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唤美好的心灵——《清凉寺钟声》导演阐述

　　先说几句题外话。日本著名电影导演黑泽明去年获得“奥斯卡”终身成就奖，领奖时他说了一句话：“我现在不知道电影到底该怎么拍？”

　　为什么拍了一辈子电影的艺术大师会这样讲？是他真的不会拍？当然不是，那是因为越是电影拍得多，成就越大，再要超越就很难了。就像许多大画家，如齐白石，到了晚年就越觉得每画一幅画应有所创新、有所突破。否则，就没什么意义了。

　　我跟在座的大多数同志有过多次合作，我觉得我们每部戏总要有新的东西、新的突破，不然就没有丝毫价值。所以黑泽明的话很是耐人寻味的。他也是想拍出跟过去不一样的作品，我们也是同样。

　　一、为什么要拍这部影片

　　曾经有人这样问我：为什么要拍这部影片？

　　每个导演在接受一部剧本时总是有所选择的，有的考虑故事情节，有的喜欢表现大的历史事件，而我一贯注重人物。几年前我就跟李凖说，你这个本子里的羊角大娘写得太好啦，看过以后好几年都忘不了她。在我看来，一个剧本，人物好了，其他方面还是可以修改提高的，如果人物缺乏表现力，我是不大会选它的。《天云山传奇》写了三个女人和一个男人，《芙蓉镇》写了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都是人物非常鲜明。

　　羊角大娘一家在剧中展示真实的人性、美好的心灵、人道主义。这些人性、人道主义、美好心灵也是从我们创作人员自己的心灵中、坎坷中、沧桑中所提炼出的美的元素，呼唤美好的事物。

　　近几年，电影界有两种流派，一种“审丑”，一种“审美”。审丑的作品表现得好也是非常深刻的，通过展现丑恶的东西来揭示一两个主题。我和李凖是审美的比重占得更大些。我们觉得，人类的进步与发展，世界的和平与繁荣，都应该呼唤美好的心灵，这种对艺术美的呼唤也是对艺术家良心的呼唤。

　　大家知道我们国家的沧桑感在近几十年是最多的，所以我连续拍了《天云山传奇》，《牧马人》，《芙蓉镇》，来反映这个时代，回避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强调对艺术家良心的呼唤。

　　另外，这个剧本还充满着强烈的人道主义。狗娃一方面备受羊角大娘的保护和伟大的母爱，另一方面又受乡邻孩子的歧视、欺侮。儿童是最能引起人们的同情的，所以狗娃的几场戏应放在很重要的位置上，我们不是夸张，如果把这些戏拍好了会与揭露南京大屠杀具有同样的震撼力。

　　这个戏是从一个侧面揭露日本帝国主义发动侵华战争的罪孽，但只是后景，前景是羊角大娘一家对狗娃的爱，也就是孙中山先生倡导的“博爱”。

　　有人说这个本子有和平主义倾向。我不这么看，因为一是不准确；二是提出“和平主义倾向”这种观点已经是陈旧了。

　　二、影片的主题思想

　　我以前拍的戏主题思想比较清楚，很容易概括，而《清凉寺钟声》的主题思想就很难概括。因为一部好作品，其精华部分是很难用一两句话讲清楚的，因为它的内涵太丰富了，而且也有自身相互矛盾的东西。

　　《清凉寺钟声》从表层上看是谴责日本军国主义侵华战争的罪孽，实际上是远远超越了这个思想主题。在这部戏里包含着深刻的人性哲理，佛学……这是我们以前所没有接触过的和表现过的，将来我们很多人可以从中品味到。

　　我可以说，我们这些人，大都是在过外在的生活。什么叫外在生活？就是衣、食、住、行、生、老、病、死。而有的人到死也不明白，或者就根本没想过：他为什么要到这个世界上来匆匆地走一趟？！人生都是匆匆的，很多人没想过。

　　《清凉寺钟声》能否拍成一部文艺巨片？我一直以为，所谓巨片意识，不是指影片的投资高、场面大，而主要是指影片的内涵，所体现的时代精神。像《偷自行车的人》，《红衣主教》等等。

　　《清凉寺钟声》要成为一部人物生动、性格鲜明、充满自我牺牲和奉献精神的影片，体现编导和所有创作人员的内心拥抱整个宇宙的气魄，让观众观看影片时过一次非常丰富的,高层次的精神生活。

　　我们要把羊角大娘一家美好的心灵，美好的灵魂化成画面，化成一个个镜头，一本本胶片，去触动、去震撼亿万观众的心灵。像贝多芬的音乐去爱抚全人类一样,用羊角大娘的朴素语言和行动去震撼全国、全世界的观众,因为她们的身心是拥抱整个宇宙的。

　　三、影片的特色

　　比较特殊的——从最朴素的泥土气很浓的儿歌，摇篮曲，到有深沉的佛教音乐，也要有大的交响乐，甚至结尾用无伴奏合唱和钟声，组成非常和谐的宇宙之音。

　　这部影片的风格，我考虑是接近杜牧的含蓄，精深。他的七绝名句“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语言精练，含意深刻，脍炙人口。他的心胸广阔，作品豪爽，很有气魄。我希望我们这部影片也能这样。

　　这部戏很特殊：特殊的家庭——充满人性和自我牺牲的伟大家庭：特殊的矛盾——平静的山村来了个日本孩子;特殊的交流——不同的国籍之间,正常人与残疾人之间的交流:特殊的规定情境——以羊角大娘为典型的人类感情的最高境界。

　　希望摄制组各部门，特别是演员，必须很好地领会和掌握，要塑造好这个充满人道主义的、非常可爱的、伟大的家庭。这个家庭处理得好坏，将会影响到整部影片的成败。

　　四、这个戏如何吸引人

　　表面看来，这部影片情节不是很复杂，矛盾也不很尖锐，戏比较平。然而它的内在激情却始终奔腾不息，人物内心的变化起伏是富有戏剧性和感染力的。

　　在我看来，这部影片里有很多悬念。一开始明镜法师在填出国人员登记表时把母亲一栏划去，就产生了第一悬念。然后从明镜的回忆中，观众才慢慢知道一个日本弃婴，如何变成狗娃——从小到大，又从狗娃变成明镜法师来到东京，历尽人世间的沧桑——这将深深感动每一位观众。

　　五、各部门之间的合作

　　我们的电影过去仅仅提供一个环境，而这个环境并不具备历史感。好的导演，以及摄影、美工等部门，能使整个环境一出来就让人感觉到是哪个年代。不仅是从建筑上，而且还有人物环境，周围气氛，也更要有时代感。关于本片服装、道具，一定要既有生活的气息又要有真实的历史感。

　　乳泉村是明镜在大都市东京回忆他童年生活的地方，是他心灵中美好的回忆。摄影师、美工师还有录音师都得注意意境。

　　全片整个音响是很丰富的，现实的、幻觉的，交叉、闪回，用音乐、音响组合成一幅曲线构图。另外，每个重要场景的结尾，也就是落幅，应创造一些富有意蕴的悲剧性的构图。

　　六、演员及化装、服装、道具

　　为什么把演员和化、服、道放在一起？因为演员的外部造型很重要，所表现的是人物个性和特征。你们看《天云山传奇》里,冯晴岚试穿新棉袄时,露出她贴身的那件羊手衫，已是处处破洞，上海人讲的穿“烊”脱了，就一件背心，就把右派分子一家的艰苦生活情景展示得一清二楚了。这就是服装的表现力。演员应当关心服装。作为创造角色的一个组成部分，我们要拍出民族风格，地方色彩，除了景以外，服装道具是非常重要的。

　　通过这几天排戏，对词，我感到演员表演的交流比较单一。有跟人物，跟对手的交流,也应当有人与环境、角色与客观环境的交流。还有人物角色与自身的矛盾、自身的对立情绪进行交流。有表层的交流,更有深层的交流,包括角色的内在情绪、感觉等。演员应善于捕捉某些外部动作，并将它揭示出来。

　　七、突破问题

　　导演首先要从总体构思上意念上，思维上进行突破。各部门根据这个高层次的突破，把各方面的细节都融化到这个构思中去。

　　陈荒煤同志曾给我的一本书写了一篇序言，其中提到：“现在，关于对文艺的作用、功能、本性、主体等等议论很多。可是，我倒觉得对这个问题——艺术就是感情’（罗丹语）还要广泛深入地展开讨论。”有些人把艺术的功能说得神乎其神，如果离开了感情都是空话。托尔斯泰有一句经验之谈：作者所体验过的感情感染了观众和听众，这就是艺术。感染越深就越优秀。

　　我不信宗教，但我信的是“艺术教”。艺术需要全身心地投入进去。当你追求一种美好的境界而真正地投进去了，其他的事怎么也不会分心。

　　德国的评论家曾经这样评论贝多芬：他的音乐可以医治人类360种病例中最难治的病。评论家评的是德国。而现在中国很多人得了这样一种病，什么病呢？那就是：意志消沉，萎靡不振，精神上是跪着的。

　　这种精神上跪着的时代早该结束了。

　　希望大家振奋精神，把影片拍好。

　　199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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