩饼干和一罐牛肉罐头,分了一半给嫂子。她连连摆手,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一个烙得焦黄的玉米面饼子,小口小口地啃着,就着军用水壶里的白开水。

  “嫂子,吃点肉吧,这饼子太干了。”我把罐头往她面前推了推。

  “不用不用,我吃这个习惯了。”她还是摇头,把饼子往身后藏了藏,仿佛怕我硬塞给她似的。

  我没再坚持,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我哥在信里总说自己在外头跑运输赚了多少钱,日子过得多么红火。可他的媳妇,却连一罐牛肉罐头都舍不得吃。

  夜幕降临,车厢里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车轮单调的“哐当”声和此起彼伏的鼾声。过道的灯光调暗了,只留下一片昏黄。我躺在上铺,盖着那床带着浓重消毒水味的、又薄又硬的军绿色被子,却怎么也睡不着。两年的军营生活,让我习惯了集体宿舍的鼾声,却不习惯这火车上晃晃悠悠的感觉,更不习惯心里装着的这些疑问。

  我哥到底怎么了?嫂子这一路上的沉默和节俭,像一根根小刺,扎得我心里发慌。

  就在我胡思乱想,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我突然感觉脚踝处传来一阵异样的触感。那是一种冰凉的、轻微的、带着试探性的碰触。我瞬间清醒过来,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在部队里练就的警觉性让我第一时间就想做出反应,但理智又强行按住了我。

  这是在火车上,我的对面下铺,睡的是我嫂子。

  我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都放缓了。那阵冰凉的触感再次传来,这一次,它没有立刻退缩,而是在我的脚踝上停留了片刻。我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是一只脚,一只女人的脚,瘦削,而且冷得像一块冰。它小心翼翼地,带着几分犹豫和颤抖,从我的被子边缘探了进来,轻轻地贴在了我的小腿上。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那一瞬间,各种荒唐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我甚至想到了那些在部队里听老兵们讲的、关于外面花花世界的荤段子。可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我立刻掐灭了。

  因为那只脚,实在太冷了。那种冷,不是皮肤表面的凉,而是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带着寒气的冰冷。它贴着我的皮肤,仿佛不是在寻找温暖,而是在传递一种无声的、绝望的寒意。紧接着,我听到了一声极力压抑的、若有若无的抽泣声,从对面的下铺传来。

  那声音很轻很轻,像是冬夜里窗户纸被寒风吹出的细微声响,但在这寂静的车厢里,却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我的心上。

  我僵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我终于明白了。这与任何龌龊的念头都无关。她只是冷,或者说,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向这个陌生的、刚刚见面的小叔子,发出一声微弱的、连她自己都可能没有意识到的求救信号。

  那只脚在我被窝里停留了大概十几分钟,它始终没有再往里深入,只是安静地贴着我的小腿,像一只迷路的小动物,在寒夜里找到了一处暂时的、并不牢靠的庇护所。我的身体是温热的,可那股凉意却顺着接触点,一点点蔓延到我的心里。我不知道她遭遇了什么,但我能感觉到那份彻骨的寒冷和无助。

  过了一会儿,那只脚又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带着犹豫地抽了回去。对面铺上传来轻微的翻身声,然后一切又归于沉寂。

  那一夜,我再也没有合眼。窗外是无边的黑暗,只有偶尔闪过的零星灯火,像遥远星球的眼睛。火车的“哐当”声,在我听来,变成了无尽的叹息。我睁着眼睛,望着上铺那片狭小的、被黑暗笼罩的顶棚,心里翻江倒海。

  一个女人,得是冷到了什么程度,才会鼓起勇气,在深夜里,把脚伸进一个几乎是陌生人的小叔子的被窝里取暖?

  我哥,陈辉,你到底对她做了什么?

   第2章 一碗泡面里的辛酸

  第二天醒来,我眼圈发黑,精神有些萎靡。嫂子李素琴却已经醒了,她依然像昨天一样,端正地坐在床边,只是脸色看起来更加苍白。看到我从上铺下来,她立刻站起身,有些手足无措地问:“陈进,要不要去洗把脸?我帮你看着东西。”

  她的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仿佛昨晚那个无声的举动,在她心里留下了一道羞愧的烙印。我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没事,嫂子,你坐。我去打点热水。”

  接了热水回来,我从包里翻出两包“康师傅”红烧牛肉面。这是我特意买的,在部队里,这可是改善伙食的“硬通货”。我撕开包装,把面饼和调料放进我的大搪瓷缸子里,用开水泡上,浓郁的香气立刻在周围弥漫开来。

  我把其中一碗递给嫂子:“嫂子,吃早饭了。”

  她看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泡面,眼睛里闪过一丝渴望,但旋即又被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压了下去。她连连摆手,又从那个旧帆布包里摸出了昨天的玉米面饼子。“我吃这个就行,你吃,你吃。”

  “嫂子,这饼子都硬了,怎么吃?”我皱起眉头,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强硬,“你大老远跑来接我,我连顿热饭都不能让你吃上?那我还算什么男人!拿着!”

  我的声音有点大,周围几个铺位的人都朝我们看来。嫂子的脸“刷”地一下红了,红到了耳根。她不再推辞,低着头,用近乎颤抖的手接过了那碗泡面。她没有用叉子,而是从自己的包里摸出一双洗得发白的筷子,小心翼翼地夹起一小撮面条,吹了又吹,才送进嘴里。

  她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在品尝什么山珍海味。每一口都咀嚼很久,连汤都喝得一滴不剩。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一碗在当时已经很普遍的方便面,对她来说,竟然像是一种奢侈。

  吃完面,车厢里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或许是那碗热汤的作用,嫂子的脸色恢复了一点血色,话也稍微多了一点。她开始主动问我一些在部队里的事,问我苦不苦,累不累,有没有受伤。我一一回答着,也借机旁敲侧击地问她家里的情况。

  “我哥……他生意还好吧?”我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提到我哥陈辉,嫂子的眼神明显黯淡了一下,但她很快掩饰过去,脸上重新堆起笑容:“挺好的,挺好的。他……他忙,这次实在抽不开身,才让我来的。他心里可惦记你了,天天念叨着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说得那么恳切,那么努力地想维护我哥的形象,反而让我心里的疑云更重了。如果真的那么好,为什么她的外套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如果真的那么惦记我,为什么连一个长途电话都舍不得打到部队?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小的、用手帕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个已经有些蔫了的苹果。她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擦了又擦,递给我:“陈进,吃个苹果。”

  “嫂子,你留着自己吃吧。”

  “我带了两个呢,这是给你的。”她不由分说地塞进我手里,“你哥说你最爱吃苹果了。”

  我握着那个苹果,入手冰凉。就是这么一个普通的苹果,她却像宝贝一样珍藏着。我突然想起,我哥以前确实总说,等他赚了钱,就让我天天有苹果吃。那时候我们家里穷,苹果是稀罕物。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哥没能兑现他的诺言,反而是这个被他亏待的女人,还记着我这个无关紧要的喜好。

  我的鼻子一酸,差点掉下泪来。我别过头,望着窗外,用力地啃了一口苹果,又酸又甜的汁水在口腔里蔓延。

  “嫂子,”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家里……是不是出什么事了?你跟我说实话。我是他弟弟,有什么事,我们一起扛。”

  李素琴的身体微微一颤。她低着头,双手用力地绞着衣角,沉默了很久。火车穿过一个长长的隧道,车厢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剩下应急灯微弱的光。在这片突如其来的黑暗中,我听到了她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陈进……你哥他……他迷上赌了。”

  这几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耳边轰然炸响。隧道过去了,光明重新涌进车厢,我看到嫂子的脸上已经挂满了泪水。她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出口,积压了许久的情绪瞬间决堤。

  她断断续续地告诉我,我哥陈辉根本不是在做什么正经的运输生意。他一开始是跟着别人跑车,后来嫌来钱慢,就跟一帮狐朋狗友混到了一起,染上了的恶习。一开始是玩牌,后来是推牌九,越玩越大,越陷越深。家里的一点积蓄,早就被他输得一干二净。他开的那辆二手解放卡车,也因为欠了赌债,被人家扣下了。

  “他总说,下一把就能翻本,下一把就能把输的全赢回来。”嫂子用手背抹着眼泪,声音哽咽,“我劝不住他,一说他,他就跟我发脾气,还……还动手。”

  她下意识地拉了拉衣领,但我还是瞥见了她脖子上的一小块青紫色的痕迹。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疼得喘不过气来。我那个在我记忆里高大、仗义、会为了我跟邻居家孩子打架的哥哥,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一个赌徒,一个会打老婆的男人?

  “这次来接你,路费都是我回我娘家借的。”她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倒出来,“他说他没脸见你,让我来。他说等你回去了,看到你,他或许就能下定决心,重新做人。”

  我听着她的哭诉,手里的苹果被我捏得死死的,指甲都陷进了果肉里。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安慰她。任何语言,在这样残酷的现实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我只能递给她一张手帕,听着她在邻座乘客或好奇或同情的目光中,无助地哭泣。

  那一刻,我终于彻底理解了昨晚那只脚的冰冷。那不只是身体上的寒冷,更是发自内心的、对生活彻底失望的冰寒。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的归来上。她以为,我这个当兵回来的弟弟,能成为拉我哥回头的那根救命稻草。

  可我,真的可以吗?我望着窗外飞逝的景物,心里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两年的军营生活,磨练了我的意志,锻炼了我的体魄,却没有教会我如何去面对这样一个烂摊子,一个支离破碎的家。

   第3章 她口中的家

  有了那场压抑的哭诉作为铺垫,我和李素琴之间的那层隔阂仿佛被捅破了。她不再那么拘谨,而我,也从一个需要被照顾的“小叔子”,变成了一个可以让她暂时依靠的倾听者。在剩下的两天旅程里,我们聊了很多。

  她的话题,总是离不开她的女儿,我的小侄女,妞妞。妞妞今年三岁了,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精神支柱。一提到妞妞,她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里,就会立刻泛起温柔的光彩,仿佛所有的苦难和疲惫都被那一点光芒驱散了。

  “妞妞可聪明了,”她脸上带着骄傲的笑容,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张被摩挲得起了毛边的黑白照片,“你看,这是她两岁时候照的,眉眼多像你哥小时候。”

  我接过照片,照片上的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眼睛又大又亮,正咧着嘴傻笑,露出了几颗小米粒似的牙齿。确实,那股调皮的劲儿,像极了童年时的陈辉。我的心头一暖,这是我的亲侄女,是我陈家的血脉。

  “她特别懂事,一点都不吵人。”嫂子絮絮叨叨地讲着,“家里没什么好吃的,我给她蒸个鸡蛋羹,她就高兴得直拍手。有时候你哥喝多了酒回家,大吵大闹,她就吓得躲在我身后,用小手捂住我的耳朵,说‘妈妈不怕,妞妞保护你’。”

  说到这里,她的眼圈又红了。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一个三岁的孩子,本该是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纪,却要过早地学会察言观色,甚至反过来安慰自己的母亲。这是一种多么令人心碎的“懂事”。

  “等回去了,我带妞妞去县里最好的公园玩,给她买最大的棉花糖。”我对着照片,也对着嫂子,郑重地许下承诺。

  “那她可得高兴坏了。”嫂子破涕为笑,小心翼翼地把照片收回手帕里,一层层包好,重新放回贴身的口袋。那个地方,紧挨着她的心脏。

  除了妞妞,她还会跟我讲她和我哥刚结婚时的情景。那时候,我哥还没染上赌瘾,跟着车队跑长途,虽然辛苦,但每个月都能拿回家厚厚一沓钱。他会给她买新衣服,会记得她的生日,会笨拙地给她讲在外面听来的笑话。

  “那时候,他是真的对我好。”嫂子的语气里充满了怀念,像是在追忆一个已经逝去的、无比美好的人。“我们俩,就想着好好过日子,攒点钱,在县城里买套房子,让妞妞能上个好学校。谁知道……谁知道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百感交集。我试图从她的描述中,拼凑出我哥哥陈辉的形象。一个曾经勤劳、顾家、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年轻人,是如何一步步滑向深渊,变成一个让妻子和女儿担惊受怕的赌徒的?

  “他……是不是交了什么坏朋友?”我问道。

  “就是车队的那些人。”嫂子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既痛恨又无奈的神情,“一开始就是下雨天或者等货的时候,聚在一起打牌消磨时间。后来就有人设局,故意拉他下水。他那个人,好面子,又讲义气,人家一激他,他就上头了。输了想回本,赢了还想赢,就这么陷进去了。”

  她把一切都归咎于那些“坏朋友”,言语间依然在尽力为我哥开脱,仿佛他只是一个一时糊涂、被人引诱的受害者。我明白,这是她作为妻子,给自己留下的最后一点希望。她宁愿相信自己的丈夫是被人带坏的,也不愿承认,或许是他自己骨子里的某些东西,让他走向了堕落。

  火车一路向东,窗外的景色从荒凉的戈壁,逐渐变成了连绵的黄土高坡,最后,终于出现了熟悉的、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离家越近,嫂子的情绪就越是复杂。她时而会因为即将见到女儿而露出期待的笑容,时而又会陷入长久的沉默,眉头紧锁,眼神里充满了对未来的忧虑。

  我知道,她在害怕。害怕回到那个被阴影笼罩的家,害怕面对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丈夫。而我,同样也感到了一丝近乡情怯。我不知道等待我的,将会是怎样一个“家”。

  在火车上的最后一晚,我们聊到了深夜。车厢里的人大多已经睡去,只有我们这个小小的角落还亮着。嫂子大概是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我身上,她反复对我说:“陈进,你回来了就好了。你哥最听你的话,你好好劝劝他,他肯定能改的。为了妞妞,他一定能改的。”

  她一遍遍地重复着,像是在说服我,更像是在说服她自己。

  我看着她那双充满希冀的眼睛,心里沉甸甸的。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用力地点头,告诉她:“嫂子,你放心。有我呢。我一定把哥拉回来。”

  我说得斩钉截铁,那一刻,我也真的以为自己可以。我以为,凭着我们兄弟之间的情分,凭着我这两年在部队里练就的一身正气,我一定能把我哥从泥潭里拽出来。我甚至在脑海里构思了无数个场景,该如何痛斥他,如何点醒他,如何帮他还清债务,让他重新开始。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是多么的天真。我以为家庭的症结就像部队里纠正一个队列动作那么简单,只要口令清晰,态度坚决,一切就能回归正轨。我完全没有意识到,人性的复杂和堕落的惯性,远远超出了一个二十岁年轻人的想象。

  那一晚,嫂子睡得很沉,也许是几天来最安稳的一觉。我却又一次失眠了。我没有再感觉到那只冰冷的脚,但我知道,那份寒意,已经从她的身体,转移到了我的心里。我背负着她的期望,也背负着一个家庭沉重的未来,在火车的摇晃中,等待着那个未知的黎明。

   第4章 回忆里的哥哥

  火车鸣响了悠长的汽笛,广播里传来乘务员甜美却略带疲惫的声音,提醒旅客前方到站是我们的县城——南阳。嫂子李素琴的身体瞬间绷紧了,她几乎是弹坐起来,开始手忙脚乱地收拾本就没多少的行李。她的脸上交织着激动、期待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

  我也从上铺翻身下来,帮她把那个沉重的帆布包从床底拖出来。包很重,我掂了掂,里面似乎是些沉甸甸的块状物。

  “嫂子,这包里装的什么,这么沉?”我好奇地问。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拉开拉链的一角,我看到里面装满了风干的牛肉干和一些新疆特产的干果。“这是……我来的时候,顺便带的。想着拿到县里的集市上卖了,能……能贴补点家用。”

  我的心又被狠狠地揪了一下。她千里迢迢来接我,竟然还想着做点小生意挣钱。这一路上,她啃着干硬的玉米面饼,却背着这么重的货物。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默默地把包背在自己肩上。这个重量,远比我的军用帆布包要沉重得多。

  火车缓缓进站,窗外的景象越来越熟悉。低矮的红砖房,冒着白烟的工厂烟囱,站台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一切都还是我离开时的模样。我的心情也激动起来,两年了,我终于回来了。

  然而,这份激动很快就被失落冲淡了。我们随着走出出站口,在拥挤的人群中站了很久,直到站台上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也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我哥陈辉,没有来接我们。

  嫂子的脸上最后一点光彩也熄灭了。她站在寒风里,用力地裹紧了那件单薄的外套,眼神空洞地望着车站广场。我拿出在部队里攒下的津贴,叫了一辆三轮摩托车。在“突突突”的马达声中,我们穿过县城熟悉又陌生的街道,朝着我哥家的方向驶去。

  一路上,我的脑海里不断闪现出小时候的画面。那时候,哥哥陈辉是我的天,是我的保护神。

  我们家住在县城郊区的平房区,孩子多,也野。我从小体弱,没少受人欺负。每次我被人抢了弹珠,或是推倒在地,只要我扯着嗓子喊一声“哥”,陈辉就会像一阵风似的从某个角落里冲出来。他比我大五岁,个子高,力气大,打起架来像头小牛犊,不要命。他会把那些欺负我的孩子一个个按在地上,逼着他们把弹珠还给我,再给我道了歉才罢休。

  然后,他会拉着我的手,拍拍我身上的土,用他那脏兮兮的袖子给我擦眼泪,咧着嘴说:“陈进,别哭!有哥在,谁也别想欺负你!”

  那时候的他,是我心里最了不起的英雄。

  记忆里最深刻的一次,是有一年夏天,我们去河里游泳。我不小心被水草缠住了脚,在水里拼命挣扎。周围的小伙伴都吓傻了,只有陈辉,他想都没想,一个猛子就扎了下去。他在水下摸索了很久,才把缠在我脚上的水草解开,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把我推上了岸。他自己却因为憋气太久,呛了好几口水,上岸后咳了半天,脸都白了。

  我妈知道后,拿着竹条追着他打了半个院子,骂他不要命。他一声不吭地挨着打,等我妈打累了,才偷偷跑到我跟前,塞给我一个从河边摸来的、烤得焦香的田螺,冲我挤挤眼,小声说:“下次不许再往水深的地方去了,听见没?”

  他就是这样,永远把我护在身后。他上学早,辍学也早,初中没毕业就跟着邻居家的叔叔出去跑运输。他第一次出车回来,挣了八十块钱,给自己留了十块,剩下的全交给了我妈。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报纸包着的东西,神神秘秘地塞给我。我打开一看,是一支崭新锃亮的“英雄”牌钢笔。

  “给你的,”他摸着我的头,一脸骄傲,“好好读书,将来考大学,别像哥一样,只能卖力气。”

  那支钢笔,我一直用了很久,直到笔尖都磨秃了。它承载着我对我哥最美好的记忆。在我心里,他一直是那个讲义气、有担当、虽然有点鲁莽但心眼儿不坏的哥哥。他会为了保护我跟人打架,会为了给我买支钢笔而省吃俭用,会憧憬着靠自己的力气让家人过上好日子。

  三轮车在一条狭窄的巷子里停下。这里是县城的老城区,两边都是灰扑扑的二层小楼,墙皮剥落,电线像蜘蛛网一样缠绕在头顶。嫂子指了指其中一栋楼的二楼,轻声说:“到了。”

  我背着两个大包,跟着她走上吱呀作响的木质楼梯。楼道里光线昏暗,空气中飘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她掏出钥匙,打开了门。

  门开的一瞬间,一股混杂着烟味、酒味和馊味的浊气扑面而来,呛得我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屋子里的景象,更是让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这就是她的家?这就是她口中那个曾经充满希望的地方?

  这是一个很小的套间,一室一厅。客厅里没有沙发,只有几条破旧的板凳。一张掉了漆的方桌上,堆满了啤酒瓶和吃剩的泡面盒子,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几乎要溢出来。地上乱七八糟地扔着几件脏衣服,墙角结着蜘蛛网。整个屋子,看不到一丝生气,只有无尽的萧条和颓败。

  唯一能看出女主人痕迹的,是窗台上摆着的一盆小小的仙人掌,和墙上贴着的一张妞妞的奖状——“好孩子”,幼儿园发的。

  “家里……有点乱。”嫂子站在门口,局促不安地绞着衣角,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他……他平时不让我收拾,说我把他的东西收起来,他就找不着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行李放在地上。我的目光扫过这个所谓的“家”,心里那座用回忆搭建起来的、关于哥哥的光辉形象,正在一点点地崩塌,碎裂,最后化为一地齑粉。

  我那个英雄一样的哥哥,到底去了哪里?

   第55章 到站后的沉默

  “妈妈!”

  一个惊喜的、带着奶气的声音从里屋传来。紧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卧室里跑了出来,像一只快乐的小鸟,一头扎进了李素琴的怀里。

  “妞妞!”嫂子瞬间忘记了所有的尴尬和疲惫,她紧紧地抱住女儿,把脸埋在女儿小小的肩膀上,我看到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这一刻,她才真正地“回家”了。

  妞妞抬起头,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这个陌生人。她长得比照片上更高了一些,扎着两个小辫子,脸蛋因为激动而红扑扑的,像个熟透了的苹果。

  “妞妞,快,叫叔叔。”嫂子擦了擦眼角,拉着妞妞的手对我说。

  “叔叔好。”妞妞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然后又迅速躲回了妈妈的身后,只探出一个小脑袋偷偷看我。

  我从帆布包里翻了半天,摸出一块在部队发的巧克力。这是我特意留着的,本来想带回家给我妈尝尝。我蹲下身,把巧克力递给妞妞:“妞妞乖,叔叔给你的。”

  妞妞看看巧克力,又看看她妈妈。李素琴点了点头,她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去,用很轻的声音说了声:“谢谢叔叔。”

  孩子的出现,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屋子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嫂子开始忙碌起来,她把妞妞安顿在小板凳上,让她自己剥巧克力吃,然后自己则像个陀螺一样,一刻不停地收拾屋子。她把桌上的酒瓶和垃圾收进一个蛇皮袋,用抹布一遍遍地擦着桌子,把地上的脏衣服捡起来扔进盆里……她做得那么熟练,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遍。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想上去帮忙,却又不知从何下手。这个家里的每一处狼藉,都像是在无声地控诉着我哥陈辉的罪状。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愧和愤怒。这是我哥的家,这是我哥的妻子和女儿,他怎么能让她们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

  “嫂子,我哥呢?”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李素琴擦桌子的动作顿了一下,她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可能……可能还在朋友那里吧。他有时候忙起来,就不着家。”

  她还在为他找借口。

  我不再追问,只是默默地走到窗边,推开那扇满是灰尘的窗户。一股冷风灌了进来,吹散了屋里的浊气,也让我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窗外,是邻居家屋顶上晾晒的衣服和几盆枯萎的花。远处,县城广播站的大喇叭正在播放着《走进新时代》。一切都那么富有生活气息,唯独这个家,像是一座被生活遗弃的孤岛。

  嫂子很快就收拾出了一个相对整洁的角落。她从卧室里抱出一床被子,铺在唯一一张还算完好的竹床上,对我说:“陈进,你坐了几天火车,累坏了。你先在这儿歇会儿,我去买点菜,晚上给你做顿好的。”

  “嫂子,不用麻烦了,我们出去吃吧。”

  “那怎么行!你第一次来家里,必须在家里吃。”她态度坚决,从墙角的一个小陶罐里倒出一些零零散散的毛票,仔细地数了数,塞进口袋,然后就急匆匆地出了门。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妞妞。小姑娘正专心致志地对付那块巧克力,她用小舌头一点一点地舔着,吃得满嘴都是,却舍不得大口咬下去。我看着她,心里一阵发酸。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的小板凳上,尝试着跟她聊天。

  “妞妞,喜欢吃巧克力吗?”

  她点点头,对我露出一个甜甜的、沾着巧克力酱的微笑。

  “叔叔包里还有好多好吃的,以后都给你吃,好不好?”

  她又点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妞妞……爸爸呢?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还是没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提到“爸爸”,妞妞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低下头,玩弄着手里的巧克力糖纸,小声说:“爸爸……在睡觉。”

  “睡觉?他在哪儿睡觉?”

  妞妞指了指卧室的门。

  我心里一动,站起身,轻轻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卧室门。一股更浓烈的酒气和烟味扑面而来。卧室里拉着厚厚的窗帘,光线昏暗。我适应了一会儿,才看清床上躺着一个人,和衣而睡,身上胡乱地盖着一件外套,发出的鼾声像破旧的风箱。

  尽管屋里很暗,尽管他瘦了很多,头发也乱得像鸡窝,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是我哥,陈辉。

  他根本没去什么朋友家,他就在家里,在自己的床上,睡得不省人事。从他身上的酒气判断,恐怕是昨晚喝多了,一直睡到现在。

  我站在门口,看着床上那个曾经是我心中英雄的男人,如今却像一滩烂泥一样躺在那里。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从我的胸口直冲上头顶。我捏紧了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响声。

  我没有叫醒他。我只是默默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地关上了门。

  我回到客厅,妞妞还在那里小口地吃着巧克力。她似乎对卧室里发生的一切毫无察觉,或者说,她已经习惯了。她生活在这个充满酒气和争吵的环境里,用一块小小的巧克力,给自己构筑起一个甜蜜而短暂的避风港。

  我坐在她身边,久久没有说话。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邻居家传来了炒菜的香味和孩子的笑闹声。这个小小的、冰冷的屋子里,只有我和一个三岁的孩子,在沉默中等待着。等待着女主人买菜归来,也等待着那个沉睡的男主人,不知何时会醒来。

  那一刻的沉默,比任何激烈的争吵都更让我感到窒。它像一张无形的网,将这个家牢牢地困在其中,让人看不到一丝挣脱的希望。

   第6章 一场无声的争吵

  嫂子李素琴提着一小袋青菜和一块豆腐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她看到我阴沉的脸色,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然后低着头快步走进了厨房。厨房很小,只是在阳台上用木板隔出来的一个角落,连个像样的灶台都没有,只有一个蜂窝煤炉子。

  很快,厨房里就传来了切菜和烧水的声音,伴随着一股淡淡的油烟味,给这个冰冷的家带来了一丝烟火气。

  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卧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我哥陈辉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他头发乱糟糟的,上衣的扣子还扣错了位,身上那股隔夜的酒气让人闻了就皱眉。

  “谁啊……”他含糊不清地嘟囔着,揉着眼睛。当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时,他整个人都僵住了,脸上的困倦和迷茫瞬间被震惊和一丝慌乱所取代。

  “陈进?”他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沙哑。

  “哥。”我站起身,平静地看着他。

  我们兄弟俩,时隔两年,就在这样一种尴尬而狼狈的场景下重逢了。没有想象中的拥抱,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只有死一般的沉默。

  他愣了几秒钟,然后脸上迅速堆起一个夸张的笑容,走过来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好小子!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你看你,都长这么壮了,比哥还高了!”

  他表现得那么热情,那么亲切,仿佛我们只是昨天才分开,仿佛这个家一如往常。他绝口不提为什么没去接我,也绝口不提他为什么会睡到现在。

  “素琴!素琴!”他扯着嗓子朝厨房喊,“我弟回来了!快点做饭,把我藏的那瓶好酒拿出来!今天我得跟我弟好好喝几杯!”

  嫂子从厨房里探出头,脸上带着一丝惶恐,小声说:“酒……早就喝完了。”

  陈辉的脸色一沉,但当着我的面,他没有发作,只是不耐烦地摆了摆手:“没用的东西!算了算了,陈进,你等着,哥出去买!”

  说着,他就要往外走。

  “站住。”我开口了,声音不大,但很冷。

  陈辉的脚步停住了。他回过头,有些诧异地看着我。或许在他眼里,我还是那个跟在他身后、对他言听计从的弟弟。

  “哥,我们谈谈。”我说。

  我的语气让他意识到情况不对。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拉过一条板凳,在我对面坐下,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红梅”烟,抖出一根点上,深吸了一口,才缓缓开口:“谈什么?”

  “你这几年,到底在干什么?”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

  他的眼神有些闪躲,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含糊道:“还能干什么,跑车呗。生意不好做,累死累活的,也挣不了几个钱。”

  “是跑车挣不了钱,还是赌钱输光了?”我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的谎言。

  “你听谁瞎说的!”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你嫂子跟你嚼舌根了?这个臭……”

  “你别骂嫂子!”我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烟灰缸都跳了起来。妞妞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厨房里的嫂子赶紧跑出来,一把抱起妞妞,哄着她,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我们兄弟俩,嘴里不停地说:“不吵,不吵,叔叔和爸爸闹着玩呢。”

  看着吓得瑟瑟发抖的妞妞,和我嫂子那张惶恐无助的脸,我心里的怒火被一阵巨大的悲哀所取代。我为什么要当着孩子的面,跟他说这些?

  我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气:“哥,你看看这个家,你看看嫂子和妞妞。这就是你说的‘挺好的’?你当兵走的时候,跟我说要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吗?”

  陈辉沉默了。他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昏暗的灯光下,烟雾缭绕,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知道错了。”过了很久,他才闷声闷气地开口,“我不是人,我对不起素琴,对不起妞妞。”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悔意,这让我看到了一线希望。我以为,我的话起作用了。

  “哥,错了不怕,改了就行。”我趁热打铁,“你还年轻,我们从头再来。把赌戒了,踏踏实实找个活干。欠的钱,我们一起想办法还。我这次回来,带了些退伍费,虽然不多,但可以先应应急。”

  我说得情真意切,我以为他会被我的真诚打动。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如坠冰窟。

  他抬起头,眼睛里闪着一种我陌生的、狂热的光:“陈进,你相信哥。我这次真的只是运气不好。我已经摸到门路了,就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本钱,我保证能一次性全捞回来!到时候,别说还债,哥给你在市里买套大房子!”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说了这么多,他一句都没听进去。他的脑子里,只有“翻本”。他已经彻底被的魔鬼控制了心智。

  “你疯了!”我终于忍不住,低吼道。

  “我没疯!”他也激动起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陈进,你是我亲弟,你得帮我!你把退伍费先借给我,就这一次,最后一次!我保证,赢了钱,我马上金盆洗手,再也不碰那玩意儿了!”

  我用力地甩开他的手,站起身,浑身都在发抖。我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狂的男人,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他不是在跟我商量,他是在向我索取,理直气壮地索取。他想拉着我,拉着这个家最后的一点希望,陪他一起跳进那个无底的深渊。

  我们的争吵,从头到尾都没有太大的声音,却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咆哮都更让人心寒。嫂子抱着妞妞,无声地流着泪,站在一旁,像一个绝望的看客。

  最后,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然后转身走出了这个家门。我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

  我听到身后传来陈辉气急败坏的咒骂声,和嫂子压抑的哭声。我没有回头,径直走下了那段黑暗的、吱呀作响的楼梯,走进了县城冬夜的寒风里。

   第7章 压在箱底的汇款单

  我漫无目的地在县城的街上走着,冬夜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街边的店铺大多已经关门,只有几家小饭馆还亮着灯,从里面传来划拳和喧闹的声音。那声音,让我觉得无比刺耳。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父母家所在的那条老街。看着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木门,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抬手敲了敲。

  开门的是我妈。她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绽开了巨大的惊喜。“进儿!你回来了!”她一把拉住我,眼泪就下来了,“你这孩子,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我爸也从里屋闻声出来,他还是那副严肃的样子,但眼里的激动是藏不住的。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连说了三个“好”字。

  父母的热情,让我冰冷的心感到了一丝暖意。我妈张罗着给我下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看着我狼吞虎咽地吃完,才开始絮絮叨叨地问我部队里的事。

  我没有立刻提我哥的事,只是含糊地应付着。吃完面,我对我妈说:“妈,我今晚在家睡。”

  “那当然了,你哥家那小地方,哪有家里舒坦。”我妈理所当然地说,开始给我铺床。

  躺在自己从小睡到大的床上,闻着被子上阳光的味道,我却一夜无眠。脑子里反复回想着我哥那狂热的眼神,和我嫂子那绝望的泪水。

  第二天,我找了个机会,把我哥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父母。我以为他们会像我一样震惊和愤怒。然而,他们的反应却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我妈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眼圈红了:“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我们怎么不知道!他隔三差五就来家里要钱,你爸都气得犯了好几次高血压。”

  我爸则坐在椅子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言不发,满脸的愁容。

  “那你们怎么不管管他?”我急了。

  “怎么管?”我妈一脸的无奈,“他是我们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们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外人打死吗?他每次来都跪在地上求我们,说就这一次,我们就心软了。你爸的退休金,我的那点积蓄,都快被他掏空了。”

  我爸猛地把烟锅在桌上磕了磕,吼道:“妇人之见!就是你这么惯着他,才让他越来越无法无天!”

  “我惯着他?陈老头,你讲讲道理!当初是谁说长子要顶门立户,他要钱做生意,你二话不说就把存折给他的?现在出事了,你把责任全推我身上?”我妈也不甘示弱地吵了起来。

  看着他们互相指责,我心里一片冰凉。我终于明白,我哥之所以会变成今天这样,不仅仅是他自己的问题。父母的溺爱和纵容,也是把他推向深渊的推手。在他们眼里,儿子再混账,也是自己的儿子。而那个外来的媳妇,李素琴,她的委屈和苦难,似乎并没有被真正地放在心上。

  “那嫂子呢?嫂子和妞妞怎么办?”我打断了他们的争吵。

  提到李素琴,我妈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她撇了撇嘴,说:“素琴是个好孩子,就是性子太软了,管不住你哥。这都是命啊。”

  一句轻飘飘的“这都是命”,就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虚无缥缈的命运。

  我彻底失望了。我原以为,父母会是我坚强的后盾,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把我哥拉回来。可现在看来,他们早已被亲情绑架,除了叹息和无休止地填补那个无底洞,他们什么也做不了。

  那天下午,我妈让我帮她收拾一下储藏室。在翻一个旧木箱的时候,我无意中发现了一沓用红绳捆着的纸。我好奇地打开一看,竟然是一叠厚厚的汇款单。

  收款人的名字,是李素琴的父亲。汇款人的名字,也是李素琴。每一张的金额都不大,五十,一百,最多的一张也只有两百。汇款的日期,从她嫁给我哥的第二年开始,一直持续到上个月。

  我一张张地翻看着,手指都在颤抖。这些汇款单,就像一本无声的账簿,记录着一个女人最沉重的付出和最卑微的坚守。我可以想象,这些钱,是她如何从牙缝里省出来的,是她卖了多少新疆特产换来的,是她承受着丈夫的打骂和家庭的重压,偷偷寄回娘家,去支撑那个同样贫困的家庭的。

  我妈走过来,看到我手里的汇款单,叹了口气:“这是上次素琴回家,不小心掉在这里的。这孩子,自己都快过不下去了,还月月不落地给她爹妈寄钱。她也是个苦命人。”

  我捏着那些汇款单,它们薄薄的,却又重如千钧。我突然想起了嫂子在火车上说的话,她说来接我的路费是回娘家借的。或许,她借的,正是她自己一次次寄回去的钱。

  我把汇款单重新捆好,放回了箱底。那一刻,我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

  这个家,我哥,我父母,他们都指望不上了。唯一能帮助嫂子李素琴的,或许只有她自己。而我能做的,不是把我哥从泥潭里拉出来,因为他根本不想出来。我唯一能做的,是给我嫂子递上一块能让她爬出这个泥潭的垫脚石。

   第8章 再没有交集的轨道

  我在父母家住了两天。这两天里,陈辉没有来找过我,也没有一个电话。我能想象得到,他大概又和他的那帮“朋友”混在一起,继续做着他那“翻本”的美梦。

  第三天上午,我取出了我全部的退伍费,一共三千二百块钱。在那个年代,对于一个普通家庭来说,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我留下二百块自己用,把剩下的三千块,整整齐齐地装进一个信封里。

  然后,我去了我哥家。

  开门的依然是嫂子李素琴。她看到我,眼神很复杂,有惊讶,也有一丝尴尬。她把我让进屋,屋子里比我上次来的时候干净了一些,但依然充满了压抑的气息。妞妞在里屋睡觉,屋子里很安静。

  “陈进,你……”她欲言又止。

  我没有拐弯抹角,直接把那个厚厚的信封递给了她。

  “嫂子,这是我的退伍费,你拿着。”

  她像被烫到一样,连连后退,拼命摆手:“不不不,这怎么行!这是你的钱,我不能要!”

  “你听我说完。”我把信封硬塞到她手里,按住她冰凉的手,“这钱,不是给我哥的,是给你的。”

  她愣住了,不解地看着我。

  “嫂子,我哥……他已经陷进去了,靠我们是拉不回来的。”我艰难地说出这些话,感觉像是在宣判一个人的死刑,“这个家,指望不上他了。你不能再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你得为你自己,为妞妞想想。”

  李素琴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因为极力的隐忍而剧烈地颤抖。

  “这三千块钱,你拿着。”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可以选择用它做点小生意,也可以选择……离开这里,带妞妞回娘家,重新开始。怎么选,你自己决定。但无论如何,这笔钱是你和妞妞的后路,绝对不能再让你哥碰一分。”

  她呆呆地看着手里的信封,泪水一滴滴地落在牛皮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过了很久很久,她才抬起头,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绝望和一丝决绝的眼神看着我,然后,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知道,她听懂了。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我不知道我的做法是对是错,我像一个残忍的刽子手,亲手斩断了她对这个家、对那个男人最后的一丝幻想。但我别无选择。与其让她抱着虚假的希望,在这个泥潭里越陷越深,不如给她一把刀,让她自己割断绳索,哪怕过程会鲜血淋漓。

  那天下午,我登上了南下的火车,去了广东。我没有按照父母的期望,在县城找一份安稳的工作。那个家,那个县城,让我感到窒息。我想逃离,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重新开始。

  后来的很多年,我再也没有回过那个家。我跟父母通电话,他们偶尔会提起我哥,说他又欠了多少债,又跟谁打了架,每一次,都伴随着长长的叹息。

  大概在我离开的第二年,我妈在电话里告诉我,李素琴和我哥离婚了。

  她说,那天陈辉又在外面输了钱,回家来翻箱倒柜地找钱,找到了李素琴藏起来的那笔钱。李素琴抱着钱不给,被他打得半死。邻居报了警,警察来了,也只是调解。等警察走了,李素琴什么都没说,默默地收拾了自己和妞妞的几件衣服,第二天一早就带着孩子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她把离婚协议书寄了回来,什么都没要,只要了妞妞。”我妈在电话那头说,“你哥……后来把那房子也卖了抵了赌债,现在也不知道在哪儿混日子。”

  我握着电话,久久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为嫂子的解脱而庆幸,还是该为这个家庭的彻底破碎而悲哀。

  又过了很多年,我自己在广东成了家,有了自己的事业和孩子。生活稳定下来后,我曾辗转打听过李素琴的消息。听说她带着妞妞回了新疆,用我给她的那笔钱,加上她自己的积蓄,在老家开了个小小的杂货铺,生意还不错。妞妞也长大了,学习很好,考上了大学。

  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我们的人生,就像那趟绿皮火车上的两条轨道,有过短暂的并行,但最终还是奔向了各自完全不同的方向。

  只是在很多个夜深人静的时刻,我依然会想起1996年那个冬天的卧铺车厢,想起那个单薄、沉默的女人,和那只在深夜里,冰冷而又犹豫地伸进我被窝的脚。

  那不是一次试探,也不是一次引诱。那是一个被生活寒冰包裹的灵魂,发出的最微弱、最无助的求救信号。而我,最终也没能成为她的拯救者。我只是给了她一块垫脚石,让她自己,勇敢地爬出了那个吞噬她的深渊。

  那份彻骨的冰凉,成了我青春记忆里一道无法磨灭的烙印,时时刻刻提醒着我,生活有时候是多么的残酷,而人性的深渊,又是多么的难以揣测。

  本文标题:96年的长途卧铺车上,睡我对面的嫂子,夜里把脚伸进了我被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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