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和广场舞大妈吵架使出退退退
很久以后,当公园里那棵老槐树的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落,我再也没在广场舞的队伍里见过张兰。但我总会想起那个初夏的傍晚,音箱里放着震耳欲聋的《最炫民族风》,她踏着轻快的舞步凑到我耳边,用那句轻飘飘的话,在我心里砸下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坑。
那些日子,我刚办完退休手续,丈夫前两年因病走了,女儿远在上海,偌大的房子里只剩下我和无边无际的寂静。为了不让自己沉下去,我听了社区主任的建议,换上运动鞋,走进了那个属于大妈们的江湖——公园广场。张兰是那里的领舞,也是第一个向我伸出手的人。她比我大十来岁,身板挺得笔直,嗓门洪亮,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一朵盛开的菊。
在之后的好几个月里,我们成了舞友,成了饭搭子,成了能挽着胳膊说些体己话的朋友。我以为我了解她,就像了解她身上那件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的蓝色运动衫。直到那个傍晚,她用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闲聊,揭开了她生活那件华美袍子下面,爬满的虱子。
一切,都从那句看似不经意的低语开始。
“我家老头旅游去了。”
第1章 舞步与低语
那天的风带着一丝燥热,吹在脸上黏糊糊的。我跳得有些心不在焉,好几个节拍都慢了半拍。张兰是领舞,站在第一排最中间,每一个动作都像用尺子量过一样标准。间隙里,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带着点鼓励的笑意。我冲她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努力跟上节奏。
我叫林惠,五十三岁,从一家国企的会计岗位上退下来,半辈子跟数字打交道,生活严谨得像一张资产负债表,左边是付出,右边是收获,力求平衡。丈夫老周走后,我这张表彻底失衡了。女儿周静心疼我,想接我去上海,可我离不开这座生活了一辈子的北方小城,这里有我所有的回忆。于是,跳广场舞成了我为自己寻找的新平衡。
张兰,或者说我们都习惯叫她兰姐,是这支“夕阳红舞蹈队”的灵魂人物。她热情、开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谁家有事了,她第一个张罗;谁动作学不会,她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教。我刚来时,笨手笨脚,总觉得自己一个“年轻”几岁的人混在一群大妈里格格不入。是她拉着我的手,笑着说:“妹子,别怕,你看我,六十多了,不也扭得挺欢?人活着,就图个热闹。”
就是这份热闹,把我留了下来。每天傍晚一个小时的舞蹈,成了我一天中最期待的时刻。汗水浸湿衣衫,和着音箱里传出的土味情歌,似乎能把一整天的孤寂都蒸发掉。
那天,最后一曲《火火的姑娘》跳完,大家三三两两地散去。我正拿毛巾擦汗,张兰走了过来,手里拎着她的那个小马扎和保温杯。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大声招呼我一起走,而是凑到我跟前,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
“林惠,跟你说个事儿。”她的气息喷在我的耳廓上,痒痒的。
我愣了一下,“怎么了兰姐,神神秘秘的。”
她左右看了一眼,确保周围没有别的舞伴,才又把声音压低了几分,那双总是神采奕奕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易察闻的复杂情绪。那不是喜悦,也不是炫耀,倒像是一种……试探。
“我家老头,”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语,“旅游去了。”
我有些莫名其妙,这算什么秘密?张兰的老伴李建国,我们都叫他李大哥,是个摄影发烧友,退休后不是在旅游,就是在去旅游的路上,这是舞队里人尽皆知的事。他扛着长枪短炮走南闯北,拍回来的风景照还在社区宣传栏里展出过。
“挺好的呀,”我笑着应和,“李大哥又去哪儿采风了?这次是去西藏还是新疆?”
张兰摇了摇头,眼神飘向远处公园里昏黄的路灯。那光晕在她脸上投下一片模糊的阴影,让她惯常爽朗的笑容显得有些勉强。“没去那么远,跟几个老伙计,自驾去南方的小镇了,说要拍什么古镇风情。得个把月才回来。”
“那您一个人在家,可得注意安全。”我顺口关心道。
“嗨,我有什么不安全的。”她摆了摆手,话锋突然一转,那双眼睛重新聚焦到我脸上,带着一丝我看不懂的期盼,“就是吧……一个人吃饭,没劲。他这一走,家里头冷清得像冰窖。”
我心里一动。我也是一个人吃饭,太懂那种滋味了。精心做了两个菜,对着空荡荡的椅子,吃着吃着就没了胃口。最后索性一碗面条,或者干脆一个馒头对付了事。
“是啊,一个人是挺没意思的。”我感同身受地叹了口气。
她似乎就等着我这句话,立刻接了上来,语气里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熟络:“那……明晚别自己做了,上我那儿吃去。我包饺子,韭菜鸡蛋虾仁的,你李大哥不爱吃韭菜,他一走,我可算能解解馋了。”
她的邀请太突然,也太真诚,让我无法拒绝。看着她那张写满期待的脸,我点了点头:“行啊,那我可不跟您客气了。”
得到我肯定的答复,张兰像是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真实了许多。她拍了拍我的胳膊,恢复了往日洪亮的嗓门:“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晚六点半,准时来啊!”
说完,她拎着马扎,哼着小曲,转身汇入了回家的中。我站在原地,看着她挺直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心里却反复回味着她刚才那句“我家老头旅游去了”。那悄声的语气,那复杂的眼神,像一颗小石子,在我平静如水的心湖里,投下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我隐隐觉得,这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串门吃饭。
第2章 一杯留客的茶
张兰家住得离公园不远,是个老式的小区,楼道里堆着些许杂物,弥漫着一股陈年旧物和饭菜混合的味道。我提着一袋水果,按照她给的地址找到了三楼。门没关严,虚掩着,里面传来“滋啦”的炒菜声和抽油烟机沉闷的轰鸣。
我敲了敲门,喊了一声:“兰姐,我来了。”
“哎,来啦!快进来,门没锁!”张兰的声音隔着油烟机的噪音传来,依旧中气十足。
我推门进去,一股热气夹杂着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房子不大,两室一厅,但收拾得一尘不染。地板擦得能反光,沙发上的针织罩巾铺得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茶几上摆着一个玻璃花瓶,里面插着几支半开的百合,让这个略显陈旧的家添了几分雅致。
最引人注目的是客厅那面墙,挂满了大大小小的相框。无一例外,全是风景照。雪山巍峨,湖泊静谧,草原广袤,沙漠苍凉。每一张都构图精美,色彩饱满,看得出拍摄者的专业水准。我知道,这些都是李建国的杰作。
张兰端着一盘刚出锅的醋溜白菜从厨房里走出来,额头上渗着细密的汗珠。“快坐快坐,别站着。家里乱,别嫌弃。”她一边说,一边用围裙擦了擦手。
“兰姐你太客气了,这还叫乱啊?比我家干净多了。”我由衷地赞叹。我家虽然也整洁,但总带着点独居的随意,远没有这里这般一丝不苟,仿佛主人随时准备着接受检阅。
“嗨,闲着也是闲着,就剩下这点爱好了,一天不擦就浑身难受。”她笑了笑,笑容里有种习惯性的无奈。她给我倒了杯茶,茶叶在玻璃杯里舒展开来,“尝尝,你李大哥从福建带回来的大红袍,我喝着跟树叶子水似的,尝不出好坏。”
我端起茶杯,一股浓郁的醇香扑鼻而来。我抿了一口,茶汤温润,回味甘甜,确实是好茶。我看着她:“这么好的茶,您怎么不喜欢?”
“喝不惯,我就爱喝茉莉花茶,两块钱一大包那种。”她坐在我对面,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声音调小了些,“他呀,就喜欢这些。相机镜头一个比一个贵,茶叶一饼能顶我一个月菜钱。自己喜欢,就觉得别人也该喜欢。每次出去都给我带,带回来就放那儿,落了灰,最后都让我偷偷扔了。”
她说着,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可我却听出了一丝落寞。那种不被理解,或者说,对方根本没想过要来理解你的落寞。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好指着墙上的照片,转移了话题:“李大哥的摄影技术真好,跟专业摄影师一样。”
提到这个,张兰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骄傲。“可不是嘛,退休前在单位就是宣传科的,玩了一辈子相机。现在退了休,更是着了魔。你看,”她站起身,走到墙边,像个导游一样给我介绍起来,“这是长白山天池,零下三十多度拍的,差点没冻死。那是青海湖的油菜花,为了等日出,在车里喂了一宿蚊子。”
她的语气里有心疼,有抱怨,但更多的是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我看着照片里那些壮丽的景色,又看了看站在照片前的张兰,她穿着朴素的家居服,头发用一个发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身上还带着厨房的油烟味。她和这些照片里的世界,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这些地方,您都跟着去了吗?”我忍不住问。
张兰的动作顿了一下。她转过头看我,脸上的自豪瞬间褪去,换上了一种我熟悉的、在她提起茶叶时出现过的平淡。“我?我去干嘛。”她轻描淡写地说,“我可受不了那罪。爬山涉水的,还得睡帐篷吃干粮。我在家给他把饭做好,衣服洗干净,让他出门没后顾之忧,比什么都强。”
她走回沙发上坐下,端起自己的搪瓷缸子喝了一口茉莉花茶,继续说道:“再说了,他那些老伙计,都是男的,我一个老婆子跟去,不方便。他们聊摄影,聊参数,我也插不上嘴。去了,净是给他添麻烦。”
话是这么说,可我总觉得,这番滴水不漏的“懂事”背后,藏着一些别的东西。一个女人,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支持丈夫天南海北地追求梦想,自己却守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日复一日。这是一种奉献,但时间久了,会不会也成了一种枷锁?
厨房里的饺子在锅里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打破了客厅里短暂的沉默。张兰如梦初醒般站起来,“哎哟,光顾着说话,饺子该煮烂了!”
她匆匆跑进厨房,留下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对着满墙的风景和一杯渐渐冷去的名贵好茶。我忽然明白了,她请我来吃饭,或许不只是因为一个人吃饭没劲,更是因为,这个被收拾得太过整洁的家里,装了太多她一个人无法消化的沉默。她需要一个倾听者,一个能看懂她这份“懂事”背后,那份孤单的人。
第3章 相册里的远方
饺子是地道的北方味道,皮薄馅大,一口咬下去,韭菜的鲜、鸡蛋的香和虾仁的弹滑在嘴里交织,满口生津。张兰的手艺没得说,我一连吃了十五六个,撑得直揉肚子。
“好吃吧?”张兰看着我,像个孩子在炫耀自己的宝贝,“你李大哥不吃这个,嫌味儿大。我俩结婚四十年,家里就没正经包过一顿韭菜馅的饺子。也就是他出远门,我才敢放开胆子解解馋。”
四十年,没在家吃过一顿自己最爱吃的饺子。这句话像一根细细的针,轻轻扎了我一下。婚姻里的迁就和妥协,我懂。我和老周也曾为了一盘菜的咸淡、一个电视节目的归属争执过,但那都是生活的小调剂。为了对方的喜好,彻底放弃自己的心头好,而且是长达四十年,这需要多大的忍耐?
饭后,张兰不让我动手,麻利地收拾了碗筷。等她从厨房出来,天已经全黑了。我们坐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从菜市场的物价聊到舞队的八卦。
“给你看个东西。”聊着聊着,张兰突然起身,从电视柜下面的一个抽屉里,抱出厚厚的好几本影集。
影集制作得很精美,皮质的封面,烫金的标题,分别是《雪域高原》、《七彩云南》、《北国风光》……每一本都是李建国一个系列的作品集。
“这都是他自己整理的,还拿去印了,说以后要办个个人影展。”张兰一边说,一边翻开其中一本,“你看,拍得确实不错。”
我凑过去看。照片的质量比挂在墙上的还要好,每一张都堪称大片。翻过一页又一页,我的眼睛被那些极致的美景所震撼,但心里却渐渐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些照片里,有雪山,有湖泊,有奔跑的藏羚羊,有虔诚的朝圣者,有淳朴的孩童笑脸……唯独没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兰姐,”我忍不住开口,“怎么……没有您的照片啊?”
张兰翻动相册的手指停住了。她沉默了几秒钟,然后淡淡地笑了笑,那笑容像秋天里被霜打过的叶子,脆弱又苦涩。“他嫌我土,不上相。说我往镜头前一站,就把他好好的构图给破坏了。”
她继续往下翻,像是在证明什么似的,终于,在一堆风景照的夹缝里,我看到了一张人物照。照片上,张兰穿着一件红色的冲锋衣,站在一片金黄的胡杨林里。她笑得很灿烂,但姿势却有些僵硬,看得出很努力地在配合。可这张照片的焦点,却清晰地对在了她身后那棵造型奇特的胡杨树上,她的人影,反而有些虚焦。
“这是有一年去额济纳,非拉着我去的。结果呢,拍来拍去,还是嫌我碍事。”张兰指着那张照片,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他说,‘你能不能别傻站着,自然一点行不行?算了算了,你还是站远点吧,别挡着树。’”
我的心猛地一沉。我无法想象,一个女人,满心欢喜地陪着丈夫远行,换来的却是这样一句冰冷的话。那张照片里灿烂的笑容,此刻在我看来,充满了讽刺。
“后来,我就再也不跟他出去了。”张兰合上相册,把它放回茶几上,动作很轻,仿佛那里面装着的不是照片,而是一段不愿触碰的回忆。“他在外面风光,我在家守着。他那些朋友都羡慕他,说老李有福气,娶了个贤内助,什么都不用他操心。他也觉得挺好,觉得我就该是这样的。”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在闪动。“林惠,你说,我是不是挺傻的?”
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说她傻吗?她为这个家,为自己的丈夫,付出了一切。说她不傻吗?她在这场婚姻里,似乎把自己给弄丢了。她成了丈夫镜头外的背景板,成了他远行时一个安稳的大后方,却唯独不再是那个可以和他并肩看风景的伴侣。
“他每次回来,最高兴的事,就是给我看这些照片。一张一张地讲,这是在哪儿拍的,用了什么光圈,等了几个小时。他讲得眉飞色舞,我就得听着,还得夸他,‘真好看’,‘拍得真专业’。其实呢,我看着这些照片,心里堵得慌。”
张兰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去了那么多地方,认识了那么多人,可他的世界里,好像早就没有我了。他带回来的茶叶,我不爱喝。他带回来的特产,我吃不惯。他跟我讲的那些路上的趣事,我听不懂。我们俩,就像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两个租客,他交了他的房租——那些生活费,我尽了我的义务——洗衣做饭。就这么过了一天又一天。”
客厅里的百合花在静静地散发着香气,那香味浓郁得有些发腻,闻得我心里发酸。我终于明白,她那句“我家老头旅游去了”,背后藏着多么深重的孤独和失望。那不是一次普通的出行,而是一次又一次的告别。丈夫在用脚步丈量世界,而她,在用时间熬干自己。
第4章 无声的爆发
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张兰家的。她的那些话,像慢火一样,在我心里煎熬着。我回到家,看着空荡荡的屋子,第一次觉得,一个人的孤单,和两个人的寂寞,原来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滋味。前者是物理上的,后者却是精神上的凌迟。
接下来的日子,我们照常去公园跳舞。张兰依旧是那个神采飞扬的领舞,仿佛那天晚上的倾诉从未发生过。她的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对每个人都热情依旧。只有我,能从她偶尔失神的眼神里,看到一丝隐藏的疲惫。我们之间有了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谁也没有再提起李建国,也没有再提起那些相册。
她还是会时不时地叫我去她家吃饭,做的都是她自己爱吃的菜。麻辣鲜香的水煮鱼,酸爽开胃的酸菜白肉,还有那韭菜鸡蛋馅的饺子。我们俩,就着一瓶啤酒,吃得酣畅淋漓。在那些短暂的时刻,我能感觉到她是真正快乐的。那种快乐,源于对自己味蕾和生活的掌控。
李建国快回来的前几天,张兰的情绪明显低落了下去。跳舞的时候,她开始出错,好几次都踩错了点。舞伴们跟她开玩笑:“兰姐,想李大哥想得魂不守舍啦?”
她总是哈哈一笑,用一句“老胳膊老腿,不中用啦”给搪塞过去。可我知道,不是的。她是在为即将结束的“自由时光”而感到压抑。那个家,很快又要变回那个需要她处处迁就的“李建国的家”了。
李建国回来的那天,是个周六。傍晚我去公园,没看到张兰。我给她打电话,响了很久才接。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林惠啊,我今晚不去了,家里有点事。”
“李大哥回来了?”我问。
“嗯,下午到的。”她顿了顿,补充道,“累得够呛,一回来就躺下了。我得给他收拾东西,做点他爱吃的。”
我“哦”了一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那您也别太累了,早点休息。”
挂了电话,那天晚上的广场舞,我跳得索然无味。领舞换了人,队伍的气氛也似乎没那么活跃了。我总觉得,那个充满活力的“夕阳红舞蹈队”,少了真正的灵魂。
一连三天,张兰都没来。我有些担心,又给她打了个电话。这次是李建国接的。他的声音很洪亮,带着一股常年发号施令的派头。
“喂,哪位?”
“李大哥您好,我是林惠,张兰的舞伴。请问兰姐在吗?”
“哦,小林啊。她在厨房忙呢。你兰姐这几天累着了,有点感冒,在家歇着呢。跳舞就先不去了。”他的语气很客气,但透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疏离。
我心里“咯噔”一下。张兰的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突然感冒?直觉告诉我,事情没那么简单。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去看看她。
我买了些水果和一束康乃馨,再次敲响了张兰家的门。开门的正是李建国。他比照片上看起来要苍老一些,皮肤黝黑,身材清瘦,但精神矍铄,一双眼睛尤其锐利,像是能看透人心。
“小林啊,快请进,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他客气地把我让进屋。
屋子里的一切,和我上次来时截然不同。沙发上堆着换下来的衣物和摄影包,茶几上散落着各种镜头和充电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烟味。那面挂满风景照的墙,此刻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炫耀。
张兰从卧室里走出来,穿着睡衣,脸色蜡黄,嘴唇干裂,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神采。看到我,她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林惠,你怎么来了。”
“我听李大哥说您不舒服,过来看看。”我把花递给她。
“瞎说,我没事,就是懒得动。”她接过花,眼神却飘向了李建国。
李建国正坐在沙发上,旁若无人地擦拭着他的一个长焦镜头,头也没抬地说:“什么没事,昨天还头晕呢,让你去医院看看,你非不去。岁数大了,就得服老。”
张兰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她把花插进那个百合花瓶里,原本的百合已经枯萎了,被她扔在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客厅里的气氛尴尬得让人窒息。我坐了一会儿,实在找不到话说。就在我准备告辞的时候,李建国突然开口了。
“小林,你来看看我这次拍的照片,绝对是大片。”他献宝似的打开了他的笔记本电脑,一张张地展示着他这次的“战利品”。
依旧是那些精美的风景照,古镇的晨雾,梯田的光影,渔民的剪影。他讲得兴致勃勃,张兰就坐在旁边,低着头,沉默地削着一个苹果。
突然,李建国指着一张照片说:“这张最绝!为了拍这个日出,我跟老王他们凌晨三点就去占机位。你兰姐还跟我闹,说我不要命了。你说说,我们玩摄影的,不就图这个吗?她一个家庭妇女,她懂什么?”
这句话,像一根导火索,瞬间点燃了压抑已久的火药桶。
张兰削苹果的手猛地停住了。她抬起头,眼睛里没有愤怒,没有争吵,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她看着李建国,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对,我不懂。我不懂你的光圈快门,也不懂你的构图意境。我只懂,你出门一个月,我给你洗了三大包脏衣服。你一回来,家里就乱得像个猪窝。你嫌我做的菜咸了淡了,却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连口热饭都懒得吃。”
她的声音不大,却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李建国愣住了,他显然没料到一向温顺的妻子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
张兰没有看他,也没有看我。她站起身,把削好的苹果递到我手里,然后慢慢地走进卧室,关上了门。那声轻微的“咔哒”声,像是一道宣判。
那不是一场激烈的争吵,而是一场无声的爆发。在那个瞬间,我看到一个女人,用尽了她半生的忍耐,终于决定,不再为了一张虚假的“全家福”,而委屈地站在别人的风景里。
第5章 归来的人
卧室的门关上后,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李建国脸上的得意和炫耀僵在那里,慢慢转为错愕,然后是恼怒。他“啪”地一声合上笔记本电脑,脸色铁青。
“你看她,你看她这是什么态度!”他像是对我,又像是对自己说,“我辛辛苦苦在外面跑,不也是为了这个家吗?她倒好,还耍上脾气了!真是不可理喻!”
我手里拿着那个张兰削好的苹果,果皮削得干干净净,连成一长条都没有断。这需要多大的耐心和细致。我突然觉得,这个男人,或许一辈子都没真正看懂过他的妻子。
“李大哥,”我鼓起勇气,轻声说,“兰姐可能……只是太累了。”
“累?她累什么?”李建国拔高了声调,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她在家享清福,不用上班,不用看人脸色,就做做饭,搞搞卫生,能有多累?我这在外面风餐露宿的,我跟谁喊累去?”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很悲哀。在他的世界里,似乎只有看得见的辛苦才叫辛苦,那些日复一日的操持,那些无处诉说的孤单,那些被忽略的情感需求,全都被他一句“享清福”给抹杀了。他们生活在同一个空间,却活在两个完全无法交集的维度里。
我没再说什么,争辩是无意义的。我站起身,轻声告辞。李建国沉着脸,象征性地把我送到门口。自始至终,那扇卧室的门,都没有再打开。
走出那栋楼,我回头看了一眼三楼的窗户。窗帘拉着,看不见里面的情形。但我能想象得到,张兰一个人坐在卧室里,守着一室的清冷和失望。而李建国,或许正对着他那些宝贝镜头,生着闷气。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亲密的人,此刻,却隔着一道门,心与心之间的距离,比他去过的任何一个远方都要遥远。
那之后的一个星期,张兰都没有出现在公园。舞队里的人都在议论,有人说她病得不轻,有人说她跟老李吵架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每天跳舞的时候,总会习惯性地望向她常站的那个位置,空荡荡的,让人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
又过了几天,一个傍晚,我正准备出门,接到了张兰的电话。
“林惠,有空吗?出来走走。”她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那种熟悉的疲惫感依然挥之不去。
我们在公园里见了面。她穿了一件素色的连衣裙,没有穿她那身标志性的蓝色运动服。几天不见,她瘦了,也憔悴了,但眼神却比之前清亮了许多,像是大哭过一场后,被雨水洗过的天空。
我们沿着公园的小路慢慢走着,谁也没有先开口。走了很久,她才轻轻地说:“那天,谢谢你。”
“没什么。”我说,“你还好吗?”
“挺好的,从来没这么好过。”她笑了笑,是一种释然的笑,“我跟他,谈了一次。把我这几十年的委屈,都跟他说了。”
“那……李大哥他?”
“他?”张兰摇了摇头,“他还是不明白。他觉得我是在无理取闹,是在没事找事。他说,‘别的女人都羡慕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他说,‘日子不就是这么过的吗?’”
我心里一紧。
“我没再跟他争。”张兰的语气很平静,“跟一个不懂你的人争论,就像对着墙说话,累的是自己。我跟他说,以后,你想去哪儿旅游,还去。我不管你。但是,这个家,不能再是我一个人的了。我在家,你得分担家务。我不在家,你自己想办法。还有,我的生活,我自己安排,你也不能管。”
我惊讶地看着她。这不像是我认识的那个处处以丈夫为先的张兰。
她像是看出了我的心思,继续说:“那天你走后,我在卧室里坐了一晚上。我想了很多。我想我这辈子,为我爸妈活,为我老公活,为我儿子活,就是没为自己活过。现在,儿子成家立业了,我也老了,再不为自己活一把,就真没机会了。”
“我把家里那个装茶叶的柜子给清空了,换上了我爱喝的茉莉花茶。我还去报了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下周就开课。我年轻的时候,就喜欢写写画画,后来都放下了。现在,我想捡起来。”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上,为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我看到她眼里闪着光,那是一种为自己而活的光芒。我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
“那……跳舞呢?”我问。
她沉默了一下,说:“不去了。我想换个活法。每天跟大家一起热闹是挺好,但热闹完了,回到家还是冷清。我想找点能让自己心里头真正安静下来的事做。”
我明白了。广场舞对她而言,曾经是排遣孤寂的出口。而现在,她不再需要用外界的热闹来填充内心的空虚。她要开始学着,与自己和平相处,为自己构建一个丰盈的内心世界。
那个归来的人,不仅仅是远游归来的李建国,更是那个在婚姻的迷雾里走失了几十年,如今终于决定找回自己的张兰。
第6章 最后的舞曲
从那以后,张兰真的再也没有出现在公园的广场舞队伍里。
她的生活似乎翻开了新的一页。偶尔我们通电话,她会兴致勃勃地跟我讲她在书法班的趣事,讲老师如何评价她的字有“风骨”,讲她新认识的几个老姐妹。她的声音里,有一种我从未听过的、发自内心的轻快。
我也去她家吃过一次饭。屋子还是那个屋子,但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客厅的茶几上,不再是李建国的摄影器材,而是铺着一张毡垫,上面摆着笔墨纸砚。墙上那些精美的风景照旁边,多了一幅装裱好的字,写的是苏轼的《定风波》——“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字迹算不上大家风范,但一笔一划,沉稳有力,透着一股子韧劲。
那天李建国也在家。他对我依旧客气,但态度冷淡了许多。吃饭的时候,张兰做了她爱吃的辣子鸡,也给李建国单独炒了一盘清淡的西红柿炒蛋。饭桌上,两人没什么交流,各自吃着自己的。那种感觉很奇妙,不像夫妻,更像是一种达成和平协议的室友。没有了剑拔弩张,也没有了温情脉脉,只剩下一种近乎冷漠的相安无事。
吃完饭,李建国主动收拾了碗筷。他收拾得很笨拙,盘子碗碰得叮当响,水溅得到处都是。张兰就坐在沙发上看着,没有去帮忙,也没有指责,眼神平静得像一湖秋水。
我忽然觉得,这或许就是他们婚姻最好的结局。不是离婚,也不是和好如初,而是一种带着遗憾的共存。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与这段关系和解,与自己和解。李建国学会了做一些他从未做过的家务,张兰则学会了不再期待,不再依附。
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听说李建国又背上他的摄影包出门了。这次,舞队里的人不再羡慕地说“兰姐真有福气”,而是有些同情地议论“老李也真是的,总把兰姐一个人扔家里”。人心的风向,总是在悄然间发生着变化。
一个周末的下午,我正在家看书,张兰突然来了。她穿着一身得体的旗袍,化了淡妆,头发也精心打理过,整个人看起来容光焕发。
“林惠,陪我去个地方。”她笑着说,神秘兮兮的。
她带我去了市里的文化宫。原来,是她们老年大学的书法班在办结业作品展。展厅不大,挂满了学员们的作品。我在一众作品中,一眼就看到了张兰的那幅《定风波》。
我们站在那幅字前,看了很久。
“写得真好。”我由衷地赞叹。
“瞎写的,就是喜欢这几句词。”她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像盛开的菊花,但比以前更多了几分从容和淡定。
看完展览,我们走出文化宫。阳光正好,暖暖地照在身上。她突然对我说:“林惠,我们去跳个舞吧。”
我愣住了。
她拉着我,走到了文化宫前的小广场上。那里没有音箱,没有队伍,只有三三两两散步的人。她哼起了那首熟悉的《最炫民族风》的调子,然后,就在那片阳光下,自顾自地跳了起来。
她的舞步依旧标准,但比以前多了一种说不出的味道。那不再是为了领舞而跳,不再是为了热闹而跳。她的每一个动作,都舒展而自由,仿佛不是在跳给谁看,而是在与阳光、与风、与自己的内心对话。
我站在一旁,看着她,眼眶忽然有些湿润。
她跳了一会儿,停下来,对我笑着说:“心里头那支舞曲,总算是跳完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她心里那段漫长而压抑的婚姻岁月。那是一支独舞,一支在沉默和等待中跳了几十年的舞曲。而现在,曲终人散,她终于可以为自己,跳一支新的舞了。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跳舞”。那支无声的,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舞曲,成了我和她这段友谊的最终章。
第7章 公园依旧
张兰最终还是搬走了。
是她儿子李伟把她接去自己那个城市的。不是为了让她去带孩子,也不是为了让她去当保姆。李伟在他们小区附近,给张兰租了一套小公寓,让她自己住。他说:“妈,你辛苦了一辈子,下半辈子,就按你自己喜欢的方式过吧。”
我后来听舞队里的人说,是李伟有次回来看他爸妈,正赶上李建国又在为了一点小事冲张兰发脾气。李伟跟李建国大吵了一架,然后就决定把他妈接走。
张兰走的那天,我去送她。李建国也在,他显得很落寞,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个劲儿地往张兰手里塞东西,嘴里念叨着:“在那边照顾好自己,钱不够了就打电话。”
张兰只是平静地点点头,说:“你也是。”
没有拥抱,没有眼泪,没有依依不舍。四十年的夫妻,临别时,竟只剩下这三个字。
张兰跟着儿子走了。那个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家,从此只剩下李建国和他满墙的风景。我不知道,当他一个人面对那些壮丽却冰冷的景色时,会不会偶尔想起,曾经有一个女人,为了让他安心追逐这些风景,耗尽了自己的一生。
公园里的广场舞依旧每天上演,领舞换了新人,乐曲也更新换代,只是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我有时候会想,如果那个傍晚,张兰没有对我低语那句“我家老头旅游去了”,她的生活会不会是另一番模样?或许,她还会继续当她的模范领舞,继续做那个“贤惠懂事”的李夫人,把所有的孤独和委屈,都嚼碎了,和着茉莉花茶,一口一口咽进肚子里。
但生活没有如果。那句低语,像一颗被压抑了太久的种子,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破土而出的缝隙。而我,恰好就是那个给了她缝隙的人。
我也渐渐不再去跳广场舞了。我学着张兰,报了个国画班,开始学着画些花鸟鱼虫。当我的注意力沉浸在笔墨的浓淡干湿之中时,我才真正理解了张兰所说的那种“心里的安静”。
有时候,女儿会打电话来,问我一个人在家里孤不孤单。我会笑着告诉她:“不孤单,妈妈忙着呢。”
是啊,忙着爱自己,忙着取悦自己,忙着为自己构建一个丰盈的世界,哪里还有时间去孤单呢?
我想,这大概就是张兰用她的半生,教会我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一个女人的世界,不应该只是一面挂满别人风景的墙,更应该是一片属于自己的,可以肆意挥洒笔墨的留白。风景再美,终究是别人的。只有画出属于自己的那片天地,才能真正地,无风雨,也无晴。
本文标题:小伙和广场舞大妈吵架使出退退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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