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傍晚打来的,我刚把一份改了八遍的PPT发给老板,准备瘫在椅子上刷会儿短视频。

  来电显示是“妈”。

  我划开接听,还没来得及说话,那边就传来一阵压抑的、熟悉的啜泣声。

  我心里咯噔一下。

  “喂,妈,怎么了?”

  “小峰啊……”我妈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刚大哭过一场,“你三叔……没了。”

  三叔?

  哪个三叔?

  我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我们家那庞大又疏远的亲戚网络。

  我爸这边兄弟三个,他是老二。大伯在省城,三叔……三叔一直在老家县城。

  就是那个每次过年回去,都会塞给我一把炒花生,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牙齿被烟熏得焦黄的三叔。

  “怎么回事?前阵子不还说挺好的吗?”我的声音有点发干。

  “下午的事,心梗,人是在棋牌室里没的,一句话都没留下。”我妈在那头叹了口气,又像是要把肺里的浊气都叹出来,“你爸已经过去了,你明天……请个假,也回来一趟吧,送你三叔最后一程。”

  “好。”

  我挂了电话,屋里没开灯,电脑屏幕的光幽幽地照在脸上。

  PPT右下角的时间是18:32。

  窗外,城市的晚高峰正像一锅煮沸的粥,喧嚣、拥挤,充满了生命力。

  而几十公里外的县城,一个我并不算亲近,但很熟悉的生命,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我没开灯,也没动。

  就那么坐着,任由黑暗把我吞没。

  脑子里开始不受控制地闪回一些关于三叔的零碎片段。

  他好像一辈子都没离开过那个县城。年轻时在镇上的工厂上班,后来工厂倒闭,就到处打零工,什么都干。砌墙、扛水泥、送货……

  三婶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女人,身体也不太好,常年药罐子。他们有个儿子,我堂弟,叫李伟,比我小两岁,早早就不读书了,在外面混。

  记忆里,三叔永远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上总有那么一两块洗不掉的油渍或泥点。

  但他总是笑呵呵的。

  小时候过年,我们家回老家,他总会从一个旧饼干铁盒里,抓出一大把花生、糖块,硬塞到我兜里。

  他的手很粗糙,指甲缝里总是黑的,但那把花生的温度,好像现在还能感觉到。

  他会摸着我的头,用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普通话夸我:“还是二哥家的娃出息,读书的料。”

  那时候,我总觉得他身上有股汗味和烟草混合的怪味,下意识地想躲开。

  现在想来,那大概就是一个男人为生活奔波,最真实的味道。

  第二天一早,我跟公司请了假,坐上了回县城的大巴。

  车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大厦,慢慢变成低矮的平房和连绵的农田。

  空气里开始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味道。

  我有点恍惚。

  好像每次回来,都是因为一场告别。

  上一次是奶奶,上上次是外公。

  我们这些在外漂泊的年轻人,与故乡的连接,似乎就只剩下这些红白之事了。

  车到县城汽车站,我爸来接我。

  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时又老了一些,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头发也更白了。

  他没多说话,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直接去你三叔家。”

  三叔家在县城的老城区,一片自建房里。

  路很窄,两边的房子挤得密密麻麻,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像是一块块揭不掉的伤疤。

  还没到门口,就听见了一阵喧闹。

  不是那种撕心裂肺的哭嚎,而是一种混杂着哭声、说话声、麻将声的,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嘈杂。

  这让我悬着的心,稍微放下了一点。

  至少,不是冷冰冰的。

  三叔家的院子不大,已经搭起了一个简易的蓝色雨棚。

  雨棚下,摆着一口冰棺。

  那就是三叔。

  我走过去,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看到了他。

  他穿着一身崭新的深色寿衣,脸上没什么痛苦的表情,很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

  只是那张脸,比我记忆中更苍老,更瘦削。

  三婶坐在一旁的矮凳上,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被人搀扶着,嘴里一直念叨着什么。

  堂弟李伟,那个曾经的叛逆少年,此刻穿着一身孝服,跪在冰棺前,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

  他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

  院子里挤满了人。

  有脸熟的亲戚,也有很多我不认识的街坊邻居。

  他们有的在帮忙折纸钱,有的在安慰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的家人,还有几个大妈在角落的另一张桌子上,哗啦啦地搓着麻将。

  哭声和麻将声,就这么诡异又和谐地交织在一起。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一边摸着一张“发财”,一边抹着眼泪说:“老三这人啊,就是走得太急了……前天还说要教我怎么用那个什么智能手机呢。”

  旁边的人接话:“可不是嘛,心太好了,谁家有事他都去帮忙,自己家里的事倒不上心。”

  “唉,好人不长命啊……”

  我爸把我拉到一边,递给我一套孝服,“穿上,去给你三叔磕个头。”

  我换上衣服,走到冰棺前,规规矩矩地跪下,磕了三个头。

  额头碰到冰凉的水泥地,一股凉意瞬间传遍全身。

  我才真正意识到,三叔真的走了。

  那个会塞给我一把炒花生的三叔,那个用粗糙的手摸着我头的长辈,永远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一股酸涩涌上鼻尖,我的眼眶也热了。

  接下来的两天,我见识了一场最“市井”的葬礼。

  流水席从早开到晚,院子里支起几口大锅,请来的厨子叮叮当当地忙活着。

  来的都是客,不管认不认识,坐下就能吃。

  饭菜谈不上精致,就是些大锅炖的肉、炒的菜,但分量足,热气腾腾。

  人们端着碗,或蹲或站,一边吃,一边大声聊着天。

  聊三叔生前的趣事,聊最近的菜价,聊谁家的儿子娶了媳妇,谁家的闺女考上了大学。

  悲伤是底色,但生活的气息,却顽强地从悲伤的缝隙里冒出来。

  我被我爸安排去记账。

  就是在一个小本子上,记录下每一位来吊唁的亲友送的礼金。

  来的人各式各样。

  有穿着体面的远房亲戚,包里拿出厚厚一沓红包。

  也有穿着工服,满身灰尘的工友,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不好意思地塞过来,“一点心意,别嫌少。”

  我爸总会客气地把钱接过来,然后拉着人去吃席,“来都来了,吃口饭再走。”

  有个看起来比三叔还老的大爷,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从一个布包里摸出两百块钱。

  我爸连忙推辞:“叔,您这么大年纪了,不用这样。”

  大爷眼睛一瞪:“怎么不用?当年要不是你三弟,我家那房子早就塌了!这点钱,买不回一条命!”

  他说的是十几年前的一场大雨,三叔半夜不睡觉,挨家挨户去敲门,叫醒了老街坊,才没出大事。

  我一边记着账,一边听着这些我从未听过的,关于三叔的故事。

  原来,那个在我印象里有些窝囊、没什么大出息的三叔,在这些街坊邻居眼里,是个热心肠、靠得住的好人。

  他的人生,或许在世俗意义上是失败的。

  没钱,没地位,儿子也不争气。

  但在此刻,这个小小的院子里,挤满了真心实意为他悼念的人。

  他们带来的,不只是几百块钱的礼金,更是一份沉甸甸的人情。

  堂弟李伟一直跪在灵前,除了吃饭上厕所,几乎没离开过。

  他没怎么哭,就是沉默地烧着纸钱,火光映着他年轻的脸,有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沉重。

  有一次,我给他递水,他哑着嗓子跟我说:“哥,我以前总觉得我爸没本事,让我跟别人打架都抬不起头。”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

  “现在我才知道,他认识这么多人,有这么多人念他的好。”他吸了吸鼻子,“我以后……不能再混了。”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一个人的死亡,有时,是另一个人成长的开始。

  出殡那天,天还没亮,院子里就站满了人。

  按照习俗,长子要摔盆,然后抱着骨灰盒,走在最前面。

  当那个瓦盆“啪”地一声在地上碎裂时,三婶积攒了几天的悲伤,终于彻底爆发。

  她哭得几乎要昏厥过去,死死地拉着冰棺,不让抬走。

  周围的几个大妈也跟着抹眼泪,一边劝,一边抱着她。

  那不是表演,那是一种发自肺腑的,对亲人离去的绝望和不舍。

  送葬的队伍很长,从巷子口一直排到街上。

  没有豪华的车队,就是一群穿着朴素的人,默默地跟在后面,走了一程又一程。

  整个过程,混乱、嘈杂,甚至有些滑稽。

  有人不小心踩了别人的脚,有人在讨论中午的席面,还有小孩不懂事地在队伍里穿梭嬉闹。

  但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生与死,悲与喜,庄重与世俗,在这里,被拧成了一股绳。

  这就是生活本身的样子。

  三叔的后事办完,我爸把我拉到一边,塞给我一个红包。

  “这是你三叔家退回来的礼金,他们家困难,我们自家人就别再添负担了。”

  我捏着那个红包,有点沉。

  “你堂弟,好像懂事了。”我爸说。

  “嗯。”

  “以后,多跟他联系联系,你们是亲兄弟。”

  “我知道了,爸。”

  回城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三叔的这场葬礼。

  它像一场盛大的乡村庙会,充满了粗糙的、原始的生命力。

  在这里,死亡不是一个冷冰冰的句号,而是一个逗号。

  它让活着的人,重新聚在一起,确认彼此的连接,然后,带着对逝者的记忆,继续走下去。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生活回到了原来的轨道,我继续在写字楼里当我的“PPT民工”,每天为KPI和老板的脸色而焦虑。

  直到三个月后,我妈又打来一个电话。

  这一次,她的语气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

  “小峰,你大姨婆昨天晚上走了。”

  大姨婆。

  我妈的姑姑,我应该叫姨奶奶。

  这位亲戚,跟三叔比,就是另一个极端的存在。

  大姨婆年轻时是本地一所中学的老师,后来当了校长,桃李满天下。

  她丈夫,也就是我姨爷爷,是机关里的干部,虽然职位不高,但人脉广,受人尊敬。

  他们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是亲戚圈里“别人家的孩子”的顶配版。

  表舅,在上海一所顶尖大学当教授,博导,是某个领域的学术大牛。

  表姨,在北京一家跨国公司当高管,年薪七位数,满世界飞。

  大姨婆家,是我小时候最不爱去的地方。

  因为她家太干净了,一尘不染,沙发上永远铺着白色的蕾丝罩布,我连坐下都觉得局促。

  大姨婆总会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我,问我期末考了多少分,在班里排第几名。

  然后,再用一种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她家的儿子又发表了什么论文,女儿又拿了什么奖。

  那种无形的压力,让年幼的我喘不过气。

  后来我长大了,去了外地读书工作,跟他们家的联系就更少了。

  只在一些家族大聚会上,会远远地见上一面。

  表舅和表姨,永远都是一副精英派头,说话温文尔雅,但眼神里总带着一种疏离感。

  他们会礼貌地问候你,但你总觉得,他们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

  “什么时候办?”我问我妈。

  “后天,在市殡仪馆。你表舅他们都从外地赶回来了,说是……一切从简。”

  “从简”两个字,我妈说得有点意味深长。

  “你也回来一趟吧,毕竟是至亲。”

  “好。”

  这一次,我没有太多的情绪波动。

  对于大姨婆,我更多的是敬畏,而非亲近。

  她的离去,对我来说,更像是一个家族符号的消失,而非一个亲人的逝去。

  我甚至有点好奇,这样一户“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的葬礼,会是什么样子的。

  两天后,我开车到了市殡仪馆。

  和县城那个嘈杂的自建房不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井然有序,甚至可以说,是冷漠的。

  高大的建筑,肃穆的氛围,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一种不知名花卉的清冷香气。

  我找到了大姨婆的告别厅。

  门口摆着电子显示屏,滚动播放着“沉痛悼念XXX女士”。

  没有喧闹的人群,没有哭声,甚至连说话声都很少。

  来宾们都穿着深色的衣服,表情凝重,三三两两地站着,低声交谈。

  更像是一场……商务会议的茶歇。

  我看到了我爸妈,他们站在一个角落,表情有些不自在。

  也看到了表舅和表姨。

  表舅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他没有哭,脸上是一种学究式的平静,仿佛在面对一个学术课题,而非自己母亲的死亡。

  表姨穿着一条黑色的连衣裙,化着精致的淡妆,如果不是场合不对,我甚至会以为她要去参加一个重要的商业谈判。

  她手里拿着手机,时不时地低头看一眼,眉头微蹙,像是在处理什么紧急的工作。

  他们身边围着几个人,看起来像是他们的同事或朋友,也都是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样。

  他们的交谈,声音很低,我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能捕捉到一些关键词。

  “……下周的国际会议,我已经让助理去安排了……”

  “……那个项目的数据,你再跟进一下,不能出岔子……”

  “……节哀,李教授,您也要保重身体。”

  “谢谢,都安排好了,不会耽误事的。”

  我有点恍惚。

  这里是葬礼,对吧?

  我走到我爸妈身边。

  “来了?”我爸看了我一眼,压低声音说,“去跟你大姨婆告个别。”

  我点点头,走向大厅中央。

  大姨婆躺在鲜花丛中,化了妆,面容安详。

  她的遗照,选的是一张她中年时期的照片,穿着得体的套裙,戴着珍珠项链,嘴角带着一丝矜持的微笑。

  很符合她一贯的形象。

  没有冰棺,没有孝服,没有烧纸的烟火气。

  一切都那么“文明”,那么“高级”。

  我对着遗像鞠了三个躬。

  整个过程,安静得只能听到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

  告别仪式很快就开始了。

  司仪用一种字正腔圆,但毫无感情的语调,念着大姨婆的生平。

  “……她是一位优秀的教育家,一位慈爱的母亲,一位贤惠的妻子……”

  那些词语,都对,但都像是一些空洞的标签,贴在一个已经远去的人身上。

  然后是家属致辞。

  表舅走上台,拿着一份打印好的稿子。

  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做学术报告的口吻,开始发言。

  “各位来宾,各位亲友,今天,我们怀着沉痛的心情,送别我的母亲……”

  他的发言,逻辑清晰,措辞严谨,回顾了母亲光辉的一生,感谢了所有来宾的关心。

  整个过程,他的语调没有一丝起伏,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就像在背诵一篇与自己无关的课文。

  我看到台下有几位大姨婆以前的学生,年纪都很大了,在偷偷抹眼泪。

  而她的亲生儿子,却冷静得像一个局外人。

  发言的最后,他说:“母亲的离去,对我们来说,是巨大的损失。但我们相信,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在我们的记忆里。我们能做的,就是更好地工作,更好地生活,这才是对她最好的告慰。”

  他说得很好,很得体,无懈可击。

  但我 почему(weishenme)觉得那么冷呢?

  我甚至听到身后有人在低声赞叹:“不愧是李教授,就是有水平,这种时候都这么冷静理智。”

  我回头看了一眼,是两个我不认识的中年男人。

  我突然觉得一阵反胃。

  仪式结束后,是自由告别时间。

  我看到表姨终于放下了手机,走到她母亲的遗体旁。

  她没有哭,只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伸出手,轻轻整理了一下母亲额前的头发。

  那个动作,很轻,很柔。

  但她的脸上,依然是那种克制的、疏离的表情。

  我走过去,想说几句安慰的话。

  “表姨,节哀。”

  她抬起头,对我礼貌地点了点头,眼神里有一丝疲惫。

  “谢谢你,小峰,特意赶回来。”她的声音很职业,像是对一个客户说话。

  “大姨婆她……”我想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词穷。

  “妈走得很安详。”她接过了我的话,语气平静,“最后这几年,她其实很痛苦,老年痴呆越来越严重,谁都不认识了。对她来说,这也是一种解脱。”

  “解脱”。

  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是那么的顺理成章,那么的……理性。

  我突然想起了三婶。

  想起了她在三叔的灵前,哭得撕心裂肺,拉着冰棺不肯放手。

  那种不理性的、撕心裂肺的悲伤,和眼前这种理性的、平静的“解脱”,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哪一种,才是真正的爱?

  我不知道。

  或许,我根本没资格评判。

  “你现在……在哪家公司?”表姨突然换了个话题,像是想打破这尴尬的沉默。

  “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运营。”我简单地回答。

  “哦,挺好的,年轻人就该去大平台锻炼锻炼。”她点点头,又恢复了那种HR面试的口吻,“有什么职业规划吗?这个行业,不进则退,要早做打算。”

  我愣住了。

  在自己母亲的葬礼上,跟我聊职业规划?

  这是什么脑回路?

  我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干巴巴地说了一句:“我会努力的。”

  “嗯。”她似乎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然后又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我还有个跨国会议要准备,先失陪一下。”

  说完,她就转身走到一个没人的角落,开始打电话。

  我能隐约听到一些英文单词从她嘴里冒出来。

  “……deadline……report……confirm……”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觉得无比荒谬。

  我转头看向表舅。

  他正被几个人围着,像是在进行一场小型学术研讨会。

  “李教授,您上次提到的那个课题,我回去又研究了一下……”

  “哦?你说说看。”表舅的眼睛亮了一下,立刻进入了状态。

  他们就在自己母亲的灵柩旁,热烈地讨论起了学术问题。

  仿佛那具冰冷的身体,只是一个无关紧g要的背景板。

  我爸妈走了过来,我妈的脸色很难看。

  “这叫什么事啊?”她压低声音,对我抱怨,“你大姨婆还没走远呢,他们就……唉!”

  我爸叹了口气:“算了,人家是高级知识分子,跟我们不一样。”

  “高级知识分子就可以六亲不认了?”我妈的声音里带着火气,“你看看他们,有一个掉眼泪的吗?办丧事跟开公司年会一样!冷冰冰的!”

  我沉默了。

  我妈说的,正是我心里想的。

  这场葬礼,太“高级”了。

  高级到没有一丝人情味。

  没有流水席,取而代之的是殡仪馆提供的自助餐,精致,但冷冰冰。

  没有人高声喧哗,所有人都彬彬有礼,轻声细语。

  没有人嚎啕大哭,悲伤被包装在得体的言行和克制的表情之下。

  一切都像一场精心编排的舞台剧。

  剧本叫“告别”,演员们都演得很专业,但没有一个人真正入戏。

  我看到表舅的儿子,我的那个表弟,一个在读博士,戴着耳机,面无表情地坐在角落里玩手机。

  我走过去,想跟他打个招呼。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茫然,似乎不认识我。

  “我是你表哥,李峰。”我自我介绍。

  “哦,你好。”他摘下一只耳机,语气很平淡。

  “别太难过了。”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嘴角扯出一个奇怪的弧度,像是在笑,又不像。

  “没什么好难过的,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他说,语气像是在背教科书。

  我噎住了。

  “奶奶她……最后几年,其实已经不是她自己了。”他又补充了一句,“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她的大脑皮层功能已经基本丧失,维持生命的,只是一些本能反应。”

  我看着他,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用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解构着自己亲人的死亡。

  我突然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升起,直冲天灵盖。

  这就是他们接受的教育吗?

  把一切都量化,一切都理性化,包括亲情和死亡?

  我忍不住问他:“那你对奶奶,就没有一点……感情吗?小时候她不是很疼你吗?”

  我记得,小时候大姨婆最常夸的,就是这个孙子,说他多聪明,多有出息。

  他愣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我的问题。

  过了几秒钟,他才开口:“感情是一种很复杂的神经化学反应,主要由多巴胺、催产素等物质决定。记忆会触发这些反应,但人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能被它左右。”

  我彻底无语了。

  我感觉我不是在跟一个亲戚聊天,我是在跟一个AI聊天。

  一个被知识和理性武装到牙齿,却唯独丢失了“心”的AI。

  我不想再跟他聊下去了。

  我怕我再多说一句,会忍不住骂人。

  我找了个借口,走开了。

  整个告别厅里,都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氛围。

  一边是逝者冰冷的遗体,一边是生者火热的“事业”。

  学术、项目、会议、前途……这些词语,像一把把锋利的刀,割裂了这里本该有的悲伤和温情。

  我突然想起三个月前,三叔的那个小院子。

  想起那个一边打麻将一边抹眼泪的老太太。

  想起那个满身灰尘,却坚持要塞过来两百块钱的工友。

  想起三婶那不管不顾的嚎啕大哭。

  那些场景,粗糙、混乱,甚至有些“不体面”。

  但它们是热的。

  是有温度的。

  而这里,一切都那么体面,那么井井有条,那么“高级”。

  却是冷的。

  冷得像一块冰。

  我走出告别厅,想透口气。

  外面阳光很好,刺得我眼睛有点疼。

  我看到表姨又在打电话,这次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耐烦。

  “……我知道了,这件事很重要,但我现在真的走不开……什么?客户要见我?告诉他,我母亲去世了!让他们等两天!”

  她挂了电话,烦躁地用手拨了一下头发。

  然后,她看到了我。

  她脸上那种烦躁的表情瞬间消失,又变回了那种职业化的、克制的微笑。

  “小峰,还没走?”

  “嗯,出来透透气。”

  她走到我身边,从包里拿出一根女士香烟,点上,深吸了一口。

  “不好意思,公司里一堆破事。”她吐出一口烟圈,眼神有些疲惫,“人到中年,就是这样,一刻都停不下来。”

  “表姨,其实……你可以停一下的。”我忍不住说。

  她愣了一下,看着我。

  “你说什么?”

  “我说,这是你母亲的葬礼,你可以……不用那么坚强的。”我鼓起勇气说。

  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那层坚硬的壳,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缝。

  但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她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和无奈。

  “坚强?小峰,你还年轻,不懂。”

  “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这个位置,‘悲伤’是一种奢侈品。”

  “我手下有一个上百人的团队,几千万的项目等着我拍板,我倒下了,谁来负责?客户会等我吗?竞争对手会等我吗?”

  “我哥也一样,他那个实验室,几十个博士硕士指着他吃饭,国家级的课题,一天都不能耽误。”

  “我们不是不想悲伤,是我们……没资格,也没时间。”

  她说这番话的时候,语气很平静,但我却听出了一丝深深的无力感。

  我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是啊,他们是精英,是社会的栋梁,他们身上背负着太多的责任。

  他们的时间,被分割成一个个KPI,一个个deadline。

  亲人的离去,在他们的日程表上,只是一个需要被“高效”处理的突发事件。

  他们用最理性的方式,安排好一切,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确保这件事对工作的影响降到最低。

  他们做错了吗?

  好像也没有。

  从社会的角度来看,他们是敬业的,是负责的。

  但从一个“人”的角度来看,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你三叔……前阵子也走了,是吧?”表姨突然问。

  “嗯。”

  “我听你妈说了,办得很……热闹?”她用了一个很小心的词。

  “是挺热闹的。”我想起了那个混乱的院子。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吸了口烟。

  “挺好的。”她说,声音很轻,“其实,我挺羡慕的。”

  我愣住了。

  “羡慕?”

  “是啊。”她看着远处的天空,眼神有些飘忽,“羡慕那种可以不管不顾,想哭就哭,想闹就闹的……真实。”

  “我们不行。”

  “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就是,要克制,要理性,要优雅,不能失态。”

  “考试考砸了,不能哭,要分析错在哪里。”

  “被人欺负了,不能打回去,要用更‘文明’的方式解决。”

  “慢慢地,我们就习惯了。习惯把所有的情绪都藏起来,用理智去分析一切。”

  “久而久之,我们好像……就不会‘感受’了。”

  她说完这番话,掐灭了烟,对我挤出一个笑容。

  “跟你说这些干嘛,走吧,进去吧,待会儿还有个追悼饭局。”

  她转身往里走,背影挺得笔直。

  但我分明看到,在她转身的那一刻,她抬手,飞快地抹了一下眼角。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她也挺可怜的。

  他们不是冷漠,他们只是……被“知识”和“体面”绑架了。

  他们用厚厚的盔甲,把自己包裹起来,抵御外界的伤害,也隔绝了内心的温度。

  追悼饭局设在一家高档酒店的包间里。

  没有圆桌,是西式的长条桌。

  菜品很精致,一道一道上,像法餐。

  大家依然在低声交谈,话题围绕着工作、学术、投资、子女教育。

  我坐在一个角落里,默默地吃着东西。

  我感觉自己跟这个环境格格不入。

  我旁边的两位,一位是某医院的主任医师,一位是某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

  他们在聊什么?

  他们在聊大姨婆最后那几年的医疗费用,聊医保报销的比例,聊请护工的市场价,聊养老院的等级和收费。

  他们把一个生命的最后阶段,变成了一张清晰的财务报表。

  “……总的来说,李教授他们处理得还是相当有效率的,最大程度上减少了沉没成本。”那位律师最后总结道。

  “沉没成本”。

  我差点把嘴里的东西喷出来。

  原来,亲人的离世,在他们眼里,也是可以用经济学术语来分析的。

  我再也待不下去了。

  我跟我爸妈打了个招呼,说公司有急事,就提前离席了。

  走出酒店,外面的空气仿佛都清新了许多。

  我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转。

  脑子里,两个葬礼的画面,在不断地交替出现。

  一个,是三叔的。

  混乱,嘈杂,充满了眼泪、汗水和人情味。

  一个,是大姨婆的。

  有序,安静,充满了理性、体面和疏离感。

  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为什么我会觉得,学历越高,人心越冷漠?

  因为知识,在教会我们理性和逻辑的同时,也在悄悄地剥夺我们感性的能力。

  我们学会了分析问题,却忘记了感受生活。

  我们学会了控制情绪,却忘记了如何表达爱。

  我们学会了权衡利弊,却忘记了什么是奋不顾身。

  三叔的那些亲友,他们可能一辈子都没读过几本书,不懂什么叫“沉没成本”,不懂什么叫“情绪管理”。

  他们只知道,朋友走了,心里难受,就要哭出来。

  他们只知道,邻里有难,能帮一把就帮一把,不图什么回报。

  他们的世界,很简单,很直接,也很温暖。

  而表舅、表姨他们,站在金字塔的顶端,拥有我们大多数人梦寐以求的一切:知识、地位、财富。

  但他们,似乎也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感受爱与被爱的能力。

  他们的悲伤,需要预约。

  他们的亲情,需要让位于工作。

  他们的人生,被一张张日程表和KPI填满,没有留下一丝缝隙给那些“无用”的情感。

  这难道就是我们追求的“进步”和“文明”吗?

  我把车停在江边,摇下车窗,点了一根烟。

  江风吹在脸上,很冷。

  我想起了我的堂弟李伟。

  在三叔的葬礼上,他一夜长大,决定不再混日子。

  我想起了我的表弟,那个博士生。

  他用生物学的术语,冷静地解构着奶奶的死亡。

  一个,在亲人的死亡中,学会了责任。

  一个,在亲人的死亡中,展示了……知识。

  我不敢说谁对谁错。

  我只是觉得,有点悲哀。

  我们拼尽全力,让下一代接受最好的教育,希望他们能成为“人上人”。

  可我们有没有想过,当他们真的成了“人上人”,他们还是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手机响了,是我妈打来的。

  “小峰,你跑哪儿去了?怎么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

  “妈,我公司有点急事。”我撒了个谎。

  “行吧,那你路上开车小心点。”我妈顿了顿,又说,“你表舅他们,刚才把礼金都退回来了,说心意领了,钱不能收。”

  “哦。”我应了一声。

  “唉,你说他们,图啥呢?一个个那么有钱,也不在乎这点。搞得这么……生分。”我妈在那头叹气。

  生分。

  这个词,用得真好。

  是啊,生分。

  明明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却活得像点头之交的陌生人。

  “妈,我过阵子……想回老家看看。”我突然说。

  “回老家干嘛?”

  “没什么,就想回去看看三婶和李伟。”

  “行啊,是该多走动走动。”我妈的语气听起来高兴了一些。

  挂了电话,我把烟头扔进江里。

  看着它在水面上闪烁了一下,然后熄灭,沉没。

  我突然做了一个决定。

  这个周末,我就回去。

  我不去参加什么“精英”的聚会,不去讨论什么“职业规划”。

  我就回那个破旧的老城区,去三叔家那个混乱的小院子。

  去跟三婶聊聊家常,去跟李伟喝顿酒,去听那些街坊邻居扯着嗓子吹牛。

  我需要去那个充满烟火气的地方,给自己“充充电”。

  去重新找回那种,叫做“人情味”的东西。

  因为我害怕。

  我怕再在那个“高级”的世界里待下去,我也会慢慢变成一个,冷静、理性,但没有温度的人。

  我怕有一天,我也会对着我最亲的人,说出“节哀,这也是一种解脱”这样的话。

  我怕有一天,我也会在亲人的葬礼上,盘算着自己的KPI和deadline。

  我怕有一天,我也会变成,我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学历,到底给了我们什么?又拿走了我们什么?

  我没有答案。

  我只知道,我可以选择,我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发动了车子,调转方向。

  回家的路,好像清晰了一些。

  几天后的一个周末,我真的回了县城。

  没有提前打招呼,我提着一些水果和牛奶,凭着记忆找到了三叔家。

  院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看到三婶正在院子里晒被子。

  她比上次见面时,好像更瘦了,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

  “三婶。”我叫了她一声。

  她回过头,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惊喜的表情。

  “小峰?你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看看您和李伟。”

  “哎呀,你这孩子,回来就回来,还买什么东西!”她一边嗔怪着,一边接过我手里的东西,拉着我往屋里走。

  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三叔的遗像摆在正堂的桌子上,前面放着一盘新鲜的苹果。

  “李伟呢?上班去了?”我问。

  “没呢,在屋里睡觉。这孩子,现在出息了,找了个正经工作,在物流公司开车送货,辛苦是辛苦,但总算走上正道了。”三婶说起儿子,脸上带着欣慰的笑容。

  她走到里屋门口,敲了敲门:“小伟,别睡了,你哥来了!”

  不一会儿,李伟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

  看到我,他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

  “哥,你咋来了?”

  “回来看看你们。”我笑着捶了他一拳,“听说你现在是‘物流精英’了?”

  他脸一红:“别取笑我了,就是个开车的。”

  “开车怎么了?靠自己本事吃饭,光荣。”

  三婶在旁边给我们倒水,笑得合不拢嘴。

  “你们兄弟俩聊,我去做饭,中午就在这儿吃。”

  “三婶,别忙活了,我们出去吃。”

  “那哪儿行!家里有菜,我给你做你小时候最爱吃的红烧肉。”三婶不由分说,就钻进了厨房。

  我和李伟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就像小时候一样。

  “最近……还好吧?”我问他。

  “挺好的。”他点点头,“就是累,每天早上四点就得起床,晚上得到八九点才收工。”

  “能习惯吗?”

  “累是累,但心里踏实。”他看着我,眼神很认真,“哥,谢谢你。”

  “谢我干嘛?”

  “那天,你跟我说的话,我记心里了。”他说的是三叔葬礼上,我拍着他肩膀让他好好干那次,“以前我觉得我爸没用,现在我知道了,他留给我最宝贵的东西,不是钱。”

  “是什么?”

  “是人情。”他说,“我出去找工作,好几家都因为我以前那点破事不要我。后来我爸的一个老工友,就是现在我们车队的队长,他知道了,二话不说就让我去了。他说,‘你爸是好人,他的儿子,不能是孬种’。”

  李伟说这话的时候,眼眶有点红。

  “我现在开车,跑的很多地方,都是我爸以前干活的地方。有时候会遇到认识他的人,他们都会跟我说几句我爸的事。我才知道,他帮过那么多人。”

  “哥,我现在觉得,做个像我爸那样的好人,比有钱有势,牛逼多了。”

  我听着他的话,心里一阵感慨。

  三叔用他平凡而善良的一生,给儿子上了最深刻的一课。

  这一课,是任何名牌大学都教不了的。

  中午,三三两两的街坊邻居,闻着香味就过来了。

  “哟,做什么好吃的呢,这么香?”

  “小峰回来了啊!”

  “来来来,一起喝两杯。”

  三婶也不介意,又多加了几个菜,搬出桌子,院子里很快就又摆起了一桌。

  大家围坐在一起,吃着三婶做的家常菜,喝着几块钱一瓶的啤酒,大声地笑着,聊着。

  聊李伟现在的工作,夸他懂事了。

  聊我什么时候带女朋友回来。

  聊东家长,西家短。

  阳光透过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斑驳地洒在每个人带着笑意的脸上。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被一种巨大的、温暖的东西包围着。

  这种东西,就叫“人间烟火”。

  我喝了点酒,有点微醺。

  我看着眼前这群朴实的人,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 (nian tou)。

  他们或许不懂什么是宏大叙事,不懂什么是世界格局。

  他们的人生,可能就是围绕着一日三餐,家长里短。

  他们的快乐和悲伤,都很具体。

  涨工资了,会高兴好几天。

  孩子生病了,会急得掉眼泪。

  邻居有难了,会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

  他们的世界很小,小到只装得下身边的人和事。

  但他们的心,很大,大到可以容纳别人的悲欢。

  而我们这些所谓的“精英”,我们的世界很大,大到可以俯瞰整个地球。

  但我们的心,却很小,小到只装得下自己。

  我们关心冰川融化,关心星球大战,关心虚拟货币的涨跌。

  却唯独,不关心身边那个具体的人。

  我们用知识构建起一个庞大而精密的逻辑世界,却把自己关在了外面。

  这到底是一种进步,还是一种倒退?

  饭后,我跟李伟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抽烟。

  “哥,你好像有心事。”他看出了我的不对劲。

  我笑了笑,把大姨婆葬礼上的所见所闻,跟他大概说了一遍。

  我没有提具体的人名,只是描述了那种氛围。

  李伟听完,沉默了很久。

  他把烟头在地上摁灭,说:“哥,我书读得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

  “但我觉得,人活着,不能光靠脑子,还得靠心。”

  “脑子能让你走得快,但心,能让你走得远。”

  “要是连喜怒哀乐都没有了,那跟机器人有啥区别?”

  我愣住了,看着他。

  这个我一直以为“不学无术”的堂弟,竟然说出了这么有哲理的话。

  是啊。

  人活着,不能光靠脑子,还得靠心。

  我突然觉得自己,才是那个需要被“教育”的人。

  被生活,被这些最朴实的人,好好地上一课。

  那天下午,我没有急着走。

  我陪三婶聊了很久的天,听她絮絮叨叨地讲着三叔年轻时的糗事。

  我帮李伟把他那辆半旧的货车擦得锃亮。

  我还跟院子里的几个大爷,杀了两盘象棋,被虐得体无完肤。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才开车离开。

  三婶和李伟,还有好几个街坊,一直把我送到巷子口。

  看着他们挥手的身影,我的眼眶又一次湿了。

  回城的路上,我给我妈打了个电话。

  “妈,我刚从三婶家出来。”

  “哦?他们都挺好的吧?”

  “挺好的。妈,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

  “以后,别再跟亲戚朋友说,我在什么大公司,赚多少钱了。”

  我妈愣了一下:“为什么啊?这是给你长脸啊。”

  “没什么脸可长的。”我说,“以后你就说,我在外面打工,混口饭吃。”

  “还有,也别老拿我跟表舅表姨家的孩子比了。”

  “咱们就是普通人,过普通人的日子,挺好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良久,我妈才轻轻地说了一声:“好,妈知道了。”

  那一刻,我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放下了。

  我不再为自己不是所谓的“精英”而焦虑。

  我也不再羡慕那种“高级”而“体面”的生活。

  我只想做一个,有血有肉,有哭有笑,有情有义的,普通人。

  就像三叔一样。

  或许,我一辈子都无法像表舅那样,成为一个领域的权威。

  或许,我一辈子都无法像表姨那样,在全世界飞来飞去,指点江山。

  但那又如何呢?

  我可以在周末,陪父母散散步,听他们唠叨。

  我可以在朋友失意时,陪他喝顿大酒,骂几句脏话。

  我可以在未来的某一天,教我的孩子,如何去爱,如何去感受,如何去做一个善良而温暖的人。

  我想,这比任何世俗意义上的成功,都更重要。

  车子驶入城市的霓虹灯海。

  我又回到了这个由代码、KPI和deadline构成的世界。

  但我知道,我的心,已经不一样了。

  它被老家的那片烟火,重新焐热了。

  我知道,无论我走多远,飞多高,我永远都不能忘记,我从哪里来,我的根在哪里。

  我不能成为一个,只有学历,没有心的人。

  因为,人心,才是这个世界上,最珍贵,也最温暖的东西。

  它比任何知识,都更有力量。

  本文标题:两位亲戚的后事,让我发现当下的年轻人,学历越高,人心越冷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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