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下午快下班的时候打来的。

  一个陌生的座机号码,归属地是我们那个小县城。

  我当时正被一个项目方案搞得焦头烂额,甲方那边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仗着自己是“金主”,颐指气使,把我们团队半个月的心血批得一文不值。

  “陈哥,这个地方的逻辑,我没看懂。”

  “还有这里,你们的用色太大胆了,我们领导喜欢沉稳一点的。”

  我捏着眉心,强压着火,一遍遍解释我们设计的底层逻辑。

  手机就在这个时候震动起来,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在我大腿上疯狂跳动。

  我瞥了一眼,陌生号码。

  直接挂断。

  不到三十秒,又打过来了。

  执着得像个上门讨债的。

  我心里那股无名火“噌”地一下就蹿了起来。

  “不好意思,我接个电话。”

  我拿着手机走到消防通道,一股沉闷的烟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

  “喂?”我的语气很不耐烦。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是一个我熟悉到骨子里的声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是……是小阳吗?”

  是我爸。

  我心里的火气瞬间熄了一半,取而代代的是一种更复杂的烦躁。

  “爸,怎么是你?你换号码了?还是在别人家打的?”

  “没,没换。我在街上,用公用电话打的。”

  公用电话。

  这年头,谁还用那玩意儿。

  我脑子里立刻闪过一个念头:他又没钱交话费了?

  “有事吗?”我问得又快又直接,像是在处理一件紧急但不重要的公务。

  “那个……小阳啊……”他拖长了声音,那种我从小听到大的、属于他的、要开口求人前的标志性前奏。

  “你……你这个周末,忙不忙?”

  “忙。”我说的是实话,这个项目周末肯定要加班。

  “哦……哦,那……那就算了……”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泄了气的皮球。

  我闭上眼,都能想象出他此刻的模样:佝偻着背,一手拿着听筒,另一只手在裤子上无意识地蹭着,眼神里带着点失落和窘迫。

  每次都这样。

  有事就不能直说吗?非要绕八百个弯子,好像多说一个字就要了他的命。

  “到底什么事?你直说。”我的不耐烦又冒了头。

  “就是……就是……”他又开始“就是”。

  “你妈……你妈身体最近不太好,我想着……带她去市里医院看看……”

  我心里“咯噔”一下。

  “我妈怎么了?严重吗?上次打电话不还好好的?”

  “老毛病,腿疼。天一冷就犯。县医院的医生说,最好还是去大医院彻底查查。”

  “那去看啊,怎么了?”

  “这不是……这不是手里头……有点紧嘛。”

  来了。

  终于说到正题了。

  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感觉胸口堵着的那团棉花,总算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要多少?”

  “也……也不多……”他的声音更低了,“你……你看你那边方不方便……先……先挪个万儿八千的……”

  一万。

  我脑子里的算盘“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

  房贷八千,车贷三千,儿子豆豆的早教班一个月两千,物业水电燃气一千,我跟老婆林苗一个月吃喝拉撒,不算人情往来,至少也要四千。

  每个月,我的工资一到账,就像是流过水渠的水,哗啦啦就没了。

  林苗的工资不高,也就六千多,勉强覆盖家里的零碎开销和她自己的花费。

  我们俩,就是这座城市里最标准、最普通的“三明治”夫妻。

  上面有老的,下面有小的,中间夹着还不完的贷款。

  “我没钱。”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说出口的瞬间,我就后悔了。

  电话那头死一般的寂静。

  我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隔着几百公里的距离,一下一下,砸在我的心上。

  “爸,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试图补救,“我这边最近也紧张,公司效益不好,奖金都停发了。你也知道,我在A市,到处都要花钱。”

  “嗯,嗯,我知道,我知道。”他连声说,“爸知道你在外面不容易。那……那就算了,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卑微,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行了,我想想办法吧。回头给你打过去。”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别,别,小阳,”他急了,“你别为难。我就是问问,真的。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说完,他“啪”的一声挂了电话。

  听着听筒里的忙音,我愣在原地,心里五味杂陈。

  回到工位,甲方那个小姑娘还在喋喋不休。

  “陈哥,你看,这个字体是不是可以再活泼一点?”

  我看着她那张年轻、不知愁滋味的脸,突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

  “就用这个,不改了。”我把方案往桌上一扔,声音不大,但足够让整个办公区都安静下来。

  小姑娘被我吓了一跳,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我没理她,收拾东西,提前下班。

  回到家,林苗正在厨房里忙活,抽油烟机“轰轰”地响着。

  豆豆在客厅的地垫上玩乐高,看到我回来,兴奋地喊:“爸爸!”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抱起他亲了一口。

  “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林苗端着一盘西红柿炒蛋从厨房出来,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

  “不想干了。”

  她愣了一下,随即把菜放下,走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

  “没发烧啊。又跟甲方吵架了?”

  我没说话,一屁股陷进沙发里。

  “我爸……刚才来电话了。”

  林苗的动作顿住了。

  她解下围裙,在我身边坐下。

  “怎么了?”

  “说我妈腿疼,想借点钱去看病。”

  林苗沉默了。

  她太了解我们家的情况了。

  我爸,陈建国,一个老实巴交、爱面子胜过一切的农民。

  我还有一个弟弟,陈浩,比我小三岁。从小就不爱读书,初中毕业就出去混社会,干啥啥不成,惹祸第一名。

  前几年,说要开个小饭馆,我爸把家里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还找亲戚借了一圈,凑了十万块给他。

  结果不到一年,赔了个底朝天。

  那笔债,最后还是我工作后,省吃俭用,花了整整三年才还清的。

  从那以后,我对这个弟弟,就没什么好脸色。

  连带着对我爸,也总有点怨气。

  我总觉得他偏心。

  手心手背都是肉,可他那碗水,从来就没端平过。

  “他要多少?”林苗问。

  “一万。”

  林苗又沉默了。

  她从茶几下面拿出我们家的账本,那是一个很老旧的本子,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每一笔开销。

  “我们这个月……还完房贷车贷,只剩下三千多块的活用钱了。”她指着本子上的数字给我看,“豆豆下个月的早教班要续费,六千。还有你表哥下下周结婚,我们说好包两千的……”

  她没再说下去。

  但意思很明显。

  我们家,也拿不出一万。

  “我说我没钱,他就挂了。”我把头埋进臂弯里,声音闷闷的。

  “你别急,”林苗拍了拍我的背,“爸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自尊心强。你那么直接跟他说,他肯定挂不住脸。”

  “那怎么办?我能怎么办?”我抬起头,眼睛有点红,“林苗,我真的累了。我感觉自己像头驴,被蒙着眼睛,拉着一架永远都到不了终点的磨。前面是房贷车贷,后面是我弟那个无底洞。我爸妈永远都只想着他!”

  “我知道,我都知道。”林苗抱着我,轻轻抚摸我的后背,“别说了,先吃饭。”

  那晚的饭,我吃得食不知甘味。

  第二天是周六,我没去公司,在家补觉。

  睡到快中午,被一阵急促的门铃声吵醒。

  我迷迷糊糊地去开门,以为是送快递的。

  门一打开,我整个人都僵住了。

  门口站着的,是我爸。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外套,裤腿上沾满了泥点。脚上那双解放鞋,鞋面已经开裂,露出里面灰色的袜子。

  他身后,靠墙停着一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他看着我,咧开嘴笑,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发黄的牙齿。

  “小阳,我……我来了。”

  我的大脑有那么几秒钟是空白的。

  A市,离我们老家县城,直线距离一百五十多公里,坐大巴要三个小时。

  骑自行车?

  我不敢想。

  “你……你怎么来的?”我的声音在发抖。

  “骑车来的。”他回答得轻描淡写,好像只是去邻村赶了个集。

  “骑车?!”我失声喊了出来,“你疯了?!六十多岁的人了,你骑一百多公里?!”

  我们那边的计量单位,一里地是五百米。一百多公里,就是三百里路。他说六十里,那是他自己的算法,只算了从县城到市区的国道部分。

  “没多远,没多远。”他摆着手,一边说一边弯腰捶着自己的后腰,“骑骑停停的,就当锻炼身体了。”

  我看着他被风吹得皴裂的脸,看着他额头上还没干透的汗珠,看着他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车。

  一股说不清是心疼还是愤怒的情绪,狠狠地攥住了我的心脏。

  “你进来啊!站门口干嘛!”我几乎是吼着把他拉进屋里。

  林苗听到动静,也从卧室里出来了。

  看到我爸那副样子,她也惊呆了。

  “爸?您……您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们,给你们带了点东西。”我爸献宝似的,把那个蛇皮袋拎了进来。

  袋子一打开,一股泥土的芬芳混合着各种蔬菜的味道,瞬间弥漫了整个客厅。

  有还带着泥的红薯,有自家种的青菜,有晒干的豆角,还有两大瓶子他自己腌的咸菜。

  最上面,还用塑料袋包着十几枚土鸡蛋,怕路上颠碎了,每个鸡蛋外面都裹了厚厚的报纸。

  “都……都是自家地里种的,没打农药。”他搓着手,局促地站在我们家光洁的地板上,脚上的解放鞋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他似乎也意识到了,下意识地想把脚往后缩。

  林苗赶紧从鞋柜里拿出一双新拖鞋。

  “爸,快换鞋。外面冷,赶紧进来坐。”

  我爸看着那双崭新的棉拖鞋,连连摆手。

  “不用不用,我脚上脏,别把你们家地弄脏了。”

  “爸,您说这叫什么话。”林苗走过去,半蹲下身子,硬是把拖鞋塞到他脚下,“快换上,我去给您倒水。”

  我爸拗不过,只好换了鞋。

  我看着他脱下那双破旧的解放鞋,小心翼翼地放在门边,然后才踩上拖鞋,那动作,仿佛脚下踩的不是拖鞋,而是烧红的烙铁。

  我心里堵得更厉害了。

  “你吃饭了没?”我问。

  “吃了,吃了。路上买了俩馒头。”

  林'苗端着一杯热水出来,听到这话,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爸,您这是何苦呢?”

  “不苦,不苦。”我爸接过水杯,暖意从手心传遍全身,他满足地叹了口气,“见到你们,就不苦了。”

  豆豆也睡醒了,揉着眼睛从房间里出来,看到我爸,怯生生地躲到我身后。

  “豆豆,快叫爷爷。”林苗说。

  “爷……爷爷。”豆豆小声喊了一句。

  我爸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哎!哎!好孙子!”他从兜里掏了半天,掏出一个被手心汗水浸得有点湿的红包,递给豆豆,“来,爷爷给的。”

  我一把拦住。

  “爸,你这是干嘛?你哪来的钱?”

  “来的时候,你妈给的。她说,不能空着手见孙子。”

  我捏着那个薄薄的红包,感觉有千斤重。

  我把他按在沙发上。

  “你老实告诉我,骑了多久?”

  “昨天下午就出发了。晚上在路边一个小旅馆歇了一晚,十块钱一宿。今天早上天不亮就接着赶路。”

  昨天下午。

  就是他给我打完电话之后。

  所以,他不是来“看看我们”。

  他是来要钱的。

  以一种近乎悲壮的、自我惩罚式的方式。

  他知道我不会轻易给钱,所以他用这种方式,来堵我的嘴,来让我心软,让我愧疚。

  想明白这一点,我刚刚升起的那点心疼,瞬间就被一股怒火给浇灭了。

  “陈建国,你可真行啊!”我指着他,气得浑身发抖,“你就是这么逼你儿子的?啊?你觉得你这样,我就能拿出钱来了?”

  我爸被我吼得愣住了,手里的水杯晃了一下,热水洒出来,烫得他一哆嗦。

  “小阳,你……你别生气……”

  “我能不生气吗?你让我怎么跟我老婆交代?怎么跟邻居交代?我爸,六十五岁,骑了三百里破自行车来城里要钱!你让我这张脸往哪儿搁?”

  “我……我不是来要钱的……”他的声音越来越弱。

  “你不是来要钱的?那你来干嘛?就为了送这点破红薯烂咸菜?我们家缺你这点东西吗?A市什么买不到?”

  我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句一句,扎在他心上。

  他的脸,从涨红,慢慢变得惨白。

  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陈阳!”林苗听不下去了,一把拉住我,“你少说两句!爸大老远来的,你这是什么态度?”

  “我什么态度?他做了什么事,你就问他!”我甩开林苗的手。

  客厅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豆豆被吓得“哇”一声哭了出来。

  林苗赶紧抱起豆豆,哄着他进了卧室。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父子俩。

  沉默。

  死一样的沉默。

  过了很久,我爸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小阳,爸知道,你怨我。”

  “我怨你偏心。从小到大,什么好的都先想着陈浩。他闯了祸,你让我去扛。他要钱,你掏空家底,还让我去借。现在,他又怎么了?是不是又在外面欠钱了?”

  我爸低着头,双手用力地绞在一起,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他……他跟人合伙做生意,被骗了。欠了……欠了三万块钱的高利贷。人家天天上门逼债,说再不还钱,就要……就要卸他一条腿……”

  高利贷。

  又是高利ar贷。

  我气得笑出了声。

  “哈哈,三万?陈浩可真有出息啊。上次是饭馆,上上次是赌博,这次又是什么?他怎么就不能学点好?”

  “他也是想挣点钱……他说,挣了钱,就把以前欠你的都还上……”

  “还?他拿什么还?拿他的命吗?”我冷笑,“爸,你别傻了。他就是个无底洞,填不满的!你这次帮他还了三万,下次就是三十万!你救不了他的!”

  “可他是我儿子啊……”我爸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有了泪光,“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人打死啊……”

  “他也是你儿子,我也是你儿子!凭什么他捅的娄子,要我来给他擦屁股?我欠他的吗?”

  “你不欠他,你谁也不欠。”我爸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你欠我的。”

  我愣住了。

  “我欠你的?”

  “对。”他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你上大学那年,学费一万二。家里拿不出来。我找遍了所有亲戚,借了五千。还差七千。”

  “为了那七千块钱,我去镇上的黑煤窑背了三个月的煤。一天一百块,下井就不知道能不能上来。你妈天天在家哭,怕我死在里面。”

  “那三个月,我瘦了二十斤。出来的时候,人跟鬼一样。咳出来的痰,都是黑的。”

  “这事,我跟你妈,谁都没告诉你。我们怕影响你学习。”

  “你后来工作,第一年就还清了亲戚那五千块钱。我跟你妈很高兴,觉得儿子有出息了。”

  “但是小阳,你从来没问过,剩下的七千,是怎么来的。”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黑煤窑……

  我上大学那会儿,确实听说老家那边有很多私人开的小煤窑,安全措施极差,经常出事。

  我爸……

  我看着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看着他那双因为常年干农活而粗糙变形的手。

  我从来不知道,这双手,曾经在黑暗的井下,刨过带血的煤。

  “你……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的声音干涩。

  “告诉你干嘛?让你也跟着难受?让你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说你爸是个挖煤的?”他苦笑了一下,“当爹的,不都这样吗?只要你好,我们怎么样都行。”

  “那……那跟陈浩有什么关系?”

  “你上大学那会儿,你弟就不读书了。他说,家里供一个大学生就够了,他出去打工,也能挣钱。”

  “他第一份工,是在工地上搬砖。一个月八百块。他自己留一百,剩下七百,都给了我。他说,留着给哥当生活费。”

  “你大三那年,想要一台电脑。说对你学习有帮助。一台电脑要五千多。我跟你妈又愁得睡不着觉。”

  “是你弟,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六千块钱,塞给我。他说,哥在学校,不能比别人差。”

  “我后来才知道,那笔钱,是他跟着一个包工头,去另一个城市干了两个月的活。一天干十六个小时,睡在桥洞底下,才攒下来的。”

  “他把钱给我的时候,人又黑又瘦,胳膊上还被钢筋划了老大一道口子。”

  我呆呆地听着。

  这些事,我一件都不知道。

  陈浩在我印象里,永远是那个吊儿郎当、不务正业、只会伸手要钱的混子。

  我从来没想过,他也曾为我,为这个家,付出过什么。

  “小阳啊,”我爸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我知道,你弟不争气。他没你聪明,没你能干。他走了很多弯路,犯了很多错。”

  “可是,他心里,是有你这个哥的。他也是心疼我跟你妈的。”

  “这次,他是真的走投无路了。那三万块钱,对你来说,可能就是几个月的工资。可对我们来说,就是要命的钱。”

  “我来找你,不是逼你。我就是想……想求求你。看在……看在爸当年为你下煤窑,看在你弟为你去睡桥洞的份上,你再……再拉他一把。”

  他说完,就那么看着我。

  眼神里没有了算计,没有了逼迫,只剩下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

  一个父亲,为了另一个儿子,向这个儿子低头。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揉成了一团。

  又酸,又胀,又疼。

  我该怎么办?

  理智告诉我,不能给。这是一个无底洞。给了这次,就有下次。

  可情感上,我爸那张苍老的脸,和他说的那些我闻所未闻的往事,像两座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就在我天人交战的时候,卧室的门开了。

  林苗走了出来。

  她眼睛红红的,显然是把我们刚才的对话,都听了进去。

  她没有看我,而是径直走到我爸面前。

  “爸,钱我们给。”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相信地看着她。

  我爸也愣住了。

  “苗……苗啊,你……”

  林苗从我放在玄关的外套口袋里,摸出我的钱包,从里面抽出我的工资卡。

  “密码是豆豆的生日。”她把卡递给我爸,“这里面……应该还有两万五。是我跟陈阳这个月刚发的工资,还没来得及转去还贷的账户。”

  “这……这怎么行!”我爸吓得连连后退,“这是你们的生活费!我不能要!”

  “爸,您听我说。”林苗的声音很轻,但异常坚定。

  “这钱,不是给陈浩的。”

  “这钱,是给您的。”

  “是给您当年为了陈阳,下煤窑那三个月的辛苦费。”

  “是给您今天,骑了三百里路,磨破了裤子,只啃了两个馒头,来看我们的这片心意。”

  “我们给的,不是钱。是您一个当父亲的尊严。”

  “您拿着这钱,回去。怎么处理,是您的事。您是去给陈浩还债也好,是去给我妈看病也好,还是您自己存着养老也好,我们都不管。”

  “我们只知道,我公公,为了儿子,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们做儿女的,不能让他白受。”

  林苗的这番话,不疾不徐,清清楚楚。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定心丸,稳稳地落在我那片混乱的心湖里。

  我看着她,这个平时柔柔弱弱,为了几块钱菜钱都要跟小贩磨半天的女人。

  在这一刻,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让我都感到陌生的、耀眼的光芒。

  我爸彻底呆住了。

  他看着林苗手里的那张银行卡,嘴唇翕动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突然,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动起来。

  下一秒,两行浑浊的、滚烫的老泪,从他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汹涌而出。

  他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流着泪。

  那是一种压抑了一辈子的委屈、辛酸、无奈和感动的集中爆发。

  一个六十五岁、要强了一辈子的男人,在一个比他女儿还小的儿媳妇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他伸出那双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想要去接那张卡,却又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来。

  “我……我不能要……我……”

  “爸,您拿着。”林苗往前走了一步,把卡硬塞进他的手里,“您要是不拿着,就是看不起我跟陈阳。”

  我爸攥着那张薄薄的卡片,仿佛攥着千斤重担。

  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豆大的泪珠,一滴一滴,砸在他脚下的地板上,溅开一朵朵小小的、晶莹的水花。

  我走过去,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他。

  他的身体很瘦,隔着薄薄的衣衫,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嶙峋的骨骼。

  “爸,对不起。”我在他耳边说。

  他没有回答,只是哭得更厉害了。

  那一刻,我心里所有的怨,所有的气,所有的不平,都烟消云散了。

  我只觉得,我眼前的这个男人,是我的父亲。

  那个会为了给我买一双新球鞋,把自己的烟从五块钱一包换成两块钱一包的父亲。

  那个会在我每次离家时,执意要送我到村口,看着我坐的车走远了,还站在原地,不肯离开的父亲。

  那个嘴上永远说着“我在家都好,你别惦记”,实际上却把我的每一次回家,都当成节日一样盼望的父亲。

  他偏心吗?

  或许吧。

  可他的爱,从来没有缺席过。

  只是,他爱的方式,太笨拙,太沉重。

  而我,也太自私,太傲慢,以至于这么多年,都视而不见。

  那天晚上,林苗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爸吃饭的时候,话特别少。

  只是不停地给我们夹菜。

  “小阳,多吃点肉,你看你瘦的。”

  “苗啊,你也吃。你做的这个鱼,比饭店的都好吃。”

  他吃得很少,一碗饭,扒拉了半天,也没见少多少。

  我看到,他有好几次,都是吃着吃着,就停下来,偷偷地用袖子抹一下眼角。

  吃完饭,我坚持要送他去宾馆住。

  他死活不肯。

  “住啥宾馆,浪费那钱。我就在你家沙发上对付一晚就行。”

  “不行。”这次,我的态度很坚决,“沙发怎么睡?明天你腰都直不起来了。”

  林苗也说:“爸,您就听陈阳的吧。楼下就有个快捷酒店,干净又舒服。”

  最后,他拗不过我们俩,只好同意了。

  我扶着他下楼,给他开了个房间。

  安顿好他,我准备离开。

  他突然拉住我。

  “小阳。”

  “嗯?”

  “你……你有个好媳妇。”他说,“真的。爸这辈子,没啥大本事。最大的福气,就是给你娶了个这么好的媳妇。”

  我笑了笑。

  “我知道。”

  “那两万五千块钱……”他从兜里掏出那张卡,“我……我只用三千就行。剩下的,你拿回去。”

  “爸,”我把他的手推了回去,“苗苗不是说了吗?这钱是给您的。您想怎么用,就怎么用。”

  “可是……”

  “别可是了。”我打断他,“您早点休息。明天一早,我开车送您去车站。”

  “那……那自行车……”

  “就放我家吧。下次您想豆豆了,坐车来。别再干那种傻事了。”

  他看着我,点了点头,眼圈又红了。

  从酒店出来,A市的夜风格外凉。

  我裹紧了外套,却没有马上回家。

  而是一个人,在小区楼下的花园里,坐了很久。

  我拿出手机,翻出我弟陈浩的微信。

  他的头像,是一张网络上很流行的搞笑图片。

  朋友圈里,都是一些吃喝玩乐,或者转发的各种心灵鸡汤。

  看起来,还是那么不着调。

  我点开对话框,输入了几个字。

  “钱收到了吗?”

  想了想,又删掉了。

  又输入。

  “以后别再给我爸添麻烦了。”

  还是觉得不对。

  最后,我只发了两个字过去。

  “好好的。”

  发完,我就把手机揣回了兜里。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懂。

  我也不知道,这次之后,他会不会真的有所改变。

  但我知道,有些事情,我必须去做。

  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我爸,为了这个家。

  回到家,林苗还没睡。

  她给我留了一盏客厅的落地灯。

  昏黄的灯光,把整个家都照得暖洋洋的。

  她正坐在沙发上,拿着那个旧账本,在上面写写画画。

  “干嘛呢?”我走过去,从后面抱住她。

  “我在算,”她头也不回地说,“把给爸的那笔钱划掉后,我们这个月的赤字,有点严重啊。”

  “豆豆的早教班,要不先停一个月?”

  “表哥的婚礼,礼金包一千,行不行?”

  “还有我的新口红,本来想这个月买的,算了,下个月再说吧。”

  她一条一条地念着,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抱怨,反而像是在解决一个有趣的数学难题。

  我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闻着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

  “老婆。”

  “嗯?”

  “谢谢你。”

  她转过身,看着我,笑了。

  “谢我干嘛?那也是我爸。”

  “林苗,”我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我以前总觉得,我们俩结婚,是我吃了亏。我一个985毕业的高材生,名企的部门主管,娶了你这个二本毕业、在小公司做行政的。我总觉得,是我在养着你,养着这个家。”

  “直到今天,我才发现,我错得有多离谱。”

  “我只是在挣钱。而你,是在撑起这个家。”

  “你比我懂事,比我通透,比我更懂得什么是家人。”

  “娶到你,才是我陈阳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林苗的眼圈,慢慢地红了。

  她没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地抱住了我。

  第二天早上,我起了个大早。

  去酒店接上我爸,把他送到了长途汽车站。

  我给他买好了票,又从钱包里抽出所有现金,大概一千多块,塞到他手里。

  “爸,这个你拿着,路上买点吃的喝的。”

  “不要不要,我有钱。”他把那张银行卡攥得紧紧的。

  “给你就拿着。”我把钱硬塞进他外套的口袋里,“密码是豆豆生日,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

  “那张卡,你自己留着。别都给陈浩。我妈身体不好,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你自己心里要有数。”

  “哎,哎,我知道。”

  大巴车来了。

  我把他送到车门口。

  “爸,到家了,给我打个电话。”

  “好。”

  他上了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朝我挥了挥手。

  车子缓缓开动。

  我站在原地,看着车窗里,他那张越来越小的脸。

  突然,我想起了什么,追着车跑了两步,大声喊:

  “爸!我那台旧电脑,还在吗?”

  他好像没听清,把车窗拉开一条缝。

  “啥?”

  “我说,我上大学时候买的那台电脑!就是我弟给我钱买的那台!”

  风声太大,我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车子已经汇入了车流,越开越远。

  我停下脚步,喘着气。

  手机响了。

  是一条短信。

  我爸发来的。

  用的是他那个老年机,打字很慢,只有一个字。

  “在。”

  看着那个字,我站在A市喧闹的街头,突然就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回到家,林苗已经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我爸带来的那些土特产,她分门别类地放进了冰箱和储物柜。

  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她擦得锃亮,立在阳台的角落里。

  阳光照在上面,泛着老旧的、温暖的光。

  “老公,你看。”她指着自行车。

  “怎么了?”

  “我刚才擦车的时候,发现这个。”

  她指着车后座的架子。

  那上面,用一根生了锈的铁丝,歪歪扭扭地绑着一个小小的、褪了色的拨浪鼓。

  是豆豆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

  后来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没想到,被我爸捡了去,一直绑在他的车上。

  从县城到A市,三百里路。

  这个小小的拨浪鼓,就这么一路颠簸,一路摇晃。

  发出“咚咚”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声响。

  像是一个老人,对他远方孙儿的,无声的思念。

  我走过去,轻轻地拨动了一下那个拨浪鼓。

  “咚咚,咚咚。”

  声音清脆,又遥远。

  仿佛从我童年的记忆深处传来。

  周末,我没加班。

  带着林苗和豆豆,我们去了A市最大的公园。

  阳光很好,草坪上有很多放风筝的家庭。

  豆豆拿着一个小皮球,笑嘻嘻地跑来跑去。

  林苗靠在我的肩膀上,看着儿子,一脸的岁月静好。

  “在想什么?”她问我。

  “在想,我们有多久,没有这样好好地过一个周末了。”

  “是啊。”她感叹道,“每天睁开眼就是工作,贷款,孩子的未来。都快忘了,生活本身的样子了。”

  我握住她的手。

  “老婆,等这个项目忙完,我们请个年假吧。”

  “去哪儿?”

  “回家。”

  林苗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好啊。”

  那天晚上,我接到了我妈的电话。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喜悦和激动。

  “小阳啊,你爸都跟我说了。”

  “嗯。”

  “你……你别怪你爸。他也是没办法了。”

  “妈,我没怪他。”

  “那就好,那就好。”她顿了顿,声音突然有点哽咽,“小阳啊,妈……妈谢谢你。还有苗苗。你爸回来,把卡给我。他说,这是苗苗给他的尊严。他一个大男人,在我面前哭得跟个泪人儿一样。”

  “他说,他这辈子,值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正在客厅里陪豆豆搭积木的林苗。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家居服,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洒在她的侧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色的光晕。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家”。

  家,不是一所房子,不是一堆家具。

  家,是那个让你在外面受了再多委屈,也知道有个地方可以回去的地方。

  家,是那个不管你飞得多高多远,总有一根线牵着你的地方。

  家,是那个有人愿意为你放下身段,有人愿意为你撑起一片天的地方。

  而我,何其有幸。

  我不仅有家。

  我还有一个,用她的智慧和善良,为我重新定义了“家”的意义的,最好的爱人。

  本文标题:月薪五千借钱给儿子买万元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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