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老师给学生化妆对着脸一顿输出
包间的门是虚掩着的,一推,一股热浪就扑面而来。
那不是暖气的热,是人声鼎沸的热,是酒精和香水混合的热,是多年未见后,用尽力气相互打量、寒暄、吹捧的热。
我叫陈阳。
毕业十五年,自己开了个半死不活的设计工作室,不好不坏地活着。
这次同学聚会,是班长李军攒的局。
这小子当年在班上闷声不响,毕业后倒腾服装批发起家,如今在市里开了好几家连锁餐厅,今天这顿,就在他自己开的最高档的“观澜阁”。
“陈阳!这儿!”
角落里有人喊我,是张伟,外号胖子。读书时就胖,现在更是胖得流光水滑,满面红光,一看就是混得不错的样子。
我笑着走过去,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可以啊胖子,越来越有老板样了。”
胖子嘿嘿一笑,指了指自己肚子:“老板样没有,老板肚是真的。快坐快坐。”
我刚拉开椅子,就感觉一道目光落在我身上。
我循着感觉望过去,是苏晴。
她就坐在我对面,穿着一件简单的米色羊绒衫,头发松松地挽着,没怎么化妆,但那张脸,还是和记忆里一样,清清爽rin的,像秋天的天空。
我们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汇。
她对我笑了笑,很淡,像一片羽毛轻轻搔过心脏。
我也回了个笑,然后迅速低下头,假装整理自己的衣领,心跳却漏了一拍。
整个包间里,最惹眼的不是李军这个东道主,也不是苏晴这位当年的班花。
是赵鹏。
他来得最晚。
门被服务员从外面拉开,他才施施然地走进来。
一身笔挺的深色夹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略带矜持的微笑。
他没急着跟谁打招呼,而是先环视了一圈,像个领导在视察工作。
“哎哟,赵处大驾光临,来晚了得罚三杯啊!”胖子张伟第一个站起来,夸张地喊道。
“赵处”两个字一出,包间里瞬间安静了一瞬,然后爆发出更热烈的寒暄。
“赵鹏来了!”
“现在得叫赵处了,出息了啊!”
“在哪个单位高就啊?以后兄弟们可得靠你罩着!”
赵鹏的微笑更深了,他摆摆手,语气谦和,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份量:“瞎叫什么,都是老同学,叫我赵鹏就行。什么罩不罩的,大家互相帮助。”
他嘴上这么说,但那份享受众人追捧的姿态,是藏不住的。
我默默地看着,没说话。
我知道,赵鹏现在市发改委,是个副处级。
不大不小,但在我们这些普通人里,已经算是迈入另一个阶层了。
班长李军站起来,热情地迎上去:“赵鹏,就等你了,快来快来。”
他一边说,一边拉着赵鹏的手,往主桌那边走。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他们移动。
那个位置,正对着包间门,是传统意义上的主位。
按照不成文的规矩,今天这桌,要么是东道主李军坐,要么就是最有身份地位的赵鹏坐。
李军是商界新贵,赵鹏是官场潜力股,谁坐,都说得过去。
赵鹏显然也这么认为。
他几乎没怎么推辞,脚步已经顺着李军的力道,朝着那个位置去了。
他的脸上,甚至已经预备好了一种“既然大家这么热情,那我就却之不恭了”的表情。
然而,就在他的身体即将落座的前一秒。
李军却拉着他,往主位旁边的一个座位走去。
“你坐这儿,咱俩挨着,好好喝几杯。”李军笑呵呵地说,然后转身,对着门口方向一个一直安静坐着的老人说:
“王老师,您得坐主位,您是我们所有人的老师,今天您最大!”
包间里再次一静。
我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还坐着我们当年的班主任,王老师。
他老了许多,头发全白了,背也有些驼,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刚才人声太嘈杂,我竟没第一时间看到他。
王老师连连摆手:“哎,不行不行,你们年轻人的聚会,我一个老头子来凑什么热闹,更不能坐这个位置。”
“必须的!”李军的态度很坚决,他亲自过去,半扶半请地把王老师搀到了主位上,“没有您当年的教导,哪有我们今天。这个位置,您不坐,谁都没资格坐!”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掷地有声。
周围的同学立刻反应过来,纷纷附和。
“对对对,王老师必须坐主位!”
“李军说得对,尊师重道,应该的!”
一时间,气氛热烈而和谐,充满了对恩师的敬重。
只是,没人去看赵鹏的脸。
我偷偷瞥了一眼。
赵鹏还站在那里,身体微微僵着,伸出去准备拉椅子的手,还悬在半空。
他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有错愕,有尴尬,有被人当众下了面子的难堪,还有一丝隐藏得很深的愠怒。
他大概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这个“赵处”,竟然会输给一个退休多年的老头子。
李军像是没看见他的表情,热情地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在了王老师的左手边。
“来,赵鹏,你挨着王老师坐。”
王老师的右手边,李军自己坐下了。
赵鹏的脸色,黑得像锅底。
他几乎是摔着坐下去的,椅子腿和地板摩擦,发出一声刺耳的“滋啦”声。
那一声,像一道无形的裂痕,出现在这看似和谐美满的同学聚会氛围里。
空气,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
胖子张伟是个机灵人,他立刻端起酒杯,打破了这片刻的尴尬。
“来来来,咱们第一杯,必须敬王老师!祝王老师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众人纷纷举杯,一饮而尽。
王老师很高兴,喝了口茶,眼眶有些湿润:“好,好,看到你们都有出息,我就高兴。”
赵鹏也举了杯,但只是嘴唇碰了一下,就放下了。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李军。
那眼神里,没有了刚才的矜持和领导派头,只剩下冷。
我知道,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一顿饭,吃得五味杂陈。
李军和胖子张伟是主要的气氛调节器,一会儿讲个段子,一会儿提议玩个游戏,拼命想把场子暖起来。
大部分同学也很配合,毕竟是来叙旧的,不是来看人脸色的。
只有赵鹏。
他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低气压中心。
别人跟他说话,他嗯啊两声,惜字如金。
别人给他敬酒,他要么以茶代酒,要么就说自己开车了,滴酒不含。
胖子张伟toasts他:“赵处,我敬你一杯。以后我们公司有什么政策上的事,还得请你多多指点啊。”
这话,捧得很高了。
要是在饭局刚开始的时候,赵鹏估计会很受用,然后说几句“好说好说,互相学习”的场面话。
但现在,他只是淡淡地瞥了胖子一眼。
“指点谈不上。现在都讲究依法办事,按规矩来。”
一句话,把胖子噎得满脸通红,端着酒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我心里叹了口气。
赵鹏这是把对李军的气,撒到所有人身上了。
他觉得,不只是李军,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联合起来,没给他这个“副处长”应有的尊重。
他的世界里,权力序列就是一切。
他已经习惯了在单位里,只要他一出现,所有人都会自动按照级别高低,给他让出最核心的位置。
那个主位,对他来说,不只是一个座位。
是身份的确认,是权力的象征,是十五年奋斗成果的勋章。
今天,这枚勋章,被李军轻飘飘地摘下来,戴在了一个退休老教师的胸前。
这对赵鹏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接受。
在他看来,这简直是一种羞辱。
苏晴坐在我对面,她似乎也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
她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和旁边的女同学低声聊几句,大部分时间,都在小口地喝着碗里的汤。
有一次,她的目光和我对上。
我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一丝无奈和……失望。
不知道这份失望,是给赵鹏,还是给这场变了味的同学聚会。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李军大概也觉得这么僵着不是办法,他站起来,端着酒杯。
“各位,今天能把大家聚在一起,不容易。尤其是王老师也能来,我特别高兴。”
“咱们这帮人,毕业十五年,各奔东西,干各行各业的。有像我这样,自己搞点小买卖的,有像陈阳这样,搞艺术创作的,也有像赵鹏这样,在政府部门为人民服务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鹏。
“我觉得,职业没有高低贵贱。大家都是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今天我们能坐在一张桌子上,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同学。能让王老师坐在主位,也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我们都曾经是他的学生。”
“所以,我提议,咱们再共同敬王老师一杯。也敬我们逝去的青春一杯!”
李军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有理有据。
既点明了主题,又给了赵鹏台阶下。
意思很明白:今天这里,不论级别,只论师生情谊。你赵鹏别拿你那套官场规矩来这里摆谱。
大部分同学都鼓起掌来。
“说得好!”
“为我们的青春干杯!”
王老师也感动地站起来,端着茶杯,嘴唇哆嗦着:“谢谢……谢谢大家还记得我这个老头子……”
然而,赵鹏并没有顺着这个台阶下。
他的脸色,反而更难看了。
他冷笑一声,声音不大,但在众人欢呼的间隙,显得格外清晰。
“李老板说得轻巧。”
“职业是没有高低贵贱,但人坐的位置,是有讲究的。”
“这不是我说的,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他端起面前的酒杯,这回是酒,满满的一杯白酒。
他没有站起来,就那么坐着,目光直视着李军。
“我今天不是非要争这个位置。说实话,一个座位而已,我还不至于这么小气。”
“但李军,你不懂规矩。”
“你把王老师请来,我们都尊重。但你怎么能让他坐主位?你知道主位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责任,意味着担当。王老师年纪大了,你让他坐在这里,面对着门,迎来送往,这是尊敬他,还是折腾他?”
他这套说辞,偷换概念,却又似乎有点道理。
一些本来还觉得赵鹏小题大做的同学,脸上露出了犹豫的表情。
李军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赵鹏,你什么意思?你觉得我安排得不对?”
“我没说你不对。”赵鹏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我只是觉得,你生意做大了,但有些东西,不是有钱就能懂的。”
“比如,体制内的逻辑。”
“在我们的世界里,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位置一份责。谁坐在什么位置上,就要承担什么样的责任,享受什么样的待遇。这是规矩,也是秩序。”
“今天这个局,我是副处长,我不坐主位,没问题。但你让一个退休多年的老师坐,你把我们这些还在各个岗位上奋斗的同学,置于何地?”
这番话,彻底撕破了脸皮。
他不再是那个矜持的“赵处”,而是一个因为自尊受损而暴怒的公狮。
他不仅在攻击李军,更是在绑架所有在场的、有点社会地位的同学。
他的潜台词是:今天你们不维护我,就是不维护这个“规矩”,明天你们在自己的单位,也可能被一个“不懂规矩”的人,夺走本该属于你们的位置。
包间里的空气,彻底凝固了。
胖子张伟脸上的汗都下来了,他想开口劝,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所有人都看着李军,想看他怎么应对。
李军盯着赵鹏,看了足足有十秒钟。
然后,他笑了。
不是那种热情的、商业化的笑。
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点荒谬和悲哀的笑。
“赵鹏啊赵鹏,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能扯。”
他拉开椅子,站了起来,走到包间中央。
“行,你不是讲规矩,讲逻辑吗?那我就跟你讲讲。”
“你说主位意味着责任和担当,我同意。但你告诉我,今天这场同学聚会,需要担当什么责任?是需要你赵处长现场批个条子,还是需要你现场解决某个同学的编制问题?”
“没有吧?”
“这里没有你的下属,没有求你办事的人。这里只有你的同学。我们聚在一起,唯一的责任,就是把这顿饭吃好,把这旧叙好。”
李军的声音越来越大,回荡在包间里。
“你又说,让王老师坐主位,是折腾他。那我问你,我们当年上学的时候,是谁每天第一个到教室,最后一个走?是谁在我们调皮捣蛋的时候,苦口婆心地劝我们?是谁在我们考砸了的时候,给我们补课,不收一分钱?”
“是王老师!”
“他为了我们这帮学生,折腾了一辈子!今天,我们请他来,让他坐在最显眼的位置,接受我们这些不成器的学生的敬意,这叫折腾他?赵鹏,你的良心呢?”
“最后,你跟我讲体制内的逻辑。对,我不懂,我就是一个开饭馆的。我的逻辑很简单,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王老师对我们所有人都好,所以我们敬他,让他坐主位,天经地义!”
“你那套所谓的规矩,在你自己的单位,你跟你的下属去讲。在我们这帮老同学面前,不好意思,行不通!”
“因为我们认的,是情分,不是级别!”
李军一口气说完,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整个包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李军这番话镇住了。
我看着李军,心里忽然涌起一股热流。
这才是我们当年的班长。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关键时刻,有担当,有血性。
赵鹏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被李军这番话,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所有的逻辑,在“情分”这两个字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那么可笑。
他的那套官场哲学,在这里,就像一件皇帝的新衣,被李军毫不留情地扯了下来,露出了里面那个渺小、敏感、又极度渴望被认可的内核。
“你……”赵鵬你了半天,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这是强词夺理!”
“是不是强词夺理,大家心里有数。”李军说完,转身对着一直沉默的王老师,深深鞠了一躬。
“王老师,对不起。今天本是请您来高兴的,没想到弄成这样。是我的不是。”
王老师颤巍巍地站起来,拉住李军的手。
他的眼睛,看着赵鹏。
那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切的悲哀。
“都别争了,都别争了……”
老人家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小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一个座位而已,有什么好争的……”
“赵鹏啊,”王老师叫着他的名字,“你还记得吗?高二那年,你得了急性阑尾炎,你爸妈都出差了,是我半夜骑着自行车,把你送到医院的。你做手术,是我给你签的字。”
赵鹏的身体猛地一震,脸上的愤怒和难堪,瞬间褪去,取而代代的是一片茫然和苍白。
“你那时候,学习好,又懂事,是我的骄傲。”
“我一直觉得,你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能为国家,为社会做很多事。”
“你现在确实有出息了,当了官,是好事。老师为你高兴。”
“可是……孩子啊……”
王老师的声音哽咽了。
“当官,是为了更好地为人民服务,不是为了让人给你让座的啊。”
“你今天争的这个位置,它能让你官升一级吗?它能让你手里的权力更大一点吗?”
“不能啊。”
“它只会让你,离你的同学,越来越远。离你当年的自己,越来越远。”
“你忘了,你当年在作文里写的,你的理想,是当一个像焦裕禄一样的好干部。你忘了吗?”
王老师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赵鹏的心上。
赵鹏的头,一点一点地低了下去。
他高大的身躯,在老人面前,显得那么单薄,那么无助。
我看到,有两滴滚烫的液体,从他的眼角滑落,滴在他面前那杯未动的白酒里,漾开一圈小小的涟漪。
“老师……我……”
他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他猛地站起身。
没有看任何人。
他抓起自己的外套,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包间。
门被重重地甩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包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那一声巨响,像是宣告了这场同学聚会的彻底终结。
没有人再有心思吃喝。
桌上精美的菜肴,还冒着热气,却已经无人问津。
刚才还热烈喧嚣的气氛,此刻冷得像冰。
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尴尬和不知所措。
王老师长长地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失望和疲惫。
他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那个被争夺的“主位”,此刻看起来,却像一个孤零零的审判席。
“唉,这孩子……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老人家的自言自语,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是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我看着赵鹏空出来的座位,心里也是一片惘然。
我记得当年的赵鹏。
确实像王老师说的那样,学习刻苦,为人谦逊,总是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默默地做着题。
他家境不好,是靠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硬生生考上了名牌大学,然后考上公务员,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
这十五年,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我们无法想象。
或许,正是因为得到的一切都来之不易,所以他才对这些身份的象征,如此看重,如此敏感。
那个主位,对他来说,可能不仅仅是面子。
更是对他过去十五年所有付出的肯定。
是他用来对抗内心深处,那个曾经贫穷、自卑的自己的武器。
只是,他走得太快,太急,以至于忘了回头看看,自己出发时的模样。
他把官场里那套生存法则,当成了全世界通行的唯一准则。
他以为,只要他的级别够高,所有人就都应该匍匐在他脚下,为他让路。
他错了。
在这个小小的包间里,在这个由“同学”和“师生”关系构建的微型社会里,大家认的,不是权力,是情分。
不是你现在飞得多高,而是我们曾经一起,在同一间教室里,度过的那段青葱岁月。
他输得不冤。
“都别愣着了,吃饭,吃饭。”
李军强打起精神,招呼大家。
但谁还有胃口呢?
胖子张伟小声对我说:“这叫什么事儿啊……好好的一个聚会,弄成这样。”
我摇摇头,没说话。
苏晴站了起来,走到王老师身边,轻声说:“王老师,我送您回去吧。您也累了。”
王老师点点头:“好,好。人老了,不中用了,见不得这些事。”
李军也赶紧说:“我开车送您。”
“不用了。”苏晴拦住他,“你还得招呼同学。我开车来的,方便。”
她说着,扶着王老师,慢慢地走出了包间。
经过我身边的时候,她停顿了一下,看了我一眼。
那眼神很复杂,像是在说些什么,但我又读不懂。
她走后,我也没什么心思再待下去了。
跟李军和胖子打了声招呼,我也提前离了席。
走出观澜阁,外面的冷空气灌进肺里,让我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不少。
我开着我那辆破旧的二手车,行驶在城市的夜色里。
霓虹灯闪烁,高楼林立。
这座城市,像一个巨大的、精密的机器,每个人都是其中的一颗螺丝钉。
我们都在各自的轨道上,奋力地运转着。
有人成了李军,在商海里浮沉,靠着胆识和运气,挣下了一片天。
有人成了赵鹏,在体制内攀爬,靠着隐忍和钻营,获得了一席之地。
也有人像我,像大多数同学一样,不好不坏,不上不下,过着平凡琐碎的日子。
我们都被生活磨去了棱角,变成了不同的形状。
今天这场聚会,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每个人现在的样子。
也照出了我们回不去的过去。
手机“嗡”地振动了一下。
我拿起一看,是苏晴发来的微信。
“我送王老师到家了。你呢?到家了吗?”
我把车停在路边,回复她:“在路上。”
过了几秒,她的信息又来了。
“今天的事,你怎么看?”
我盯着这行字,久久没有回复。
我能怎么看?
我能说赵鹏小题大做,官迷心窍吗?
但站在他的角度,或许他只是想证明自己。
我能说李军不通人情,故意让赵鹏难堪吗?
但站在他的角度,他只是想维护最朴素的尊师重道。
没有绝对的对错。
只是我们站的立场不同,看的风景也不同了。
我想了想,打下一行字:“我们都变了。”
发出去之后,又觉得这句话太矫情,太无力。
于是,我又删掉了。
最后,我只回了两个字:“算了。”
是啊,算了。
成年人的世界,很多事情,都没有答案。
苏晴没有再回复。
我重新发动汽车,汇入车流。
车里的电台,正放着一首老歌。
“……时间是怎么样爬过我皮肤,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是啊,只有我们自己最清楚,这十五年,我们是怎么一步一步,变成了今天的自己。
第二天,同学群里炸了锅。
不知道是谁,把昨天包间里发生的事,添油加醋地发到了群里。
当然,矛头直指赵鹏。
“有些人啊,官当久了,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就是,一个副处而已,牛什么牛?我们公司对接的处长好几个呢!”
“李军做得对!就该这么怼他!让他知道知道,同学聚会不是他开干部大会的地方!”
“可怜王老师,被他气成那样。”
群情激奋。
那些昨天在饭桌上沉默不语,甚至对赵鹏还有些谄媚的同学,此刻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都化身成了正义的使者,道德的判官。
他们用最尖刻的语言,批判着赵鹏的“官本位”思想。
仿佛昨天那个尴尬局促,不敢出声的自己,根本不存在。
我默默地看着,一句话也没说。
我把群消息设置成了免打扰。
这种墙倒众人推的狂欢,比赵鹏的傲慢,更让我觉得心寒。
赵鹏从昨天离开后,就退出了同学群。
他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激起了一圈巨大的涟漪后,就迅速沉入了湖底,消失不见。
没有人关心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没有人关心他此刻在想什么。
大家只顾着享受这场“批斗会”带来的快感。
下午的时候,我接到了胖子张伟的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沮丧。
“陈阳,你看到群里的消息了吗?”
“看到了。”
“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赵鹏是做得不对,但大家这么搞,是不是有点过了?”
“过了。”我淡淡地说。
“我给他打了个电话,关机了。发微信,也不回。”胖子叹了口气,“我有点担心他。”
我心里也咯噔一下。
赵鹏那个人,自尊心极强。
昨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被李军和王老师那样说,今天又在群里被这么多人围攻。
以他的性格,真怕他会想不开。
“我去找找他吧。”我说。
“你知道他住哪儿?”
“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单位。”
挂了电话,我关了工作室的门,开车去了市发改委。
我不知道我去找他要说什么。
安慰他?劝解他?
我好像没什么资格。
我只是觉得,作为同学,我不应该也成为那群“墙倒众人推”的人之一。
发改委的大楼,庄严肃穆。
我跟门口的保安说找赵鹏处长,保安打了个内线电话,然后让我进去。
我找到了赵鹏的办公室。
门上挂着牌子:产业协调处 副处长 赵鹏。
我敲了敲门。
“请进。”
声音很沙哑,很疲惫。
我推门进去。
赵鹏正坐在办公桌后,埋头看着文件。
他穿着一身制服,戴着眼镜,神情专注。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很难把眼前这个一丝不苟的干部,和昨天那个在酒桌上失态的男人联系起来。
他听到脚步声,抬起头。
看到是我,他愣住了。
眼镜后面的那双眼睛,布满了血丝,眼袋很重,像是整夜没睡。
“陈阳?”他显然很意外,“你怎么来了?”
“路过,顺便来看看你。”我撒了个谎。
他沉默了。
办公室里,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
他站起来,给我倒了杯水。
“坐吧。”
我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宽大的办公桌。
桌上堆满了文件,还有一个红色的电话机。
这里,是他的世界。
一个我完全陌生的世界。
“群里的事,我听说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我退群了。不想看那些。”
“嗯。”我不知道该接什么。
“他们骂我,也正常。”他自嘲地笑了笑,“我昨天,确实挺不是个东西的。”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其实,我不是非要争那个位置。”他看着窗外,眼神有些飘忽。
“我只是……有点不习惯。”
“在单位里,开会、吃饭,所有的座次都是排好的。谁坐哪里,不能错一点。这是一种规矩,也是一种提醒。提醒你,你在这个位置上,就要负这个位置的责。”
“我习惯了。习惯了十几年。”
“昨天,李军把王老师安排在主位,我当时脑子‘嗡’的一下,就懵了。”
“我第一反应不是生气,是觉得……秩序乱了。”
“我潜意识里觉得,一个退休的老教师,怎么能坐在一个副处长的位置上?这不合规矩。”
他顿了顿,苦笑了一下。
“很可笑,是吧?”
“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套规矩的化身。”
“王老师说得对,我忘了自己是谁了。我只记得,我是个副处长。”
我静静地听着。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赵鹏如此坦诚地剖析自己。
原来,他不是不懂,他只是被那套“规矩”异化了。
“我昨天晚上,一宿没睡。”
“我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王老师半夜背我去医院,想起了我妈为了给我凑学费,去卖血。想起了我刚工作的时候,住在一个不到十平米的地下室里,每天晚上吃泡面。”
“我那时候就发誓,我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看得起我。”
“我做到了。”
“我成了我们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第一个公务员,第一个处级干部。”
“我成了我爸妈的骄傲,成了所有亲戚朋友羡慕的对象。”
“我走到哪里,都有人叫我‘赵处’,都有人给我让座,给我敬酒。”
“我渐渐地,就陷进去了。”
“我享受那种感觉。那种被人仰望,被人需要的感觉。”
“它让我觉得,我过去吃的那些苦,都值了。”
“直到昨天。”
“李军把我从那个主位上拉下来的时候,我感觉,我过去十五年建立起来的一切,都崩塌了。”
“我不是赵鹏了,我只是一个……被人当众羞辱的失败者。”
他说着,眼圈又红了。
我递给他一张纸巾。
“赵鹏,”我开口了,声音有些干涩,“你不是失败者。”
“你只是,太累了。”
他抬起头,看着我。
“你把自己绷得太紧了。你用那个‘副处长’的身份,给自己造了一个壳。你躲在壳里,以为很安全。但昨天,李ü军只是轻轻一敲,你的壳就碎了。”
“其实,我们这帮同学,没人真的在乎你是不是副处长。”
“我们在乎的,是那个当年跟我们一起打球,一起逃课,一起在王老师窗户底下挨训的赵鹏。”
“我们想看到的,也是那个赵鹏。”
“而不是一个端着架子,满口官腔的‘赵处’。”
我的话,似乎触动了他。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话了。
然后,他长长地,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那口气里,仿佛带走了他积攒了十五年的疲惫和伪装。
“陈阳,”他看着我,眼神里有了一丝清明,“谢谢你。”
“谢谢你今天能来跟我说这些。”
“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不知道他所谓的“知道该怎么做”是什么意思。
但我感觉,他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
我从发改委出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华灯初上。
我心里,没有来时的沉重。
我给苏晴发了条微信。
“我刚见了赵鹏。”
她很快回复:“他怎么样?”
“还好。我们聊了聊。”
“那就好。”
过了几分钟,她又发来一条。
“陈阳,谢谢你。”
我看着这四个字,心里忽然一暖。
“谢我什么?”
“谢谢你,还没变。”
我愣住了。
还没变。
这是我听过的,最高的赞誉。
我笑了笑,回她:“你也一样。”
那个周末,同学群里突然弹出一条消息。
是赵鹏发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不是退群了吗?
是李军,又把他拉回来了。
赵鹏发了一段很长的话。
“各位同学,王老师:”
“大家好,我是赵鹏。”
“首先,我要为我周三晚上的失态行为,向大家,特别是向王老师和李军,郑重道歉。对不起!”
“那天我喝多了,加上自己思想狭隘,说了很多混账话,做了很多混账事,给大家的同学聚会造成了非常不好的影响,也深深伤害了王老师和同学们的感情。这几天我一直在深刻反省,追悔莫及。”
“王老师说得对,我忘了自己是谁。我被一些虚无的身份和规矩蒙蔽了双眼,忘了我们之间最宝贵的是同学情谊和师生恩情。”
“李军说得也对,在同学面前,我们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同学。是我自己没摆正位置,把工作中的一些坏习气带到了同学聚会上,是我不对。”
“这声对不起,可能有点晚,但我是真心的。”
“为了表达我的歉意,下周六,我想在观澜阁再摆一桌,郑重地向王老师,向李军,向所有同学赔罪。希望大家能给我一个机会。”
“费用我来出。主位,永远留给王老师。”
“最后,恳请大家不要再在群里讨论这件事了。所有的错都在我一个人。如果大家对我还有什么不满,可以私下找我,骂我,打我,我都认。”
“再次向大家道歉!”
赵鹏的这段话发出来之后,整个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之前那些义愤填膺的“正义使者”们,一个都没有再出声。
大概,他们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第一个打破沉默的,是李军。
他@了赵鹏。
“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这顿饭,我请。还是那句话,同学之间,不分彼此。”
然后是胖子张伟。
“赵鹏,你能回来就好!都是自家兄弟,说开了就没事了!下周六我肯定到!”
接着,一个又一个同学,开始冒泡。
“赵鹏,别放心上,谁还没个喝多的时候。”
“来了来了,下周六不见不散!”
“这才是我们的好同学赵鹏嘛!”
群里的气氛,又一次热烈起来。
但这一次的热烈,和聚会刚开始时那种虚伪的吹捧不同。
多了一份真诚,一份谅解。
我看着手机屏幕,心里有些感慨。
赵鹏这一手,玩得很高明。
姿态放得极低,道歉诚恳,责任全揽。
既维护了王老师和李军的面子,又堵住了所有人的嘴。
最重要的是,他重新定义了那场冲突——是他“喝多了”“思想狭隘”,而不是他本性如此。
这既是一种自我救赎,也是一种高超的公关手段。
或许,这才是体制内磨练出来的真正本事。
不是颐指气使,不是争抢座位。
而是在危机面前,迅速找到最优解,化干戈为玉帛的能力。
我忽然觉得,我以前,可能也小看了赵鹏。
他能走到今天,绝不仅仅是靠钻营和运气。
苏晴给我发来私信。
“你觉得,他是真心的吗?”
我回她:“一半一半吧。”
“真心的是,他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不真心的是,这种处理方式,本身也带着一种职业习惯的精准计算。”
“但不管怎么说,结果是好的。”
“是啊。”苏晴回了一个微笑的表情,“至少,他找回了一半的自己。”
下周六,观澜阁。
还是那个包间,还是那群人。
赵鹏来得很早,站在门口,像个迎宾一样,跟每一个到来的同学握手,道歉。
他换下了那身笔挺的夹克,穿了一件很普通的灰色毛衣,看起来就像一个邻家大哥。
他给李军倒酒,给王老师夹菜,给每个同学都敬了酒,每一次都先干为敬。
他不再提自己的“赵处”身份,只说自己是“赵鹏”。
他讲起了很多上学时的糗事,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他还是那个他。
但又好像,不是那个他了。
他变得更谦和,更滴水不漏,也更……让人看不透了。
饭局结束的时候,赵鹏坚持要自己结账。
李军没跟他争。
李军拍了拍他的肩膀,说:“赵鹏,以后常聚。”
赵鹏用力地点点头:“一定。”
大家陆陆续续地散了。
我走在最后。
我看到赵鹏,在送走最后一个同学后,一个人站在观澜阁的门口,点了一支烟。
夜色里,他挺拔的身影,显得有些孤单。
那个主位风波,好像过去了。
但它留下的东西,却永远地刻在了我们每个人的心里。
它像一个警钟,时时刻刻提醒我们:
不要走得太远,以至于忘了我们为什么出发。
我发动汽车,准备离开。
后视镜里,赵鹏的身影越来越小。
这时,我的手机又响了。
是苏晴。
“一起走走?”
我看了看后视镜里,那个站在夜色中的孤独身影,然后回她。
“好。”
本文标题:男老师给学生化妆对着脸一顿输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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