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新雨：卖笑，还是卖身？——2015年央视春晚观后

　　不久前发生的围绕中央电视台"春节联欢晚会"的争论有些特别，此不赘述。关键的问题其实是：如何让春晚真正属于人民？必须保卫春晚，属于人民的春晚，而不是任由资本剪羊毛的春晚，就必须让批评生长。由此，就必须检讨春晚的生产机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其实，传媒的市场化改革所导致的"去政治化"由来已久，此次的极端政治化其实是这一过程的逻辑结果，即看上去是政治化，其实是空洞化和形式化，这恰恰是"去政治化"的表现和结果。虽属物极必反，却是同一逻辑。只是，今天，这一逻辑已经走到尽头。本次"批传"公信号推送长期关注春晚的吕新雨教授在02年、06年、15年对春晚的评析，并重新推送我们关于2016年春晚的评论，是试图通过重新回顾中国传媒市场化改革与春晚的关系，来重建认识问题的框架。否则，悲剧还会重演。 因此，更重要的是探讨:我们是否还有可能跳脱这一逻辑，从生产机制的源头重建"需求侧"意义上的春晚，即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春晚？这才是所有的"政治"安身立命的所在，否则，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今天的中国，"政治"究竟如何生根开花，其实不仅仅是一台晚会的问题，也是今天中国传媒改革的方向问题，更是对执政党执政理念和能力的考验。是的，正是2016年春晚把这些问题推送到我们面前，再也无法回避。

　　吕新雨

　　春晚年年看。不是因为它好看，而是因为它占据了大年夜全家团聚时的关键位置。全家老少一年到头、千辛万苦、天南海北团聚一场，吃了年夜饭后，总要干点什么吧。看央视春晚，是中国人家庭伦理的硬性需要。好看、歹看，都是它，不错。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央视可以出卖老百姓这一点盼头。

　　今年春晚的奇异之处，首先是小品全盘沦陷，公然无视老百姓的基本智商，讽刺成为公然歧视，包袱不响，段子不烈，无笑点，无尿点，全程废话，跌破历届春晚底限。性别歧视不说，——说起来就话长了;让一个被判刑的罪犯专程去找指证人，感谢他让自己幡然醒悟，这得多大的脑洞才能想得出。让思念妈妈的泪水，淹没农民工与小资的鸿沟，为社会分裂贴狗皮膏药，还算可以理解的老路数，以前的批判放在今天算是守底线了。一个数十年伺候植物人妈妈的儿子终于让老母亲坐到了春晚直播间，还站了起来，——微信上，朋友传来了安徽六安街头出现"二十四孝"公益广告的消息，"卖身葬父"、"卧冰求鲤"、"埋儿奉母"，想起学术界说，"封建"是个假概念。"道德模范"是否也要编成新二十四孝 毁了作为节目类型的"小品"不说，所有的"政治正确性"都被推向了荒谬。阶级分化、社会分裂都要靠"道德"来拯救而且是底层人的"道德"，大法无边，诚然。

　　春晚之前，看到洪喆在评议"打工春晚"的文章里说要挑战央视春晚霸权。没想到今年陷入无物之阵，因为农村题材、打工者节目干脆消失了。唯一疑似打工题材的节目，其实是央视"星光大道"的广告插播，不同职业的人汇合在星光大道上，炫技式唱着不属于他们的歌，主持人解说点题：这就是文艺扎根群众，——总算有了笑点，可惜不是在小品里。

　　春晚之前，被朋友圈刷屏的还有一篇大作。沪上某著名媒体老总讲述自己"在云端"与"翠花"不期而遇的故事。这个某年春晚诞生在东北小饭馆的服务员"翠花"变身为某西南与三峡工程有关的"陪酒女"，看上去很像是一出现代版的"琵笆行"，同是天涯沦落人。特别是疑似翠花发给经由"高大英俊"的大学生模样弟弟认证的、这个叫"澎湃"的、"非常、非常、非常有名"的"正经公司"的心灵鸡汤：" 眼镜，Forget all the pain.Happy new year。"(忘掉所有的痛，新年快乐)——翻译系原文所有。"我稀里糊涂回给陌生号码几个字：无望之时，可以卖笑，绝不卖身。"——此处无翻译，原文如此。插播一个蒙太奇：实际上，很多农村女孩子出门卖笑，或者卖身，是为了让家里的弟弟或者哥哥上大学。不过，"正经公司""领导"笔下的父亲是给女儿甩了一巴掌之后叫喊道："镇上的人说看到你在外面干陪酒我还不信，原来你硬是去干这个了呀。还格老子买恁么多东西，扔了，脏。"这不，身份和性别差别出来了吧!

　　果然是脏。翠花卖笑的结果是把一堆红酒、洋酒、小吃、面条……等等的混合物在云端吐到了老总和自己的身上，"翠花吐完后还用后鼻音发出一阵哀鸣，非常类似台湾歌手伍佰的声音。"但是，这个假装在IT上班的西南村妹翠花在真实的沪上高端新媒体CEO的假认证下，高高兴兴回家去过"快乐的年"，谁说今天知识分子不重要!何况这还是当年从"朝天门码头"走到复旦新闻系的有为青年。只是1990级的大学生似乎还不需要姐姐或妹妹为自己筹学费，所以那一代CEO有底气说：不卖身!

　　坦白地说，我喜欢这篇文章。因为它不掩饰那堆红酒、洋酒、小吃、面条……等等的混合物其实是呕吐物。比起今年春晚让女人穿上青花瓷或绿肥红瘦的结婚被单、男人穿上民国风的长袍马褂，走来走去演绎地主老财家的"中国风格"，它果然诚实。我喜欢这篇文章，还因为它终于让我明白了卖身与卖笑的区别。如果只卖笑，你可以痛，并且快乐着。如果卖身，无论痛，还是快乐，都不属于你。卖身的职业操守，最高境界就是网上披露的东莞性工作者服务质量监控准则。这才是今年春晚不同凡响的地方，无论痛与快乐，都与春晚无关，既然所有服务程序都完成了。一带一路，反腐倡廉，群众路线，中国梦，你要这个好，字正腔圆以新闻联播体给你念一遍，行了吧不够那就再加一段。至于观众鸡皮疙瘩是否掉一地，与它无关，它卖笑或卖身的主顾不是观众，相反，被卖了还帮助数钱的才是观众。

　　这就是今年春晚打包"全套服务"卖给这个叫微信的资本家的原因，红包或者广告才是春晚之所以存在的理由，——从卖身者的角度。在这个意义上，节目本身已经不重要。

　　这就是当今天朝意识形态"正经公司"的生产图景。感谢邱兵。

　　至于你是否真的相信"我心澎湃如昨"的文艺老青年CEO会与陪酒女翠花"在云端"相遇，读一下这段话就明白了：

　　为了拉拢人民，贵族们把无产阶级的乞食袋当作旗帜来挥舞。但是，每当人民跟着他们走的时候，都发现他们的臀部带有旧的封建纹章，于是就哈哈大笑，一哄而散。

　　它的出处是《共产党宣言》，1848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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